伍明春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一
早期新詩外部話語空間的合法性,主要通過胡適等白話詩創(chuàng)作實踐,針對守舊勢力的激烈批判和建立以《新青年》為代表的話語平臺等途徑而獲得,與之同時進行的,是對于現(xiàn)代漢詩作為一種文類的美學合法性的磋商、辯難和對話。如果說,外部話語空間的合法性主要通過一些抗衡性的策略獲得,那么,現(xiàn)代漢詩的美學合法性就必須回到詩歌語言、象征體系、文類秩序等最基本的“內(nèi)部問題”上來尋求和建構。當然,現(xiàn)代漢詩的內(nèi)外兩個向度的合法性尋求,特別是在早期新詩階段不可能是涇渭分明的兩條平行線,而是存在著一些灰色的交叉地帶,甚至可以說是互相“污染”或“涂抹”的。關于這一點,我們只要稍加考察《社會上對于新詩的各種心理觀》、《新詩底我見》等早期新詩批評文本,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不乏搖擺于“藝術”和“主義”之間的觀點。
所謂現(xiàn)代漢詩的美學合法性,指的是支撐現(xiàn)代漢詩在詩歌美學上得以成立的一些最基本的關節(jié)點,諸如語言、意象、形式技巧、想象方式等。換言之,現(xiàn)代漢詩如何在這些詩歌美學的基本維度上,有效地區(qū)別于中國古典詩歌和西方詩歌這兩大傳統(tǒng)譜系,同時又能與這兩大傳統(tǒng)之間保持一種對話關系?當然,迄今為止,這還只能是一種理論的“預設”。以如此一個終極性的理想目標來苛求早期新詩的合法性,顯然是不合適的。應該把現(xiàn)代漢詩的美學合法性,看作是一種流動的、生長著的形態(tài)。事實上,早期新詩對美學合法性的追求,往往只能寄寓在當時整個社會“求新”、“求解放”的宏大語境之中,因而獲得的是一種遭到壓抑與“污染”的、破碎而駁雜的美學合法性。
以語言這一最基本的維度為例,在早期新詩語言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某種意識形態(tài)運作的“蹤跡”。對五四時代強調(diào)自我表現(xiàn)的個人主義和“白話詩”話語姿態(tài)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葉維廉曾作過這樣的揭示:“白話負起的使命既是把新思潮(暫不提該思潮好壞)‘傳達’給群眾,這使命反映在語言上的是‘我有話對你說’,所以‘我如何如何’這種語態(tài)(一反傳統(tǒng)中‘無我’的語態(tài))便頓然成為一種風氣。惠特曼《草葉集》里‘Song of Myself’的語態(tài),事實上,西方一般的敘述語法,都彌漫著五四以來的詩。”[1]在這般情勢之下,“說什么”自然成了最迫切也是最重要的問題,而對詩歌語言、形式(“如何說”)等藝術問題的探索,不可避免地受到種種干擾,因此只能被不斷地延宕和推遲。
而關于早期新詩傳達某種社會思潮的急切姿態(tài),及其對詩歌表達造成的不良后果,朱自清也曾作過這樣的描述:“從新詩運動開始,就有社會主義傾向的詩。舊詩里原有敘述民間疾苦的詩,并有人象白居易,主張只有這種詩才是詩??墒切略娙说牧霾煌?,不是從上層往下看,是與勞苦的人站在一層而代他們說話——雖然只是理論上如此。這一面也有進步。初期新詩人大約對于勞苦的人實生活知道的太少,只憑著信仰的理論或主義發(fā)揮,所以不免是概念的,空架子,沒力量?!盵2]
盡管如此,在他們形態(tài)各異的文字表述中,早期新詩的寫作者和鼓吹者們還是給我們留下了一條雖不算清晰,卻也有跡可尋的追求美學合法性的線索。這種追求,主要體現(xiàn)為兩個方向:一個是外向性的,即橫向移植西方的詩歌理論和詩歌作品,介紹一些重要的詩人或詩歌流派;另一個是內(nèi)向性的,即本土作者的創(chuàng)作實踐或理論主張,以及“新詩壇”內(nèi)部的論爭。這兩者的合力作用,為現(xiàn)代漢詩最初的美學合法性夯實了基礎。
二
西方詩歌的翻譯,雖然在晚清民初的蘇曼殊、應時、馬君武諸人那里已稍具規(guī)模。截至1914年,已有蘇曼殊與黃侃合譯《拜倫詩選》、《潮音》,應時譯《德詩漢譯》等翻譯詩歌專集出版。然而,這種翻譯活動仍然相當有限,不過是“舊瓶”裝上“洋酒”,因而具有很大的自發(fā)性。其深層原因在于,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人對西方的科技、物質(zhì)方面的成果不得不折服,并流露出強烈的學習愿望,然而,在文學、哲學等所謂“道”的方面,仍舊有一種頑固的“大國情結(jié)”在作怪。正如錢鐘書所尖刻諷刺的,“大家承認自然和一部分社會科學是‘泰西’的好,中國該向它學,所以設立了‘同文館’;同時又深信文學、道德哲學等是我們家里的好,不必向外國進口,而且外國人領略到這些中國東西的高妙,很可能歸化,‘入我門來’,所以也應該來一個‘同倫書院’。”[3]
這種文化態(tài)度上的“大國情結(jié)”也影響了中國人關于譯詩問題的最初看法。胡懷琛可能是近代最早較為系統(tǒng)地談論譯詩問題的人。在他看來,詩歌翻譯的基本原則是:“歐西之詩,設思措詞,別是一境。譯而求之,失其神矣。然能文者擷取其意,鍛煉而出之,使合于吾詩范圍,亦吟壇之創(chuàng)格,而詩學之別裁也。”也就是說,詩歌的翻譯不必理會原詩是怎么寫的,只需提取、“鍛煉”一些“有用”的外來“詩意”,并使之就范于“吾詩”的形式框架之內(nèi),然后在自家的園子里做文章。胡懷琛對于詩歌翻譯質(zhì)量高下的評價,也同樣遵循這個原則。在重申西方詩歌的“有用”之后,他將譯詩水平的高低,分為以下三個級別:“孰謂西詩無益于我乎?大抵多讀西詩以擴我之思想;或取一句一節(jié)之意,而刪節(jié)其他,又別以已意補之,使合于吾詩聲調(diào)格律者,上也。譯其全詩而能顛倒變化其字句者,次也。按文而譯,斯不足道也?!盵4]這樣的翻譯觀念和翻譯評價,無疑以漢語古典詩歌為本位,具有極強的封閉性,其著眼點在于譯本在主方語言(host language)——漢語的藝術系統(tǒng)(古典詩歌的形式美學)中可能具有的價值,因而難免扼殺原文作品在詩歌語言、形式諸方面的美學特征。
胡適早年也是這種詩歌翻譯活動的參與者之一,不過是一個不大“規(guī)矩”的參與者。胡適以騷體翻譯拜倫的《哀希臘歌》就是一個顯例。翻譯該詩,胡適隱約地感到一種“譯詩擇體之難”,認為“譯詩者,命意已為原文所限,若更限于體裁,則動輒制肘,決不能得愜心之作也?!盵5]這可能也預示了他后來將成為前述詩歌翻譯模式的終結(jié)者。收入《嘗試集》第二編的三首譯詩(《老洛伯》、《關不住了》、《希望》),用的是加入大量虛詞并體現(xiàn)歐化語法的現(xiàn)代白話,形式上也基本保留了原詩建行建節(jié)的方式。由于在當時漢語語境里并無先例可以依循,而胡適所一貫稱道的古代白話詩,此時也根本派不上用場。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翻譯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事實上,它也構成胡適“白話詩”寫作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也解釋了為什么,胡適后來會鄭重其事地把那首譯詩《關不住了》(“Over the Roofs”),當作“我的‘新詩’成立的紀元”,并且宣稱該詩的音節(jié)“不是五七言舊詩的音節(jié),也不是詞的音節(jié),乃是‘白話詩’的音節(jié)”。[6]關于這個問題,王光明曾將胡適的這首譯詩,與胡懷琛以五言詩形式翻譯同一首詩的所謂“雅馴”的版本,[7]作了一次精彩的對比解讀,指出:“這不是胡適翻譯水平的勝利,甚至不是詩歌感受力理解力的勝利,而是‘白話’的勝利,更準確地說是用現(xiàn)代口語傳達現(xiàn)代思想感情風格的勝利?!F(xiàn)實中流動的‘白話’和自由詩的形式……使詩歌變得與現(xiàn)代感情經(jīng)驗可以和平共處了。”[8]此論所強調(diào)的,其實是經(jīng)由詩歌翻譯“凸現(xiàn)”的,現(xiàn)代漢語作為現(xiàn)代漢詩的寫作語言在“白話詩”中正式宣告“出場”的重要性。胡適的意義,就在于第一次將關于“新詩”語言的自覺意識和詩歌翻譯聯(lián)系起來。
在胡適之后,詩歌翻譯不僅更注意對原作語言、形式等各方面藝術質(zhì)素的尊重,而且往往和“新詩”的創(chuàng)作同步進行(如劉半農(nóng)、郭沫若、田漢、黃仲蘇等詩人,同時也是重要的西方詩歌譯介者),兩者之間逐漸形成某種互動關系。這種互動,也成為“新詩”尋找“自我”的重要動力。正如朱自清所描述的,“新文學大部分是外國的影響,新詩自然也如此。這時代翻譯的作用便很大,白話譯詩漸漸的多起來;譯成的大部分是自由詩,跟初期新詩的作風相應?!盵9]《新青年》、《每周評論》、《少年中國》、《新潮》、《文學周報》、《詩》等刊物都在發(fā)表“新詩”作品的同時,也相應地發(fā)表譯詩。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歌翻譯的這種同步性與對應性特征,同樣也在許德鄰編選的早期新詩選集《分類白話詩選》一書中得到體現(xiàn)。該選集不僅收入了胡適、郭沫若、田漢、劉半農(nóng)、黃仲蘇等詩人的詩,也收入他們的譯詩。[10]
在外國詩歌的評介方面,如果說,田漢撰寫《平民詩人惠特曼的百年祭》[11]的主要目的,尚在于介紹惠特曼詩中所體現(xiàn)的“美國主義”和“民主主義”,所爭取的,也不過是“新體詩”與所謂“外國文學趨勢”相吻合的一種思潮意義上的外部合法性:“中國現(xiàn)今‘新生’時代的詩形,正是合于世界的潮流,文學進化的氣運?!蹦敲?,兩年之后發(fā)表的黃仲蘇的《一八二○年以來法國抒情詩之一斑》[12],則能較為自覺地站在“新詩”的本體立場,以法國抒情詩的最新發(fā)展為中心議題,為“新詩”的發(fā)展活力謀求某種外來的可能性。作者在文章開頭即開宗明義:“目前中國新詩的發(fā)展雖是十分幼稚,然而偉大的將來已經(jīng)在許多創(chuàng)作里有些期望的可能隱隱約約的表示出來;但是新詩之完成所需要的元素太多,我們當從各方面著手,例如外國詩之介紹——不僅譯述詩家之創(chuàng)作,尚須敘論詩的各種派別,某派的主義,某詩家的藝術,都值得我們精微的研究——放大我們對于詩的眼光,提高我們對于詩的概念,都是其中刻不容緩的一種重要工作?!痹撐牡男形?,也基本實踐了作者的上述觀念。例如,文中對詩人那馬勒第(即拉馬丁,Alphonse de Lamartine,1790-1869)評述,就占用了整整27個頁碼(第21頁至第48頁)。在呈現(xiàn)詩人代表性詩作的同時,恰當?shù)卮┎逡恍┡u家的評論,使文章獲得了一定的理論深度,而不致流于一般性的介紹。
而李璜的《法蘭西詩之格律及其解放》[13]一文,在參考幾種法文資料的基礎上,從“格律”這么一個更小更具體的詩藝問題入手,認為“詩的功用,最要是引動人的情感。這引動人的情感的能力,在詩里面,全靠字句的聰明與音韻的入神。兩者均不可偏廢;一偏廢詩的功用便減少了。但是這字句的聰明與音韻的入神都與詩的格律沒有多大關系,——有時竟全無關系——所以俚歌俗唱自成天籟。中國最古老的詩如詩經(jīng),法蘭西最早行世的詩如史歌(Chansons de geste)都是不限于格律或全無格律的??梢娤扔性娙缓笥懈衤桑衤墒菫樵姸鴦?chuàng)設,詩不是因為格律而發(fā)生。照詩的歷史看來,是從自由漸漸走入格律的范圍,近世紀又漸漸從范圍里解放出來?!?該文以西方詩歌中格律較為謹嚴的法國詩歌作為評述對象,勾勒出了一條從波德萊爾、魏爾倫到保爾·福特的法國自由詩的發(fā)展線索,其潛臺詞不言而喻,是要為不講格律、推崇自由詩的早期新詩作一種詩學意義上的辯護。
稍后發(fā)表的劉延陵的《美國的新詩運動》,[14]寫作手法與李璜相類似,是在幾種英文材料的基礎上寫成的。不過,該文更直接地將中國的“新詩”與一種更為宏大的世界性的“運動”相聯(lián)系,且毫不掩飾其為前者正名的內(nèi)在用意:“新詩‘The New Poetry’是世界的運動,并非中國所特有:中國的詩的革新不過是大江的一個支流?,F(xiàn)在中國還有逆這個江流而上的人,我想如把這支水的來源與現(xiàn)狀告訴他們,且說明他現(xiàn)在的潮流是何種意義,這或許也能令一般逆流的人覺醒一點。”不僅僅是各國“新詩”具有可比性,在作者看來,西方各國的“舊詩”和中國的“舊詩”也具有某種相似之處:“新詩系對舊詩而言。西國各國的舊詩也和中國的舊詩相似,有兩個特殊之點:在形式音韻一方面有一定的規(guī)律;在內(nèi)容一方面,不是說的愛情,就是講的風、云、月、露、不然就是演述的歷史上的故事,絕不和真實的人生有關?!边@種觀點雖然過于簡單和偏頗,然而在當時的語境里,其對“新詩”合法性的辯護卻十分有效。更重要的是,這篇文章在“一九一三年的新潮”的小標題下,介紹了美國的意象派詩歌(文中稱之為“幻象派”),同時向讀者提示了其對“新詩”之“開山鼻祖”胡適的詩歌觀念的影響。作者在介紹意象派的六個信條時,在第四條之后的括號里,注曰“詳見胡適之先生論新詩”。作為這篇文章的姊妹篇,《法國詩之象征主義與自由詩》[15]延續(xù)了相似的寫作思路:“在現(xiàn)在的中國,新文藝才開始萌芽,舊的格律與新的主義有時還受過分的擁護……這篇短文只求喚起關于象征主義與自由詩的寬泛的概念”。 以橫向的西方資源作為早期新詩的藝術坐標,探求新詩的發(fā)展路徑,文章打壓“舊詩”、力挺“新詩”的主旨昭然若揭。
三
與活躍的外國詩歌資源的譯介相呼應,早期新詩作者的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主張也如火如荼。事實上,后者是“新詩”合法性,特別是其美學合法性得以成立的最后歸依和根本所在。因此,這方面的努力也就顯得更為緊迫。如胡適,一面作《談新詩》,以“新詩”的發(fā)生、“新體詩的音節(jié)”和“新詩的方法”等為主要議題,急切地為“新詩”正名;一面又不斷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新詩”作品,并很快就結(jié)集為《嘗試集》,以鞏固既有的創(chuàng)作成果。而其他詩人如俞平伯、劉半農(nóng)、康白情、周作人等人的努力方向也基本如此。有意思的是,在對詩人的創(chuàng)作與主張的考察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錯位。
典型的例證如俞平伯,一方面,他的創(chuàng)作暴露了早期新詩普遍存在的,只重視釋放情感、意義而輕視推敲語言、形式技巧的弊病,如胡適就曾指出俞平伯詩中偏重說理的弊?。骸捌讲铋L于描寫,但他偏喜歡說理;他本可以作好詩,只因為他想兼作哲學家,所以越說越不明白,反叫他的好詩被他的哲理淹沒了?!边@里以胡適一貫主張的“明白清楚”的標準來衡量俞詩,顯得有些可疑。不過,其中對俞詩弱點的揭示卻是相當準確的。[16]另一方面,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又使他能較為深刻地認識到,白話作為一種寫作語言,具有某種過渡性和權宜性:“中國現(xiàn)行白話,不是做詩的絕對適宜的工具。……我時時感用現(xiàn)今白話做詩的苦痛。白話雖然已比文言便利得多,但是缺點也還不少呵,所以實際上雖認現(xiàn)行白話為很適宜的工具,在理想上,卻很不能滿足。原來現(xiàn)行白話,是從歷史上蛻化來的,從漢到清白話久已喪失制作文學的資格,文言真是雅言,白話真是俗語了?,F(xiàn)在所存白話的介殼,無非是些‘這個’、‘什么’、‘太陽’、‘月亮’等字……至于缺乏美術的培養(yǎng),尤為顯明之現(xiàn)象。”正是洞察到白話的這些先天性缺陷,俞平伯也反思了“白話詩”寫作所面臨的巨大困難:“依我的經(jīng)驗,白話詩的難處,正在他的自由上面。他是赤裸裸的,沒有固定的形式的,前邊沒有模范的,但是又不能胡謅的。如果當真隨意亂來,還成個什么東西呢!所以白話詩的難處,不在白話上面,是在詩上面;我們要緊記,做白話的詩,不是專說白話?!盵17]這種錯位表明,俞平伯對于“新詩”美學合法性的意義,其理論主張顯然大于其創(chuàng)作實踐。
在早期新詩的創(chuàng)作方面,值得特別注意的是郭沫若。盡管與胡適相比,他只能算是后起的詩人,然而,其重要性卻足以與前者相提并論。聞一多曾著重肯定了其詩中所體現(xiàn)的“時代精神”:“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稱新呢,不獨藝術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有人講文藝作品是時代的產(chǎn)兒。女神真不愧為時代底一個肖子?!盵18]此論無疑是十分精當?shù)?。另一方面,在詩藝上,郭沫若的詩較為成功地移植了自由詩的形式,有效地把握和挖掘了現(xiàn)代漢語的節(jié)奏潛力,體現(xiàn)出一種相對整齊的藝術水準,因而有力地反撥了此前“白話詩”的在語言、形式諸方面的迷誤。尤其是《鳳凰涅槃》一詩,以簇新的語言和形式,表現(xiàn)一種強烈的情感和宏大的氣勢,大大提升了“新詩”的美學境界。毫不夸張地說,自《女神》之后,“新詩”才真正開始建立一個獨立的審美空間和話語據(jù)點。
不過,即使是郭沫若的詩,也暴露出各種缺陷和問題。不少作品在狂呼高喊的同時,也不自覺地放逐了詩的藝術。如郭沫若早期詩歌最重要的讀者和批評者宗白華,很早就敏銳地指出了《天狗》的不足之處:“《天狗》一首是從真感覺中發(fā)出來的,總有存在的價值,不過我覺得你的詩,意境都無可議,就是形式方面還要注意。你詩形式的美同康白情的正相反,他有些詩,形式構造方面嫌過復雜……你的詩又嫌簡單固定了點,還欠點流動曲折,所以我盼望你考察一下,研究一下?!盵19]這樣的批評,構成了早期新詩建立美學合法性的另一方向推動力——新詩壇內(nèi)部不同聲音的“交響”與對話。
這種“交響”與對話,在胡適“評新詩集”的系列文章(包括《康白情的〈草兒〉》、《俞平伯的〈冬夜〉》兩篇文章,分別原載于《努力周報》增刊《讀書雜志》1922年第1期、第2期),聞一多對《冬夜》、《女神》的批評,梁實秋對《草兒》、《繁星》、《春水》的批評,以及朱自清在《〈冬夜〉序》、《短詩與長詩》等文章中,得到程度不同的延續(xù)和推進。這些文章都是對“新詩”既有成績的態(tài)度不一的評說。盡管其中不乏觀點的交鋒,乃至激烈的爭論(比如胡適對《冬夜》的評價,和朱自清就幾乎完全對立),其反思內(nèi)容往往只限于一些較為細碎的枝節(jié)性問題(如音節(jié)等),詩歌觀念也還顯得浮淺和混亂。不過就整體而言,這些批評話語都顯示了“新詩”一種自我調(diào)整的努力。
這樣的努力到了1923年,也就是被朱自清形容為“新詩的中衰之勢,一天天地顯明”[20]的那一年,一方面,出現(xiàn)了由成仿吾、鄭伯奇等創(chuàng)造社成員發(fā)起的,針對胡適系詩人(胡適、劉半農(nóng)、俞平伯、康白情、周作人等)和受泰戈爾或日本俳句影響的“哲理詩”、“小詩”(以宗白華、冰心為代表)的猛烈攻擊;[21]另一方面,又有陸志韋站出來,有意地阻遏當時“自由詩”日漸狂放不羈的擴張趨勢,提倡一種“有節(jié)奏的自由詩”,因為在陸志韋看來,“自由詩有一極大的危險,就是喪失節(jié)奏的本意。節(jié)奏不外乎音之強弱一往一來,有規(guī)定的時序。文學而沒有節(jié)奏,必不是好詩。我并不反對把口語的天籟作為詩的基礎。然而口語的天籟非都有詩的價值,有節(jié)奏的天籟才算是詩?!姷拿辣仨毘鯇こUZ言美之上,必經(jīng)一番鍛煉的功夫。節(jié)奏是最便利,最易表情的鍛煉?!盵22]兩者的姿態(tài)一攻一守,其實是互為表里的,其核心,正是關于“新詩”美學合法性的焦慮。
隨著徐志摩、聞一多、馮至、朱湘、饒孟侃、李金發(fā)等詩人的先后出現(xiàn),“新詩”作者群的構成發(fā)生了一個重大變化:其主體部分由原來國內(nèi)崇尚新文學的一群大學教授和青年學生(以北京大學為重鎮(zhèn)),轉(zhuǎn)換成一批在詩藝上具有較強自覺意識的寫作者。這種變化及其引起的一系列相關轉(zhuǎn)變(如詩歌觀念),有力地推動了現(xiàn)代漢詩美學合法性的基本確立。正如沈從文所言,當“多數(shù)新人對于新詩的寬容,使新詩價值受了貶謫,成就受了連累;更多數(shù)的讀者,對新詩有點失望,有點懷疑了?!痹诖朔N嚴峻情勢之下,“穩(wěn)定了新詩的社會地位,是稍后一時另外一群作者,宗白華、梁宗岱、王獨清、劉夢葦、馮至、饒孟侃、于賡虞、郭沫若、朱湘、徐志摩、聞一多一群作家。在這一群作家中,郭沫若、朱湘、徐志摩,聞一多四位人特別有影響?!盵23]這個描述實際上道出了“新詩”美學合法性的最初努力,其所作的判斷基本上是準確的。比如,聞一多的第一本詩集《紅燭》,“講究用比喻,又喜歡用別的新詩人用不到的中國典故,最為繁麗,真教人有藝術至上之感”,[24]已經(jīng)初步顯示出一種詩歌藝術追求的自覺意識。而被稱為一支“異軍”的李金發(fā),將其1920-1923年寫于法國的詩結(jié)集為《微雨》,盡管一問世就被指責為“破碎”和“朦朧”,卻第一次為中國新詩壇帶來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的某種新鮮氣息。同年出版的朱湘的《夏天》(商務印書館)、徐志摩的《志摩的詩》同樣透露出“新詩”寫作路向的某種新的可能性。而到了1926年4月,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鐫·詩鐫》出版,該副刊是專門刊登新詩作品聲稱“要把創(chuàng)格的新詩當一件認真事情做”,[25]標志著關于“新詩”美學合法性的思考,已被正式提上議事日程。同一年,穆木天和王獨清分別發(fā)表了《譚詩——寄沫若的一封信》[26]和《再譚詩——寄給木天伯奇》,[27]盡管所持的藝術觀念不同于《詩鐫》詩人群,不過,其中關于“新詩”藝術本體問題的自覺思考,卻與后者相通互補,在客觀上形成了推動反思“新詩”美學合法性的一股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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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穆木天.譚詩——寄沫若的一封信[J].創(chuàng)造月刊,1926,1(1).
[27]王獨清.再譚詩——寄給木天伯奇[J].創(chuàng)造月刊,192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