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亞玲
(常州工學院人文社科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2)
《孤獨者》與《傷逝》兩篇文字于魯迅小說中的獨特性很早就引起了研究者的關注,近年來,又有學者根據(jù)兩個文本寫作的幾近同時、收入《彷徨》之前都未曾公開發(fā)表等諸多史實,將它們并置閱讀,揭示上個世紀20年代魯迅先生被病、愛、生計及其他所裹挾著的慘淡人生以及這段人生歲月與文本創(chuàng)作間最深切的內在聯(lián)系①。毋庸置疑,從小說的題名、故事的氛圍,到中心人物的命運,它們比魯迅其他小說給讀者更多的悲涼感和虛無意識,自始至終的濃濃悲情,壓抑作者也導致閱讀者絕望窒息。人們有足夠的理由將它們并置細閱,而從這種參照的互讀對比中,又可發(fā)掘它們更深層的意義空間。在筆者看來,幾近同時問世的《孤獨者》與《傷逝》,還共同彰顯了魯迅先生對中國女性、尤其是其中“另類”女子的獨特觀照。這種極富個性化的女性敘事策略,既映現(xiàn)了魯迅先生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向來弱勢的婦女階層和女性命運的深刻關切,也凸顯出作為思想家的魯迅先生從更為深廣的角度批判了五四知識分子思想的局限,以及對中國女性解放之路的切實探索,充分體現(xiàn)了作為經(jīng)典的魯迅文本永恒的時代魅力。
西方女權主義者曾尖銳地指出,“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jīng)濟上的定命,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而是人類文化之整體,產生出這居間于男性與無性中的所謂‘女性’?!雹趽Q言之,女性的被奴役和依附地位是一種普世現(xiàn)象,源自男權中心文化的擠壓??v觀人類社會歷史,中國女性被奴役的歷史之長和程度之深堪稱世界之最,魯迅的小說《祝福》,便藝術地呈示了傳統(tǒng)中國的父權、夫權、族權、政權和神權如何聯(lián)手,一步一步脅迫女子祥林嫂至死的履歷。較之祥林嫂等普遍受難的中國舊式女子,《孤獨者》中魏連殳祖母和《傷逝》中子君可謂其中的“異數(shù)”,這,無疑加劇了其人生境遇的慘烈。
祖母的特殊在于,她不是連殳的親祖母,而是其祖父的續(xù)弦,父親的繼母,這暗示她先前在母家極可能是庶出,抑或苦寒人家出身,富貴之家誰甘愿讓女兒做填房?問題的關鍵是,這樣的身份注定了她在未來婆家處境的尷尬和生存的艱難,連殳就告訴過“我”,“聽說她先前也曾經(jīng)吃過許多苦”。在連殳的記憶里,祖母一直只不過是個變相的免費勞力:“終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針線”,“機器似的”,“直到她生病,實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時候”。這幾乎是中國舊式女子共有的存在形態(tài)——徒有妻的名分而實為男人和孩子的貼身侍從。問題還會進一步惡化,身為續(xù)弦或后母的女性,因其特殊的身份和嫁入殷實之家的或多或少的潛在利益動機,還會遭受周圍人另加的欺負,地位甚至比女仆還低,據(jù)連殳說,祖母生前就有“竭力欺凌她的人”。祖母還有一個刻骨的隱痛,她一生未得一男半女,終不能實現(xiàn)“母以子貴”的俗世宏愿,而在推崇“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男權時代,單是這點就足以使一個女子陷入終生的困窘和屈辱。放逐于主流中心社群之外,又遭同性成員的擯棄和欺負,祖母無所歸依,無處安身,又無可逃逸。
較之連殳的祖母,子君算是新潮的時代先鋒。她受過新思想的浸染,加之涓生的言傳身教,她勇敢地追求個性自由和愛情生活,可謂時代新女性。不僅如此,她未經(jīng)媒妁之言乃至不顧家族的反對愛上了行為有些獨異的涓生,而且離家出走進而未婚同居,這一大膽和前衛(wèi)的舉動,即便當下也難入世俗的法眼,令世人側目。
毋庸置疑,無論是祖母走投無路的“被選擇”,還是子君面臨世俗的主動挑戰(zhàn),較之社會的規(guī)約和其他女性,都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更不合群,她們分明是女性群體中的兩個“異端”,同屬“另類”。一個以傳統(tǒng)自居、高度專制集權的男權社會,連一個同性的“另類”成員,諸如魏連殳和史涓生都不容,更何況對于一個柔弱的“另類”女性呢?結局在意料之中,祖母是人人欺之,子君是人人恨之。
從人類生物學角度而言,男女兩性構成了世界的二元對立,共生互進,推動著人類屬種的穩(wěn)步繁衍和歷史的前行。但在人類文明的實際行進中,女性歷來又受到男性的壓抑,成為社會的弱勢群體。女性地位的低下在中國社會尤其突出,直至20世紀初,伴隨著“人的覺醒”的時代呼聲,才催生了“女性解放”的社會意識,女性的生存境遇始成為文學敘寫的時代話題。顯然,在眾多以女性為題材的文學敘事中,魯迅先生的眼光獨到而深遠,生命完全掌控于男人、毫無自主權和自由意識的女性,其境遇是屈辱的,而有著高揚的生命自由意識的現(xiàn)代女子,像子君,同樣面臨生存的艱難和過早的死亡。身為女子,無論屈就抑或抗爭,其結局都是死路一條。究其原因,傳統(tǒng)中國既是男權中心國家,容不得女性的獨立和自主,更是高度專制的庸眾社會,容不得也懼怕“獨異者”的醒悟和指三道四,時?!敖璞娨粤韫选?,“以眾虐獨”,換言之,中國女性面臨著來自男權和專制思想的雙重考量。魯迅的文字不無暗示,中國女性未來生路,不能僅僅寄望于自我與知識者的覺醒,或者打碎男權的枷鎖,非得從整體上徹底搗毀專制的社會不可。
采用第一人稱進行文學敘事,敘述者“我”、人物、主人公合而為一,構成魯迅小說別樣的形式,《孤獨者》與《傷逝》亦不另外。較為特別的是,兩篇都采取第一人稱回敘,追述 “我”人生中的一段過往經(jīng)驗,前者追敘“我”和魏連殳如何相識、相知、相恤,乃至相左的人生交往,后者則直接采用“手記”的形式,追憶“我”和子君從相知、相戀、相愛到最終的相離。第一人稱限制敘事角度的運用,是“五四”作家直接受西方小說視角理論影響,自覺突破傳統(tǒng)小說全知敘事模式而做的一個嘗試。在這種被稱為“視點敘事”或“內焦點敘事”的敘述中,由于“敘述者”作為“人物”的介入,作者可借“敘述者”與“人物”身份傳達主觀感受,易引起讀者的思想情感共鳴。而追憶性的倒敘,是事后隔著時空距離的全方位的一種靜觀,注定了其居高臨下的透視特質,不僅使作為“人物”的“敘述者”可以沉淀、過濾其情緒,對往事的審視往往更加明晰、理性和客觀,也極易俘獲閱讀者對敘述事件和人物的認同。無疑,魯迅小說所開創(chuàng)的第一人稱回敘手段,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增益了無窮的藝術魅力。筆者以為,倘若將這樣的敘述視角、敘述順序和祖母、子君“另類”的女性身世關聯(lián)起來,則更富意味,涵蘊深遠。
祖母和子君都各自和文本中男主人公的人生不可分離:祖母用屈辱孤單的一生將魏連殳撫養(yǎng)成人;子君則是涓生“傷逝”行為的受事者,也是涓生事實上的妻。她們能夠相對相依的唯一親人都只有一個所謂知識者的男人——作為知識者的兒子魏連殳和作為知識者的丈夫涓生,換言之,她們都生活在僅由一男一女組合的二人家庭格局里而成為彼此的觀照對象。
在兩個文本故事中,她們的出場驚人的相似。祖母一出場,就因患痢疾而撒手人寰,留給世人唯一的話語是“為什么不肯給我會一會連殳的呢?……”素樸的言辭蓄涵了這位孤苦女性焦灼的期盼,無盡的思念和不眠的牽掛,以及對時日無情的無奈喟嘆。子君則永遠地“決不再來了”,唯有“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的絕響充溢于涓生的腦際乃至穿越時空綿延至今。自然,隨著祖母與子君的離世,魏連殳和史涓生順理成章地成為她們的代言人——最合適、最夠格的話語者和敘述者,關于她們的所有話題和記憶,讀者只能依賴魏連殳和史涓生的回憶和敘述。
于是,兩個文本借用第一人稱追憶性倒敘,完成對其中兩位女性形象的塑造。祖母的一生依賴魏連殳的追憶呈現(xiàn),子君的形象則借助史涓生的敘述完成,在人物關系的設置上,都通過處在中心地位的男性之“我”完成對作為女性之“她”的構建,也即生者之“我”對死者之“她”的造設。問題是,這樣的敘述角度,由于敘述者“我”知道的和人物一樣多,人物不知道的敘述者無權敘述,敘述者無法介入人物的內心世界,人物的心理活動就會被“屏蔽”,讀者便無從體味其內心的真實感受;況且她們又都一出場即遭遇死亡,成了被追憶的人物,“永久的缺席”注定她們不可能替自己辯解。那么,讀者的存惑是:連殳和涓生的敘述是否還原了真實的祖母和子君呢?祖母和子君在整個事件中的真實感受如何?一切疑惑都隨她們的過早退場而遙無復音。
活著受到男權社會“三綱五?!钡囊?guī)約和羈絆,死后依然由男性給予敘述和評說,女人的一生都處在被男人操縱、被男權遮蔽的位置,在此,傳統(tǒng)中國女性地位的低下和屈辱再次凸顯。女性的出場,亦即她們的死亡,文本中唯一的言語,竟是臨終前的遺言,這頗具象征意味的開場,深刻隱喻了傳統(tǒng)中國女性存在的虛無:生即是死,乃至生不如死——先天的邊緣化,話語權的剝奪,話語能力的喪失,不僅使她們陷入思想的無邊暗地,且早已注定其物化的存在形態(tài)。
對祖母和子君的“存在”而言,連殳和涓生不可或缺,由他們完成對她們“在場”的敘述。同時,男性知識者追述視角的采用,還讓讀者產生這樣的期待:作為社會的“另類”和先覺者,他們或許能理解同為“另類”的她們。那么,透過魏連殳和史涓生、一個和她們如此親近的男性的回望,閱讀者會獲得怎樣的關于祖母和子君的形象呢?
不爭的事實是,祖母自始至終都被魏連殳所誤讀。早期,年少的連殳將祖母的無言勞作誤解為“愛我”的表現(xiàn)而投以愛的回報——“然而我也愛那家里的,終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針線的祖母。雖然無論我怎樣高興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歡笑,常使我覺得冷冷地,和別人的祖母們有些不同。但我還愛他?!币环矫娉鲇诤⒆拥奶煺婧蛦渭?,另一方面更因為連殳幼小失怙,祖母及其無言的勞作是他能夠感知的世間唯一親情。顯然,祖母的冷漠、麻木和旁觀者的“看客”姿態(tài)無不表明她根本不愛這群非親非故的“別人家”孩子,無語的操勞只是基于生計問題的勞動交換,是女性迫于中國歷史現(xiàn)實的無奈屈就,是無可選擇的選擇。年幼的連殳無力探究祖母與別人的祖母不同的真實原因,更無力體察祖母作為一個女人冷冷表象下內心的真實隱痛、屈辱以及對于無望現(xiàn)實的絕望而無聲的抗爭。
迫于種種難言之痛,祖母走進了魏連殳的家,走進了魏連殳的生活。人非草木,長久的朝夕相處,彼此會生發(fā)情愫,幼小的連殳對沒有血緣維系的祖母的愛如是,祖母面對連殳愛的投射亦非無動于衷,“為什么不肯給我會一會連殳的呢?……”的臨終遺言,證實了連殳后來竟成了這個不幸女人苦難人生中僅有的驕傲、精神的慰藉乃至生命的支撐。相反,連殳對祖母內心苦衷的體悟并沒有隨年齡、知識、閱歷的增進而加深:“可是到后來,我逐漸疏遠她了;這也并非因為年紀大了,已經(jīng)知道她不是我父親的生母的緣故,倒是看久了終日終年的做針線,機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發(fā)煩?!弊婺笝C器似的形象隨著時光永遠定格在連殳的腦際,更事的連殳反而沒有了最初的感動和溫情,有的只是麻木、厭煩和疏遠,心與心的距離竟越走越遠。連殳用“一領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作為對祖母撫育之恩的回饋,無疑,物質的給予不代表愛的付出,何況連殳的“孝”分明是一種特立獨行、自我標榜、反抗現(xiàn)實的“另類”復仇之舉,自私、蠻橫而冷漠。
直至離世,祖母也沒有得到魏連殳這個唯一親人的理解。追述送別祖母時的哀嚎,連殳如是解釋:“……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這些人們,就使我要痛哭?!痹谶B殳的思維中,祖母的孤單是她作繭自縛造成的,類似這樣的無聲的中國人實在太多。不是為祖母凄苦的女性遭際痛哭,而是替沉默的中國大多數(shù)而哭,顯然,魏連殳從未站在女人的立場來讀識祖母。
《傷逝》中涓生與子君曾有過靈肉契合的同居時日,子君死亡的直接導火索是失愛——失去涓生“純真熱烈的愛”。涓生的回望告訴我們,無論思想層面抑或外在形貌,子君同居前后判若兩人,外在的容顏固然沒有先前的生動,最讓“我”無可容忍的是她的虛飾、瑣碎和市儈氣,沉溺于油雞、阿隨、油鹽醬醋的世俗中而不自知,子君的身心倒退打碎了涓生心設的理想女神。不僅僅是精神層面的“貧血”,子君亦越來越懦弱,既不敢面對“無愛的真實”,也無力獨自承擔真實的重擔,似乎非得拽著別人的衣角前行不可。涓生的思路是,現(xiàn)代文明的愛情是所愛者互愛,既然“我”不愛“你”子君了,勉強維持就是一種虛偽和不道德,“我”恥于虛偽和不道德的人生,說出真實是唯一的選擇?!笆紒y終棄”還是出人意料地上演了。
作為男人,涓生對女性心理情感世界缺乏基本的認知。兩人交往的最初場景里,涓生活脫脫一個瘋狂的新思想布道者和演說者,子君則是個忠實的傾聽者和支持者。愛的滋生,在涓生是找到了同道與同盟,在子君則是敬佩和崇拜,女子對男性的愛情往往生發(fā)于仰慕。從女性心理觀之,一個男人懇下跪向一個女子求婚,不僅證實了男人的勇氣,也表明他從心里認可這個女子值得他愛,彼此是匹配的,女性對于這一場景的不斷溫習是不斷暗示并確信自己在男人心中地位的神圣。換言之,子君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的愛情滋長于理解、平等、互愛的土壤,也就堅信它的穩(wěn)定和持久,因此,同居后的子君一方面以涓生為人生的全部意義,成了一個純粹的愛情至上者,同時,又疏于對愛情之花的進一步呵護與培育。顯然,涓生既無視男女兩性關系中女性之心理情感特質,更無視仍背負傳統(tǒng)重負的子君之微妙心理,何況跪膝求婚原本就是他效顰之過場,子君的不斷重溫課業(yè)在他竟是可笑和不可理喻的荒誕之舉。
對現(xiàn)代女性心理的無視,還導致涓生對子君最終離去的誤解。在涓生的敘述中,子君的離去和死亡是因為懦弱,是承擔不起真實的重擔。其實,離去是子君最自我的選擇雖未必是最好的,離去體現(xiàn)了子君作為新時代知識女性的自尊和自愛:文明的現(xiàn)代愛情觀是所愛者互愛,你涓生不愛我了,我也絕不勉強你和我在一起。離去,既是對涓生個體選擇的尊重,更是對自我獨立價值的再確認。
在對世俗社會的認知上,子君顯然比涓生更早回歸現(xiàn)實而認同世俗的平凡。理想的現(xiàn)代愛情固然強調所愛者互愛,更倡導以婚姻作為愛情的終極歸宿,以忠貞和信任貫穿婚姻的始終,從而保證人類種屬繁衍的穩(wěn)定性,這注定了人類婚姻本身又呈現(xiàn)出程式化乃至單調的特質,換言之,人類社會事實上是以某種刻板的世俗機制維持其文明健康的發(fā)展進程,因此,婚姻生活與人類其他的社會生活,諸如事業(yè)、工作并不構成本質的對立。無可質疑,正是子君的日常操持和無言付出,才換得涓生最初相對安寧的生存空間和心理世界。
傳統(tǒng)時時告誡女子一生從父從夫從子,為人父為人子者可曾有誰真正讀懂她們的內心?為人夫者,即使讀遍了她們的身體也不曾有誰讀懂她們的靈魂。當20世紀的曙光來臨,即使先覺如魏連殳、史涓生,又能如何?如果說以魏連殳、呂偉甫、史涓生為代表的知識分子最根本的弱點是對中國現(xiàn)實缺乏足夠而清醒的認識,那么,他們對身邊的母與妻——女性存在的盲視,其實早已注定其人生社會探求的失敗。既然 “在每一個社會中,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總的社會解放的天然尺度”,心中連基本的“尺度”都沒有,缺乏行動的目標,好高騖遠,只會是蒼蠅式的亂竄,失敗是必然的。
死亡,見證了生命的存在和終結;對生命悲劇的理性反省,印證了人類特有的自我拯救本能,人類的文明總是在磕磕碰碰中曲折而行。作為20世紀杰出的文學家和思想家,魯迅先生的眼光高遠而深邃,他的文字不僅藝術地呈示了傳統(tǒng)社會和文化之于中國女性特有的生命悲劇以及社會轉型階段知識分子強烈的救世意識,而且直面人類自我救贖的慘烈、痛楚與無助,在揭示生命悲劇和人性脆弱的同時也藝術地展現(xiàn)了人性的神圣、崇高與自強不息。魏連殳如深夜曠野狼般的嗥叫,史涓生身心俱焚的懺悔慟哭,不僅象征了“五四”時代強音對個體生命的召喚,對女性生命的發(fā)現(xiàn)和敬畏,更彰顯了人類自我救贖而不得的絕望與掙扎。
隨著祖母的離世,連殳開始了另一段人生。起初,他以祖母“作孤獨之繭以自縛”為誡,對向來弱勢的女性和兒童異常地關切。不過,他的付出和熱切,并沒有贏得周遭的善意、理解和接納,招來的盡是嘲諷、猜疑和人身攻擊。連殳有所醒悟:“但大半也還是因為我那時太過于感情用事……然而我的那時的意見,其實也不對的。便是我自己,從略知世事起,就的確逐漸和她疏遠起來了……”被一步一步逼近生存邊緣和孤獨境地,連殳終究意識到一個人的孤獨竟和他者有如此大的關聯(lián),自己竟也參與釀造了祖母的孤苦。無論逃離,還是融入,只要你堅守一個真實的自我,都無法改變孤單的境遇。這個發(fā)現(xiàn)給連殳極大的打擊,迫使他不得不再次調整思路和活法:躬行先前所反對的,投靠先前所憎惡的,企望以自身的改變換得個體的茍延殘喘。連殳最終被庸眾的社會所“招安”,不僅僅是形式上的歸順,改變的乃是本質和操守,是以自身的腐爛為代價,連殳至死心里都很不服,但終究不是先前的魏連殳了,他是個徹底的失敗者。
懺悔是《傷逝》文本敘事的重心。涓生從這場情感變故中汲取的人生經(jīng)驗是:“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chuàng)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出于絕望中的憤激,旁觀者故不可信以為真,但縱觀他的追憶和懺悔,我們驚人地發(fā)覺,涓生自始至終都未認識到他與子君分離的癥結——自身偏執(zhí)的思想觀念,他的每次尷尬都是上個失誤的連鎖反應。先是基于激情和追求自由而同居,接踵而至的失業(yè)和生計斷源迫使他調整思路,生活原本比愛情重要,愛解決不了生計:“……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奔庇跀[脫生活困頓,他既不擇業(yè)又屢試屢敗。面對子君的無動于衷,涓生再次調整思路——撇下這個累贅,獨自一人在所謂的生活里輕松地掙扎。然而,逃離“圍城”后又時時糾結于心。無可置疑,是思想認識上的偏執(zhí)導致涓生進而在現(xiàn)實中拋棄了子君。如果說涓生與子君的結合是“既否定了傳統(tǒng)也被傳統(tǒng)所否定”③,也可以說他們的結合既受益于西方現(xiàn)代愛情觀又因殘缺的理解而夭折?!皞拧敝械匿干鷧s將分離的悲劇歸咎于子君婚后精神追求的失缺,將最大的悲劇——子君的死歸因于她無力承受真實的重擔,背負罪責懺悔的涓生并沒有從痛苦的“傷逝”中獲得真正有益于人生的經(jīng)驗。顯然,離棄子君,抑或相伴終生,涓生都將陷入實質性的苦痛人生。
正視女性的存在,審視人類兩性關系中的男性自我,這前無古人的首次破例,賦予了五四知識分子理性批判精神和自審意識獨特的意涵,映現(xiàn)了魯迅小說深厚而高遠的思想文化意蘊。魯迅先生無意停留于人類苦難包括女性苦難的悲憤咀嚼,對于身陷“鐵屋子”的柔弱者,拯救比憐憫更迫切,方法比理論更實在。魏連殳的及時“調適”,史涓生的“矯枉過正”,都印證了五四先覺者對苦難生存和拯救苦難的自覺擔當與無畏踐行。然而,對罪責的自覺擔當不等于對罪責根源的正確認知,前者屬于道德良心范疇,后者則涉及科學的是非問題。魯迅先生的文字又不無痛心地警示人們,倘若不作徹底的反省與自審,倘若懺悔中沒有認識到錯誤之癥結,甚或偏離了軌道,這樣的反省不僅無益人生,反而導致自我的毀滅。
從《孤獨者》到《傷逝》,文本不僅細致地呈示了思想專制的庸眾社會如何將一個個“另類”成員推向死亡的邊地,生動地表現(xiàn)了在中國這樣深受傳統(tǒng)束縛的社會,“另類”或曰“異端”生存異常的艱難,而且通過一個個“另類”的男性對別個“另類”女性的誤讀和救贖的失敗,深刻揭示了五四知識分子思想的局限和狹隘,更指出中國婦女解放的任重而道遠。中國傳統(tǒng)社群錯綜復雜的結構是現(xiàn)代個體發(fā)展的最大制約和羈絆,個體的徹底解放和真正自由,還寄望于社會整體的開通和文明,女性的未來解放尤其如此,故20年代出走的“娜拉”們只能不是墮落就是回來。30年代,經(jīng)歷了種種世事風云的魯迅先生,更堅定了這種思想:“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戰(zhàn)斗。但我并非說,女人應該和男人一樣的拿槍,或者只給自己的孩子吸一只奶,而使男子去負擔那一半,我只以為應該不自茍安于目前暫時的位置,而不斷的為解放思想,經(jīng)濟等等而戰(zhàn)斗。解放了社會,也就解放了自己。”④散兵游勇不僅布不了陣,也終究不是有效的戰(zhàn)斗策略。
注釋:
①安文軍:《病、愛、生計及其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8年第6期,第52-68頁。
②西蒙·波娃著,桑竹影、南珊譯:《第二性——女人》,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3頁。
③曹禧修:《論〈傷逝〉的結構層次及其敘事策略》,《學術月刊》,2005年第1期,第76-82頁。
④魯迅:《關于婦女解放》,《魯迅全集》(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4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