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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伙計,嚼檳榔嗎

      2012-04-29 00:44:03王小木
      長江文藝 2012年12期
      關鍵詞:黃豆芽蘇丹

      王小木

      編者按:

      在湖北作家群體中,小說寫得好的不乏其人。在這里我們推出的四部小說,都是湖北省作協(xié)文學院簽約作家的作品。現(xiàn)在他們的身影也活躍在國內(nèi)文壇。四部小說,特色各具,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喜愛。

      不知道是往前走,還是往后。還是前前后后吧。

      煎老婆餅的,煎老公餅的,賣鹵雞蛋的,還有賣字畫的,十塊錢一斤。有那么值錢嗎?有個三十歲左右大肚子的男的扔下這句話,就走掉了。賣字畫的斜了一會兒眼睛。兩個烤蒙古大肉的攤子,把市場門口搞得煙霧彌漫。用竹簽串著,一團一團的肉,肉疙瘩般躥動不安。油滋滋的,孜然粉的香味。兩塊錢一串,太便宜了。現(xiàn)在什么不漲呀?是牛肉吧?是的。是羊肉的?是的。豬肉的吧?是的。是的。什么都是的。但什么都不是。全是鴨肉。進口來的鴨肉。誰也想不到。激素加上最低等的養(yǎng)料,其中包括麥梗稻梗等等喂出來的。其實就是合成的肉。合成的肉很便宜。肉也能合成嗎?連人都能合成呢。吃了合成材料的人,就變成了克隆的人。不,不,克隆人不等于合成人。男人,女人。腰那么細,胸那么大,想細就細,想大就大。不正常。不自然。大自然喜歡殘缺的。合成的人卻很完美,但也很便宜。那些低檔旅社的女人們,五十、三十、十塊錢一次。干脆,五塊一次得了。遇上陰天或者下雨天,女人們也會痛下決心,俠膽義腸。反正都是合成的,本錢不大。一個一個男的,一群一群男的,蒼蠅一樣,大都是民工,開流水席呀!笑貧不笑娼,只要愿意,就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站在三輪車前。三輪車裝了一些櫻桃,紅艷艷地傻笑。長了許多白頭發(fā)的女人問我,想買么?嘗嘗!她還穿著夾克,舊的,可以分辨出是紅色的,紅中泛白。這時節(jié)大多數(shù)人都穿上短袖了,可她還穿著夾克。可見她身體有點虛,她的臉色還發(fā)黃。畏寒而臉黃。不是脾虛,就是腎虛。我喜歡看書,什么都看,從三國演義到黃帝內(nèi)經(jīng),從毛澤東詩詞到曾國藩家書。什么都看,于是什么都懂一點。如果熟悉了,我會跟女人聊聊關于脾虛和腎虛的問題。

      賣櫻桃的女人不認識我,我是新人,剛來的,還戴了眼鏡,大學生一樣,文質(zhì)彬彬的。我嘗了一個。不甜,寡淡得很,可見是用化肥或者激素人工催熟的,不是自然成熟的。我把籽接好,扔在女人的垃圾袋里。我瞄著女人的錢盒子。都是些零角碎票。大錢都揣在腰上。腰上有一個布口袋。里三層外三層的。如果有人拿了一百的,女人會取出錢袋,手指在舌尖上蘸一下,一五一十,九十,遞給別人,把一百票子卷進去,裝進腰包。

      拿她的錢猶如探囊取物。有多少錢?兩張一百的,還有綠色五十的,大約三百多塊吧。小刀片在我的手指間開始跳舞。只要見了錢,它們就會跳舞,有時候還唱歌,指頭縫里滑來滑去,像抹了油似的。不能要她的錢!可能是進貨的錢,還有可能是一家人的生活費用,拿了它們就等于斷了一家人的命根子。殺富濟窮,一直是江湖的規(guī)矩。殺富永遠是存在的,濟窮卻未必。夾饃曾把瞎子算命的錢拿掉了。夾饃信誓旦旦言辭鑿鑿地說,那瞎子不是瞎子,戴了個八塊五的墨鏡,翻翻白眼,就變成了瞎子。

      夾饃說,不要老叫我肉夾饃,有時候我是菜夾饃或者粉夾饃,還有蛋夾饃。

      都喜歡取個食品的名字當自己的名字,只要有了吃的,人就不會餓死掉,只要有了吃的,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一切都可以從容不迫,就像吃飽了的公鴨子,可以邁著八字型的腳蹼走路,還可以唱著“呷呷呷”的歌。于是,臘魚、小白菜、臭豆腐、豌豆芽等等等等,都成了人的名字。夾饃長得圓圓的,但又瘦瘦的,白白的,叫人一下子就能記住。天生不是干這行的,沒什么出息,也沒什么名氣,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哭爹喊娘的。

      人太多了,熙熙攘攘比肩接踵的。夾饃說,黃油,來吧!這個碼頭的富人多,周圍幾個小區(qū),都是高層,還有個老干療養(yǎng)院,你來這兒,一定會大大地干上幾筆。等你有了錢,帶哥們?nèi)ノ洚斏綄W武術(shù),好么?夾饃抱著那只白得像雪的母貓,興高采烈地說。他老挨打,還受別人欺負,所以,他老想去學一身硬功夫。

      有錢?啥時候可以有錢?多少錢算有錢呀?夾饃對這些問題從來不想。他只想著那五只五顏六色的貓。他吃一口,他就喂它們一口。他吃什么,它們就吃什么。有時候他被人打了抓了,幾天都沒吃的,那幾只貓也不吃,圍在他的床邊,靜靜地睡,靜靜地等,靜靜地舔他。別人給的,它們從來不吃。別人摸它們,它們還會群起而攻之,一起撓別人。其實,那只白貓是只野貓。夾饃見到它的時候,它正凄惶地在一棵樹下打著圈圈,一圈,兩圈,三圈……樹下的草都沒了,泥都露出來了,還有點滑滑的了。它打了幾個趔趄,繼續(xù)圈著。它身上長著刺拉拉的毛,毛上還粘些臟兮兮黑乎乎的不明物。夾饃把它抱回家,用洗發(fā)水徹底地洗了洗,找了個盒子,就把它放進去了。其實,它很白,身上像雪一樣沒有雜色。后來,它還生了兩次孩子,共計九個,死掉五個,還剩四個。四個顏色都不一樣,加上媽媽,就是五種顏色了,五彩繽紛呀,夾饃高興得就像天上掉下來了五個仙女。他說白芝要是個人該多好,他就不用娶老婆了。他跟白貓取了個白芝的名字。

      夾饃前兩天被人把手腕打骨折了,嘴角上還有個血口子。我答應今天一定不空手回來,如有可能,我還會給白芝買點魚蝦。

      沒看到幾個富人。大學生倒是不少,勾肩搭背的。今天是禮拜六,雙休日,也就是說他們都休息,正是下手的時機。很多人都說他們是窮學生。不,他們一點兒也不窮。學校周圍的餐館、賓館、銀行等等,都是為他們開的,生意紅火,交易喜人。他們中有錢的多得是。男的爹媽有錢,他們就會有錢。女的爹媽沒錢,她們也會自己撈錢的。要不然,每到禮拜六,學校門口停著一排一排豪華車是干什么的?有人說,女大學生一晚上要幾百甚至上千呢。天啊,那些低檔旅社的女人們才十塊五塊的,她們要高出她們多少倍了。她們可都是一樣的女人?。‰y道有了知識,就是讓這玩意兒的砝碼加重嗎?可能是吧。知識越多,投入就越多,價格就越高。投入與收入,永遠都是成正比的。拿他們的錢,就等于拿他們爹媽的錢拿那些男人的錢;拿他們的錢,還可以替那些低檔旅社的女人們出出氣。這,都沒什么懸念。

      誰是有錢的?誰有錢也不會寫個字貼在臉上,有的有錢人,還千方百計地把自己裝成可憐兮兮四處借錢的樣子。判定誰有錢,就看誰的眼力了,判定準了,是成功的必然條件。我很成功。因為我還沒被人抓住過,從出道起,我也沒有被派出所逮住過。我看誰有錢,基本沒有看走眼。我成功的秘訣就是看他們的鞋子。有沒有錢從他們的鞋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來。耐克、阿迪達斯、彪馬,假的,都是假的,還不是高仿的,沾了一些泥土,灰不拉嘰的,幾十塊甚至十幾塊錢的貨。高跟鞋,時尚的玻璃珠子。紫色的公主鞋,鞋跟都快斷了,松松垮垮的,像人得了重病,或者像人老珠黃唉聲嘆氣的女人。不用看了,沒什么看頭。篤篤的聲音,一雙淺黃色坡跟皮鞋,厚實,篤定。好鞋!我全身緊了一下,像被人冷不丁抽了一鞭子。鞋的樣式一般,粗看沒什么特殊,細看卻發(fā)現(xiàn)一種鎮(zhèn)定自若的大氣之美,鞋口、鞋跟、鞋幫、線條、角度恰到好處,不張揚,不自戀,從里到外滲透著一種定力。好鞋,標準的好鞋!好鞋就是要鎮(zhèn)定自若,好鞋就是要有定力,能撐住人的全身。裙子,灰色的裙子,大擺裙,不時尚了,但質(zhì)地不錯,下墜感很強。白T恤,棉的,厚厚的棉,是什么牌子的?

      我緊走了兩步,超過了女人。我用眼角掃了一下女人。中年女人,年齡肯定超過了四十五歲,肌肉一縷縷地呈下垂的趨勢,眼角成了外八字,像麻雀的尾巴,皮膚白皙,但沒有光澤,像用舊了的劣質(zhì)的瓷碗。T恤到底是什么牌子,沒看出來,有個小三角形的標簽,可能是國外的一個牌子。好牌子太多了,隨便說出一個牌子都會嚇你一跳??此破掌胀ㄍǖ囊患路?,價格一點也不普通。管它呢,衣服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錢,她的錢!怎么把她的錢不聲不響地拿過來,這才是最最關鍵的。這個年齡層次的女人大都有錢,千兒八百的,對她們應該是小事。我不想拿多的,也不能拿多的,干我們這行都是小偷小摸,成不了大器,發(fā)不了大財?shù)?。想發(fā)大財就不用干這個了,在銀行門口守住一個幾十萬的主,喊幾個幫手一搶就成了有錢的人了。不過,這么做風險太大了。收益越大,風險越大,失手的概率就越大,一旦抓住,就是重刑,或是死刑,一輩子就玩完了。小偷小摸也有小偷小摸的好處,就像那些當官的,都爭先恐后當灰色的官是一樣的。小偷小摸被抓住了了不起打一頓,送到派出所了不起關上二十四小時,有錢的罰點錢,沒錢的,他們能有什么辦法?幾百塊錢,又不夠判刑的,像那些灰色的官一樣,吃點喝點不算貪污受賄,挪點沾點不算貪贓枉法??梢?,我們的社會是有很多空子可鉆的,這些空子,不僅給了我們一口飯吃,還給了很多人一口飯吃。沒有空子可鉆的社會,是能讓好多好多人失業(yè)的社會,是能讓那些學校里的好學生沒有市場的社會。如果真是這樣,拼命讀書考學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們不讀書,社會不照樣賞我們飯吃嗎?一想到這些,我就有點躍躍欲試,還有點沾沾自喜。當官的,上大學的,有什么了不起?跟我們還不是一樣的人?一樣的命?都是灰色的。當然,干凈的、白色的官也不是沒有,但都■ 掉了。遠的比如海瑞包拯,近的比如焦裕祿任長霞們。他們不僅是好官,他們還是好人。做每一個行當,必須要做好了人,才能做好這一行??上?,很多人都不懂這一點,包括那些年紀大的、位高權(quán)重的人。

      女人不緊不慢地走著,還四處觀觀,望望。她到奶品店里看了看,問了問酸奶的價格。十二塊五一盒。她搖了搖頭出去了。她在雜貨店里看了看,什么也沒問。內(nèi)衣攤上,她拿起了絲襪,多少錢一打?老板伸出了五根半指頭。女人掏出了錢包。棕紅色帶小花點的布包。安娜蘇?對,一定是安娜蘇!我眼睛一熱。我知道這個牌子。黃豆芽曾拿過一個這樣的包,拿走了錢,把包扔了,而我又撿了回來。這種小包包太少了!很少有人知道,而我卻知道。我活了二十一歲,知道生活中的有些事情是非常巧合的。這些巧合,人們就稱之為緣分。人與人之間,物與物之間,人與物之間,人與動物之間,常常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

      我開始并不知道這種包的名字,我只是喜歡這種包的樸素大方,我甚至想著把包送給一個人,送給蘇丹。超市里的蘇丹。蘇丹是賣巧克力的,來買巧克力的大多數(shù)都穿著體面,看起來都像有錢人。沒有錢誰吃巧克力呀?巧克力高能量高熱量,能讓人分泌快樂激素。只有有了錢,才有可能拿錢去買快樂呵!好東西呵!哄哄女孩子是好東西,可惜不能當飯吃的。價格太高,一小塊就是幾塊錢,一小盒就是幾十塊錢,一個禮盒要幾百塊,那要買多少大米和面粉呀?

      我們常常在這里閑逛。不,我們可不是閑逛。我們是來找目標的。超市里的廣播反復廣播,顧客朋友們,小心錢包、手機等貴重物品!收銀臺上,玻璃柜中,他們見縫插針貼上紙條:小心扒手!有什么用呀?那些女人們——超市里百分之八十都是女人,聽到廣播時,她們往往頭皮一緊,手把挎包的口抓得緊緊的,銅墻鐵壁似的,蚊子都飛不進。一旦看到有興趣的商品時,她們的眼睛就會一亮,于是,什么都忘了。她們挑呀揀呀比較呀。橙子要挑屁股大的。桔子要軟一點的。榴蓮太臭了,但吃起來很香,像臭豆腐似的。歐萊雅的■膏就是好,顏色透亮,又不傷頭發(fā)。美寶蓮的睫毛膏喜歡粘在一起……一個忘我的境界。一個迷醉的時候。這時候,就是我們下手的好時機了……瞧,目標來了。當然也是女的。我們的目標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女人。女人腰挺得真直!可見身體很好。穿著裙衫,深綠色的,衣衫的下擺和胸襟鑲嵌了幾塊淺棕色和白色混雜的紗。生動,大方,時尚。絕不是一般的貨色。牛仔褲,褲腿上綴了一些珍珠,走路很有彈性,珍珠就一閃一閃的。她拿了金帝,后來又拿了德芙,然后決定買吉百利。吉百利的盒子上有幾個男人,戴著巴拿馬帽子,在田野里勞動、小憩??鞓返挠⒏裉m風情,仔細看過它的人都想買它,沒有誰會拒絕快樂。

      黃豆芽先是在她周圍磨磨蹭蹭,裝著看QQ糖和鮮果凍,拿了一塊又放下一塊。蘇丹還在說,如果您買禮盒的話,我再送你幾塊巧克力,多送點,多送點……穿裙衫的女人問,送多少?蘇丹拿了三塊放在她的籃子里。再送一塊。女人還要。錢有幾多,心就會有幾貪。黃豆芽拉開了她的挎包,紅色的錢包就在眼前。女人猛地一轉(zhuǎn)身。黃豆芽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轉(zhuǎn)身。黃油,你知道,我的手一直都是又快又輕的,就像微風吹過一樣。那女人一定有很多錢!包包鼓鼓的?;氐椒块g里,黃豆芽懊惱無比痛心地對我說。我安慰他,別傷心了!人是很奇異的動物,也許是第六或者是第七感覺吧,她運氣好,咱們運氣差,不該她失財。

      看到包被打開了,又看到黃豆芽近在咫尺,穿裙衫的女人驚叫了起來。叫完后,盯著他,還盯著他手臂上的龍看。周圍幾個人也放下手里的東西,盯著他,還盯著他手臂上的龍。他的龍早在幾年前就紋了,不是現(xiàn)在紋的?,F(xiàn)在,打死他都不會紋了。龍紋得太張牙舞爪了,齜牙咧嘴的,龍頭上還點綴著兩顆黃色的珠子,代表珠寶。黃豆芽去闖過珠海,龍是在珠海時紋的。那時的他,一顆雄心,一個準備。準備像那些避孕的人一樣:不成功,便成人(仁)。龍在江湖,龍行天下。可是,一年不到,他就屁滾尿流地回來了。南方是那么好混的?南方有大海有長江,魚龍混雜,什么人沒有?不會差這條不會飛的、自認為是龍的黃豆芽。他早就想把那條龍去掉,但沒有成功。龍紋得太深了,激光打都打不下來。

      黃豆芽本想轉(zhuǎn)身走掉的。眾目睽睽之下,他又不好意思走掉。一走掉,更說明他是心懷不軌,多沒面子呀,有時候,我們也需要面子。于是他強作鎮(zhèn)靜地問女人,怎么啦?語氣咄咄逼人,暗藏威脅。賊喊捉賊倒打一耙了。穿裙衫的女人張口結(jié)舌目瞪口呆。蘇丹說,沒什么,沒什么,人家也是顧客,挑東西呢。

      黃豆芽在穿裙衫的女人的注視下,繞過四個買鮮果冰的大學生,從一對老夫妻的中間穿過,路過兩個收銀臺,和一個男人差點撞了個滿懷,然后,從容不迫地上了電梯,下樓,走出了超市。他認為出師不利,此地不宜久留。

      躺在床上,我對黃豆芽說,蘇丹這樣幫我們,肯定會出事的。

      有什么可出事的?又沒有證據(jù)。

      超市是不管有沒有證據(jù)的。只要那女人一鬧,說蘇丹包庇我們,怎么辦?

      我就守著那婊子,教訓教訓她!

      你認識人家嗎?你在哪里守呀?人這么多。

      那我就守超市的人,教訓幾個,他們就老實了。

      切——,對我們有什么好處?

      還好,我們?nèi)フ伊颂K丹,蘇丹沒事。那女人沒有鬧,只是把巧克力扔了,就氣哼哼地走掉了。她東西又沒少,沒有證據(jù),她鬧什么鬧?我們笑了起來,邀蘇丹去吃驢肉火燒。蘇丹是河北人,喜歡吃家鄉(xiāng)的小吃。驢肉火燒是她們家鄉(xiāng)的小吃??商K丹拒絕了。黃豆芽說蘇丹盡管只有十九歲,但她長得丑。我認為蘇丹一點也不丑,只是胖了一些,沒有腰,只有屁股。如果她瘦掉二十斤,會是美女。我相信我的眼力。

      我把黃豆芽扔掉的包洗了,曬干了,還到禮品店重新包裝了一下,像新的一樣,我想裝成是我特意買的,專門送給她的。我在網(wǎng)上查了查,嚇了一跳,這種小包包竟然要一千多?安娜蘇。一聽就是外國人創(chuàng)辦的。一兩千塊錢,我買得起嗎?于是,我又把包裝撕了。沒必要裝了。裝得好就好,裝得不好就是弄巧成拙。就是拿的別人的,再送給她,也是好的,那么貴,那么精致,包邊的地方還是用相同顏色的羊羔皮包的,我相信蘇丹會喜歡的。我來到超市找蘇丹,蘇丹不在。我問別的服務員,人家說她走了。我問為什么走了。她們搖搖頭,什么也不肯說了。但是,她們的表情告訴我,蘇丹肯定是有問題的,她是被開除的?我又問她住在哪兒。她們不理我。她們有可能認識我,也有可能不認識我。我來超市時,總把自己喬裝成安分守己的大學生。

      晚上,我把蘇丹的事跟黃豆芽說了,黃豆芽閉著眼睛說,明天再搞蘇丹的地址。說完,他就睡著了。黃豆芽是回民,頭發(fā)天生有點黃,皮膚白,還隱隱透著紅,有異域風格的長相。他喜歡做夢,有時候喊打喊殺的,有時候痛哭流涕。有時還哭得驚天動地像小孩子一樣氣都喘不過來,搞得隔壁的人常常過來敲門,把我們吼得灰頭土臉的,我們沒有一點脾氣。隔壁住著賣涼面的,很早就要起來。

      第二天晚上,黃豆芽就把蘇丹的地址給我了。他搞這套很有本事。其實很簡單,守幾個平常跟蘇丹關系好的,然后威脅她們,如果不提拱線索,就有她們的好看。膽小的馬上就說了。膽大的,黃豆芽還會把手臂上的龍露出來,把明晃晃的刀拿出來,用兇狠的、咬牙切齒的眼神望著對方。一旦這樣,對方馬上就會聯(lián)想破相滿臉鮮血的場面,馬上也會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

      其實蘇丹住得離我們并不遠,我們住東三爻,她住西三爻,都是要改造的城中村。即將變成高樓大廈的村子,總是熱鬧非凡的地方,就像人的回光返照一樣。賣什么的都有,做什么的也有,就像眼前這個集市一樣。我們喜歡這樣的地方,能藏能納,能進能退。

      我們找到蘇丹的時候,她正在收拾屋子。大包小包的,床上的鋪蓋還沒動,掛鉤上還有胸罩褲衩毛巾,還在滴水。燈泡昏暗得很,但小丹在燈下顯得很嫵媚,臉上和身子上都有油畫的色彩。她穿著一件藍底小白點的吊帶,粉紅色的長睡褲,屁股和乳房更大了。有書感言,現(xiàn)代人不需要生育,地球不需要繁衍,所以才流行骨感美。從遺傳學來說,屁股乳房大,更有利于生育和哺養(yǎng)。性感也由此而來。

      見我們進屋,她就坐在凳子上了,對我們說了聲你們來啦。

      黃豆芽一進屋就躺在床上,呈八字型,鞋也沒脫。

      我說,蘇丹,抱歉,讓你丟了工作!

      蘇丹說,有什么抱歉的?我又找到了工作。

      什么工作?

      娛樂城。包吃包住,一月一千五,還有提成,比超市強多了。

      我們都知道那是什么工作,是傻瓜也會知道。她也只能找那樣的工作,她沒有文憑,也不漂亮,更沒錢。她有的只是年輕和屁股。不過,她做那種事也情有可原。我們終于成了一路貨色。她是被我們拉下水的。我拿出了安娜蘇送給蘇丹。她接過去了,翻來覆去看,不知在琢磨什么。

      黃豆芽說,你在哪個娛樂城?我有機會去找你。

      不,你們不要去找我!

      為啥?我們也可以找你做生意嘛。

      不!我不要你們做生意!蘇丹大聲喊了起來。男人多得是,滿街都是。我還沒去,老板就安排得滿滿的,四處宣傳,說我是處女。

      黃豆芽從床上坐了起來,瞪著黃眼睛看蘇丹。蘇丹說,你看什么看?你以為你很厲害是吧?我不怕你厲害,知道啵?我只是可憐你!

      黃豆芽站起身,說,呸!老子要你可憐?

      瞧你個狗屁樣,你嚇唬誰?你誰也嚇唬不了,你只能嚇唬我們這些女孩子!

      那是你們膽小。這能怪誰?怪你們自己,懂嗎?

      我要你賠!賠我的一切!蘇丹把手里的安娜蘇扔在黃豆芽的臉上。

      黃豆芽又把包扔了回來,你這個婆娘,你瘋了!

      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一眨眼的功夫,兩個人就揪打在了一起。蘇丹揪住了黃豆芽的頭發(fā),另一只手還亂刨亂撓。黃豆芽有勁也使不出。我趕緊把他們拉開了。黃豆芽氣得嗷嗷亂叫,我拉著他,向門外走去。蘇丹卻哭了起來,眼淚多得就像秋天里的蚊子,一串一串的。她邊哭邊說,不要走!不要走!我怕!我怕人,怕所有的人!超市里的人罵我,說我勾結(jié)了你們,拿了你們的回扣。他們還扣了我的押金,扣了我的工資,看我就像看得了艾滋病的人一樣,把我像攆瘋狗一樣攆了出來……他們還四處放出口訊,說我是偷了東西被開除的。我找不到工作了,只有娛樂城里歡迎我,歡迎我這樣的人。我怕人!真的,我怕……

      見蘇丹哭了,黃豆芽沒脾氣了。我過去,摸著蘇丹的肩膀,說,有我們在,你別怕!

      黃豆芽前嫌盡釋地說,誰再欺負你,老子跟他拼命!

      蘇丹一下子抱住我的腰,哭得更厲害了,鼻涕眼淚全抹在我的牛仔褲上了,我一動也不動,撫摸她的頭發(fā),善解人意地說,哭吧,哭吧,每個人都有想哭的時候。

      聽我這么一說,小丹不哭了。她說,黃油,黃豆芽,你們既然來了,就別走了,陪我吧,我不讓你們吃虧。

      我跟黃豆芽面面相覷。

      小丹開始脫衣服了,她先是脫了吊帶,然后脫褲子,她邊脫邊說,我還沒跟過男人,還是處女。他們都說處女是很舒服的,我要讓你們舒服。

      她起身把門反鎖了,還把剛才坐的凳子拖過去抵住了門閂。

      她背著手,解開了胸罩的扣子,月白色的胸罩掉在地上,地是水泥地,不太干凈。她撿胸罩的時候,順便把褲衩也脫掉了。她爬上床,把被子攤開,自己躺了上去,嘿嘿笑了兩聲,舉著雙手,像朗讀詩歌一樣,說,讓處女見鬼去吧!讓老板見鬼去吧!他們不是要處女嗎?老娘偏不當處女,不當處女,不當!今天晚上,就我們?nèi)齻€人。我們要學一學電視上的人,我們要三個人一起快活!

      潔白、豐腴,凹凸分明,像河里的鵝卵石。她不穿衣服要比她穿衣服美上一百倍。她的腿,她的胸,她的腰……我終于知道,她是有腰的,她的腰上有一條皮帶寬的凹陷區(qū),玲瓏別致,光潔瓷實。我不敢看她了,我怕我會出丑。我相信黃豆芽也有同樣的感受。我聽到他的牙在得得地響,像馬蹄聲;手也在吱吱地叫,有點像饑餓的蝙蝠叫。他在攥拳頭嗎?面對姑娘的裸體,他也想講狠嗎?不,他不是在講狠,他在發(fā)抖。

      潮水,龍騰虎嘯般的潮水向我涌來,把我吞沒,把我卷走,然后又把我拋了出去。我像皮球一樣被蹂躪、被嘲笑。如此反復,我開始暈了。也硬了。這多不好意思呀!我閉了會兒眼睛。我想靜下來。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黃豆芽扶著桌子,喘著粗氣,像害了肚子疼一樣呻吟了兩聲。床上的小丹咯咯又笑了,說,來呀!把燈關了,躺過來。

      黃豆芽把燈關了,開關就在他的身邊,叭的一聲過后,黃豆芽說,黃油,你先去吧!

      瞧你們,還是現(xiàn)代青年呢!我都不怕,你們倒怕了?看過那些A片嗎?你們一起來!學學人家。小丹說。

      小丹還真不簡單,什么都懂。我們像泥鰍一樣蹦上了床,躺在蘇丹的身邊,一邊一個。黑暗,寂靜,什么都聽不到了。空氣像撒了油,滑膩,酥脆。我們不敢動。我們怕聽到咔嚓一聲的裂痕。我們飄了起來,在空中,又酥又麻又癢。難受。想著撞擊,竭盡全力地撞擊,讓肉體粉身碎骨。眼里全是幻覺,淺粉色的,淺藍色的,若有若無的歌聲,天籟一般。柔軟的、包裹著的潮水,再猛烈一些吧!有誰可以幫幫我?不敢動。還是不敢動。連大氣都沒敢出一下。沒什么結(jié)果。沒有誰會幫我們。我們都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和心跳聲。砰砰砰,像拍皮球的聲音;嘶嘶嘶,像口袋里漏出來的氣。我知道,我知道黃豆芽也在等。我們會永遠這樣等下去的。我們是一對好兄弟!江湖義氣就是這樣子的,忠誠,勇敢,舍生取義。沒有規(guī)矩的規(guī)矩,像針一樣扎進我們的骨髓里,融進我們的血液里了,想打破也打破不了,想打破只好拿命來換。我們都不想拿命。還不到拿命的時候。

      躺了一會,蘇丹雙手拉著我們,把我們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一邊一只,說,你們是不是嫌棄我?

      不!

      不!

      那為什么?

      我說不出原因。沒有為什么。黃豆芽也沒做聲。我的身子繃得緊緊的,我想動彈,想得要命,但又不好意思動。如果動錯了,黃豆芽一定會笑話我,一定會認為我想了。那些A片三人鏡頭,一定是事先安排好的。像我們這樣的情形,導演會安排我們怎么繼續(xù)?沒有導演。如果有導演就好了,就會輕松好多的。我在黑暗中吞涎水,咕噥咕噥,口發(fā)干,像魚在泥潭里掙扎。吞了好一會兒,再也沒有涎水了,我才說,你明天怎么跟老板交待?

      黃豆芽跟屁蟲似的說,是呀,你跟老板怎么交差?等你跟老板交了差,我們?nèi)齻€人再在一起。

      蘇丹說,自己的身子,自己想做一回主,不行嗎?

      我想說,你到娛樂城就不是自己做主嗎?但黃豆芽先開了口。他說,哎,小丹,你爹媽是干什么的?

      種地的。

      其實,種地也挺好的?,F(xiàn)在農(nóng)民都很有錢的。

      是呵,是挺好的??晌业牡鶍尣缓谩K麄儾幌敕N地,別的又干不了,好吃懶做。別人都在地里忙著,他們卻冬天朝北夏天朝南地坐著,家里什么都沒有,連地都被別人拿走了。

      哦——,黃豆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蘇丹問他,那你的呢?

      我的?我的老爸,一條腿被農(nóng)場里的拖拉機碾斷了,老媽就跟著情夫跑了,我六歲那年跑的。哪天碰到這對奸夫淫婦,老子一定砍掉他們的狗頭。

      可你碰得到他們嗎?

      黃豆芽不做聲了。他從來沒碰到過他媽媽及他媽媽的情夫,因為他都記不得他媽媽長什么樣了,更不認得他媽媽的情夫。

      屋子外面沒有水聲、腳步聲和娃娃的哭聲了。外面一安靜,屋里的聲音就會更大。我們都怕弄出聲音來。呼吸都不太自然了,都憋著,憋得夸張和緊張。蘇丹說,你呢?你爹媽呢?

      我知道她是問我的,她還把我的手搖了一下,還順勢在我的手上戳了一下。

      我假裝睡著了。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不想提我的爹媽。我從來也沒有提過他們。我相信我的媽媽是個非常非常高貴的女人。她之所以在襁褓中就拋棄了我,是因為我的酒鬼父親讓她丟盡了臉面,常常把她打得趴在地上,像條斷了脊梁的母狗,就連月子中都沒有放過。我姥姥就是這樣講述我媽的。我姥姥說,你媽媽是個很漂亮的女人,自尊心很強,不攀龍附鳳,不恃強凌弱。嫁給你爸爸,是她相信她能管好你爸爸,她對自己充滿信心!你媽媽,是一口好鍋,可惜沒遇到好灶呀!

      我的姥姥,她常常懷念我的媽媽。我也一樣。我相信我媽媽會來找我的,我等了她十二年。她沒有來。在十四歲那年,我初中還沒有畢業(yè),我姥姥也沒有了,她見上帝去了。她信奉基督。她是坐在椅子上睡覺時就走了。很突然,很安詳。很多人都說她是被上帝帶走的,帶到天堂里去了。那里整天整夜都是光明的??墒?,沒有夜晚,人怎么睡覺呀?不睡覺,人又怎么活呀?可見,天堂不是人待的地方,那是神仙們待的地方。

      我的媽媽,是什么原因讓她忘記了自己的母親和孩子?難道她,早早地就不在人世了嗎?

      我的眼眶一陣陣發(fā)熱發(fā)酸上潮。如果她不在人世了,我在哪兒能找到她的墓地呀?

      黃豆芽翻了一個身,不知咕噥了一句什么,就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不一會兒,他就磨起了牙,吱吱吱,像老鼠啃米缸的蓋子。等一會兒,他就該說夢話了。

      清晨,我被一陣“噗噗噗”的聲音驚醒。我坐了起來。屋子雖然漆黑一片,但縫隙里射進來光線說明:天已經(jīng)大亮了。黃豆芽還在深睡,我推了推他。蘇丹不在床上了。借著縷縷光線,我看到小丹披頭散發(fā)赤身裸體地坐在凳子上,用刀在劈著安娜蘇,就像在劈木頭一樣。安娜蘇變成了碎片。

      黃豆芽醒了。我倆都坐在床上,怔怔地望著蘇丹。我看到黃豆芽的脖子上有三道抓痕,紅艷艷的,像用口紅畫上去的。

      她向農(nóng)貿(mào)市場走去了。她走路的樣子很文雅,慢悠悠的。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富貴、大氣、穩(wěn)妥。很多人都側(cè)過臉瞧她。她不知道?;蛘咚臼侵赖?,只是習慣被人注視而已。她越是富貴,我越是心安理得。她不會在意我拿了她多少錢的。她應該分一點給我們。如果她的錢多得用不了,她會高興我們拿的。電視上不是說,深圳特區(qū)有個貪官的老婆還在家里燒錢嗎?

      有幾個女學生站在市場的門口發(fā)雜志,那女人拿了一本,學生也給了我一本。是關于懷孕流產(chǎn)和治療包皮的宣傳。封面的女人面若桃花,但雜志上卻說她得了難言之隱。我把面若桃花的雜志卷成一卷,拿在手里。女人向肉禽走去。市場分幾大區(qū),蔬菜區(qū),豆類區(qū),肉禽蛋海鮮區(qū)。每個區(qū)都有幾排水泥修成的臺子,肉禽區(qū)不僅下有臺子,上面還搭有棚子,下雨下雪也不怕。肉禽區(qū)一股腥臭味,地上濕漉漉的,還有一些坑坑窩窩,踩上去,褲管上就會濺上黑不溜秋的東西。每個攤位前都放有一只桶,桶里裝著稀里嘩啦的生物肢解碎片。他們白天解剖完動物,晚上會不會解剖人呵?

      盡管市場上有專人打掃,但蒼蠅還是很多。蒼蠅挺著個大肚子,飛來飛去的。女人揮動著手里的雜志,問賣牛肉的多少錢一斤。

      賣牛肉的臉上汗毛很多,眉毛和眼睛很黑,身上的味道很重,不知是腋臭還是牛肉的腥臭,緊緊包圍在他的周圍,是動物都不喜歡聞,更不喜歡往他跟前湊。他拿著尖刀,戴著回民的白帽子,站在兩個剝了皮的牛腿中間,正在跟一個男人用甘肅話聊著,聽不太懂。賣牛肉的回答說,大腿肉十五塊,板子肉十三。看你做什么用的?

      女人笑了,說,還能做什么用?當然是吃唄。

      賣牛肉的不耐煩了,粗聲大氣地說,廢啥話?我是問,你是燉的,還是炒的?

      話不投機,女人便不吭聲了,走掉了??磥?,這不是一個潑婦,不善于打嘴巴官司,更不善跟人吵架。這時,差不多是最好的機會了。女人已毫不設防,而且,因為賣牛肉的不禮貌,再大度的人心里也有不爽,她會專注地想她的心思,排泄她的不爽,她還會放下她抓包口的手,摸一摸紅燦燦的番茄、綠蔭蔭的絲瓜、黃晶晶的芒果。當然,她并沒有像有些女人一樣,緊緊地抓著包的口,而是讓肩包隨意地晃動,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后,沒有特意地設防。其實,她這樣的人,是不該到這種地方來的。她只會用最貴的價格買最差的東西,會受別人的欺負,還會受到我們這些人的覬覦。但她為什么要到這種地方來?她家沒有阿姨嗎?看她的樣子,看她的手她的頭發(fā),她一定是有阿姨照顧的。

      如果黃豆芽在就好了,他會喊一兩個青工,在前方并排一站,裝模作樣地看東看西,再走來兩個人,擠一擠撞一撞推一推,通道就擁擠了起來。人一擁擠,叫聲就多了,眼就花了,下手就容易了。是把包包割開再拿,還是拉開拉鏈再拿,到時候就因地制宜因勢利導了,選最合適的方案。一般情況下,我不選擇割包,我也不選擇剪包。我只選擇神不知鬼不覺,找機會下手。有粗心的女人,回到家后,才發(fā)現(xiàn)錢沒有了,她怎么罵怎么捶胸頓足也想不起錢是誰偷的和在什么地方被偷的。這樣的結(jié)局是最好的。如果每次都這樣就好了,那我們永遠都不會挨打挨抓挨揍了。

      可惜,黃豆芽不在這里。黃豆芽跑掉了,他把小丹要去的娛樂城燒掉了,濃煙滾滾的,警笛齊鳴。于是,他就跑了。燒掉一座娛樂城要判多少年啊?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問。我也跟他一樣躲起來了,躲到夾饃這里來了。

      我們怔怔地看著蘇丹。嘣嘣嘣,嗵嗵嗵,噗噗噗,安娜蘇變成了肉絲。黃豆芽鬼使神差地說,蘇丹,我們送你去吧!

      蘇丹用刀把安娜蘇撮到垃圾簍里,站起身穿衣服。你們昨晚,并沒有動我呵。

      我說,這跟動你沒有關系!你一個女孩子,提這么多東西也不方便。

      還想讓自己有點人味。

      黃豆芽說,哈,蘇丹,你的嘴巴太糙,得改改。

      如果把這點都改掉的話,狗都不會瞧得起我了。

      我扯了扯黃豆芽,讓他別和她斗嘴了。她心情不好,很不好。

      我們提著蘇丹的包,本想請她吃了早餐再走的,結(jié)果天挺早的,到西郊的921停在站口,沒幾個人,座位多的是。蘇丹說,還是走吧。等一會走就沒座位了,到了再吃。

      我們上了車。司機看我們的包多,要我們多刷一個人的卡,我們也多刷了。反正卡也是拿來的,多的是。有時候拿一個包,什么卡都有。銀行卡、會員卡、讀書卡、公共汽車卡、美容卡等等,除了銀行卡他們會馬上掛失報廢以外,其它的卡,幾乎都不報失,幾十塊錢的事,誰去操那個心?除了公交卡能用外,其它的卡我們都扔掉了。

      走了幾站,人就多了起來。我看到黃豆芽還把座位讓給了一位佝僂著腰、白頭發(fā)上還扎著小辮子的老奶奶。下車的時候,黃豆芽舉了舉他手里的錢包,綠色的。他說,順的。不是老奶奶的,是一位小白領的。

      路過一家藥店,蘇丹進去買了幾張創(chuàng)口貼,把黃豆芽的撓傷貼住了。黃豆芽又是吸氣又是咧嘴的,好像剛剛才被人抓的,很新鮮的樣子。蘇丹問,黃豆芽,我當了小姐,你們會不會不理我了?

      不理你?為什么?你是小姐,我們是小偷,門當戶對呀。

      蘇丹打了他一下。

      到了娛樂城的大門口,黃豆芽說,蘇丹,時間還早,你先進去安頓。我們在外面等你,去吃頓好的。

      肚子餓了,油餅味兒,像雞湯一樣硬往肚子里鉆。河南的胡辣湯,嘎嘎地翻騰著熱氣。有些人匆匆走著,啃著油餅,喝著湯。樹根下有一攤兩攤的干巴巴的食物,那是昨晚醉鬼們反芻出來的。一個馬路男天使皺著眉頭在樹下掃著,嘆氣,咒罵。

      小丹進去了,不一會就跑出來了。她說,進去坐一會兒,我還得辦手續(xù)。經(jīng)理要見見你們!

      為什么要見我們?黃豆芽不想去。

      我也不知道。經(jīng)理在樓上看見我們一起來的,就讓我叫你們。

      見就見,又不是嚇大的。

      我們推開重重的玻璃門。門上一邊寫著推,一邊寫著拉。都是紅色的字。吧臺內(nèi)站著一個穿紅色制服的女孩,沒有看我們,低著頭在喝棕紅色的稀飯。大廳里站著一個高大而肥胖的女人,虎視眈眈地望著我們。

      這是你的哥哥?兩個?

      大廳很悶,也很熱。一股不新鮮的動物和香料植物的混合味道,還有消毒水和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兒?讓人反胃。可能是沒吃早餐的緣故。一般情況下不會有這種情況,難道是昨天的事鬧的?女人的頭發(fā)高高堆積在腦門上。她臉上竟然長著橫肉,一說話,橫肉就彈跳不安,像動物宰殺后肌肉的痙攣。蘇丹見了經(jīng)理后,老實多了,真沒出息。她小聲說,是的。

      經(jīng)理的眼睛在我們與蘇丹中間來回搜索,搜索完后,大聲說,你沒事吧,蘇丹?是雛就是雛,不是就是不是。我們不能騙人家,我們也有我們的信譽。誰毀了我們的信譽,誰都是要倒霉的。你知道,我們老板是很厲害的、很有后臺的噢!

      沒事,經(jīng)理!我沒騙你們。

      真的沒事?

      真的。

      那好,我們上樓辦手續(xù)。按規(guī)定,你是要交押金的。不過,你家困難,就免了吧。經(jīng)理回過頭來,對我們說,你們坐一會兒。

      經(jīng)理的臉色好多了,她跟蘇丹上樓了。樓梯轉(zhuǎn)彎處有一盞曖昧的燈,射出的光像金黃的液體,噌噌地在空中揮金如土。墻紙是朱紅色的,很厚很軟的樣子,上面畫了一個又一個一寸來長的勾子。

      我們坐在像床一樣寬的灰色沙發(fā)上,黃豆芽還掏出了煙,吐了一口痰在地上。地板是水磨石的,淺紅色的,上面有些舊灰,是昨天的。地板顯得有些黯淡,像守了幾個夜的玫瑰。黃豆芽說,昨晚好像著涼了。

      我的臉一熱,一下想起了蘇丹的身體,白白的,肥肥的,像泡在河水里的鵝卵石。

      我也點燃一根煙,說,那么小的被子,三個人蓋,也夠小的。

      你說,我們昨天真的把蘇丹干了,她會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娛樂城會不會不要她了?那她就干不下去了?

      說不清楚。不是昨晚沒干她嘛?

      清潔工本來是在門邊用玻璃水擦玻璃的,旁邊放著鐵撮箕和掃把。見我們抽煙,還吐了痰。她就放下了玻璃水,拿著拖把過來了。清潔工在我們周圍拖來拖去,拖完后,到衛(wèi)生間洗了拖把,又過來拖,還讓我們提腳。提了左腳提右腳。黃豆芽說,你咋哪?清潔工撇了撇嘴,什么也不答,往一旁拖去。拖了一會兒,又過來了。我們的周圍都濕漉漉的了。黃豆芽罵了句我操,就站起身,把煙蒂彈向撮箕,準備出去。但煙頭卻彈在玻璃水的瓶子上,火就燒了起來。先是瓶子上燃起來一股藍色的火苗,緊接著窗簾燃了,沙發(fā)燃了,吧臺上面的板子也燃了。吧臺上的板子比窗簾燒得還快,可能是一種聚脂類的材料,還發(fā)出藍色的光,噌地就躥上了屋頂。穿紅色制服的服務員扔了稀飯,喊了聲失火了,拔腿就向外跑去。她反應也夠快的!我們都不知道清潔工瓶子里裝的是汽油,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用汽油代替玻璃水,娛樂城會在乎這點小錢嗎?娛樂城不會在意這點小錢,但清潔女工會在意,她可能承包了清潔費用,偷天換日,用玻璃水的瓶子裝上汽油,當玻璃水使用。一樣的清潔價值,但費用卻不一樣。一小瓶汽油比超市里的原裝玻璃水至少便宜十塊錢。她真會省錢的哪!賺不來錢的時候,就得想方設法省錢。事后想想,這場火并不是我們放的,是那個清潔女工放的。但當時,我們沒想這么多。我還想著到衛(wèi)生間搞點水出來把火澆滅了算了,猶豫了幾秒鐘,見清潔女工和吧臺服務員都跑出去了,我也只好跑了。

      我們終于闖下大禍了!我們跑出了大門,黑色的龍就從門口窗口爬了出去,直往天上跑。一會兒工夫,樓上的窗口也爬出了黑白紅的龍。我們本想跑掉的,但我們又站住了。我們想等等蘇丹。我們一起喊,蘇丹蘇丹!但穿紅色制服的服務員和女清潔工卻沖我們喊道,抓住他們!火是他們放的!他們是縱火犯!

      許多人站住了,有沖過來抓我們的意思,還有的人拿出手機打電話。我們不能讓他們抓??!不約而同,我們?nèi)鐾染团?。跑幾乎成了我們下意識的動作,跑是我們訓練的基本課程。我們跑得越快,離危險就越遠。速度決定命運。幾秒鐘我們就橫穿了馬路,消失在對面的人流中。差不多十分鐘的樣子,滿大街響起了消防車的呼嘯聲。有的人朝失火的方向跑去,有的人又從那兒跑來。人一下子就多了起來,情緒調(diào)動了起來,嘰嘰喳喳,熙熙攘攘,像一堆一堆腐敗的將要被倒掉的茄子。

      蘇丹怎么樣了?

      她應該跑出來了。

      不管抓不抓,我們應該等她的。

      現(xiàn)在再去等她吧?

      再去還有個屁用呵?

      我們跑上另一座大樓的屋頂,遙望著娛樂城。煙霧彌漫在半個城市的天空,火苗依然在黑色的幕布上跳舞,偶爾,還唱出一兩聲爆破的歌聲。一個半小時后,火才撲滅了,消防人員還在往外搬東西。黑袋子,會不會是燒焦的尸體呀?我們膽戰(zhàn)心驚地猜測。

      我們不敢回去了,怕警察找。很多人都看到了我們,清潔女工和服務員肯定會指認我們,還會詳細描繪我們的。警察會不會畫上我們的像,滿大街地貼上???不過,還好,到目前為止,街上還沒有我們畫像。他們的動作不會那么快的。黃豆芽把早晨順的包貢獻了出來,我們路過一個戶外用品商店,就進去了,一個人買了一副眼鏡和帽子戴上了,是最便宜的那種。太陽白白的,我們戴上眼鏡和帽子很合適,誰也不懷疑我們是剛買的。戴上了眼鏡和帽子,我們變成了另外兩個人。

      我們在大街上閑逛,哪兒人多就往哪兒湊。終于打聽清楚了,娛樂城燒毀了,一切都毀掉了!真是一場大火啊!好多年都沒見了。嘖嘖,幸虧不是上班時間,只燒死了一個人,還是個女的。呶!剛才被警察抬走了??上Я耍】上裁??娛樂城的女人有什么好可惜的?娛樂城的女人不是命呀?小貓小狗還是命呢,切!

      腿有點發(fā)軟,身子也有點軟,像被人抽掉了什么,零件搭不到一塊了。我有氣無力要死不活地問道,死的那個女的,有多大呀?

      嗨,人都焦了,哪兒看得清呵?警察說很年輕。呵呵,娛樂城的小姐當然年輕哪。要打聽準確消息,得到公安局去問。

      我們能到公安局去問嗎?不能。我們不僅不能,我們還要躲得遠遠的,讓他們永遠都看不見我們。站在樹蔭下的老頭老太太們議論得更有勁了,他們以為我們是忠實的聽眾,結(jié)果我們對他們后來的表演,竟然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黃豆芽咬著牙說,咱們撤吧,黃油?

      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跟著黃豆芽向前走去。黃豆芽流著淚說,是她!一定是她!

      我說,你先別下結(jié)論,蘇丹不像短命的人。

      黃豆芽吼了起來,不是她還能是誰?你說,還能是誰?她剛?cè)?,對地形不熟,煙一熏就跑不動了。不是她還能是誰?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是我們殺了她,你說是不是,黃油?

      我說是。我又說你得控制點,小心別人看見。

      我們本來不想殺人的。

      是的,我也不想殺人。

      可我們卻害死了蘇丹。

      我們終于害死了蘇丹。

      我也控制不住了。一滴滴淚落在褲子上、鞋子上、地上。我想起了蘇丹的身體,那么年輕,那么豐腴,昨天還是那么鮮活的,現(xiàn)在竟然變成了一堆黑乎乎的焦炭,還被消防人員裝進黑袋子里面,扔到車箱里。如果我們勇敢一些,沖上樓,是能夠救她的,可我們卻沒有這么做。我們只想到了自己!我們是兩個自私的混蛋!是世界上最無用的人!

      我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互相痛罵一通,或者,狠狠地打上一架,最好把眼睛都打瞎了把苦膽打破了。可走了兩條街,一個小區(qū),一個菜場,一座大學,沒找到?jīng)]人的地方。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車,到處都是動物的氣息,還有偽劣的香水味。打情罵俏?把自己打扮得像個金孔雀似的,有什么值得勾肩搭背耳鬢廝磨的?不就是為了床上那點事嗎?!蘇丹可以什么也不要,可以赤裸裸地拿出來,什么也不為,沒有煩人的話題,沒有計劃,沒有對錯。沒有,什么都沒有。純粹!誠實!大氣!你們,你們這幫用化肥催熟劑養(yǎng)活的侏儒,你們這些狐猿豬,你們以為什么都懂。天上飛的,地下跑的。還到火星月球去了,還制造機器人。其實,你們什么都不懂!連自己都不懂自己的時候,懂什么都是多余的。去死!去死!去死吧!可是,上帝啊耶酥大人,為什么要蘇丹去死呵?為什么要懲罰她呵?她還是個處女呀!她本來要我們的,可我們卻沒有要她!現(xiàn)在,我想要她!想得要命,哪怕是一具燒焦的尸體,我們也會把她摟在懷里,親她,呼吸她的焦糊味和死亡味。而現(xiàn)在,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她被人家拿走了,被上帝請走了,輕而易舉,什么也沒留下,嗚嗚嗚——

      我們決定找一座公園,只有公園,才有可能人少,才有可能沒人。黃豆芽擦干了淚水說,反正我沒逛過公園,好歹逛一回吧。

      公園里的人也很多。觀花的、騎車的、唱戲的、打鑼的、賣書的、練攤的,吆喝得比外面還熱鬧。我們尋找無人的地方,朝公園的角落走去。還好,角落里安靜許多,那里還有湖,湖水碧波蕩漾。好地方呵!好像專門為我們準備的。我們懷著慶幸的感覺跑去。等過去一看,草地上坐著一男一女,再一看,又有幾對男女,再遠一點看,草地上、石凳上坐滿了一對對男女。沒一塊空地,大都卿卿我我的,如無人之境。我們做不到這點。我們是兩個男的。我們有滿腹的話要說、要喊、要叫,我們有滿腔的悲痛和內(nèi)疚要發(fā)泄出來。嗷嗬嗬——

      站在湖水邊,黃豆芽喊了幾聲蘇丹蘇丹。湖里的幾只水鳥飛了起來,草地上的腦袋也抬起了很多,像動畫片里長出來的雨后蘑菇。

      他喘了幾口氣,說,我們得回去!

      回去?

      是的。我一定要回去!不管警察找不找,我都要回去。不管你回不回,我也要回。只有那里,才沒有人。

      再考慮一下。一旦被警察抓住,我們就是縱火犯。

      他們沒這么快的。就算我們逃走,也得回去拿東西呀!兩手空空總不行。

      黃豆芽說服了我。我們約定,不管警察等不等我們,不管我們被不被抓,我們一定不要后悔。

      回到住處,天已黑了,但燈光燦爛,比白天還明亮。小巷里跟平常一樣安寧。門口的裁縫店還開著門,店里面的燈光雖然很暗很黃,但能看清里面的花被套花床單和花棉布。店門口的縫紉機上趴著那個瘸腿的女人,嗡嗡嗡地踩著縫紉機。我們走過去,女人還抬起頭,沖我們笑了笑。一切和往常沒兩樣,看來,警察并沒有來。

      現(xiàn)在,人太少了,不能動手。得再等等。還是早上十點鐘,大多剛吃了早點,再晃晃悠悠地來市場買菜,起碼還得二十分鐘或者半小時。到那時,人聲鼎沸,人來車往,就由不得我了。

      她到賣干菜的地方轉(zhuǎn)悠了。我站在賣雞蛋的攤前,眼睛盯著中年女人,翻著手里的雜志,裝作等人。一個男人在砧板上切榨菜絲。這讓我想起了小丹。她為什么要把安娜蘇剪掉呀?她跟黃豆芽過得好嗎?他們跑到哪里去了?他們過好了,會通知我嗎?

      切榨菜絲的男人拿了一根榨菜絲,遞給了中年女人,說,嘗嘗,看味道好不好,不好就不買,沒關系的。

      女人竟然接過了榨菜絲,放在嘴巴里,連連地嚼了起來,邊嚼邊說,還可以,還可以。

      賣榨菜的男人高興了,放了手里的刀,用一個塑料袋子套住了手,抓了一大把榨菜絲,放在秤盤上。大姐,兩斤夠不夠?

      不要這么多的!半斤,半斤就夠了。

      女人付了錢,挎包也沒扣,就朝我走了過來。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機會來了,馬上動手!她走過來了,已經(jīng)聞到她的體味了,檀香味,還夾雜一點迷迭香味兒。她昨晚肯定搽過風油精了。她眼睛直直的,沒有望我,她在看胡蘿卜白蘿卜,還看洋蔥和雞蛋,專心致志心無旁騖,似乎在研究它們的外貌和出生,也似乎在考察它們的年齡和牙齒。不用考察了,它們都比我好。大姐,阿姨,年輕的老太太!您真?zhèn)ゴ?!您是我的再生父母,再次感謝您的恩賜!

      舉手之間,安娜蘇就拿在手里,沒有一點動靜,也沒人看見,神不知鬼不覺,太順了!太好了!中午可以和夾饃喝瓶漢斯了,還可烤幾根雞翅和腰花,是川味的?還是新疆味的?都很爽的。老板,您什么方便就烤什么吧。白芝?我不會忘掉白芝的。買什么小魚小蝦呀?只要白芝和那些五彩繽紛的子女同伴們愿意,直接把它們帶到餐館去,想吃什么魚就點什么魚,想什么風味就什么風味,多方便呵!問題是:我們怎么才能知道它們想吃什么風味的魚。沒關系,不告訴我沒關系。夾饃會知道的,白芝會告訴夾饃的。夾饃知道了,就等于我知道了。就好比我看到了人家的錢,就等于我有了錢一樣。我用雜志蓋住了安娜蘇,向市場外面走去。

      人多了起來,打著飽嗝,挺著肚子,拿著袋子,跨著八字,還有個男人穿著老婆的花格褲子。人多有什么用呵?遲了,你們都遲了。收成到手,工作完成!多謝!拜拜!

      我找了個無人的安全角落里看包,包里只有一百六十五塊錢。

      太少了!不可能這么少吧?失望!多少有點失望,但包里還躺著個手機。聯(lián)想的,看樣子還是個八成新,值個百把塊錢吧。還算不是空手,夠吃一頓了,也夠買白芝的小魚小蝦了。我把錢拿了,準備把手機交給夾饃處理。他對這地方熟。他知道哪個維修部后臺硬,出的價格高。包怎么辦?賣給誰?誰知道這個包的價格呀?要么,把它送人?送誰呀?沒有雌的可送。身邊只有白芝是個雌的,但它肯定不會對包包有感覺的。我把包揣進褲袋里。

      關掉手機,可總也找不到關機的鍵。到底是綠鍵還是紅鍵?紅鍵關不了,一按紅鍵,菜單就跑出來了,再按,又跑出來一排菜單,還是英文的。手機突然響了。我嚇了一跳。不過,響了兩聲就不響了,是信息。 我不想看信息,再按綠鍵,信息卻跑到屏幕上來了,屏幕上有字:老婆,為什么不回信呀?真是人走茶涼呵!局長一下臺,他們連面都不照見了,借出去的錢,這次是要不回了,我困在這里了,你得速寄五百,我好回家!

      哦,原來他們家走霉運了!老公下臺了,老婆就得自己買菜做飯了。哈,活該!享福享盡了,就得受苦,沒什么好商量的,這是規(guī)律。我姥姥說,人是一根草,必有一節(jié)好。姥姥又說,人不能太早就走好運,好運走完了,就剩下差運了。人活著,就要活個耐勁。你媽就沒活出耐勁來,早早就斷了希望斷了念想。唉!為什么就不等等呢?

      媽媽,如果你活著,是不是跟這個女人差不多大?不,你肯定比這個女人要年輕得多,要漂亮得多。如果你活著,現(xiàn)在就輪到好運了,一定會很幸福的。

      看來女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錢包丟了,當然也沒發(fā)現(xiàn)手機不見了。好兆頭!我把信息退回到菜單,尋找關機鍵,如果這次不成功,就直接把電池掰掉■。

      手機的左上方還有個小信封在跳動,顯示還有信息未讀。我按了綠鍵,信息還是跑了出來,是前一條信息。親愛的老婆:我按圖索驥,找到了陰醫(yī)生。他說能治好你的腫瘤,診所里掛滿了感謝信,看樣子不像游醫(yī)騙人的。等我們有了錢,我就帶你來看病。我們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

      原來跟我們一樣,在等待。等待有錢的時候。但跟我們又截然不同。我們年輕,健康,而他們不僅不年輕不健康,還患了大病。我們掙錢是為了好玩好吃好活,而他們掙錢是為了保命。他們比我們更可憐!

      我卡在角落里,猶豫了起來??雌饋硭麄儾⒉粔摹D械倪€借過錢給別人,對女人也很有感情,只是下臺了,無能為力了。他為什么下臺呀?貪污?受賄?受別人陷害?玩女人?都有可能。如果他是貪官,即使下臺了,也會有錢。絕不會為了去討錢,弄到山窮水盡沒有路費回家的地步。看來,他應該不是貪官,也應該是個好人。好人往往得不到好報,這是常有的事,能夠理解。還有,他的老婆,那個女人,到底得了什么腫瘤?是惡性的嗎?惡性腫瘤實際上就是癌癥。她看起來很富貴,但臉色卻很蒼白,皮膚也沒有光澤,走路也慢慢的,怕踩死螞蟻一樣,真是得了重病的樣子。他們也夠倒霉的,男的下臺,女的得病。壞事湊一塊了。要不要把手機還給她?讓他們早點聯(lián)系上,事情就會一步步好起來的。

      我終于找到關機鍵了。我不想再看其它信息了。手機叮咚兩聲就關上了,我把它裝進了上衣口袋里,慢慢地在小巷里走著。女人一旦發(fā)現(xiàn)手機和錢包丟了,她會是什么樣的表情?會不會犯病呵?會不會口吐白沫暈倒?她長了瘤子,吐出的唾沫會不會是紅色的?還有可能是黑色的吧?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小巷很窄,勉強夠兩個人并排走的。很多小攤小販遇到城管的追蹤,他們就會躲進這種小巷里,他們還會在路兩邊小便甚至大便,制造一股股尿臊味和一幅幅讓人惡心的印象畫。這里面照不進陽光,濕漉漉陰沉沉的,兩邊的墻都是灰色的,上面長滿青苔和野草,有的地方還有些肥頭大耳的野菜和油菜花。走完小巷,就到了著名的商業(yè)街中山路了,這里商賈云集,車水馬龍,人來客往,人一融到里面,就好比一滴水融進了大海。

      我在中山路的口子上站了一會兒,眼睛一陣刺痛。陌生,孤獨,惶恐,血流突然加快,眩暈,發(fā)慌。我要犯病了么?犯什么???我沒什么病啊?;帕艘粫?,我轉(zhuǎn)過身,迅速踅回了小巷,小跑著穿過小巷,再一次回到了市場。我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市場比剛才熱鬧多了,嗡嗡嗡的,有人的聲音,也有機器的聲音,還有動物的叫聲,寵物狗的叫聲,飛揚跋扈目中無人。我一眼就看到了女人。女人就坐在市場門口的小吃攤上。她還是沒發(fā)現(xiàn)錢包和手機不見了,她的挎包拉鏈依然開著,露出里面的雜志和一個塑料袋,就像一個武士決斗時露出了命門。她要了一碗稀飯。賣稀飯的老板也是個中年女的,臉上長滿了斑和痣,頭發(fā)枯黃,像干草一樣,用一根紅色的橡皮筋扎著。她把黃色瓷碗上套了一個白色塑料袋,用勺子從錫鐵鍋里舀稀飯。錫鐵鍋發(fā)出當當?shù)捻懧暋S袔字簧n蠅從遠處趕了過來。

      賣稀飯的女人把碗放在她的面前,還跟她端了一小碟醬蘿卜。她吃了兩口稀飯,說,老板,再加點吧,多打兩勺,太少了!

      老板嘟嘟囔囔說,這怎么加嘛?統(tǒng)共只一塊錢的生意。

      再加點吧,■ 不白吃你的,給錢的。

      老板用勺子在鍋里刮了點,倒進了女人的碗里。女人埋著頭吃著,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音。

      我坐了過去,把手機扔進她的包里。她毫無察覺,滋滋有味吃著醬蘿卜。她食欲不錯。我又想,她沒錢了,稀飯怎么辦?賣稀飯的女人會不會讓她走?會不會揪住她不放,把她送到派出所居委會去說理?我側(cè)著身子,從褲兜里掏錢,但卻把安娜蘇掏了出來,我還以為錢在包里呢。我還想把一百的給自己留著,把其它的還給她,如果都還給了她,夾饃怎么辦?白芝怎么辦?這時,女人竟然看見了我手里的包,僅僅只是一秒鐘的事情,她就尖叫了起來,我的包!我的包!

      女人叫完了,就勇敢地站了起來,指著我,肯定地說,小偷,你是小偷!

      她認定我的身份后,馬上又大聲喊了起來,來人哪!抓住他,抓住小偷!

      我沒想到她會變臉,也沒想到她厲害起來也挺嚇人的,我以為她永遠是和顏悅色呢。如果她能那樣,我好想跟她交談幾句,問問她的病情。

      三十六計,跑為上計。我拔腿就跑。但有個大肚子的男人和一個穿花格女人睡褲的男人拽住了我,不讓我跑,他們咬牙切齒的樣子至今讓我記憶猶新。女人恍然大悟還在說,是他!他偷了我的包。怪不得他老在我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轉(zhuǎn)了大半天了。打他!打小偷!……

      先是臉上挨了一拳。接著,我的耳朵上又挨了一拳,眼睛冒起了金星。頭上,屁股上,像雨點一樣的拳頭。我還從腿縫隙里看到切榨菜絲的男人,他高舉著菜刀,握著拳頭,嘴一張一合的,不知喊什么。人越來越多,很快,我就倒在地上了。他們不再用拳頭了,他們改用腳踹,就像踹從屁股眼吹了氣的死豬死驢一樣,嘣嘣嘣。我的眼鏡不翼而飛了。還好,它們并沒有扎進我的眼睛。我翻過身子,雙手護著頭,面朝地趴著,裝死。

      十五歲那年,我就學會了裝死,這幾乎是我學的第一堂課程。姥姥被上帝接到天堂后,就沒人管我了。不,這樣說是不準確的。還是有人管的,舅舅管過我兩個月,姑姑家也管過我半年,等他們的憐憫心、同情心、好奇心一過,等待我的只是冷漠和忽略。你們可以打我罵我,就是不能冷漠和忽略我,養(yǎng)條狗養(yǎng)只貓你們還愛恨交加呢?,F(xiàn)在,我長大了,一點也不怪他們,他們對我沒有一點責任,也不該容忍我的一切。我常常在姥姥家附近瞎走瞎晃,只有這兒我才能嗅到一點姥姥的味道。姥姥的味道,暖暖的、懶懶的、濕濕的黏黏的味道,像六月里棉花開苞時的味道,夾著一絲青澀的味道。姥姥家旁有一條火車道,還是個拐彎處,火車一來,紅燈就亮了,人行道就關閉了,火車就嗚嗚地叫嚷著開來了?;疖囈蛔?,綠燈就亮了,人行道就開了。我常常望著火車,一看就是幾小時。我看那些飄著藍色窗簾的飛馳的窗口,還看那些擺在桌子上的礦泉水瓶子、快餐面、水果和水果刀。我想,那就是飛翔的感覺吧?我甚至想,等哪一天有力氣了,扒上火車就走,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掙錢,長大長力氣,找一個女的結(jié)婚,生孩子。有一次,我坐在火車道邊的石頭上看火車?;疖嚊]來,但夾饃卻來了。他手里提個紅色的塑料袋,嘴巴嚼著檳榔,臉上還有幾塊煤灰,衣服上也有,只是看不出來,因為他的衣服要比煤灰更不容易分辨顏色。那天有三到四級的東南風,六月初的天氣,天漸漸變熱的時節(jié),跟現(xiàn)在的氣候一樣。他手里的塑料袋子呼滋呼滋響,就像他鼻子里的濃鼻涕一樣。他是被人趕下火車后走到這里的。我看到他,就好像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并不是我倆的長相像,而是我倆的表情很像,還有一樣也像,那就是我倆的皮膚都很白。我笑他也笑,我皺眉頭他也皺眉頭,我撿了一塊石頭朝樹上的麻雀扔去,麻雀呼地飛走了,等麻雀飛來了,他也撿了一塊石頭朝它們?nèi)尤?。他一屁股坐在我對面的石頭上,問我,伙計,嚼檳榔嗎?我點了點頭。我并不知道他嚼的就是檳榔,我只是想嘗嘗,什么都想嘗嘗。他從塑料袋子里掏出一個小塑料袋,扔過來。我從袋子里掏出一顆檳榔,放進嘴巴里。硬硬的。我咧著嘴巴望著夾饃。夾饃說,使勁。嚼了一會兒,我說,有點甜,還有點暈暈乎乎。夾饃哈哈笑了起來,說,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他問我抽煙嗎?我搖了搖頭,繼續(xù)嚼著,頭冒出了汗,還有點惡心。他勾著腰,在軌道邊的小石頭里找煙頭。找了一會,他找了五六根煙屁股。他重新坐在石頭上,把煙屁股拆了,把煙絲放在一張廢紙上,卷上,用塑料袋子里的火柴把煙點了。他抽著煙,問我,能不能帶我到你家里去,住上一晚。我說不能。他說為什么。我說,我也沒家了。夾饃說,那你就跟我走吧。晚上,夾饃就帶上了我,扒上了火車,還帶我見了他的師傅。師傅跟我上的第一節(jié)課就是挨打、裝死。他說,干這行,第一步就要學會挨打,還要學會裝死……師傅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瘦瘦的,功成名就,修了座房子,娶了個漂亮老婆,不闖江湖了,在家里帶帶徒弟,傳授成功秘訣。他目測我后,說,身長手長臂長,眼藏靈慧,可塑之材呀!不愁沒有飯吃。

      學的東西終于派上用場了,師傅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見我的身子一點點軟了,有些人停住了腳。

      別是死了吧?死了就麻煩了。

      要不要送派出所呵?

      氣都沒有了。快走快走!

      聽到他們的話,我也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那些聲音盡管清晰,興許是另一個世界里的回聲,或者已經(jīng)融入了另一個世界?踢踢踏踏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還有吐唾沫和擤鼻涕的聲音,是不是吐在我的身上了?最后的離別?離別總有表示吧。是的。很可能是。鼻涕和痰應該是很涼爽的吧?不像血那么黏稠,黏上了,扯都扯不開,還要用剪刀剪。不涼爽,一點也不?;鹄崩钡模孟窈艹梁軤C的鐵板。鐵板是黑色的,罩住了所有的光。姥姥說地獄就是這樣子的,沒有光,都是黑的。我已經(jīng)下了地獄了吧?我肯定是要下地獄的。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把臉貼緊地面,尋找一點潮濕的土地。地獄應該是有水的地方吧?如果地獄有水,我寧愿在地獄里呆著。沒有。沒有水。只有硬硬的水泥。水泥上散發(fā)出又酸又腥又干的味道。我想,我真的是死掉了。黃豆芽說,地上的味道,濕濕的、潤潤的,可以讓我活過來。那天,我跟黃豆芽回到了住房內(nèi)。他就撲倒在地上了。他像虔誠的藏傳佛教信徒行等身大禮那樣匍匐著,呼喊著蘇丹的名字。我拉他起來。他不起。他說,地上的味道,濕濕的,潤潤的,可以讓我重新活過來。

      到了半夜,他睡著了。我也睡著了。門卻被人敲響了。我們倆同時驚醒,彼此傻望著。該來的畢竟還是來了,世上沒有便宜的午餐。黃豆芽一躍而起,說,我去開門!你先躲在床底下,等他們把我抓走了,你再出來,逃走!

      我沒有躲起來。我們說過,無論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我們都不要后悔。

      門吱呀一聲開了。門被腐蝕了,油漆掉了一多半,木頭一絲一絲地往下掉。不是警察,是蘇丹。她笑著走了進來。頭發(fā)短短的,被燒掉了,使她眼睛顯得大了些,臉上就瘦了許多。我早就說過,她就是美女。只是黃豆芽當時沒看到這點。

      她說,我并沒有死,是那個經(jīng)理死了。那個經(jīng)理真是蠢,我說樓梯在左邊,而她拼命往右邊跑。我下樓的時候,前門已經(jīng)被火封住了,我就從后門跑了,誰也沒看見。

      我以為是夢,在床上直犯迷糊。但黃豆芽卻跟她抱在一起。兩個人一下子就哭了,越哭越有勁,好久好久他們都沒有松開。過了一會兒,他們就笑啊蹦啊唱呀的,像一對裝在壇子的蛤蟆,完全忘掉了我的存在。我悄悄地下地,穿鞋,開門出去,他們竟然沒有察覺。

      我又一次被忽略了。不過,我還是挺高興的。

      黎明時分,我回來了。見他倆都躺在地上睡著了,我推醒了他們,說,我們都得走!

      黃豆芽說,怎么走?

      我說,兵分兩路吧,你倆走一路,我走一路。我去找夾饃。

      黃豆芽說,黃油,我們仨一起走吧!回我的老家去,我們在農(nóng)場租上幾十畝地,種麥子,還種薰衣草。

      我說,那蘇丹怎么分配啊?還是等你們過好了,我再去。

      我跟夾饃打電話,夾饃說,黃油,來吧!這個碼頭的富人多,周圍幾個小區(qū),都是高層,還有個老干療養(yǎng)院,你來這兒,一定會大大地干上幾筆……

      喉嚨是干的,鼻子是干的,連眼睛都是干的。我想流點眼淚出來,但沒有眼淚。我想翻身,可身上的骨頭不再是骨頭了,是黑而燙的鐵板。而鐵板,是可以不聽我的命令的。什么東西在舔我?濕濕的、軟軟的、暖暖的,耐心而溫柔。先是舔我的眼睛、嘴巴、額頭,后來我的手腳和背都有了,甜蜜、細致而專注。沒有誰這么吻過我,包括我的姥姥。我終于體會了吻的滋味,吻這種行為真很管用,能讓全身的血又活動了起來。不會是回光返照吧?人快死的時候總是想什么就是什么,能進入一個神仙般的境界。要不然人死的時候,臉上總是洋溢著最美的神情?肯定是姥姥來接我了,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臨死前能看到奶奶一樣。

      我要最后睜一下眼睛,我也要回光返照一下,看一看這個世界,這個短短的而又長長的,高高的而又小小的世界,讓自己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神情。我終于睜開了眼睛,我沒有看到高大而光明的姥姥,我只看到一個白白的影子,小小的,軟軟的,晃動的而又模糊不清的影子,緊接著,我又看到了灰色的、黃色的、黑色的和灰白相間泥花色的四個影子。它們來接我了嗎?

      責任編輯 何子英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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