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1
盯著前面的黑影,一個女人跟在后面跑,氣喘吁吁地。女人不能停下腳步,前面的黑影已經(jīng)踏過丹桂苗圃,向右邊的池塘拐去。池塘是天然的一個大水塘,與沙洲外的江水曲徑通幽、遙相呼應,深度不言而喻,女人加快腳步,放開嗓門喊,快停下來,別跑了。
小徑和旁邊的林木中有散步的客人,他們齊刷刷地掉轉了眼睛尋著破空而來的聲音看??腿耸堑戎燥埖目腿耍绱吮硎鲇植粶蚀_,仿佛來這里的客人都是奔著吃飯而來,這個理在妮可看來,大失偏頗。
在水一方飯莊的名氣不單單是飯菜口味地道,更主要的是環(huán)境怡人——江中心壟起來的一個沙洲,高高地兀立在孤島與城市之間,在水一方這個名稱可謂名得其所,逍遙、詩意。整個飯莊的地盤不僅指吃飯的仿古建筑,還有后面的叢林和苗圃,叢林里的柑橘和柚子花開得正旺,苗圃里各類花草林木也爭相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仿古建筑旁邊是矗立的大石頭,有長江石、瑪瑙石、清江石,氣派而爽目,還有許多小石頭,在房間里。仿古建筑前是成片的玫瑰花圃,紅玫瑰、白玫瑰、黃玫瑰姹紫嫣紅著。在水一方飯莊不是簡單的飯莊,而是富有情趣的消遣處,來消遣的客人也不是一般人。
女人是飯莊老板妮可,很在意那些聚攏到她身上的目光,淺淺深深的含義,她可以不加理會,而她為攪擾客人風景增添了歉意。歷來,她認為,來這里消遣的客人不是有多尊貴,而是有情趣,在水一方飯莊的消費價格不比外面高多少,但難得訂到,往往要提前預定,提前一天兩天甚至三天才行。說穿了,妮可認為,選擇自己飯莊消費的客人肯定不是簡單尋求填飽肚皮滿足口福的人,而是享受生活的人,懂得生活——不正是客人對在水一方飯莊經(jīng)營模式的一種肯定,不正是對自己選擇謀生方式的肯定?為之,她充滿了感激。
她抱歉地朝近處的目光微笑致意。輕柔的月光下,腳面都是細碎的光亮和潔白的落花,抬腳落腳中,光亮和花香跟著游走,在風中交融滲透,目光所及處也是情深意長的光芒,那些交會的目光自然懂得微笑的含義。妮可自然也懂得目光中的疑問、探究、好歹,已經(jīng)習慣,習慣了,就處之泰然,腳步?jīng)]有絲毫的放松,幾乎一陣風,已經(jīng)跟上前面的黑影,黑影果然正在伸腳試探池塘里的水,碩大圓滿的黃月亮漂浮在池塘上面,成為夜晚的鏡像,美好地定格。池塘邊一個女孩子的尖叫聲音,哇!有人要跳河——
大驚小怪。妮可的雙手及時伸出去,拽住已經(jīng)踏進池塘中的身子。
喂,你行為藝術過分了——尖叫的女孩一路跟來,氣惱地朝黑影喊。后面跟來的男人,富態(tài)、穩(wěn)重,拉拉女孩子纖細的手腕。女孩固執(zhí)地側身,盯著跑開的黑影看。
在水一方的常客,春秋兩季,幾乎每星期都會來這里。男人姓常,江浙一帶口音,估計是生意場上的人,稱呼??偂R老∮浀?,常總喊過女孩可可,因為與妮可名字有相同的字,妮可有印象。
妮可輕輕地咳了聲,朝眼前的男女點點頭,算是招呼。剛剛邁腳,聽見女孩輕微的嘆息。妮可的心一驚,右嘴角不自覺地翹起——女孩為自己嘆息,還是為前面的黑影?無論為誰,總之是與自己有關,她嘆息,她憑什么嘆息!跟上前面的黑影,把可可他們拋在后面。
2
女孩可可挽著男人的右臂,目送前面奔跑的黑影。從林間樹葉縫隙中拂過的風,一陣一陣,簌簌作響。
瘋子??煽烧f的是月光下左奔右突的男人,她早已聽說在水一方飯莊的某些傳說或者流言。而流言,特別是染色的流言,總歸讓人好奇。
你說,老板這么多年來就真的守著這個瘋子?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又借著聳肩膀的機會,張開雙臂,朝著月光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真他媽的舒服。
你不相信?女孩可可執(zhí)拗她的話題。
不相信什么?男人狐疑地側過臉,頓悟似地唔了聲,隨口說,應該的。
可可愣了下,咯咯地笑了,退后幾步,仰起臉龐,恰到好處地迎接住從桂花樹葉間泄漏下來的月光,整個臉龐呈現(xiàn)瓷器般的潔白。男人有些心動,捉住可可的手,可可似乎滿意男人剛才的回答,輕聲說,聽你話,感覺你還蠻有責任的。
男人馬上噤口。
執(zhí)子之手房間,他們的常選。男人剛喝了梅花茶,電話響了,唔了聲,去洗手間,回來,菜已經(jīng)上桌,地道的農家小菜,新鮮辣椒、黃瓜、竹筍,還有地尖皮。都是男人愛吃的,但男人似乎沒了胃口,也忘記叫紅酒。
她來了,我馬上要去機場接她。男人已經(jīng)在收拾皮包,感覺到可可的冷淡,放下皮包,去摟可可??煽山┯仓眢w,男人知趣地坐在一邊,帶著懇求說,我找機會與她攤牌,好嗎?這不是談生意,我們畢竟是……二十年的夫妻。
窗外有鳥叫,清脆、歡快。房間里的沉默挑戰(zhàn)耐性,男人忍不住了,看手腕上的表,摁響靠門的呼叫,一個女孩子進門,男人付帳。
可可,我送你先回去。可可冷漠不動。
3
在水一方是飯莊,不提供住宿。可可一副小女孩的架勢——反正我不走。抿起的嘴角呈現(xiàn)出堅硬而固執(zhí)的線條。妮可寬容地笑笑,答應安排一個房間。
三樓房間帶陽臺——陽臺直接與房間相接。乳白色的床、書桌、椅子和窗簾,在燈光驟然照射的瞬間,光芒耀眼,可可眼睛被強烈地刺激,瞇縫著四處看,定格在床頭上方的畫像——個倚靠木格窗臺的少女,正望著前方的月光羞赧地微笑??煽啥⒅嬒?,又轉頭看正轉身離開的妮可,明白了少女是誰。妮可似乎不愿意糾纏畫像,哐啷——帶上了門。
她的臥室??煽捎行┍?。
陽臺上滿是如水的月光,滲透了落地紗幔,在房間里漫溢。可可關閉大燈,拉開紗幔,整個房間頓時都是灼灼月華。一偏頭,看見畫像少女額頭上的光芒,磷火般地若隱若現(xiàn),可可眨巴眼睛,少女額頭和嘴唇都出現(xiàn)了光芒,閃爍如磷。
誰畫的?可可納悶著,目光散淡地在房間左右前后地游移。抱肩站在書柜前,書很少,里面工藝品倒很多,看來,妮可老板還是有情趣的商人。一張合影——是妮可老板與一個男人的合影,被鏡框固定在空著的書架中間,妮可豐滿的嘴唇猶如成熟的櫻桃鼓脹著她的喜悅,而男人眼睛睜得很大,帶著遲疑還有一絲驚恐盯著可可,他不高興。
習慣地掏出坤包里的手機,沒有任何動靜。有些沮喪,又不愿意把沮喪擴張,這樣多少會讓她感覺自取其辱,索性關機,走出了房間。
整個飯莊已經(jīng)進入喧鬧尾聲。白玉般的月光給大地鋪上一面鏡子,植物、建筑、停泊的車輛、佇立的人兒在這面鏡框里落影成像,可可看著自己的鏡像帶著藝術的修飾,真實而虛妄。她不忍心破壞這些像片,走一步停一步,猶如涉江,盯著腳下看,又抬頭朝四處望。
唧……啾……是蟲子的呢喃。呱呱……是青蛙的鳴叫。嘭……嘩……是周圍江水里飛魚的跳躍聲。
哈……誰的哈欠聲?可可轉過身體,收緊放遠的耳朵,馬上又一聲哈欠傳來,哈欠打得遮掩含蓄,估計是女人聲音。抬頭看,發(fā)現(xiàn)飯莊左前方一個獨立院子里的燈火,如雪白亮??煽捎浀?,那個院子里全部是石頭,已經(jīng)成型的、準備成型的、還是毛石的石頭。院里的房間是一個畫室??煽沙鹤幼呷ァ?/p>
那個迎著月亮跑的黑影正對著一塊矗立的大
石頭畫著什么,可可這時才看清楚,黑影是剛才看見的照片中的男人,與妮可老板合影的男人。此時,他正對著石頭,石頭正對著可可,可可看見一張肥胖得接近癡笨的臉龐,不時孩子氣地歪向一邊哈哈笑,晶亮的口水順著咧開的嘴角淌成連綿的雨線。
嗨——你好。坐在大石頭對面的妮可老板招呼可可,神情懶散,眼神倦怠。
呵……呵呵……在石頭上作畫的男人很興奮,側臉朝可可笑笑,又專注于眼前的石頭??煽筛杏X自己必須說點什么。
這環(huán)境真好。
沒有回音??煽刹蹲降侥菘衫习寰氲〉奈⑿Γ€有極力壓抑下去的哈欠。她打算退出——然而,男人喊她看,孩子般的嚷嚷聲,稚氣而真誠??煽刹坏貌蛔哌^去,看見了布滿石頭的月亮,上弦月、下弦月、滿月、彎月、被云層遮掩只露邊角的月、羞赧得緊閉身體的月、圓滿得充盈無比的月、紅黃色的喜慶月、藍色的悲傷月、青灰色的憂郁月、淡綠色的寂寞月……
哇塞,真真的美啊??煽捎芍缘刭潎@,整個身體面向妮可。
男人眼睛突然一亮,手舞足蹈著,在石頭縫隙里穿來穿去,終于在另一塊大石頭前站定,一邊嘟噥一邊用手在石頭上面抹來抹去。好了,我先擦洗干凈你再畫——妮可耐心地站起來,打來一桶水,細致地擦洗石頭。
準備離開時,剛提筆的男人突然跳到可可跟前,可可不由自主地啊了聲,后退。又后悔失態(tài),極力遮掩,指著男人——呀,光,我看見他頭上有光在閃爍……
妮可跳起來,拉住可可的手——當自己身上有光時,才能看見別人身上的光,姑娘,你是有福氣的入,恭喜你。
生之——妮可指著男人說,他要畫你。
可可坐在一個石凳上,側面對著生之和畫石,正對著妮可。
這個沙洲以前是怎樣的?
先前,哦,在我二十歲以前,是大片的田和林子,林子呢,總是站在田的周圍,而田與林子接界處,是大小墳冢。
你一直住在這個沙洲上?
沙洲上有田還有屋,四周的江水像鏡子一樣,住這里不好嗎?
可可朝屋頂上看去,妮可老板說的先前房屋,不過是一些低矮的小屋,小屋被一些墳冢包圍——可可心中一陣凜然。
妮可老板,我看見你的畫像了,畫得真美——妮可思索般地看著可可,馬上省悟了可可說的是臥室里的畫像,唔了聲,側過頭,緘默。
可可絲毫不理會妮可老板的冷淡,糾著話題問,是生之先生畫的,是嗎?他畫得真好。
妮可老板臉上浮現(xiàn)出笑意,附和著點頭,又補充,他當時可是我們省里有名的青年畫家。
看得出,你們那時正在熱戀中。
妮可感覺可可有些口無遮攔了,垂下腦袋,可可正在興頭上,追問妮可老板。妮可輕笑,糾正,我們不過剛認識——那天,一群畫家到這個沙洲上采風,那晚的月光——妮可抬頭看夜空——也是這么好。
哈哈,真是一見鐘情。可可得意地笑了。
妮可臉上有些熱,不想再說什么了,起身看生之的畫??煽赏蝗粏枺骸澳銗凵纤?,卻害了他,為你的愧疚,所以你選擇終生陪伴他,但與愛無關了,是嗎?”
你懂什么?妮可勃然變色。但女孩卻傷感地嘆氣,繼續(xù)說——簡直是喃喃自語:“我也愛上了一個人,但是好累哦,可他答應給我結果的,我還是高興不起來……”妮可看著女孩的眼睛,滿目茫然和憂傷。微微一聲嘆息,指著生之說,那時他多意氣風發(fā)啊——
4
那時,他的眼睛多么亮啊,黑黑的瞳仁,晶亮地映射著一些回影,妮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影子,在他的瞳仁中——兩年前,她看一些資料,才知道,能在對方眼睛里看見自己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都是緣分所致啊,眼睛與眼睛相逢。跟著生之,看他支個畫架,畫莊稼、墳冢,畫江水、月光,看生之握著畫筆起起落落,看他專注的眼睛。
月亮上來了,那群瘋子般的畫家竟然在月光下的草地上鋪一塊桌布,喝酒、唱歌、吟詩,熱鬧得忘我,陶醉得不知天地日月。她索性推開木格子窗戶,半個身子伸在窗外。生之發(fā)現(xiàn)了她,隔著喧鬧做手勢,要她不動。
生之退后幾步,又上前,支開了畫架。
喧鬧慢慢安靜了,螢火蟲、磷火在莊稼和草叢上奔跑閃爍,猶如沙土的眼睛,半夢半醒著,譫妄、吊詭,刺激著瘋子們的藝術細胞,被酒精助長的血液催生出探試力量,他們撒開腿,在沙洲上跟著磷火游走。
妮可看見屋檐階下閃爍的磷火,看見它隱身跑進房屋里,然后倏地沿著自己的嘴唇飛到額頭,瞬間消失。
你的額頭發(fā)光。生之驚奇的話,引得她捂嘴偷笑。島上有句古話,如果看見一個異性額頭上的光,一定是他們種下了愛情的火種。妮可頓時羞赧,眼神滿是水波,瀲滟生光。
愛是什么呢?妮可雙臂交叉,抱住自己,她有些好笑,這樣年紀了,突然間想起這句話,很難為情地,但,偏偏想起了這句話。因為可可那個女孩子的窮根究底,妮可在零星的回憶中到底勾起往昔的溫暖,那樣的瞬間——她的心突然抹了蜜,猶如閃爍光亮的磷,迸發(fā)出光芒,游走、飛翔。
但,愛是什么呢?
生之到底與自己在一起了。人不再是那個晚上的人,他回到自己身邊——不,被自己領回這個沙洲上,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了。
妮可的固執(zhí)連她自己也常常感嘆。那晚,妮可喜歡上才華橫溢的生之,而生之說看見她額頭的光,生之撫摩他看見的光芒,這些都堅定了妮可的決心。生之說要走,妮可不知道走后的日子,她要承擔怎樣的凄風冷雨,放走了生之,涉江后的生之杳無音信。但妮可相信,愛會成就姻緣,在她跟著父親進城辦理飯店經(jīng)營證件時,遇到生之,她不能再放過。
你總得給我留在你身邊的理由。
妮可思索生之的話,漲紅了臉,理由——正如愛,不過心中的感覺,說出了肯定不是理由。情急中,妮可指著生之,緊緊地咬著嘴唇,吐出一句話——你強奸了我;你要負責。
妮可當場就后悔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何況,生之要理由,妮可只能找毫無余地的理由。生之簡直氣呆了,半晌無話,轉身就走。
你不是要理由嗎,我給了理由,你必須留在我身邊。妮可一路跟著一路重復上面的話。生之去單位,妮可也去。生之去街上,妮可也去。生之去朋友家,妮可跟著去。生之甩了妮可整整一天,半夜回家,消失的妮可突然跟著進屋。生之崩潰了,妮可的固執(zhí)簡直到了窮兇極惡的地步。悍婦。小人。歹毒。
妮可默認了生之的叫罵。她心中澎湃的柔情蜜意足以消解生之的一切埋怨、叫罵,而生之也是委屈的,他經(jīng)歷著世俗滾油的煎熬。處分、開除、離婚……生之的神經(jīng)終究沒有挺住這場致命的煎熬,他萎頓下來,癡傻下來。
妮可帶著生之涉江回到沙洲,守著在水一方飯莊,她守護生之,用姻緣守護她的愛。但,姻緣守不住愛,反而種下溝壑。
每個月明煌煌的夜晚,她與生之在蓊郁勃然的林木和莊稼中追趕,呆呆地守著淌著涎水的生之,看著他信筆涂鴉。有時,她會不由地哀哀問生之——你終是不肯原諒我,要這樣懲罰我。淌著涎水的生之會提起畫筆在她的嘴唇上畫叉,或者扮個鬼臉,逃之夭夭。
妮可與生之的故事,可可并不陌生,但聽完妮
可的自述,可可還是吁噓不已。可可問妮可是否后悔,妮可愣怔半天,才說——后悔來得及嗎?沒想過。
5
回到房間,可可忍不住再次看手機,里面靜悄悄的,近乎一潭死水??煽蓺鈵赖剞粝玛P閉鍵,欲速則不達,手機摁過頭,剛一松手,又打開了,可可飛速地再用力摁,仿佛慢點自尊就受損一分。
沖了熱水澡,躺在寬大的床上,腦海清醒得很,絲毫沒有接到休息的信號。盤腿坐在床上,看生之給自己的畫像。一個側臉仰望的小女孩,影影綽綽地,模糊得很。盯著畫像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她終于相信——一個神經(jīng)搭錯地方的人,無論什么在他的眼中都可能變形。
這個小女孩是誰呢?他記憶中的人吧,這個人一直蟄伏在混亂無序的記憶中,當重新置身于氣氛合適、環(huán)境等同的條件,突然蘇醒,猶如靈光一閃地冒出。可可有些理解生之的瘋癲之舉了,記憶鉗制了他,又不時捉弄他,他找不到出口,在癱瘓下來的記憶中跋涉,終其一生。
都是妮可這個女人害的……嗨,他人事,與自己何關?歪頭靠著床背,一個頻道一個頻道地調電視,調到孤島電視臺。孤島的晚間新聞:領導視察,經(jīng)濟舉措,廠礦動態(tài),農業(yè)生產(chǎn)……欣欣向榮、和諧美滿,與任何一個小電視臺無甚差別的新聞景象。接著,可可盯住了電視,看見“島上風光”節(jié)目中在水一方的特寫鏡頭,仿古建筑挑著的大紅燈籠占據(jù)主要畫面,可可心生遺憾——那些弄鏡頭的人肯定是豬腦肥腸,怎么也不會發(fā)現(xiàn)在水一方的最美,月光籠罩,萬物合一。
調到湖南衛(wèi)視頻道,又臭又長的韓劇。吵鬧的臺詞,繽紛得令人瞌睡的畫面?;煦缰?,他來了,朝可可俯下臉龐,滿懷憐惜地問——你去了哪里?
可可伸手,卻抓空,險些掉到床下。黑暗中,電視下著雪花,在房間里閃爍、熄滅,可可又想起磷火,抬頭看床頭墻壁上掛著的少女畫像,沒有光的映照,少女畫像猶如自己畫像般模棱兩可。
睡不著,索性起身,到陽臺前。外面,蛙鼓蟲鳴,明月皎皎,蓊郁的林木遮蔽了光亮,也阻隔了遙望長江的視線,但可可抬頭,還是隱約地看見遠方白色的線條,似乎泛著金澤,可可知道,那就是長江了,披著白銀的江水在黎明前一刻準備厚積薄發(fā)。
應該告訴妮可老板,再加上一層樓,在這層樓上開茶室或者咖啡館,全部用落窗玻璃,視線所及都是起伏翻卷的長江——想想吧,明月當空照的夜晚,浩瀚的江水流瀉著白銀,滿眼都是光芒,何等圣潔;即使是雪天,大浪淘沙后地靜謐下來,卷起干堆雪,何等氣勢;而曼妙的春天,那樣的景致是怎樣的美不勝收?
可可為自己的想法激動了,如果有那么一天,她一定會美美地在這里住上一段日子,看月,想心事,無所事事卻又滿足自己的無端冥想。
如果他——可可設計了幾種想法,自己失蹤,如果他找來了,可可相信他是在意自己的,因為他關心了自己的癖好就等于在意自己,可可愿意冰釋前嫌,與他共坐賞月。如果他找不到自己——可可心中有些怨了,如果他要找,怎么會找不到自己,除非他不找。
可可的心又浮了起來,推開房門,下樓。
6
妮可忙乎了一個早晨。說早晨很勉強,妮可已經(jīng)養(yǎng)成晚睡晚起的習慣,早晨的概念在妮可這里就是八點鐘至九點鐘之間。按說,照餐飲業(yè)規(guī)矩,這也不遲,但妮可不能遲于九點鐘起床,生之是沒有瞌睡的。安頓好生之的吃喝拉撒,生之會安靜地坐在畫室里,妮可才能放心地招待客人。
等妮可坐下來吃早餐時,發(fā)現(xiàn)遠處獨自坐著的可可,正喝著豆?jié){。
嗨,早上好。妮可過去招呼,她的熱情是在水一方飯莊生意火爆的一個法寶。你可以去我果園看看,有櫻桃,還有成熟的枇杷,不錯的。
五月的風,帶著果子成熟的微熏,在沙洲上伙同水汽到處飄溢。可可抓了一大把紅櫻桃,一顆顆地朝嘴巴里喂,她已經(jīng)感受到五月的強勢,風簡直是發(fā)情般的少婦,到處拋著媚眼,渲染不可辜負的時節(jié)。
吃了櫻桃,又吃枇杷。都是從樹上摘下現(xiàn)吃的,以往,總要用冷水先泡,再用熱水殺毒后才吃,可可認為那些程序做作,天然的果子,哪里來的毒?所謂的清潔過程實際就是殺鮮的過程,臣服一顆果子的過程。
可可吃得有些餓相,兇狠狠地喂進嘴巴。雙手都是枇杷絨毛。離開果園時,可可又分別往皮包和口袋里裝櫻桃、枇杷。
剛出果園,遇到生之,他正踮著腳朝果園看。
給??煽煽犊靥统銎ぐ锏臋烟?,放在生之手上。生之咧開嘴巴笑了,清亮的涎水稀稀拉拉地淌成雨線。
長長的午覺。起來時,已經(jīng)傍晚了??煽衫^續(xù)向妮可老板延請住宿。
要不要換個房間,免得攪擾了一些風景??煽傻淖彀凸懿蛔〉卣f上一句,隨即后悔自己的話太傷人,歉意地看妮可老板,正低頭整理菜單的妮可老板并沒有抬頭,可可落了尷尬,轉身出了飯莊。
可可怔住了。是他,正從車里出來,然后繞過車頭,開車門,牽出一個女人。女人小鳥依人地跟著他下車,挽著他手臂,甜蜜恩愛地款款走出。可可周身一熱,被欺騙的感覺立馬燃燒出憤怒的大火。裝×,今天就是你們婚姻的葬日,可可心中刻薄地罵道。
他們走上飯莊臺階,可可心中有些解恨一女人是瘸子,男人小心攙扶,他們走進大堂。可可不自覺地抬腳,急切了些,帶翻了旁邊一個小花盆。沙土撒在白皮鞋上,跺跺腳,不管皮鞋蓬頭垢面,邁開腳步跟上。
嗨!妮可老板朝可可喊,招呼可可到大堂沙發(fā)上喝茶。
騷女人,肯定想穩(wěn)住我,免得影響她的生意。可可恨得咬牙切齒,一顆心快跳出胸膛,徑直朝里走。可可——妮可老板追上來,拉住可可的手,可可兇巴巴地甩開妮可。
執(zhí)子之手房間。推開門,可可虛脫下來,渾身無力,他們不在??煽蓜偼嵩谏嘲l(fā)上,有客人進來,禮貌招呼,說是早預定好的。
出來時,遇到端著梅花茶的服務員,可可心生一計,接過服務員的茶盤,系上圍裙,按照指示,推開花好月圓房間,可可看見他的窘迫甚至驚恐,不禁得意,兀地記起與妮可合照中的生之眼神??煽伤查g明白了,與其說是驚恐不如說是抗拒。
先生,把你手機借下看看,我好喜歡這款手機的??煽蓾M臉微笑地看著男人,接過手機,看見屏幕的麗已換成眼前女人的照片,不禁惡作劇地恢復成自己的照片。還給女人——謝謝你們,這款式真好看,我一定送我男朋友這款樣式。
女人盯著他,眼睛滿是柔情,說:正巧,這款手機也是我送他的。又回頭看可可,說,你真是有情意的女孩子,祝福你們。女人臉龐泛著燈光落下的光芒,可可低頭,似乎看見自己身上的光芒。猶豫了下,說,哎喲,我忘記看手機——女人再次遞給可可手機。
樹梢上的月亮圓滿了,懸浮在空中,天地澄澈通透??煽砂V癡地發(fā)了一會兒愣,去找妮可老板緒帳。妮可老板挽留:隔幾天再來玩,杏子也該成熟了。可可搖頭說,一時半會兒來不了,明天涉江去上海。
剛走出飯莊,又折回,忘記了一件事——應該謝謝妮可老板,還要告訴她,關于增加一層茶樓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