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峰
我倚著門檻癡癡地望著天邊。天邊有一只巖鷹在盤桓,畫幾個不規(guī)則的問號。
繼父知道我在盼娘,但娘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回不來了。
我五歲時死了爹,六歲就有了繼父。后來娘也死了,我同繼父過。
繼父有氣管炎,長年哮喘。冬天怕冷,早晨臥在床上起不來。繼父就用腳踢偎在腳頭的我。我睡眠重,繼父接連踢了幾腳,我涎著口水說夢話。繼父再踢,我從睡夢中被踢了回來。我噘著嘴,極不情愿地起床燒火做飯。
八歲的我習(xí)慣在天亮前小便,淘空一泡尿睡個回籠覺,任憑繼父怎么踢怎么擰都醒不過來。以后我要起床小便繼父把我拉住,非要我捱到天亮再撒尿。天終于發(fā)白了,我裸著身子撒尿去了,繼父隔著窗戶把衣服扔給我穿上,旋即把房門閂了。我再不能回房睡回籠覺,只得燒火做飯。
這是繼父的絕招。
久了,早起燒火做飯成了習(xí)慣,思念娘惱恨繼父也成了習(xí)慣。
日子寒傖,腹中感到異常的饑餓。池塘里有穿著綠襖的青蛙,躲在荷葉下,露出兩個圓鼓鼓的眼睛。有人捉了青蛙,燜在鍋里,溢出撩人的醇香。我吵鬧著要吃蛙肉,繼父望望池塘,心怵然,不敢下水。身子讓水一浸會誘發(fā)氣管炎,晚上無法安眠,只能張著嘴巴嚯嚯地喘氣,坐在床上熬夜。
我肚子鼓鼓的,裝的都是氣,我吃不上蛙肉,恨繼父。
那天傍晚,繼父說捉到兩只青蛙,皮已經(jīng)剝?nèi)ィ连摤摰耐苋饣蔚梦乙浑p眼睛賊亮。白生生的蛙肉湯端上桌來,我就開始了風(fēng)掃殘云的戰(zhàn)斗。
我餓,但我沒有忘記繼父比我更餓,就說,爹你也一塊吃吧。繼父不動碗筷,端坐著,眼里閃著一種異樣的光,嘴里噙一根“喇叭筒”,嗞嗞地抽煙。他呆呆地看著我如小豬拱潲盆一樣,連肉帶湯點滴不剩地吃光了,臉上趴一絲不可名狀的笑意。
晚上我突然發(fā)起高燒來了,渾身炙熱得像塊火炭。我感覺到自己置身于魔宮里,神志昏糊不清,滿眼盡是躥出躥進紅眉毛綠眼睛的野鬼。我凄厲地驚叫:爹,我怕,野鬼來了!快救我!
繼父舉著旺旺的樅膏,跑到野外扯了一把“茅芭煙”,挨家挨戶叩問買了一個雞蛋。繼父用母親留下來的那枚銀戒指嵌進雞蛋里,再用雞蛋摻和著“茅芭煙”沸煮。待雞蛋煮熟后夾出來用一塊白布把雞蛋包裹住,在我的額頭、胸口不停地刮刨。一會戒指就變成烏紫色,繼父驚嘆,我寒氣太重,燒得厲害。急抓一把火土灰把戒指紫暈擦去,復(fù)把銀戒指嵌進雞蛋里繼續(xù)沸煮,再用雞蛋刮刨我的額頭胸口……如此反復(fù)數(shù)次,我的高燒終于退了下來。至此繼父疲憊得一張臉寡白,那尖利的咳嗽聲更加激越……
我一直不明白,青蛙肉為什么會毒人,繼父為什么把有毒的蛙肉讓給我吃。
繼父一直病懨懨的,上山勞作很吃力。那年生產(chǎn)隊派繼父舉家去一個叫腳沖的地方坐山種田。繼父不走,公共食堂就立馬停餐扣飯,繼父無奈,就攜著十歲的我起程了。
山腰上兀立著一幢牛棚,稍作裝飾,就算是家了。同去的還有劉叔、楊伯兩家人,都是鰥夫帶著一個孩子,也算同是天涯落魄人。
新來乍到,沒有一粒糧食,饑腸轆轆的我直喊餓。繼父也餓,只是壓抑著不吭聲,只是木訥地嗞嗞地抽煙。
黃昏蒞臨,繼父終于采到了一衣兜蘑菇,臉上露出久違的笑意。
鍋里嘰嘰呱呱鬧得歡暢,我死死地盯住冒著熱氣的鐵鍋,喉嚨快活地聳動著。一碗清香的蘑菇端上桌來,我迫不及待地要動手。繼父虎著臉,吼道,你餓,難道你爹就不餓嗎?爹先吃!那吼聲雖然低沉,但足以把我震懾住。
我瞪了繼父一眼,有毒的蛙肉你讓給我吃,香醇的蘑菇你卻要自己先吃,世上有你這樣的爹嗎?我干脆賭氣不吃,拱進被窩里蒙頭佯睡。
繼父望著我背影,輕輕嘆了口氣,就慢慢地吃起蘑菇來。
賭氣起什么作用,肚子照樣是寡餓,我等待著繼父來叫他起床吃蘑菇??墒菐讉€時辰過去,卻不見任何動靜,我再也撐不住,起床走出了房門。
他驚呆了,只見繼父歪在地上,口吐白沫,手足抖抖地痙攣著。我一聲尖叫,劉叔、楊伯就聚攏來……
繼父死了,埋在北面的山坳上。我成了孤兒,像一只流浪的小狗,在劉叔、楊伯家吃輪家飯。
我終于在歲月飄搖中長大了,18歲那年我準備去參軍。
我這一走就再不會回到這傷心地了——我不想再見到讓我憎恨的繼父,哪怕見到的是一座孤墳。劉叔沉著臉說,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回來轉(zhuǎn)轉(zhuǎn),這里埋著你的繼父。你繼父是個粗人,把愛埋在心里。那一次你吃的蛙肉是癩蛤蟆肉,你繼父知道癩蛤蟆有毒,沒辦法呀,你繼父有哮喘病,捉不來青蛙,只能捉幾只癩蛤蟆哄哄你,想僥幸……你吃了癩蛤蟆終于還是中毒了。這一次你繼父擔心蘑菇有毒,不讓你先吃,結(jié)果……你繼父被蘑菇毒死了……
劉叔哽咽道,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如夢乍醒,作恍然大悟狀。繼父把對我沉沉的愛深深地埋在心底,當我悟出這如山的愛時繼父又永無返顧地走了。懊悔、悲慟,撕裂著我的心。我踉踉蹌蹌,一路瘋喊道,朝繼父的墳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