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舒劼
(福建社會科學院 文學所,福建 福州 350001)
伴隨著社會結(jié)構(gòu)的整體轉(zhuǎn)型與重組,“知識”在“資本化”的過程中進入更為復雜的社會權(quán)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在服務(wù)于意識形態(tài)的任務(wù)之外,“知識”的社會實踐還受到經(jīng)濟力量的有力影響。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文學圖景中,獲得重要地位的“知識”與“性”之間存在兩種關(guān)系:知識既可以再轉(zhuǎn)化為資本之后擁有對性的控制力,也同時和性一樣被權(quán)力視為某種可獲取的對象。處于關(guān)系鏈條中的“性”永遠是可交易的客體,盡管圍繞著性的競爭和較量此起彼伏,但為話語所包圍的性卻更像一位饒舌的啞巴——性更多地是“為他人做嫁衣裳”,證明某些小說中某位主人公的無限風光。伴隨著愛的喪失,本原意義上的“性”始終是襤褸而喑啞的,或者說性開放和性泛濫時代的“性”是匱乏的。市場時代初期,如《廢都》中的莊之蝶等小說中的人物形象表明,知識分子對攫取權(quán)力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的“性”興味盎然,但同時這批知識分子也因此失去了他們異于大眾的某些精神氣質(zhì)與人格操守。既然“知識”不過是某種“資本”,那么這批以“知本”獵色的知識分子與大腹便便的暴發(fā)戶沒有多少區(qū)別。當然,知識與性之間的權(quán)力追逐與換位不可能是9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情愛場景的全部,朱文、韓東、李洱、北村等人的小說展現(xiàn)了另外的某些可能與狀態(tài)。
朱文的《我愛美元》所引起的震動遠比賈平凹的《廢都》深廣。相比于莊之蝶在純情中發(fā)泄淫欲,朱文筆下的那位作家“我”放蕩得肆無忌憚。這位將寫作視為受壓抑情欲之宣泄的作家“我”毫不在意弗洛伊德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他講究實際?!皟r碼是最誠實的,別的都不是。”“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連靈魂都賣給你,七折或者八折。不過別忘了,我要的是他媽的美元。”[1]401-403這種“實際”的另一面就是他幾乎對所有的適齡女性懷有強大的性沖動,按照“我”的分析推演,令人尊重的前輩作家們沒有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沒有睡過十個以上的女人。朱文顯然試圖賦予“性”更多的意義。在那段著名的父子對話中,面臨父親“生活中除了性就沒有其他東西了嗎?”的詰問,“我”理直氣壯地回答,所謂“積極”的東西諸如理想、追求、民主、自由等等“我的性里都有?!边@批瀕臨窮困潦倒的小知識分子的理念里,性能承受遠比它本初意義更重的負擔,成為生活中重要的軸心。相比較于《廢都》,《我愛美元》將傳統(tǒng)觀念賦予性占有的羞恥感轉(zhuǎn)化為正面的意義:四面出擊的“性”包容了許多新時代的價值觀。修改既定的倫理意味是社會價值觀轉(zhuǎn)型時期文學的特殊愛好,文學樂意于充當這樣的“先鋒”,況且留給朱文這一批作家在文學形式上“再先鋒”的余地已經(jīng)頗為有限。知識分子尤其是作家和藝術(shù)家們無疑是充當倫理先鋒最好的形象載體:守護與闡釋意義的群體對意義更新的實驗有著天然的特權(quán),近代以來的歷史已經(jīng)肯定知識分子在現(xiàn)代性轉(zhuǎn)化過程中更迭意識形態(tài)的努力。尤奈斯庫曾經(jīng)為“先鋒”下過一個簡短的定義,即先鋒就是自由,《我愛美元》遺留下的問題就是它所描述的“性”自由在多大程度上有意義。雖然就文學的社會意義而言提出問題比解決問題更為重要,但假如某些小說中知識分子的驚世駭俗能完成意義上的自圓其說并且經(jīng)受住證偽的考驗,那么某種既定的社會價值觀就面臨著松動的可能。《我愛美元》所表現(xiàn)的“唯性是圖”是否能形成首尾相接的自足?
不難發(fā)現(xiàn),“性”在《我愛美元》里的活動范圍遠比在《廢都》《堅硬如水》等小說中小?!拔摇彼f的那種包含了諸多現(xiàn)代價值因素的“性”卻是在近乎閉塞的環(huán)境中誕生,這里的閉塞并非指空間的狹小與靜止,而是指“性”從沒有與它所包含的民主、自由、理想、追求或是生活本身之意義有過任何的交流?!秷杂踩缢分械男灾阅艹蔀檎螜?quán)力隱秘的發(fā)動機,就是因為大量的細節(jié)展示了權(quán)力的瘋狂是如何在性的瘋狂的基礎(chǔ)上成正比例放大,最堅硬的革命正是由如水般無形的性欲鑄造而成。而《我愛美元》里的“我”顯然沒有為性的強大能量提供足夠的活動空間。這批財寡卻氣粗的知識分子們的性愛通常已經(jīng)將社會關(guān)系簡化到最為簡單的層面,性愛排除了繁復的知識基礎(chǔ)、重大的政治背景、龐大的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和周密的生產(chǎn)體系,只是與兩具生氣勃勃的肉體相關(guān),而這翻云覆雨也不再承擔某種審美意義上的隱喻。[2]25因此,“我”對“父親”那次理直氣壯的回答更像是一種任性的狡辯——實際上是“性”背后的“美元”而不是“性”本身具備如此強大的力量?!段覑勖涝分袥坝康男圆粌H不能代言什么額外的價值觀,反而遭遇傳統(tǒng)觀念的頑強抵制,遠不如主人公那般橫行霸道。在小說的尾端,尋娼未果的“我”因為讓相好王晴去滿足父親的需求而遭遇一記耳光,這表明傳統(tǒng)觀念的堤壩并非對洶涌的性浪潮毫無防范能力?!拔摇彼Q的性的強大社會功能無非是個人欲望和幻想吹起的一個大泡泡,迅速地破滅了。沒有什么比小說的最后一句話更有力地斬斷了這位亢奮的作家關(guān)于“性”長篇累牘的宣說:“恍惚之中,我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已經(jīng)過去的一天里什么也沒做,哪也沒去,只是和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在虛無的中心終于干完了一件可以干的事情?!盵1]414無所不包的“性”不過是對虛無的無可奈何的應付,那么它離墮入虛無的陷阱又能有多遠呢?《我愛美元》中的知識分子擺出了比莊之蝶更沖動和決絕的姿態(tài),但卻經(jīng)由不同的路徑回到相同的絕境,顯然,某種意義上的自洽失敗了?!靶浴蓖ㄟ^某些波希米亞式的知識分子形象不斷沖擊著傳統(tǒng)穩(wěn)定的道德底線,但無論“知識”介入“性”與否,莊之蝶和“我”都沒能證明進入經(jīng)濟場域的“性”能在何種程度上觸摸到真正意義上的解放與革命。這批人物形象無法提供新的趨向善的價值觀,也無法描繪出某種屬于“性”本身的純美,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反映出的是“性”在極端自由、極端放縱的時代里的病態(tài)與虛弱。我們知道這樣一種常識:特定時代中那些極端化的口號或思維方式雖然極富有感染力,但往往卻是虛浮的和易碎的。在歷史的長廊中,它們往往標志著那些已經(jīng)被證偽的思維?!段覑勖涝妨粝碌氖悄撤N偏激觀念的時代影像。
截然相反的事物也許有著暗地里緊密的相通,而看似相近的東西卻反而存在內(nèi)在的分裂,這類看似悖論的現(xiàn)象無論在歷史還是在當下都屢見不鮮。韓東和朱文往往被評論家們聯(lián)名提起,《我愛美元》和《美元硬過人民幣》等小說鑒證了他們之間的相似:都是一些落魄潦倒的知識分子,都對性產(chǎn)生持久而濃烈的興趣,都將傳統(tǒng)性道德視若無物。有興趣的讀者還可以在他們的小說中找到某些相互呼應的蛛絲馬跡:韓東的《交叉跑動》里那個不在場卻左右著大局的“朱原”就是由“朱文的‘朱’和馬原的‘原’”合成。但韓東比起朱文更在意在敘述上維持著相對的平靜與克制,《美元硬過人民幣》較之《我愛美元》明顯從容了許多,小說甚至因此在整體上隱藏著反諷的味道。猥瑣的成寅領(lǐng)著他風光的舊日大學同窗杭小華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嫖娼成功,后者在匯款單中一筆一畫地鄭重道謝:“千金難買朋友情,美元硬過人民幣。”從容意味著自信,韓東的自如或許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掩藏在知識分子性亢奮之中的某些新的問題與狀態(tài),這時的《交叉跑動》顯現(xiàn)出更為重要的意義?!督徊媾軇印吩噲D從另一個側(cè)面揭示知識分子性亢奮的可能性,如果說《小城之戀》展示出原欲的強大,《綠化樹》是男性知識者對女性平民性剝削的某種隱喻,《堅硬如水》記載了性欲與革命的互為動力相互糾纏,《我愛美元》表達了因虛無而導致的性迷狂,那么《交叉跑動》則意圖展現(xiàn)知識分子性亢奮中所蘊含的某種“性”與“愛”的追索與錯位。音樂名家李紅兵曾被許多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性傳聞包裹,當他洗心革面“只想為一個女人寫歌”之后就真心實意地愛上建筑系的大四學生毛潔。帶著負罪感開始新愛情的李紅兵不久就發(fā)現(xiàn),毛潔強大的性需求始終與她原先的男友朱原有著隱秘的聯(lián)系:毛潔是用李紅兵的愛來祭奠她自己對于朱原強烈的負疚感與愛情。毛潔與朱原的甜蜜剛開始就煞了尾,朱原為救女友死于車禍,這使得李紅兵與毛潔的愛情都失去對象的感應,性的轟轟烈烈與愛的所托無人形成鮮明的對比,“交叉跑動”成為一種隱喻。愛的失落同時又刺激這種無望的愛加速膨脹,李紅兵認為自己的卑劣正反襯了所愛對象的崇高:“李紅兵感到他是多么強烈的愛著毛潔,他越來越愛她了,他不得不如此,然而要從他的所在之處抵達她幾乎是不可能的?!盵3]173為了維系住毛潔對自己的思念與好感,以便保留它日后演變?yōu)閻矍榈哪撤N微弱的可能,李紅兵只能選擇離開。《交叉跑動》的性亢奮因此附著上某種審美的悲劇色彩,因為它指向了難以成為現(xiàn)實的愛情,而不是陶醉于肉體的更迭與快感的頻率。
韓東的“愛的錯位”也曾經(jīng)在李洱的《抒情時代》中上演過,但“愛的錯位”已悄悄地降格為“性的錯位”。中文系副教授袁枚與醫(yī)生趙元任之妻莉莉偷情并使之懷孕,而袁枚并不知道他請來協(xié)調(diào)解決此事的同事張亮卻和自己的妻子有染,更富有戲劇性的是張亮的妻子也因醫(yī)患關(guān)系的緣故與趙元任之間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在敘述視角的限制下,三位知識分子對這條相互偷妻的鏈條一度渾然不覺。好色而自私是這批知識分子的共性,在自己的感情問題上,他們都希望通過別人承擔自己的過失而保持自己的道貌岸然:袁枚在夢中見到伊娥生下宙斯的兒子而獲得豐美的水草,醒來之后就希望莉莉的孩子快點死掉或者丟給趙元任。求之難得的“愛”在蛻變?yōu)椤靶藻e位”之后產(chǎn)生的系列惡果讓這批知識分子避之不及,悲劇變?yōu)橹S刺劇。李洱的小說中比“錯位”更頻繁出現(xiàn)的是知識分子的某種無奈感,情感的追求與出軌似乎都擺脫了知識分子的主觀掌控,這種無奈感逐漸朝著無力感滑動,知識分子深厚的理論積累和強大的話語能力與他們無力的情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提取李洱兩篇小說題目中的兩個關(guān)鍵詞加以概括,就是“饒舌”與“喑啞”?!多硢〉穆曇簟防铮綕葜v學的孫良與當?shù)仉娕_的女主持之間的婚外情來的似乎無比自然,但每兩三個星期一次的約會維持了一段時間之后,女主持人的哭聲終于像她平時說話的聲音一樣喑啞地響起?!八麑λf,他真是在愛她,但這似乎并不頂用。是的,如果她現(xiàn)在明白無誤地對我說,她也深愛著我,那又頂什么用呢?如果現(xiàn)在是我哭了起來,她又會怎樣安慰我呢?”[4]20孫良與女主持之間的感情并沒有被置于某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場域內(nèi)展開,但即便排除某些外力的干擾,孫良對于婚外戀及其必然帶來的疲憊卻束手無策,因為自私而不能負責任的開始只能產(chǎn)生無法承擔的結(jié)果。重要的是這種隨意而又不導向某種結(jié)果的婚外情仍持續(xù)不斷地發(fā)生,這折射出知識分子對于感情價值判斷的茫然與不自信。李洱的敘述從多層面切入對知識分子情感問題的考察,《喑啞的聲音》彌漫著某種無奈,而《朋友之妻》則強調(diào)某種偶然。研究符號學的女學者杜蓓原想去上海探望自己出身詩人的哲學家丈夫,但一場大雨和丈夫臨時變更主意使得故事發(fā)展的方向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杜蓓在順道拜訪丈夫的前妻引弟時,遇到了丈夫和引弟共同的朋友,一家社科刊物的編輯。這位編輯追求引弟未果而引弟又要赴上海安撫兒子,這就是杜蓓和編輯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的全部背景和原因,“朋友之妻”的標題也因此暗藏著某種諷刺。僅憑小說的敘述,有些細節(jié)令人生疑:這一切是否由杜蓓的丈夫一手導演?引弟和丈夫是否還藕斷絲連?但隱藏在偶然之下卻是某種必然,假如傳統(tǒng)性道德自律的藩籬已經(jīng)損毀而新的價值判斷又未成形,那么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場合,符號學者和社科刊物編輯的隨意之“性”仍將發(fā)生。從這個意義上說,《朋友之妻》中的主人公既不是杜蓓和那位編輯,也不是引弟和哲學家前夫,而是情感價值觀破碎后的空白。
《饒舌的啞巴》和《午后的詩學》中龐大的知識譜系再次登場亮相,當它們不作為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通途或象征時,它們是否能通向某種知識的魅力美學?它們對一批知識分子們的感情生活是否有所幫助?柏拉圖在《會飲篇》借女巫第俄提瑪之口宣稱,知識的終極將導向一種奇妙無比的美,“這種美是永恒的,無始無終,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的?!倍^“愛的‘深密教義’”正是遵循了“美”因“知識”而臻于化境的邏輯:“從美的形體到美的行為制度,從美的行為制度到美的學問知識,最后再從各種美的學問知識一直到只以美本身為對象的那種學問,徹悟美的本體?!盵5]272-273回到現(xiàn)實語境之中,知識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到愛的勇氣或愛的能力?《饒舌的啞巴》和《午后的詩學》分別表述出各自的可能。教授現(xiàn)代漢語的大學講師費定是個詞不達意卻又喜歡長篇累牘的人,作為講師他因授課邏輯夾雜不清前后矛盾而被學生驅(qū)逐,而作為情人,他表達愛情的話語又讓鐘愛的對象厭惡不已。生活中的費定怯弱、迂腐、呆滯,他繁復的表達既不能表白自己的內(nèi)心,也不能為自己的行動所佐證——費定就是“饒舌的啞巴”最好的寫照。知識使人智慧明達,而費定所掌握的知識話語不僅沒有支撐起他的自信、使他顯示出應有的風度,反而成為他直抒胸臆的絆腳石。但李洱隨后加重了知識表演的分量,在《午后的詩學》中,西方哲學思想體系明顯占據(jù)了小說的核心位置,主人公費邊實際上是由他的知識話語塑性而成,是“分析”而不是費邊成為整個敘事的主體,小說甚至頗有意味地將分析話語用不同的字體區(qū)別于其他敘述。費邊的思想與行為幾乎全都經(jīng)過他的知識體系的過濾和指導,他的樹狀知識圖譜由一大串學界流行的名字構(gòu)成:但丁、亞里士多德、柏拉圖、莎士比亞、克爾凱郭爾、尼采、哈貝馬斯、阿多諾、??碌鹊?。假如用一個詞來概括費邊的思想核心,那么就是“分析”?!胺治觥睂M邊而言,其作用除了要為自己的知識儲備找到一個操練與炫耀的場所、享受“舌頭的快樂”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分析”已經(jīng)成為費邊式的人文知識分子觀察、判斷和認知周邊世界的依賴性路徑。依靠分析邏輯推演的力量,費邊們試圖繞過事物表面紛繁復雜的現(xiàn)象而進入它核心更為本質(zhì)的所在。通過小說流水賬式的敘述,費邊的價值取向和喜怒哀樂都沉浸在他分析和引證的汪洋話語之中,同時不難察覺,正是“分析”這件理性推演的利器使得費邊們產(chǎn)生了自身的分裂。大到辦刊物小到集體唱歌,知識分子們很難行為一致?!澳撤N東西一開始就已經(jīng)瓦解,并消耗自身?!盵4]130哈韋爾的這句話被當作對知識分子群體內(nèi)在分裂性的解釋,同時也在暗示“知識”與現(xiàn)實之間并非天生水乳交融。“紙上談兵”的典故表明,知識與實踐的脫節(jié)自古有之——在這個時候“知識”就滑入到可笑的地步。而對費邊們所持有的人文知識譜系而言,它們的功用本應該在于導向“美”或“善”的境界,在于對某種社會公義的守護,古語概括為“修身”與“平天下”,它具有意識觀念上的感染力卻不具備直接改變客觀世界的能力。因此當費邊發(fā)現(xiàn)在昔日文化沙龍中對自己崇拜不已的妻子杜莉開始目光閃爍、言辭吞吐之時,他所做的種種文化人式的挽留努力都無法改變杜莉心中已經(jīng)傾斜的天平,她的背后站著對她的生存利益更為意義重大的音樂界大腕靳以年。費邊含沙射影的小品文無法令靳以年動怒,更為傷害自尊的人身挖苦也只是暫時令他離開。費邊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對收集靳以年的緋聞產(chǎn)生了某種學術(shù)式的興趣,他收集的材料幾乎可以支撐起一篇人物傳記。學術(shù)習性居然輕而易舉地戰(zhàn)勝奪妻之恨,愛情在不知不覺中喪失了往日的尊貴。費邊很快就在魯姍姍身上轉(zhuǎn)移了部分的注意力,這對他應對即將降臨的關(guān)于杜莉婚前復雜關(guān)系的傳聞不無好處,小說的結(jié)尾杜莉甚至對費邊引以為豪的專業(yè)素質(zhì)也進行了一番嘲笑?!娥埳嗟膯“汀泛汀段绾蟮脑妼W》恰好從正反兩面揭示出一個問題:“知識”并不能像想象中那樣給予愛情太多的幫助。假使知識能對愛情有所裨益,那么它必然是先鍛造出富有魅力的人格。無論如何,知識分子的感情世界中,愛的無力與性的亢奮、高昂已經(jīng)在許多小說中形成刺眼的對比。靄理士說,“所謂性道德的中心事實,只能有一個,就是個人的責任心?!盵6]686可“責任心”早已被這個時代愛情遺忘在角落。韓東《我的柏拉圖》中那位在愛情面前羞澀不安的大學老師王舒曾經(jīng)為如何與鐘情的學生見面而絞盡腦汁,甚至為遮掩不為人知的愛情失落而棄職離校,最終違心地否認了自己曾經(jīng)純潔的愛情。羞澀與真摯在90年代末之后文學中的知識分子情感世界里已經(jīng)寥若星晨。
但北村的小說是個例外,它試圖喚醒人們對于“純潔”這個詞匯的許多被遺忘的想象。北村的小說總是指向某個價值終點,這使它們與眾不同?!笆嵉膼邸弊鳛楸贝濉妒┫吹暮印分蟮男≌f的總主題,以或潛在或現(xiàn)身的狀態(tài)掌控著全局:人物善惡的殊途同歸,情節(jié)由跌宕趨于穩(wěn)定,敘述由詭異直至淺白,都是出于“愛”的布道的策略需求。同時這也暗示,北村的價值評判視角和標準都將與日常道德大不相同。朱文宣揚“性”是萬能的;韓東捕捉到了“愛的錯位”;李洱則對知識分子愛情的無力與淡漠觀察入微;那么北村的發(fā)現(xiàn)又是什么呢?
北村似乎對知識分子的愛情世界從來沒有樂觀過,這來自于他對“愛”的重視,也來源于對愛的“詩意”的反復揣摩。魯迅版的《傷逝》追問的是“娜拉”出走后將遭遇到的新問題,“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是對“子君”那一代先行者的忠告。到了北村所處的時代,知識者的經(jīng)濟獨立已經(jīng)不成問題,然而他們所向往的“真摯的愛”仍然與生活格格不入。超塵的內(nèi)心堅持認為生活與愛都應當有著某種超拔性的精神向度,但她所處的環(huán)境使她發(fā)現(xiàn)生活充斥著虛偽與欺詐。粗俗不堪的丈夫、整日爭吵的父母、被迫出賣身體的姐姐、說謊而無恥的舊情人,她在其中不過是被利用與被侮辱的角色,她沒有得到一絲一毫的溫暖。超塵向往回到大學時代重溫單純的愛情,“她還保留著一個隱秘的小小的盼望,盼望那個寫詩的大學生會再度出現(xiàn)。如果他現(xiàn)在出現(xiàn),再送她一朵花,給她一疊詩稿看,他要求什么,她都會答應他。不需要理由,他要把她帶走,她就跟他走?!盵7]50-51這最后的愿望仍然被生活冷冰冰地拒絕了。超塵自殺的復雜原因多少被她所處的惡性環(huán)境所遮蓋,超塵身上的神經(jīng)癥人格不太引人注目。在《瑪卓的愛情》這篇北村自己很喜歡的小說里,“神經(jīng)癥人格”所蘊藏的復雜的愛情觀得到更進一步的展現(xiàn)。
在敘事的層面上《瑪卓的愛情》似乎仍然是在討論愛與生存的齟齬,或者哀悼某種生活的詩意的淪喪,但在實質(zhì)上北村討論了愛的位置這個終極性的問題,愛所處的位置決定了愛的能力、愛的方向等等次生的問題。“愛”的位置及其意義的問題當然屬于知識分子形象、或者準確地說是詩人形象所承載的范圍,詩人是天然的意義探尋者,他們的位置離上帝最近?,斪亢蛣⑷实膼鄱计鹪从诠陋毟?,在兩人沒有溝通之前都各自過著表面正常而內(nèi)心極其孤獨的精神生活,瑪卓對孤獨的感覺“是一種無緣無故的痛苦”,“里面非??铡?,劉仁則依靠每天晚上熄燈后的浮想與寫作來苦熬。孤獨經(jīng)歷的直接后果就是焦慮不安:“孤獨意味著無助,意味著無力主動地把握這個世界——事物和人,意味著這個世界無需發(fā)揮我的能力并可以侵犯我。所以,孤獨是強烈焦慮的來源。”[8]7劉仁與瑪卓孤獨感的不同之處在于劉仁的孤獨是因與愛的對象隔絕而起,瑪卓則是無所愛者。一次野炊中的意外成就了劉仁與瑪卓的溝通,劉仁在一堆泥濘中央發(fā)現(xiàn)了走失的瑪卓,她的周圍蠕動著許多蛇:這令人聯(lián)想起《圣經(jīng)》對于罪惡的描述。盡管拯救與相愛來的異常甜蜜,但二人下山時的迷路再次暗示這愛情必然的坎坷?!肮陋毟小钡闹匾栽谟?,它使劉仁和瑪卓都把愛情放到了一個終極性的神圣位置上,愛情成為人世間所有意義的本質(zhì)和源泉,這意味著愛情擁有對其他生活維度的優(yōu)先權(quán)和指揮權(quán),但劉仁與瑪卓各自的“愛”和對“愛”的理解卻是完全不同的。詩人之愛的悲劇正由此逐漸釀成并且蔓延。在日后的生活中,劉仁的愛越來越清晰地回到那個在大學時期的想象中的瑪卓:“在水一方的萋萋芳草中,她款款地面帶微笑地向我走來”,這是源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瑪卓卻有著太多的敏感和對愛的不信任。她不準劉仁看電視中的模特,認為劉仁辛苦買來大衣是因為良心不安,認為劉仁隱瞞她丟錢的事情是對愛欺騙的開始。至高無上的愛情在瑪卓那里成了一個悖論:如果愛存在那么它必然會表達,而愛情的表達卻意味著背叛——瑪卓對于自己的愛情已經(jīng)喪失信心。她對自己的愛情也同樣停留在戀愛初期:“我更愿意劉仁永遠是那個寫情書的男孩,而我是那讀信的。我想那是我們最好的歸宿。”[7]232他們兩人的愛情始終沒有進入實際生活的狀態(tài),卻又要求客觀生活絕對性地服從“愛”的最高指令,這就造成他們生活的困窘和混亂,進一步打擊了他們原先就夢幻縹緲的愛情觀?,斪吭ㄟ^大量的詩歌寫作來尋覓并維持對愛的感覺和愛的高度,甚至可以為此放棄工作和生活的責任。她反問劉仁:“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一個詩人本來就負不起生活的責任,如果不,他就不用寫詩了,他可以去做任何事情”[7]208?,斪繉鄣母咭蠛退龑鄣哪芰Φ膮T乏使她的神經(jīng)癥人格愈發(fā)鮮明?!皭凼侨说囊环N主動的能力,是一種突破使人與人分離的那些屏障的能力,一種把他和他人聯(lián)合起來的能力。”[8]17這樣的能力瑪卓沒有,劉仁也不具備。蜜月剛結(jié)束,他們就發(fā)現(xiàn)生活具體到使他們必須重新開始學習,而他們都缺乏學習的能力,直到劉仁赴日賺錢前夕,劉仁還在感嘆“愛,可惜它太無力了”,而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則直接點出他們之間“不是不想愛,而是不會愛”。當劉仁試圖以改善家庭的經(jīng)濟條件來拯救婚姻與愛情時,他所做的也只不過是在日本重新構(gòu)建一個宛如他們相愛初期時的世外桃源。劉仁用研究所得買下近郊的住宅,四周草木葳蕤,這些都是為瑪卓準備的,但他們之間愛情的邏輯并沒有發(fā)生改觀。停留在想象中的愛得不到現(xiàn)實生活的支撐,現(xiàn)實生活能證明的人世之愛又不符合他們對愛之詩意的終極性的要求,這不可調(diào)解的愛情使得他們雙雙自殺。拋開瑪卓和劉仁本身愛情觀的虛幻性不說,人性之愛也不可能解決所有的具體問題,愛的本質(zhì)與生活的本質(zhì)不可互換,人世之愛不可能拯救所有的失落與痛苦,這超越了它的能力和范圍——在北村的眼里,令人唏噓的愛的悲劇根源在于它無法提供終極的“信”。這是瑪卓和劉仁“詩人之愛”所無法克服的,同樣也是《水土不服》中那位敏感而時常哭泣詩人康生的純潔之愛所無法克服的。在這樣的深度上,北村號召能提供終極性支撐的愛,這便是信仰的愛。在北村近來出版的小說里,他“愛的哲學”的四段論頻頻在扉頁等顯要位置出現(xiàn):
我想,愛應該是對一種對象的重要價值的確認。這種確認到一個程度,就稱為愛。而且這種價值有惟一性,所以愛是專一的。因此愛是真理。
愛有不同的深度,那么愛到最深的才是愛,要愛到那么深,只有舍己,別無他途。因此愛是信仰。
愛肯定是不求回報的,但愛真的有回應。如果沒有回應,不是我們給出的愛并不是愛,就是愛得不夠深切,那人(耶穌)愛拉撒路愛得何等深切,拉撒路就要活過來。因此愛是復活。
愛的真,不但對方得安慰,自己也得安慰,真是奇妙的事。一個深愛著的人是大無畏的??磥砣祟惖闹饕殬I(yè)應該是愛,要一刻不停地愛,哪一刻停下來了,那種神圣的同在就要消失,愛里沒有懼怕。因此愛是永生。[9]
至此,北村為他提出的那個“愛”的問題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北村提供的答案和他所展示的問題是否完美對接,愛情與知識或與神學的關(guān)系的問題將如何展開,這些都超越了本文討論的范圍。“知識”絕非僅僅由嚴謹?shù)墓交蛎烂畹脑娋錁?gòu)成,知識話語的背后隱藏著龐大的權(quán)力體系網(wǎng)絡(luò)。卡爾·博格斯曾感嘆“一度反對商業(yè)利益領(lǐng)域的知識分子現(xiàn)在成為那些利益的婢女”,艾爾文·古德納認為知識分子的魅力現(xiàn)已轉(zhuǎn)而體現(xiàn)為對“有價值的文化的控制”,“知識”的文化面相是各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運作與制衡的表現(xiàn)。賈平凹的《廢都》、格非的《欲望的旗幟》、李劼的《麗娃河》、張者的《桃李》、何頓的《荒蕪之旅》等涉及知識分子情愛敘事的文本在不同程度上遵循了“一男多女”模式的文化觀念,知識分子的情愛生活同樣離不開文化權(quán)力的影響。朱文、韓東、李洱、北村等人的小說表明,能為權(quán)力觀念提供載體的“知識”體系,卻可能很難提供某種堅固的價值觀支點。即使離開權(quán)力關(guān)系中轟轟烈烈的性追逐,愛的意義依然殊途同歸地指向虛弱。在價值觀動蕩的年代里,性與愛可以作為觀念革命的資源,也可以作為某些商業(yè)炒作的噱頭,也可能保留某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運作的痕跡。知識與文明總是導向價值觀上的“善”,然而知識塑造“愛的人格”與“愛的能力”的文學展現(xiàn),仍有待于正在進行中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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