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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類別的藝術家中,音樂大師往往被公認最富有行業(yè)獨立性和鮮明藝術個性。妙曼的音樂,似乎總是遠離常規(guī)的人間煙火。中國先賢早就有定論——“天籟之音”必定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F(xiàn)在的人們都知道楚國的編鐘,是屈原同時代的中國人對于音樂“天人感應”的全部理解,今天還能和鋼琴同步演奏,但是司馬遷也沒能夠記載它的發(fā)明者和最初的演奏者。后世的中國文人,關于音樂大師的筆墨也留傳得很少,以至于宋詞的傳承只停留在文字。
傳奇的魅力一旦失傳,于文化傳承絕對是個損失。如這些年,我在復旦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向留學生們介紹中國傳統(tǒng)文化時,就無法全面介紹中國悠久的音樂成就。那么,音樂為什么會那么容易失傳呢?這個謎,在我心中徘徊已經(jīng)很久了。直到我讀完《她是這樣一個人:寫真周小燕》之后,我才借助新華社高級記者、文化傳記作家趙蘭英女士的生花妙筆,揭開了這個謎。為了這部眾人期盼的傳記,本身也久負盛名的趙蘭英曾經(jīng)推掉所有的應酬,整整一年生活在周小燕的世界里,描繪給我們諸多感人的細節(jié)。
如關于傳主周小燕在上海音樂學院的任教生涯,趙蘭英一直追溯到上個世紀50年代塵封的記憶——“10月8日(1953年),星期一。從今日開始給高沛軍補課,補課的計劃是一星期上三次課,練聲為主(因為我覺得她用一個母音唱,不能使她將頸部的肌肉放松,換用許多字混在一起唱,可能會好些,并且,這樣練,容易使練聲和唱歌結合起來)。歌曲的量方面,要一星期唱一首外文歌曲,一首中文歌曲,外文以意大利古典歌曲為主,慢的和快的配合著唱,中文也是慢的與輕松愉快的輪流著唱。李家堯今天也來上課,他的聲音有些干,我想這現(xiàn)象是由于兩個原因造成的:一是疲勞,二是方法不對。他現(xiàn)在完全掀著氣唱,并且發(fā)出來的音不是一個男高音的音色,而是一個男中音,他以為這樣才是有力量的聲音。我也將au re hu do的練聲法給他試了一下,結果很好,聲音馬上松得多了。我叫他設法每日來,我?guī)退@樣搞一兩個星期,我相信,他的聲音會完全兩樣?!?/p>
這是當年的周小燕日記,歷經(jīng)“文革”還是得以保留。趙蘭英為什么視為彌足珍貴呢?因為聲樂藝術領域,演唱和教學是兩個獨立的專業(yè),它們之間有密切的關系,但也有更多的不同。久經(jīng)世面的趙蘭英發(fā)現(xiàn)——并不是,是一位優(yōu)秀的歌唱家就能當好聲樂教師;也并不是,是一位優(yōu)秀的聲樂教師就是好歌唱家。但是,她的傳主周小燕就是如此奪目的金鑲玉。所以,趙蘭英倍覺感慨——“上世紀50年代,聲樂教育,尤其是花腔藝術,在我國一直沒有形成一套比較完整而又行之有效的教學章法。從歌唱轉向教學,周小燕不斷在這條路上探索、摸索,尋找著科學的、正確的、合適的教學方法,這篇珍貴的日記,是一份難得的佐證?!?/p>
音樂是一種看不見的藝術,很難用語言表述得非常清楚。60多年了,周小燕教過的學生不計其數(shù),而她的因材施教具體到了每個人,如同精雕細琢一件件傳世瑰寶,并因此享譽世界。也正因為如此,每一位高足巧奪天工般的誕生都是無法復制的神來之筆。所以,趙蘭英并沒有在上海音樂學院發(fā)現(xiàn)關于周小燕的通用教材及其檔案。為了筆墨如聲、馨香如人,趙蘭英去周小燕家當了一年的“旁聽生”;見證了95歲高齡的傳主如何滿懷激情地為每一位學生“度身定做”的因材施教,并把幾十種周小燕教學法和相關心得用文字藝術地再現(xiàn)。我反復品味這些溫暖心靈的篇章,終于明白了音樂為什么很難傳承。而趙蘭英文字凝練、惜墨如金,她的運篇布局如茅盾筆下北方白楊般的樸實,卻透出了“偉岸”的力量。
人稱草書的最高境界是“飛筆留白”,讓鑒賞者在空白處得以感知“精、氣、神”。趙蘭英的文筆特色就是類似的不想象、不演繹,留出空白讓讀者用自己的心靈去填充、去感懷、去共鳴。她的傳主周小燕,自然也有生命中的黑暗時期,但從趙蘭英并不回避的文字中,我品出的滋味卻是滋潤雙眼的光明。
周小燕是非凡的,而如此精彩的傳記同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由此我想到同樣富有傳奇色彩的拿破侖和貝多芬,前者的傳記有300多種;后者只有羅曼·羅蘭1903年的出品,而被改編為影片則用了34年。感謝唱片的發(fā)明者貝林納先生,他的技術讓我們至今還能領略《長城謠》、《歌八百壯士》等周小燕的“天籟之音”,讓我們回味“中華民族最危險時候”的回腸蕩氣。我同樣感謝卓越的傳記文學作家趙蘭英,沒有她關于周小燕的這本嘔心瀝血之作,一代聲樂傳奇的瑰麗、更多感人肺腑的溫馨,恐怕會遺落在滾滾藝術長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