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敏
野麻雀
在村莊,我見過最多的鳥應(yīng)該是那些小巧玲瓏的麻雀。村民們習慣叫小燕子為家燕,把麻雀叫野麻雀。這都是因為麻雀貧嘴,愛吃,它們小眼睛非常的機敏,瞄準一個時機,就會“唿”的一聲落下去,小嘴巴快速地啄食著農(nóng)家庭院的莊稼,它們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就又“唿”地一下子飛跑了。
村民們發(fā)現(xiàn)這些小麻雀偷吃曬在庭院里的糧食,無耐地大叫著,野麻雀,討厭人??墒锹槿覆⒉焕頃迕襁@一套,它們吃過了之后,還有再來,直到過年的時候,麻雀們聽到鄉(xiāng)村里放炮過新年,它們嚇破了膽一樣,躲得遠遠的。
如果不是這樣,村民們還是對這小巧玲瓏的麻雀們沒有多少惡意,它們被村民們尊稱為神蟲,村民們認為它們神秘莫測,。一群群飛向田野,一群回到村莊,村民們都愛稱它們小雀。麻雀大量捕捉害蟲,人們還是記得它們的功勞的。不過,它們常常被村民們忽視。是的,它們本來是屬于田野的,它們不該來到村莊,和村民們共處,喪失自由飛翔的尊嚴。
麻雀本來是視田野為家的,它們一群群地起落在田野里,它們的小眼睛在打量著莊稼葉莖上的動靜,它們一旦看到了青葉莖子上肥肥的蟲子,在嚅動時,它們就會猛撲過去。
到了深秋,大地上空蕩蕩的,麻雀們也許是不能忍受田野的空寂,或是找不到可食的食物,它們回到了村子,它們回到村子的時候,挑一個晴朗的日子,它們聚在一棵樹或幾棵樹上,好像是開一個慶典會似的,慶祝它們回到村子的,它們嘰嘰喳喳地叫著,它們都勇躍地發(fā)言,好像是兵分兩路的人馬,一棵樹上,站著一路人馬,這一棵樹的麻雀發(fā)完言,另一棵樹的麻雀再發(fā)言。因為它們情緒激昂地叫著,看上去像吵架似的。村民們會說,看啊,麻雀在開會呢,討論得多熱烈。
麻雀們?yōu)槭裁催x擇農(nóng)閑的時候,它們說些兒什么呢,我認真的聽了很久也沒有聽明白點什么。聽說,有一個智慧人,他能聽懂鳥的聲音。我想他聽得多了,就自然明白了,可是我聽了許多年了,還是我一無所獲,我根本不懂鳥的那些小鳥們的嚶嚶而語的是什么。
麻雀開過會之后,好像就是在村子里住下來了,人們也好像注意到了麻雀,它們一天到晚,不聲不響的,在樹枝上找果子吃。
天氣越來越冷了,我們時時看到麻雀的影子越來越多了,它們在庭院里啄食著雞食,在豬圈里,搶食豬食。凡是有食物的地方都會看到麻雀的身影。這些膽大妄為的麻雀好像視村子是它的家一樣,大大咧咧的,一點也不客氣,天天如此出來擾民,時間一長,村民們開始嫌棄它,討厭它,它們的身影無處不在,又那么放肆,在院子曬的糧食堆上,它們也落上去,吃飽了之后,還把糞便拉在玉米棒上,或是高粱穗上。
于是,人們見了麻雀就追趕它,一見到,就揮著拳頭,大叫著野麻雀,麻雀驚恐地飛走了,可是它還會再回來的,只待人們一腳邁出大門去,它就立即飛回來,仍然麻利地啄食著,它的小嘴巴飛快,眼睛雪亮,一粒粒糧食,很快被它們吞到肚子里去了。
寒冷的雨雪天氣,不會筑巢的麻雀,就住進了村民的屋檐底下,它們就這樣隨遇而安。它不像喜鵲,小燕子還給自己巢個安身的地方。大雪天,饑腸轆轆的麻雀,早早地出來尋食了,它們一群群起飛在雪地里,啄食雪花。如果遇到可食的東西,它們會不顧性命地撲過去,麻雀是極易誘惑的,人們用一個篩子就能捉到麻雀。
有時,在開著的窗子里,麻雀會擠進去,它在屋子不知尋找什么,一直不敢出去,直到屋子的主人從外面回來,它才驚慌失措,撲騰著翅膀,急急地想逃走,這時,它的落荒而逃的樣子很可笑,引起人們的好奇,人們想捉住它,他們拿起一根竹竿,趕著它,直到它飛累了,嚇得渾身發(fā)抖,縮成了一團,人們也不肯放過它,就輕而易舉地捉住它了。人們把它捉到了手 ,就把它的腳上捆上一根繩子,就飛不走了,只能呆在屋子里,雖然有可食的食物,可是它并不甘心情愿,很快它的羽毛零亂,有點病怏怏的樣子??磥恚贿m合家養(yǎng),它不需要這豐盛的食物,它能忍住著空腹的饑餓,也不能忍著精神的束縛,它的腳上的繩子被解開了,它立即從門口飛出 ,好像它的病一下子就好了。如果不放它,它肯定活不了幾天。原來麻雀還是有些骨氣的,它不受嗟來之食。不像鴿子,鸚鵡那樣被人們養(yǎng)著,接受人們的愛撫。
母親阻止過大雪天捕麻雀的頑童們,她說吃麻雀,身上有糊味。
有一天,我聽說一個村民把捉來的一些麻雀燒熟吃了,我總覺得這樣有些殘忍,雖然他常常很慈祥地向我打招呼,我還是不理他。
度過了嚴寒的冬天,麻雀的身影在村莊就悄悄地消失了,候鳥們來了,黃鸝在樹枝上清脆地歌唱著,布谷鳥把人們叫得精神抖擻,麻雀似乎感到自卑,它們以最快的速度撤離了村子,人們也很快地就忘記了麻雀。沒有它,村莊里也并不感到缺少了什么。
田野里有了莊稼,它們回到屬于自己的田園去了。
麻雀躲在田野里,一天到晚在田野生活,晚上,它們在哪里過夜呢,雨天的時候,它們又在哪里,沒人看到麻雀的身影。
忙碌的村民們,只顧欣賞黃鸝的鳴叫,蟬的鳴叫,還有村莊里各種鳥鳴和牲畜的叫聲,把村莊搞得熱鬧沸騰的,還有誰關(guān)心麻雀呢,這個羽毛不漂亮,叫聲也不美的麻雀。
黃鸝,布谷鳥,小燕子這些候鳥,在秋天離開村子之后,麻雀回到了村子,這些卑微的鳥們,守候著這個村子。
在深冬初的光禿禿的樹枝上,站著這些小精靈們,它們也許并不是在開會,它們可能是在訴說它們一年的辛苦勞動,希望和村民們比鄰而居。這就是它們最美好的愿望。
露宿的斑鳩
夕陽西下,寒風吹動著光禿禿的樹枝,把樹枝頭的那片枯葉吹下來,這冬天的風到了黃昏就會越刮越猛,越刮越冷,不管寒風怎么用力,都吹不垮樹上那些鳥巢,在落光樹葉的樹上,很容易就看清楚掛在最高枝頭的鳥巢,和樹一樣搖晃,好像與樹緊密地結(jié)為一體了。
暮色沉沉,鳥兒歸巢。每天的黃昏都有一樣的風景,然而,這對灰斑鳩,它們卻沒有巢,好像不用巢,它們也能把自己的身體寄存寒冷的冬夜里。
黃昏時分,它們已來到了我家的庭院里的這棵大榆樹上,它們一聲不響地在一根樹枝上站定,交頸搭背,相擁而眠。我站在樹下觀望著它們,我想告訴它們,灰斑鳩啊,你們這樣,會被凍死的,你們還是學會筑巢吧,我的自言自語,不小心驚動了它們,它們拿黑色的小眼睛打量我一下,它們儼然是一對恩愛夫妻,正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之中,一點也不在乎我。也許它們知道這棵高大的榆樹,任我的力氣有多大也是上不去的,對它們絲毫構(gòu)不成威脅。
你們安心地睡吧,這一對幸福鳥兒,我知趣地走開了。第二天一早,我非常關(guān)心地來看望它們,然而卻沒有了它們的蹤影了。我不知道它們到了哪里去了。我跑到院落外面的樹林里尋找它們,也看不到它們的身影。
它們何時到我家的老榆樹上,我是不知道的。這棵榆樹是在我家蓋好新房的時候,沒過幾年栽的,也有十幾年了吧,因為是在院落里,沒有蛇到這里來,也許是長在人的氣息充斥院子里的緣故,這棵樹也不生長蟲子。每一年春天到來的時候,開花結(jié)果,因為樹太高,我們夠不著榆錢,這些榆錢老了,就像枯花瓣一樣紛紛地落下來。在老榆樹的根下,就有一層厚厚的榆錢,我的母親就把這些榆錢掃去,放在大門外的那一片松軟的泥土埋了,其實,是讓它們發(fā)芽,育出小樹林。
一棵老榆樹本來是沒有風景的,因為有了這一對斑鳩,讓我天天站樹下看著它們,它們總是在黃昏的時候,飛回來,兩個身子靠得非常緊,我看著它們的時候,它們也拿黑小的眼睛打量我,好像在與我非常友好地交流,“我們應(yīng)該是朋友,你不會對我們做出不夠友好的事情”,它們已經(jīng)感覺到了我對它們友好的目光,它們也投我信任的目光。
它們的白天生活是怎么打發(fā)的?它們?nèi)チ四睦??找朋友們?nèi)チ?,或是去了哪一片森林游玩去了?這些疑問困惑著我,那一天,我早起,天還沒有全亮起來,我看到它們兩個還在樹上,我非常高興,我一定要知道它們?nèi)チ四睦铩T瓉?,一天的時間,就看不到它們兩個的影子。它兩個只把我家的這一棵大榆樹當作了它們借宿的床,它們可能在田野里生活。
灰斑鳩不像麻雀,一副厚臉皮,時時落在院子里偷吃雞食和豬食,趕都趕不走它們,灰斑鳩也不像黃鸝一樣,在我家的那一棵梧桐樹上,唱個不休。天蒙蒙亮,它們兩個就一起飛到我家東邊的田野里去了,它們先是飛到田地邊的那一棵柳樹上,停了一會,它們往遠處張望了一會,然后就飛到小溪邊的那些野草叢中去了,我就看不到它們的身影了,也許它們兩個在那里尋找食物。到了天黑的時候,它們才回來,儼然過著夫唱婦隨的田園牧歌般的生活。
冬夜,下了很大的雪,我來看望它們,我想它們會被雪染成雪鳥了,可是,事情并不是這樣的。它們?nèi)匀徽驹诖笥軜涞臉渲ι希墒撬鼈儍蓚€身上干干凈凈,我看了一會才發(fā)現(xiàn),它們兩個用嘴巴,不停地為對方掃去身上的雪花。它們兩個安然若素的神情令我感動,因為幸福,這寒冷的雪天,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像是它們的知音一樣,把贊許的眼光投給它們。
我想明天要早點起床,我要在院落里放一點糧食,讓它們吃飽了,免得它們外出尋找食物,這大冷天的,可以盡情地享受幸福的生活。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起來,它們兩個卻飛出去了,我緊跟著跑到了房子東邊的那棵柳樹,它們正站在落光葉子的枯柳樹上,它們兩個并排站在一起,過了一會,就朝田野飛去,田野是白茫茫的積雪,我不知道它們會不會迷路,擔心它們回不來了。
一天的擔心是多余的,到了晚上,我發(fā)現(xiàn)它們早早地回來了,也許是雪天,村莊和田野是一樣的雪白,容易迷失方向,它們早一點回來可以找到它們的溫床。
冬去春來,斑鳩脫離了寒冷的生活,我想至少是這樣的,它們兩個可以幸福地養(yǎng)孩子,孵化一群小斑鳩鳥。
春末的一場大雨,雷聲很響,雨嚇得很大,在夜間我聽到一聲巨響,我隔著窗子看到一個火球撞擊樹木,火星四射?!斑青辍币宦?,一棵樹木折斷的聲音是很大的。
我判斷應(yīng)該是那棵空心的梧桐樹,它長得太高,有可能觸電。
沒有料到的是,第二天早晨我跑到院落里,一眼就看到是那棵老榆樹,它的高處的樹桿被炸開了,劈開的樹桿白花花裸露著,我想那兩只斑鳩可能死了,我的心猛地一沉,糟了,這兩只可憐的灰斑鳩啊。我在院落東邊的枯樹林上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它們的尸體,也許它們受了傷躲起來了。
這一天,我坐臥不安,我想它們再也不回來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暮色沉沉,鳥兒歸巢的當兒,它們兩個卻站在老榆樹被炸破的那個樹枝上。在那白花花樹皮的地方交頸搭背,相擁而眠。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它們逃過了這一劫難,我為它們祈禱。村民們說,鳥是神蟲,它們真的不同凡俗,靠自己的智慧躲過了一場災(zāi)難,這也許在它們的生命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災(zāi)難,它們兩個處亂不驚,更讓我驚奇。
它們用自己的體溫暖著對方的心房,用自己內(nèi)心的愛打動著另一顆心靈。所以,它們的信念是堅定的,生命是頑強的。它們因為靈魂的相合,抗拒著一切災(zāi)難。
我不知道它們的智慧能躲過生命中的幾難幾災(zāi)。后來,我們?nèi)野岬匠鞘兄螅鼈円苍S還在那一棵榆樹上生活,不知道它們的子孫后代,是否也會在這棵榆樹上生活,我一直堅持著不要賣掉我家院落里的那棵老榆樹,盡管這棵樹很高很粗了,因為這棵老榆樹,住著一對相親相愛的灰斑鳩,這是它們的幸福的巢,或者說是它們的家,或是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