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惟群
就她頭上戴的插著雞毛的寬邊呢帽看,她是個英國貴族;就她腳上成年套著的拖鞋論,她是個徹頭徹尾的澳洲平民——她叫戴安,是個畫家,二十年前倫敦畫院的??粕?。我認識她時,她的職業(yè)是小販。戴安賣的是她的字畫,很特殊的字畫,是她用烙鐵在木板上深深淺淺、粗粗細細熨出來的。畫的是狗,長毛、短毛,站著、睡著……什么樣的都畫。她的字,并非“忍”,并非“吾將上下而求索”之類夠人享用一輩子的名言。而是諸如:我太太非常乏味,她總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我丈夫是個優(yōu)秀的禿頭,為家里省去很多電費;如果媽媽對我說“不”,那我就去問奶奶……她的字畫引人發(fā)笑,可她自己卻嚴肅非常,近乎刻板。如今社會最值錢的是IDEA(創(chuàng)意),她的生意又那么好,我說:“你賣得太便宜。應(yīng)該加價,起碼加一倍?!彼f:“自己喜歡的東西應(yīng)該送人。”我說:“你應(yīng)該不單做星期三。周末也該做?!彼f:“做一天夠了。周末得和丈夫、女兒在一起?!贝靼裁看蝸砑校袃杉卤刈觯阂皇钦堃粋€清潔工,趁她不在,把她家屋里屋外打掃干凈;二是出十元錢,請附近一個中國人替她做全身按摩。我問:“你丈夫是否很有錢?”她說:“一般?!闭f的口氣也一般。初識她時,她總帶著兩條狗。鋪好毛毯,讓它們臥上面,喝水,吃食,一刻不誤。哪怕顧客再多再忙,到鐘點了,她便牽著兩條狗,帶它們上“廁所”。
我羨慕她那兩條狗的教養(yǎng),而抱怨自己家的。我家的那條狗,整天搞破壞——啃樹、刨地、到處大便、吠聲不絕,惹得鄰居經(jīng)??棺h。她說:“狗要教養(yǎng),像個孩子。下次我?guī)П緯o你看。”以為說說而已,可下次她真的帶來了,出乎意料。一次,戴安來時只帶一條狗,我問:“另一條呢?”她說:“死了。老死的?!闭f得很平靜,平靜得讓我吃驚??傆X該有些補充,可她沒有。
集市經(jīng)理是戴安的朋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每次十點鐘來收租金時,總在戴安處坐一陣。那時,戴安便放下一切事情,連狗上“廁所”也不管。兩個人坐著,說話或不說,笑意很淡,看上去卻很滿足。經(jīng)理走了,戴安重新開始忙碌,靜靜的目光卻透出幾分亮,朝他的背影,還會額外追上幾眼。我說:“生活有時不盡如人意?!贝靼部纯次遥瑳]說話。我說:“藝術(shù)家現(xiàn)在太不值錢?!彼f:“藝術(shù)以前過分值錢了?!蔽艺f:“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彼f:“藝術(shù)對我來說只是個人愛好。”有一天,聽見一陣急促的拖鞋聲,抬眼,只見戴安頭上的雞毛在人群中快速前移。一會兒,她回來了,把一只首飾盒放在我桌上。我一看,那是我的貨,問怎么回事。她告訴說,是幾個年輕人偷去的。她追上去,他們說沒偷。她指出,在一個男孩的口袋里。于是,他們就把贓物交了出來。戴安說得簡單,語氣也淡,淡得近似什么也沒發(fā)生。又一天,圣誕前一日,我一早到集市,只見小販們圍聚一團,有的手端杯子,有的拿著蛋糕。問有什么喜事。有人告訴說:“戴安請客。她說圣誕了,大家辛苦了一年,該歡樂歡樂了……”我朝戴安望去,見她彎著腰,正往杯里倒香檳……她沒說祝酒詞,只是舉杯朝大家看了看,然后,一飲而盡。
(小武摘自《小小說選刊》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