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法國作家普洛斯佩·梅里美以其特殊的人生閱歷鑄成了二十余部中短篇小說,完成了對他生命觀的闡釋,從而立足于法國文壇。他的作品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充分體現(xiàn)了他生命觀三個方面的內(nèi)涵:追求超越都市文明人生活的個人自由;肯定原始人性的張力;完成對死的解構(gòu)與超越。
關(guān)鍵詞:生命觀自由原始人性死亡
所謂的生命觀就是指人們對于生與死的認(rèn)識和理解,對生命的體味和感悟。每個生命來到塵世之后都會在不同時期、不同境遇中遭遇到生與死的問題。古今中外無數(shù)先賢圣哲都曾探求生命與死亡的意義:中國古代的孔子在充分肯定人的自然生命的同時更注重生命的精神價值,他認(rèn)為健全的人格是精神生命的體現(xiàn),他以一部《論語》作了闡釋,把有限的生命投放到立德、立工、立言的事業(yè)追求中;莊子把追求絕對的精神自由作為終極目標(biāo),向往著逍遙的境界;司馬遷以一部《史記》奏鳴了生命的絕響,發(fā)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的感慨。梅里美則通過二十余篇中短篇小說闡釋了他對生命的獨特理解。他的小說大多以主人公之死作為結(jié)局:馬鐵奧殺死了獨生兒子;嘉爾曼被何塞所殺;高龍巴完成了復(fù)仇,殺死了仇敵的兩個兒子;朱莉在誤解中憔悴而死;費德里哥糊里糊涂上了天堂……“死”似乎成了梅里美小說人物的宿命,似乎只有死才能將其生命揮灑到極致。細(xì)細(xì)考究,小說主人公的死又各不相同,以下將通過文本分析詳細(xì)闡釋梅里美的生命觀。
一.追求超越都市文明生活的個人自由
梅里美在《嘉爾曼》中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自由的頌揚。他借嘉爾曼這一人物形象闡釋了自己獨特的自由觀,他把自己心中對自由的追求形象化。嘉爾曼渴望擺脫任何形式的束縛,她唯一的追求是絕對自由,她是自由的象征?!都螤柭穭?chuàng)作于1845年,當(dāng)時法國已確立了資本階級的統(tǒng)治,隨之而來的是整個社會被金錢所主宰,一切都商品化了,人與人之間是赤裸裸的金錢關(guān)系,人處于都市文明生活中,喪失了高尚的理想與生活的激情,虛偽狡詐,庸庸碌碌。富于浪漫氣質(zhì)、充滿正義感的梅里美倍感壓抑,它通過嘉爾曼這一形象發(fā)出了自己的吶喊,向束縛個性、扼殺自由的資本主義社會提出抗議。
嘉爾曼是真正自由的,她是自己的主人,靈魂深處沒有一絲一毫的奴性。她的魅力就在于這種灑脫不羈的個性、不受任何束縛的自由觀,它是自由的象征。嘉爾曼不能忍受別人對自己的限制:“人家要干涉我做什么事,我馬上就做!”當(dāng)她在一女工臉上用刀劃了X型的十字,士兵將其押往監(jiān)獄時,她引誘何塞,終于脫身,過后以身相許算是還債。嘉爾曼的丈夫坐牢,她雖然并不愛這個獨眼龍,還是引誘御醫(yī)救出了他。在他們這些人看來,自由比什么都寶貴,為了少坐一天牢,他們會把整個城市都燒掉。
嘉爾曼的自由甚至到了一種沒有貞操觀念的程度,她的兩性關(guān)系混亂,有時為了誘人上當(dāng),有時為了探測情報。她給許多人當(dāng)過情婦,與此同時她竟有一個丈夫,但是她并不忠于他,得知丈夫被何塞殺死的消息也沒有悲痛。當(dāng)何塞打算放棄強盜生活,到美洲過正常人的、幸福安寧的家庭生活時,她堅決拒絕,并因此開始鄙視對方。她說:“我要的是自由,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幾千年來,愛情、婚姻、家庭被視為神圣不可侵犯的,多少人將其視為最高的理想,為之而生,為之而死。嘉爾曼卻把愛情、婚姻、家庭看作是無形的牢籠,對人的束縛,對自由的扼殺,至死拒絕改變自己的生活,這在文學(xué)史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在小說的結(jié)尾,何塞逼迫嘉爾曼到美洲去,她必須在死亡和自由之間做出選擇,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死亡,她說:“嘉爾曼永遠(yuǎn)是自由的?!彼釛壛擞邢薜纳?,擁有的是無限的自由,給自己的生命畫上了一個完滿的句號。
在世界文學(xué)史上,出現(xiàn)過許多強盜形象,可是他們當(dāng)強盜是被逼上梁山的,如果社會公正、合理,他們本不該做強盜,而嘉爾曼是自覺、自愿的,如果她洗手不干,完全可以過上富足生活,進入上流社會,可她偏偏與社會作對,甚至想把財主老爺?shù)臉穲@統(tǒng)統(tǒng)砸光。嘉爾曼徹底否定傳統(tǒng)道德和社會規(guī)范,她永遠(yuǎn)不會成為這個社會的良民。
在嘉爾曼看來,社會有形的國家機器、無形的政治制度、倫理道德、愛情婚姻家庭都是對自我的束縛。她不能容忍公正的法律,也不能容忍不公正的法律;她反抗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也反抗合理的社會制度;在一個公正、合理的社會,她照樣感到窒息。何塞拔出刀子時,她不但沒有求饒,反而把對方給自己的定情戒指丟在地上,大聲說:“不!不!不!”。嘉爾曼對現(xiàn)實永遠(yuǎn)說“不”,她是一個自由的精靈。自由是人類最高的理想,梅里美不過是借嘉爾曼這一形象闡釋了自己獨特的自由觀,把心中的自由理想形象化。
二.肯定原始人性的張力
梅里美興趣廣泛,涉獵頗多,舉凡歷史、哲學(xué)、考古甚至星相學(xué),都有很深的造詣,并精通多種語言如拉丁語、希臘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此外,對吉普賽語、立陶宛語也有研究。這些便利了他對那些蠻荒邊遠(yuǎn)地帶的研究。1834年,他被任命為歷史文物考察官,這一職務(wù)給他提供了周游列國、廣泛接觸各地風(fēng)土人情的機會,這也使得他的作品中多出現(xiàn)一些流浪者、土著民等社會邊緣人物形象。1839年,梅里美與好友司湯達聯(lián)袂同游科西嘉。這個地方的島嶼具有悠久的歷史與文化,原屬意大利,1768年割讓與法國。但當(dāng)?shù)鼐用袢匀槐A糁毺氐娘L(fēng)俗習(xí)慣和語言。愛好研究和獵奇的梅里美像探險者進入神秘而未開墾的處女地一樣,收集資料,塑造了淳樸粗豪的大自然的女兒——高龍巴。梅里美筆下的許多人物就處于原始荒蠻的環(huán)境中,游離在社會邊緣的化外之民。
文學(xué)形象往往是作家思想的具象。作家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往往體現(xiàn)出他的審美指向。梅里美在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與文明社會對立、具有原始生命力和獨特個性的人物形象。如嘉爾曼、高龍巴、馬鐵奧、塔曼戈等。這些形象共同體現(xiàn)了梅里美獨特的生命價值取向,即用非道德的審美眼光來發(fā)覺未經(jīng)現(xiàn)代文明洗禮的原始人性,力圖呼喚現(xiàn)代人性的覺醒,張揚一種原始的生命力。
高龍巴,一個有勇有謀的科西嘉少女,毫無文明社會小姐的矯揉造作,率真、熱情、果決、對敵人恨即恨得痛徹骨髓,對親人愛則愛得淋漓盡致。她聰明伶俐又詭計多端,為了復(fù)仇,她毫不心慈手軟,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是一朵典型的原始生命之野花,釋放著原始生命的活力。嘉爾曼,一個野性十足的女子,她敢作敢為、狂放不羈的性格使她放射出原始人性的光彩。在她身上充分展示了原始人性的本色,愛時極愛,恨時極恨,絕不曲意逢迎,也絕不違心求生,她大喊:“你的要求,我辦不到,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p>
從某種程度上講,充滿原始野性的人物形象體現(xiàn)了人格的尊嚴(yán)。在這兩個近乎遠(yuǎn)離人類文明的人物形象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人的價值。高龍巴雖語言粗野,行為殘忍,但較之文明社會貴族小姐的循規(guī)蹈矩、溫文儒雅,更多地閃耀了人性本色的光芒。她真誠無偽地為家族榮譽而周密地實施著復(fù)仇計劃,不擇手段地去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biāo)。嘉爾曼則更為狂放不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隨個人意志而活,那種飽蘊蠻荒氣息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使人們真切地感到一種人性的威嚴(yán),一種生命的莊嚴(yán)和無拘無束,是對自由人性的一種張揚。與那些生活在資本主義道德壓抑下生命日益萎縮的人相比,他們顯然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強健而富于沖擊性的生命活力。
同時,梅里美在塑造人物形象時采用的是一種非道德的原始生命觀。高龍巴和嘉爾曼是無法用文明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來衡量的。他們的那種原始野性無法與文明社會兼容,他們始終處于非道德的范疇,游離于道德的邊緣。19世紀(jì)上半葉,歐洲許多文學(xué)家面對世態(tài)炎涼,物欲橫流的社會現(xiàn)狀,從社會進步、個性解放乃至審美需求等角度對世俗道德及社會秩序進行深刻反思。而梅里美表現(xiàn)出對于原始事物的濃厚興趣,以及一種對于比當(dāng)時道德所載的生活方式更為本能、更加熱烈的生活方式的渴望。他在許多作品中都流露出這樣一種思想意識:文明發(fā)展所帶來的道德秩序日趨苛細(xì),必然會構(gòu)成對人性的束縛。因此要擺脫這種束縛就需要道德規(guī)范在一定程度上的廢棄為代價,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因此他把眼光轉(zhuǎn)向化外之地。這種思想意識使他塑造了帶有濃厚野性色彩的藝術(shù)形象如嘉爾曼,她的思想性格、所作所為全然無法用世俗倫理道德來衡量。高龍巴的復(fù)仇方式在巴黎上層人士甚至是她的哥哥看來都是極其地野蠻和殘忍,他們無法接受他的方式。
三.完成對死的解構(gòu)與超越
翻看梅里美的二十余篇中短篇小說,大部分都涉及到死亡主題,人物總是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恶R鐵奧大義滅親》中馬鐵奧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嘉爾曼》女主角被情夫何塞所殺,《高龍巴》何塞手刃仇敵,《一盤雙六棋》中羅熱上尉拒絕投降自沉海底,《陰差陽錯》中朱莉在誤會中憔悴而死……所有這些作品都將人物的死亡暴露無遺。以下通過他的有代表性的小說來分析他對死亡的不同處理方式和對死亡的解構(gòu)。
(一)永恒來戰(zhàn)勝死亡。
《馬鐵奧大義滅親》中馬鐵奧是科西嘉島上一個強悍粗獷的山民,以重義守信而聞名鄉(xiāng)里。有一天他的兒子福爾圖納托為了一塊銀表而出賣了一個有求于他的強盜,使他的家族背上了貪財失信的罵名,為了保全信義而親手殺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嘉爾曼》中一個放蕩不羈的女強盜為了自由而拒絕與情人過安定的日子,最終被情人所殺。這兩篇小說看似毫無聯(lián)系,其實都提出了同一個主題即為維護精神信仰的永恒而死。
按照通常的觀點,人會遵從生命本能抗拒死亡,這種從生命本能出發(fā)產(chǎn)生的對死亡的恐懼及由之引發(fā)的對生的焦慮,反過來又會促使人們對生命更加關(guān)注、依戀和尊重。同時,對于不朽的渴望也是人們抗拒死亡的一條最根本的精神途徑,它是人類在各個時期普遍具有的深層心理沖動和理念信仰。作為一位對人類生命有獨特思考的作家,梅里美領(lǐng)悟到人類可以通過獲得精神的不朽與永恒達到抗拒死亡的可能。在他看來,生命固然可貴,但人活著還有比生命更值得去維護、更長久永恒的東西,那就是“自由”“信義”等精神追求。而人類為了精神信仰即使不得不選擇死亡,生命卻也因此獲得了不朽。馬鐵奧為了“信義”就必須以死亡來懲戒自己唯一的兒子。唯有這樣才能維護精神信仰的永恒,實現(xiàn)自由對死亡的最后勝利。
(二)死亡是生命的自然終結(jié),并不可怕。
在《費德里哥》中主人公完全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和焦慮,他所追求的只是沒有陰影的快樂生活。費德里哥并不怕死,連續(xù)兩次戲弄死神,享受了三生的幸福。他不怕地獄,通過賭牌戲弄了地獄之神,還救出了十二個受害者的靈魂;他也不愛天堂,像對待普通朋友那樣對待上帝,當(dāng)上帝給他三個恩典時他沒有像圣彼得那樣滿腦子想的都是進天堂。他想到的還是賭牌贏錢,喝酒享受生活等一些現(xiàn)實的俗事??梢哉f在《費德里哥》中,梅里美宣揚的是一種自然主義的死亡觀:死亡只不過是生命的自然終結(jié),并非多么可怕的事,人不必整天對死亡感到恐懼。人們與其想著如何逃避死亡,還不如享受現(xiàn)實的生活。尤其不可思議的是,費德里哥居然陰差陽錯地進入了天堂。但對他來說,天堂也不過如此,也就是他現(xiàn)實生活的繼續(xù),天堂對他來講與人間并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既然如此,死亡又有什么可怕呢?我們又何必想盡辦法來逃避死亡呢?顯然,從中可以看出梅里美已經(jīng)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
(三)死亡的無意義。
在《陰差陽錯》中女主人公朱莉的死并未得到達西的遲來的愛情、終身的悔恨和思戀。死亡的來臨只是讓她聲嘶力竭地發(fā)出悲哀的感嘆“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梅里美在小說的結(jié)尾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死亡并沒有消除朱莉與達西之間的誤會,讓他們真正了解彼此的感情,反而加重了達西對朱莉的誤會,使得他永遠(yuǎn)把它定性為“賣弄風(fēng)情的女人”,并很快與別的女人結(jié)了婚??梢哉f,朱莉的死對他們的感情毫無意義。在別的作家那里對死亡都賦予了神圣的價值,但在梅里美這里卻毫無意義,完成了對死亡的一種解構(gòu)。他冷眼旁觀了朱莉之死的毫無價值,既不能給她帶來達西的愛情和靈魂的解脫,也不能喚醒達西已經(jīng)麻木的心靈。
以上三種對死亡的處理方式,體現(xiàn)了梅里美對生命的理性思考和對人性的深刻體驗。通過上述的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逐漸完成了對死的一種解構(gòu)與超越,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他思想的發(fā)展:從最初的對死亡的抗拒到對于死亡的超越的可能,再到對死亡無意義的冷靜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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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國玉,湖北文理學(xué)院文學(xué)院講師,主要從事歐美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