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布魯克先生是西方學者研究較少的人物,更是中國讀者相當陌生的一個人物。他不是一個簡單的喜劇人物,而是維多利亞時代一個頗具特色的知識分子形象。愛略特對這個人物的塑造體現(xiàn)了她對當時的大學教育及哈里森與阿諾德之間的文化之爭的思考。
關(guān)鍵詞:布魯克人文教育歷史語境
布魯克先生是《米德爾馬契》中多蘿西婭的伯父,在小說中多次出場,在某些故事情節(jié)(如多蘿西婭的兩次婚姻)中還起到了重要作用。不僅如此,在《米德爾馬契》這幅時代風景畫中,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物,對我們了解維多利亞時代的知識分子頗具份量。然而,國內(nèi)外歷來對他的研究非常少:不僅沒有以他作為主題的論文,評論者在提到他時大多以昏聵、可笑作為修飾語,不再對他進行評論,似乎他的作用就是一個喜劇人物而已。布魯克先生作為維多利亞時代的一個典型人物,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愛略特對這個人物的塑造體現(xiàn)了她對于知識分子形象的認知。本文意欲剖析布魯克這個人物的特點,探索這個人物在歷史語境中的定位,為讀者了解這個人物增加一個維度。
雖然所有評論家都意識到布魯克先生的可笑之處,很少有評論家意識到他的高明之處。布利安·斯萬卻是后者之中的一個。她在《米德爾馬契:現(xiàn)實主義和象征形式》一文中指出,布魯克先生雖然在許多方面是一個有智慧的傻瓜,卻經(jīng)常生動地說出喬治·愛略特本人的意見[1]。她選用的例子是在評論瑙曼的畫時,布魯克曾說,“你知道,每件東西都具有象征意義——較高風格的藝術(shù)?!彪m然斯萬所用的例子反映的是布魯克先生的審美能力,布魯克的見識并不局限于此,更體現(xiàn)于他對于智性人物的認知。
針對侄女對知識擁有者卡蘇朋的崇拜,布魯克先生竭力想說明卡蘇朋可能具有的缺陷。布魯克先生首先指出的便是卡蘇朋“埋在古書堆里,有些不問世事”。布魯克先生的意思是說卡蘇朋是一個不問世事的學究,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方式他并不贊成,他心目中的知識分子應是積極投身生活的那種,卡蘇朋的書齋生活讓他聯(lián)想到此人生活的了無生氣。多蘿西婭雖然崇拜知識,但她心目中向往的知識是能夠?qū)λ纳罱o予指導的那種,而不是非常專業(yè)的神學知識。她對卡蘇朋學識的崇拜源于她對知識理解方面的誤區(qū),她崇拜知識卻不能對知識進行有效的區(qū)分,她那博學的伯父對知識頗有感悟卻語焉不詳,沒有澄清她心中的疑惑。一心要服務社會的多蘿西婭希望藉由卡蘇朋的指導在當時的英國過一種高尚、有意義的生活,由于卡蘇朋的知識不能給予生活這種相關(guān)性,她熱切的希望多半要落空??ㄌK朋的生活方式和具體研究的內(nèi)容是否與她的愿望相符,這一問題應該引起她的注意,布魯克先生對此進行了提示,卻沒有引起她足夠的注意。布魯克先生指出的第二個問題是對知識探求過度可能導致會出問題。他用自己做例子,說,“我愛好知識,想了解一切,簡直超過分寸,走得太遠了?!比欢?,在知識方面走得太遠會導致什么問題,他卻沒有展開來解釋。這與其說是對卡蘇朋缺陷的提醒倒不如說是他的自我懺悔,而在多蘿西婭眼里,卡蘇朋是與布魯克先生截然相反的類型,伯父具有的信口開河等種種缺陷在莊重、嚴謹?shù)目ㄌK朋身上絕不會出現(xiàn),所以他這種隱晦的批評根本無法奏效。雖然他沒有對探究知識過度會出現(xiàn)什么問題做出具體的解釋,我們知道,他指的是對知識探求過度會導致生活興趣的缺失。事實也正如他所暗示的,卡蘇朋埋首古書堆中,幾至于變成一具木乃伊。多年的研究埋葬了他對生活的感受力和興趣,即使他想沐浴于愛河,也由于自己缺乏感情而無能為力。布魯克先生還指出卡蘇朋作為學者的一個缺點,“我認識卡蘇朋十年了,但我從沒聽他談過什么——我是指他從不發(fā)表任何意見。”卡蘇朋身為學者卻從不發(fā)表意見,應該在天性敏感的多蘿西婭心里引起一點警惕,至少應該明白可能卡蘇朋并不是多么出色的學者,從而減少她對卡蘇朋的盲目崇拜。布魯克以知識方面過來人的身份告誡自己的侄女卡蘇朋在知識方面可能存在的問題,這種語重心長的告誡卻因自己未能做出明晰的表達而失效。雖然如此,他對于知識的感悟卻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愛略特本人的看法,卡蘇朋婚后的表現(xiàn)印證了他的看法的正確性。
在多蘿西婭婚姻一事上最有份量的是他告誡一心要按照教條來規(guī)范生活的侄女,“生活不是按照模型鑄造的,也不能先定了尺寸再來裁剪?!边@一告誡正中多蘿西婭的死穴,也是《米德爾馬契》中冷靜、客觀的敘述者所贊成的(多蘿西婭和羅莎蒙德在擇偶問題上的失誤都是源于自己先定好了尺寸來選擇伴侶),身處謎中的多蘿西婭如果尊重伯父的權(quán)威和經(jīng)驗,理應對此有鄭重回應。然而,布魯克先生認為自己在煞費苦心履行作為監(jiān)護人的職責,結(jié)合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對卡蘇朋學識、身體方面的問題做了足夠的提醒,實際情況卻是他把自己的真知灼見摻雜在一大堆自我消解的廢話中,面對多蘿西婭的反駁卻不做解釋,致使自己感悟頗深、本應給后輩提供借鑒的見解顯得無足輕重而付諸東流。許多學者把布魯克先生視為可笑、昏聵之人,對他的看法不加重視,實際上,布魯克先生可能在有些方面可笑,但他對知識和生活的看法卻是深有體會的睿智之言,應該說體現(xiàn)了愛略特的思想。
更給布魯克先生增加份量的是他對拉迪斯拉夫的欣賞。布魯克先生是閉塞的米德爾馬契鎮(zhèn)能夠欣賞拉迪斯拉夫的少數(shù)幾個人之一。拉迪斯拉夫代表外面的世界,代表先進的理念和藝術(shù)方面的權(quán)威。布魯克先生在洛伊克初遇拉迪斯拉夫,便對后者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邀請這位年輕人到蒂普頓田莊做客,還稱贊小拉迪斯拉夫“是個聰明的年輕人”,是“大有希望的”。布魯克先生意識到后者“是一個善于把思想化為語言的年輕人”,決定聘用這位年輕人做《先驅(qū)報》的主編。即使詹姆士爵士一再要求驅(qū)逐拉迪斯拉夫,布魯克卻因為拉迪斯拉夫“非常能干”,堅持不肯讓這位年輕人離開。拉迪斯拉夫把《先驅(qū)報》辦得幾可以與倫敦的報紙相媲美,證實了布魯克先生的知人之明。他還意識到拉迪斯拉夫具有雪萊和伯克的潛質(zhì)。拉迪斯拉夫后來投身政治,成為一名國會議員,證明自己確實具有布魯克先生所意識到的潛力。拉迪斯拉夫無疑是愛略特非常喜愛的人物,而布魯克先生則是唯一慧眼識人的伯樂,可見,在對拉迪斯拉夫定位問題上,布魯克先生充當了小說作者愛略特的代言人,對這個問題的判斷說明布魯克超越了庸俗的米德爾馬契居民,是一位有一定見解的智性人物。
布魯克先生既是愛略特屢屢諷刺的對象,又在某些情況下是愛略特的代言人,這就給他的定位帶來了問題:他究竟是什么人?在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布魯克這個人物究竟有何意義?
布魯克先生對許多門類的知識廣泛涉獵卻又所知不多,具有鮮明的涉獵者色彩:一方面,他在引章摘句時往往張冠李戴,讓人啼笑皆非;另一方面,他的博學并沒有使他在米德爾馬契社會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正如利德蓋特所說,“誰想依靠他,都要失望”,這種特點與當時的大學教育有深刻的聯(lián)系。從小說所披露的布魯克先生的經(jīng)歷來看,他是受過劍橋大學教育的知識分子,曾經(jīng)與華茲華斯同學,又曾經(jīng)到歐洲各地游歷,對藝術(shù)及當代的各種思潮多有涉獵。馬蒂爾德·帕勒特(MathildeParlett)在《喬治·愛略特和人文主義者》一文中著力研究愛略特小說中受過人文教育的知識分子的形象,指出當時受過人文教育者的種種不足。這種人物在愛略特的五部小說中都受到諷刺,尤以《米德爾馬契》中的布魯克先生描述得最為細致?!八麑λ袑W科無不涉獵,擔心的是涉獵過分。”。從小說看,布魯克先生對所有的領(lǐng)域似乎都略知一二,但卻都說不出很有見解的內(nèi)容,這和當時牛津、劍橋等大學的教育方式有直接的關(guān)系。
布魯克先生作為涉獵者的一個體現(xiàn)是他喜歡收集各種材料,卻從不對它們進行整理,結(jié)果這些材料都雜亂無章,成為無用的廢物。羅伯森敏銳地意識到布魯克先生對這些材料的處理方式與他的大腦的工作方式之間的相似性。的確,布魯克先生的腦海里充盈著各種知識,然而,這些知識沒有經(jīng)過大腦的深層思考,對布魯克不僅沒有起到提高的作用,反而導致他無論說什么都辭不達意,無法形成重要、權(quán)威的觀點。更可笑的是,由于他的大腦充斥著這些知識原料,拉迪斯拉夫想把寫好的競選演講塞到他頭腦里,卻發(fā)現(xiàn),“布魯克先生的頭腦里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貨色,有時難免失去頭緒,不知所云,很難再言歸正傳?!ㄒ坏霓k法就是把它們裝滿他的頭腦,占有它的一切空間。但困難的是找不到這種空間,因為它早已被各種思想塞滿了。”在布魯克身上體現(xiàn)了廣泛涉獵、不求甚解的可笑的后果。這個人物在令人莞爾的同時,也讓我們深思教育的本質(zhì)。
布魯克先生作為外省生活的一個特色人物其核心內(nèi)容是他熱衷于政治,以獨立派候選人的身份參加競選一事。從他的身份和社會地位來看,他本應站在貴族一邊支持保守派,這也正是他的朋友們詹姆士爵士和卡德瓦拉德牧師及太太等所希望的。然而,布魯克先生這位好好先生敢于逆朋友們的心愿而動,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他作為維多利亞時代的自由知識分子,相信自己的思想會對社會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布魯克先生頗以自己的思想為重。小說中說,布魯克先生在勾畫出聘用小拉迪斯拉夫做《先驅(qū)報》主編的藍圖后,“從年輕時代起就埋藏在他心里,但由于各種障礙,一直沒有得到成長機會的種子——把他的意見公諸于世的愿望——終于在暗中抽條成長了。”布魯克先生想把自己的意見公之于眾,是因為他堅信這樣做是在“教育他們”,“我們要帶領(lǐng)他們前進”,“優(yōu)秀的人都站在我們一邊?!崩米约旱乃枷肴ソ逃癖?,這正是維多利亞時代諸多思想家所倡導的知識分子的天職。布魯克先生正是力圖履行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使命,即使這與自己的社會地位相抵觸也在所不惜。
雖然布魯克先生具有參與政治的熱情,他的政治活動卻以滑稽劇告終,反映出缺乏行動力的知識分子在政治上的無能。布魯克的參政經(jīng)歷仿佛在為弗雷德里克·哈里森等人對文化擁有者的攻擊提供佐證。哈里森抨擊“文化”一詞,稱,“對于新書的評論者來說,文化是一種理想的品質(zhì),足以為舞文弄墨的教授增色;但是文化一旦用于政治,它僅意味著喜歡吹毛求疵,熱衷自私的悠然自得,行動上的優(yōu)柔寡斷。擁有文化的人在政治上是最無能的人。在單純的學究氣和缺乏常識方面無出其右。對他來說,沒有任何臆想是不真實的,沒有任何目的是不現(xiàn)實的。也許他們是社區(qū)里有責任心的階層中唯一不能放心地托付權(quán)力的人?!比绻覀儼压锷_列的文化人的特點與布魯克先生進行對照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后者幾與哈里森的描繪完全吻合。
阿諾德在《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中提出文化的擁有者應該具有認知自己和認知世界的能力,而布魯克先生在這兩方面都非常欠缺,導致自己成為一個滑稽可笑的人物。他身上集中了文化的敵人攻擊文化擁有者的種種特點。他雖然體現(xiàn)了維多利亞時代人文教育的弊端,卻對人文教育可能帶來的增值具有洞察力:他對藝術(shù)和人物的鑒賞力成為這個人物的亮點。也許,我們可以說,布魯克先生是一個對于解剖教育頗有意義的智性人物。利維斯在《偉大的傳統(tǒng)》中稱贊愛略特在塑造卡蘇朋這個人物上所體現(xiàn)的智識深度,這個斷語同樣適用于布魯克。喬治·愛略特在塑造這些人物時表明“自己對政治、社會以及經(jīng)濟史,對文明的整個復雜走向所抱的一份強烈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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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芳,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博士,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英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國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