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國丹
踏進楠溪江畔那個叫麗水的古村落,一個小小的書攤吸引了我的眼球。它占據(jù)著一米半長度的廊椅,擺的是老式的花花綠綠小人書。沒什么看客,只有一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守候著。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見過這種64開本的小人書了。我的魂魄仿佛被攝走了,我釘在那兒動彈不得,我哪兒也不想去了。
我九歲那年,家里窮得買不起柴禾,只到附近的輾米廠去買極便宜的礱糠燒飯。有一次我大把大把地抓著礱糠燒飯時,竟抓出一本小人書來!對于年幼的我們,小人書就是寶貝!我顧不得煮粥了,拿起那本卷得一塌糊涂的小人書,抖落字里行間的谷殼和灰塵,迫不及待地翻了起來。
那是一本沒了封面的小書,殘存的扉頁上有《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字樣。有幾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媽,別哭了。”“我傷心?!薄翱墒强抻惺裁从媚??”這是父親辭世后,卓婭和母親的一段對話?!翱墒强抻惺裁从媚??”這句從谷殼里撿來的語言,幾乎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銘。
漸長漸大的過程中,我看得懂大人書了,可小人書還是我心中的一個結(jié)。為了彌補兒時的缺憾,只要手頭有點錢,我就去買上一兩本,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后來,我的兩個兒子也到了翻小人書的年齡。家里區(qū)區(qū)幾本藏書已經(jīng)滿足不了他們?nèi)找娉砷L的胃口,于是他倆就經(jīng)常跟我要錢,然后在小書攤上一坐半天。當(dāng)時我和先生分居兩地,他在另一城市的遙遠山區(qū)工作,我?guī)е⒆觽冏≡谒睦霞?。我的戶口還在我下放的村莊,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做點最艱苦的臨時工。有了老三之后,日子過得更是捉襟見肘。也許是明白家里的窘境,有一天,九歲半的大兒子突然說,媽,我也擺小書攤?cè)ィ∥艺f,就憑你個小家伙?就憑家里那十幾本小書?可是老大很堅決,他說,這有什么難的?我看都看會了!
鄰居有個好心的木匠,老大求這位木匠給做了個小書箱,裝上個把手,然后他提著這小書箱,夾著頂破草席,勇敢地上街?jǐn)[書攤?cè)チ?。老書攤有固定的攤位,攤主一看到有人在旁“搶生意”,就轟雞鴨般的把他轟走。兒子并不氣餒,他一會兒奔碼頭,一會兒趕車站,一會兒又到電影院門口;有人呵斥趕他了,就卷起草席走人。見縫插針,能擺幾分鐘是幾分鐘。車來人往,塵土飛揚,小書總是被弄得很臟很臟,晚上回家的孩子也常常是泥猴一個了。
為了鼓勵他創(chuàng)業(yè),我回了趟娘家。娘家是黃楊木雕的發(fā)祥地,藝人們都藏著《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西廂記》等經(jīng)典小人書,用來做雕塑的參考樣本。那一回,我?guī)е氖畠再|(zhì)量上佳的小人書,凱旋而歸。有了增援,兒子的書攤一下子紅火起來。老攤主還是要攆他,可捧著好書的看客們就站出來抱打不平。兒子忙極了,非常需要個幫手,可我這個“臭知識分子”就是怕難為情,不敢靠近書攤,只是抱著老三遙遙地看著。
兒子簡陋的書攤沒有矮椅,沒有小凳,一張鋪在地上的牛皮紙承載著全部家當(dāng),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如饑如渴的閱讀,草席上人頭躦動,墻腳邊還蹲著些中老年人和婦女。每天晚上,大兒子都能交給我一大把分幣,我數(shù)了數(shù),比他爸的日平均工資還多呢。家里的伙食一下子改善了許多,我再也不用擔(dān)憂無米下鍋了,豬肉和魚蝦也搬上了餐桌。
但我們的小人書在殘酷地損耗著,不是最美的畫頁給撕走了,就是整本好書不翼而飛了。我動員老二和他哥一起干。老二是個乖孩子,雖然自覺不行,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崗了。小哥倆有時一塊兒擺攤,有時輪換著吃飯。老大煩了,也會跑開去玩一會兒。當(dāng)書攤上只剩下老二孤身一人時,他顯得特別惴惴。那天,我抱著老三遠遠地看他,只見他滿臉通紅,大汗淋漓,手忙腳亂地顧東顧不了西。有人看完書不給錢就走,有人干脆明目張膽地拿了小人書一溜煙跑了,他瞪著惶恐的眼睛,一點辦法也沒有。小人書越來越破,越來越少,兒子的書攤不久就夭折了。
直到今天,我一想起小人書,心情就十分復(fù)雜;想起兒子的書攤,我的心總是一陣陣的發(fā)痛。我懷疑自己,我的母愛曾經(jīng)如此粗糲?我檢討自己,怎么能把生活的重擔(dān)壓在那么稚嫩的肩上?
我站在古村落的小書攤前,淚眼模糊。我問那個老頭,你的小人書賣不賣?他肅穆地端詳著我。也許是沒有生意,也許是對我的一種信任,他終于把那些小書一股腦兒全都賣給了我。我把那個剛剛打好的書包摟在懷里,默默地說:歸去來兮,曾經(jīng)讓我心痛的小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