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瑀
說起東歐,絕大多數(shù)人腦海中第一印象就是貧窮落后,社會混亂,這也是我們從小到大一直接受的觀念,似乎東歐巨變之后那里的國家與人民就一直是處于一種無序而混亂的狀態(tài)。前南斯拉夫遭到北約襲擊,烏克蘭顏色革命,波蘭飛機失事,俄羅斯恐怖襲擊,東歐國家經(jīng)濟衰退等等,幾乎所有的新聞與消息都在向我們陳述這樣一個事實:東歐仍舊處于一種社會極度不安穩(wěn)的狀態(tài)。除卻上述的負面消息,關于東歐的文化,歷史,政治,經(jīng)濟,宗教等一切,在中國似乎是一個真空狀態(tài),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詢問。相反,我們對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國情似乎更加了解與關注。對于在過去同屬于社會主義陣營的東歐國家,我們似乎一直是在刻意地忽略,忽略著那里的變化。
國人對東歐劇變最普遍的理解莫過于劇變造成了東歐經(jīng)濟衰退,社會混亂,人民生活水平下降,民怨沸騰,苦不堪言。事實真是如此嗎?其實只要深入地去思考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東歐為何會發(fā)生劇變,蘇聯(lián)為何會解體,如此之大的社會變革僅僅依靠西方的和平演變就能達到嗎?當然不行!無論哪一個國家,出現(xiàn)這樣的變革前提一定是人民普遍對社會現(xiàn)狀不滿,才會積極地投身于改革的浪潮中去,而且只有當絕大多數(shù)人民都發(fā)出了同樣的呼聲,才能產(chǎn)生足夠強大的力量去推翻現(xiàn)有的政權。外部的力量可以是誘因,也可以是助力,但卻永遠成為不了決定力量,任何外部強權想單方面對他國施加壓力都必將遭到失敗,這只是個時間問題。既然變革是人民的選擇,那么在社會發(fā)生改變之后,即便生活水平有所下降,社會出現(xiàn)暫時的混亂與無序,人民也不會感覺遭到了欺騙與壓迫,雖說或多或少會對過渡時期的動蕩有所不滿,但因為這是他們自己的決定,后果自然應該由他們自己承擔。
金雁先生的《從東歐到新歐洲》一書中,以捷克與匈牙利為例,捷克在前蘇聯(lián)時期是經(jīng)濟強國,其富裕程度在聯(lián)盟內(nèi)部排名也是相當靠前的,因此人民普遍懷有自豪感。解體之后,全民公決出將國有資產(chǎn)平均分配給所有公民。而匈牙利則不一樣,過去其工業(yè)能力就不強,因此在劇變之后選擇了將國有資產(chǎn)全面開放給外資的方法,以吸引外資來匈投資,這同樣是全民公決的結果。兩種截然不同的分配策略導致了兩國經(jīng)濟發(fā)展模式的迥異,捷克發(fā)展速度較慢,而匈牙利發(fā)展較快,當然在金融危機影響下匈牙利受到的打擊更大,所以無所謂哪一種模式更優(yōu)。但無論是哪條道路,由于當初的選擇是全民共同做出的,所以基本沒有人會抱怨政府的錯誤政策,不會有“清算”的情況出現(xiàn)。
這是一條普世的價值觀,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愿意將自己的決定權交由他人,哪怕是自己的父母,每個小孩子都希望快快長大,可以自己為自己做決定,即使做出的決定是錯誤的,那也是在成熟道路上必要的學費。很多時候父母的決策是正確的,但依舊會受到孩子逆反心理的影響而消極抵抗,更不用說有時候父母也會出現(xiàn)錯誤,這個時候孩子出現(xiàn)怨恨情緒也就不難理解了。個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民族。
前東歐國家人民生活水平在劇變后確實有所下降,這是因為在解體之初當局采用了蘿卜加大棒的政策,即通過加大對人民生活物質(zhì)上的供給,來換取老百姓在政治上的沉默。在一段物質(zhì)極端缺乏的年代之后,給予人民一小點物質(zhì)資料,足夠讓不少一無所有的狂熱改革者閉上嘴巴。這個時代被稱為面包時代,原理就是經(jīng)濟發(fā)展高于一切,利用經(jīng)濟發(fā)展與物質(zhì)享受來換取人民沉默的策略應運而生。
通過為人民提供基礎的生活資料,比如相對豐富的食物、廉價的住房、多樣的生活用品,當局成功地分化了人民。相當一部分人由此閉上了嘴巴,感覺現(xiàn)在的生活較之過去已經(jīng)改善如此之多了,遂安心享受起政府提供的物質(zhì)資料。社會矛盾迅速得到緩解,面包換自由的策略非常成功,并在幾乎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盛行開來,作為緩解社會壓力的法寶,屢試不鮮。
當然單純的物質(zhì)利誘無法達到這樣的效果,伴隨著蘿卜的必然是血淋淋的大棒。以匈牙利為例,布拉格之春之后,匈牙利有2.2萬人因“參與反革命活動”被關進監(jiān)獄,1.3萬人被關進拘留營,全國總人口的2%逃離到其他國家,50萬人被開除出黨,主席團和書記處50%以上的人被開除,70%的企業(yè)領導人被撤換,200萬人受到株連,20萬人流亡西方。
這就是大棒。一邊是可以壓垮一個國家的強權,一邊是沉默的物質(zhì)享受,匈牙利人選擇了沉默。
其實不僅僅是人民,金雁先生還著重提到了知識分子。我一直在思考知識分子在他們那個時代和我們這個時代應該處于一個什么位置,應該發(fā)揮什么作用?,F(xiàn)在普遍認為知識分子已經(jīng)失去了過去那種批判精神,淪為依附于政治的“御用文人”。確實,在政治高壓加物質(zhì)誘惑的雙重壓力之下,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人能擺脫屈服的命運。理想在這個時代總是不得不讓位于現(xiàn)實。諷刺的是,在沙俄專制的年代,在軍閥混戰(zhàn)的年代,無論是俄國還是中國,都涌現(xiàn)了一批又一批具有批判精神,具有探索精神,具有濟世精神的大知識分子。他們嘔心瀝血為國為民對專制進行反抗而毫不妥協(xié),期望建立起真正民主的國度。但當社會主義真正建立之后,他們反而失去了生存的土壤,或被在肉體或精神上消滅,或被世俗化成為集權的幫兇。當老的那一批學者離去之后,再無大師。
為什么在專制的國家里會出現(xiàn)異端,而在號稱人民民主的地方卻容不下其他思想呢?這樣的結果看似悖論,但其實并不難理解。就好像奧威爾在《1984》中提到的那樣:“過去的專制不過是低級的專制,強調(diào)的只是政治上的專制。而我們則不僅僅要你在行為上、口號上跟我們一致,更要你在思想上與我們一致?!碑攲V频念I域擴展到思想上的時候,任何對社會主義的懷疑與批判都將歸為叛國、反革命的行列。集權主義強調(diào)的是思想統(tǒng)一,異端必須得清除。
今天的中國比之過去,確實已經(jīng)開明多了。但遺憾的是,在中國并沒有出現(xiàn)真正領軍式的大知識分子,為什么?有人認為是過于安逸的生活或浮華的社會消磨了學者的意志,使其無法專心于對社會問題的研究。我不同意。西方社會的浮華并不比中國少多少,但在當今依舊能產(chǎn)生無數(shù)在各領域領軍的大師級知識分子。他們對歷史有深刻的見解,對社會問題有獨到的看法,他們是獨立的公共思潮的標桿,比如說艾瑞克、霍普斯鮑姆。
所謂物質(zhì)的腐蝕不過是次要的,真正的原因還在于政治的不允許。知識分子的一個基本屬性就是對真理的探索,而在充斥著謊言,所有人的面孔都分公開與私下兩面的社會里,在哪怕連說真話都有可能遭到“跨省”的社會里,在出現(xiàn)了事故,政府要求所有的媒體都不予報道的社會里,如何能指望知識分子毫無顧慮地去追求真理呢?他們又有何種渠道去追求真理呢?
我一直都認為自由是一個隱性的存在,它不需要喊口號式地強調(diào),也不需要反復地聲明,它在不在那里,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得到。就好像現(xiàn)在國內(nèi)的大學,學生在里面有沒有自由?有!沒有人管你,你可以逃課,玩游戲,看肥皂劇,出去玩,自由自在。這是一種自由,但卻是殘缺的自由。完整的自由既包括前面部分的自由,更應該包含下列的自由:學生學習具體課程不被老師限制的自由,教授研究項目不被某些機構限制的自由,學校進行教學不被政府限制的自由。這些,才是真正的自由。這僅僅是以大學為例,在社會上其他的行業(yè)里,其他的部門里,這樣的事情同樣普遍存在。
政府通過給予人民殘缺的自由來換取人民對真正自由的追求,通過給予人民有限的財富來暗中攫取更廣闊的財富,通過給予人民虛假的權利來使其獲得更大的特權。在這樣一個極不公平也不公正的國度里,和諧,該如何來實現(xiàn)?
金雁先生對知識分子的沉默感到憤怒,她認為在這樣的一個社會里,如果連充當民族良心的知識分子也保持了可恥的沉默,那么這個民族就失去了希望。沉默可以是一種反抗,但同樣也是一種縱容。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沉默的大多數(shù)都是集權分子的幫兇,與直接施暴者一起,壓迫著被迫害者。當然,俄羅斯的知識分子并不完全都沉默了,索爾仁尼琴、薩哈洛夫等人依舊在為俄羅斯的良心吶喊,并成為人民的信仰及精神領袖。這是俄羅斯的不幸,也是俄羅斯的幸運。
(作者單位:北京林業(yè)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