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百年孤獨》亂倫敘事的功能

內容摘要：“亂倫”是古今中外文學中一個永恒的敘事母題，進入20世紀，亂倫母題已超越了傳統(tǒng)內涵，在結構方式上體現(xiàn)出新的特征。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除孤獨、命運和死亡母題外，值得關注的還有亂倫母題。本文立足于《百年孤獨》文本，在20世紀亂倫母題的研究基礎上，對文本中的亂倫敘事從循環(huán)、隱喻功能等角度進行分析，從而證明文本中的亂倫現(xiàn)象是布恩迪亞家族孤獨的必然命運。

關鍵詞：《百年孤獨》亂倫敘事循環(huán)隱喻孤獨

“亂倫”的嚴格定義是指生物學意義上人類近親間發(fā)生性行為，尤指社會風俗的禁忌或為法律條款禁止時。從廣義上來說，還涉及心理學和社會學意義的有近親關系的男女間精神層面的亂倫欲望?！皝y倫”是古今中外文學中的一個永恒的敘事母題，“在已經發(fā)展了的文化中，從索?？死账沟接冉稹W尼爾，亂倫一直是全部文學作品中最為流行的主題，人們對它似乎從不厭倦，不斷地發(fā)現(xiàn)它是永遠新穎，引人入勝的。”

在過去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亂倫”幾乎隨處可見，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暗示人們母子亂倫是導致毀滅性結局的原因，《圣經·舊約》中記載了古希伯來民族最初的“亂倫”，紫式部的《源氏物語》也描寫了光源氏與藤壺母后的不倫之戀。進入19世紀和20世紀，作家對亂倫母題的關注從更深層次去挖掘背后人類復雜的情感或亂倫之下人性的壓抑與扭曲。亂倫敘事此時已不僅僅只服務于情節(jié)需要，僅僅滿足讀者好奇心理，它更多代表著一種隱喻方式和敘事手段。

《百年孤獨》作為拉丁美洲的史詩性作品，蘊含了多個敘事片段。但作品中亂倫母題同時也應值得關注。因為在《百年孤獨》中，“亂倫”現(xiàn)象似乎無處不在，它似乎成為了布恩迪亞家族的一個命運輪回，貫穿家族的興衰榮辱。那么該如何看待這些亂倫敘事呢？

一.亂倫：情愛的孤獨與封閉

按照蘇扎尼·吉爾·萊文的意見，書中最色情的場景也都是最接近于亂倫的場景，隱喻的或者是實際的亂倫。馬爾克斯將亂倫帶入具有異域風情的馬貢多，為其渲染了神秘詭異的氣氛，使家族每一代成員在追逐愛情方面顯得尤為孤獨，造成一種人鬼難分、現(xiàn)實與虛幻莫辨的效果。

貝爾—維亞達曾對《百年孤獨》中的“性世界”進行一番概括。例如，小說中有婚戀，有露水夫妻，有正式的求愛，有三角戀，還有導向亂倫的狂熱情愛等形式的描寫。因此，我們借鑒這種劃分方法，將《百年孤獨》中的亂倫關系分為以下幾種：

1.表兄妹間的亂倫。

家族第一代布恩地亞和烏蘇拉是一對表兄妹，他們的結合是小說開篇正面出場的第一對亂倫關系。烏蘇拉的姑媽和布恩迪亞的叔父結合生出一個帶豬尾巴的小孩，家長們?yōu)椴级鞯貋喓蜑跆K拉“擔心幾百年來互相聯(lián)姻的兩個家族的這一對健康的根苗，會遭遇生養(yǎng)蜥蜴的恥辱”?！柏i尾巴”的亂倫詛咒為家族的悲劇埋下古老的線索。

“豬尾巴”造成了烏蘇拉強烈的擔心與恐懼，她一直憂慮布恩地亞家族亂倫的命運。她警告阿瑪蘭塔，擔憂奧雷良諾第二與菲南達無性無愛的婚姻，甚至在上校的17個兒子遠道來臨之時，她的擔憂多于高興，對俏姑娘雷梅苔絲警告道：“你得睜大眼睛！跟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搞上，都會生出長豬尾巴的孩子?！倍厝幌喾吹氖遣级鞯貋喌膽B(tài)度。在兩人結合時他就說：“生下豬崽也沒關系，只要會說話就成了?！敝鬄鯛柼K拉對他抱怨道要為亂倫負責時，他又說：“要是你該生蜥蜴，我們就養(yǎng)蜥蜴?！眱扇缩r明的態(tài)度對比一方面暗示了亂倫將是貫穿布恩地亞家族的“族徽”，一方面也暗示了亂倫的毀滅一定程度上是家族中男性對禮教不屑的原因。

2.兄妹間的亂倫。

《百年孤獨》兄妹間的亂表現(xiàn)為第二代霍塞·阿卡迪奧（以下簡稱霍塞）與其妹妹雷蓓卡的婚戀關系。霍塞不顧禮教幾乎是半強奸地與雷蓓卡發(fā)生關系，并在婚后不斷地尋花問柳直到雷蓓卡將他馴服?；羧鋵嵤且粋€孤獨者。同樣，雷蓓卡也是徘徊在愛情和親情的孤獨者。她痛苦地靠咀嚼泥土和墻皮來緩解愛情的酸澀感覺，使自己愈加絕望與痛苦。

在這對亂倫關系中，霍塞的反應較他的父親更加漠然與毫不在意?；羧f道“我無所謂”，后來直接粗暴地惱怒道“去他的天理”。

值得思考的是霍塞對雷蓓卡的態(tài)度。他一直稱呼雷蓓卡為“小妹妹”，但是又縱容自己與妹妹發(fā)生性關系，這實際上是一種“隱喻的亂倫”，在不斷提醒自己亂倫的同時又在無窮的情欲中排遣孤獨與悲傷。

3.母子間的亂倫。

邁克爾·伍德曾以嘲弄的口吻舉例說：“霍塞·阿卡迪奧的尸體流出的血液穿過村莊去尋找他的母親，這是傳統(tǒng)的忠孝觀超越死亡的表示呢，還是一種姍姍來遲的、有博拉羅風格的俄狄浦斯愿望的流露呢？”在文本中，的確存在一些證明這些曖昧關系的情節(jié)。例如霍塞潛意識中把愛人庇拉·特內拉當作母親烏蘇拉。就連馬爾克斯本人也聲稱，小說使他尤為感興趣的是“講述這個為亂倫所癡迷的家族故事”。

另一對潛在的亂倫關系是第三代阿爾卡蒂奧對其生母庇拉·特內拉的性欲幻想。阿爾卡蒂奧并不知道庇拉爾是他的生母，因此失去理智的他甚至半脅迫地要求生母與其發(fā)生關系?！翱杀拿\令庇拉一陣惡心，她只得強行忍住。”而阿卡迪奧的極端心理也加速了他的死亡。

4.姑侄亂倫關系。

亂倫關系在最后一代得以終結。但事實上，小說中的姑侄亂倫并不只他們這一對：在第二代阿瑪蘭塔與第三代奧雷良諾·霍塞的關系中，就有非實質的亂倫禁忌游戲。這種關系在烏蘇拉的提醒和阿瑪蘭塔的決議斬斷下自行消亡。

最后一代的亂倫關系使布恩地亞家族的詛咒此刻發(fā)生，此時既是家族毀滅之日，也是馬貢多神話碎裂之時。作者要表達的是一種殘忍的嘲諷：真正因為愛情而結合生下的小孩，卻受到了亂倫的詛咒。家族成員們一生都在尋愛，但他們大多經歷的是無愛的愛情。

封閉與孤獨，這是布恩迪亞家族成員缺失真愛的原因，反之，這種沒有愛的婚姻和情欲又加深了布恩地亞家族成員的孤獨存在與封閉，兩者互相交織形成惡性循環(huán)。而最后一代姑侄亂倫關系，正是這種恐懼的循環(huán)的終結。

二.亂倫與循環(huán)敘事

王安憶的《小說家的十三堂課》中，曾這樣概括：“布恩地亞家族的血緣有兩種力量：一股是向外的開拓，結果是喪失獨立；一股是向內的發(fā)展，結果以亂倫為消亡?！薄栋倌旯陋殹分胁粩喑霈F(xiàn)重復又不雷同的情節(jié)，最明顯的就是亂倫情節(jié)。循環(huán)往復仿佛成為了小說中的一種基本格調：布恩地亞家族象征著罪惡的亂倫，在家族的每一代人身上重演，因此也構成了貫穿小說中的暗線。

1.亂倫與空間循環(huán)敘事。

《百年孤獨》中的地域空間只有一個：神話般的馬貢多。從第一代到最后一代，亂倫發(fā)生的地點回到了馬貢多，完成了一個空間敘事的循環(huán)。

馬貢多歷經坎坷，從一個蒙昧的拉丁美洲農村的縮影變遷為一個“文明”的都市。它終于喪失了獨立性，喪失了原始狀態(tài)，原有的秩序被無情地打破，社會變得動蕩不安，世風日漸墮落。與此同時亂倫則在布恩迪亞家族愈演愈烈，隨著文明的進步，布恩迪亞家族面臨的卻是道德與倫理的退步。馬貢多的地域形態(tài)和家族亂倫情況，可用下圖表示：

馬孔多：興起并成長——繁榮并旺盛——變遷并倒退——衰落并毀滅

家族亂倫：冒險并恐懼——渴望并萌芽——嘗試并蔓延——狂熱并毀滅

由上可知，布恩地亞家族的亂倫情況和馬貢多地域形態(tài)的變遷是一致的，兩者共生共存，共同走向衰落和消亡。

2.亂倫與時間循環(huán)敘事。

《百年孤獨》中的時間，一般被稱為“魔幻時間”，是停滯的循環(huán)的時間。據張玫珊考證，《百年孤獨》中“同一事物的循環(huán)（無論大?。┏艘馕吨捎诳傇谝粋€軌道上反復，缺乏與其他客體的相互交通、溝通，也就同時意味著隔絕和孤立，也就是表達‘孤獨的主題”。

在作品中人物的描寫和命運的安排上，都無一用循環(huán)的手段來彼此相接。正如烏爾蘇拉所隱隱不安感覺的那樣：

在家族的漫長歷史上，這名字的一次又一次重復使她得出了她認為是無可爭辯的結論：奧雷良諾們都離群索居，卻頭腦出眾；而霍塞·阿卡迪奧們則感情沖動而有闖蕩精神，但都打上了悲劇的印記。

例如上?？偸窃谧鰸M25條小金魚后又將其融化，重新再開始一次，直到他肉體的死亡。阿瑪蘭塔到晚年織起自己的壽衣，織了拆拆了又織，如此反復直到生命結束。

綜上：亂倫，反復，循環(huán)——時間和空間既是停滯的，也是不斷循環(huán)轉動的，而這正是布恩迪亞家族孤獨的循環(huán)，是永恒與靜止的矛盾所在。

三.亂倫的歷史隱喻與神話隱喻

馬爾克斯在一次訪談中談到：“《百年孤獨》不是拉丁美洲的歷史，而是拉丁美洲的隱喻?！边@樣一部內容龐大的作品展現(xiàn)的不僅僅是拉丁美洲疼痛又滄桑的歷史?！栋倌旯陋殹肥且环N用密碼寫就的現(xiàn)實，這就決定了小說中存在大量的隱喻。其中，“亂倫”母題的隱喻具有多種解讀方式。

1.亂倫的歷史隱喻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談及《百年孤獨》的創(chuàng)作中說：“我的所有小說，沒有一行文字不是以真事為基礎的?！倍鳛樾≌f中最重要線索之一的亂倫線索，也是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原型和歷史隱喻的。

（1）亂倫與拉美印第安文化

《百年孤獨》中除了在人的生存狀態(tài)、工具、信仰等方面可以與印第安文化印證外，最重要的就是印第安文化中的生殖崇拜。這種生殖崇拜主要是認為只有人的兩性的真正結合，樹木花草以及動物才能繁榮滋長。表現(xiàn)在小說里是奧雷良諾第二與情婦佩特拉·科特的情愛，他們能使家畜進行異乎尋常的繁殖。這一情節(jié)體現(xiàn)著對古印第安人的生殖崇拜觀念的延續(xù)。

隱喻的第二方面是神靈預言傳統(tǒng)。印第安人認為“萬物皆有靈”，世界上總有些人和一些事物存在著感應關系，能夠感到它們的神秘所在和運動規(guī)律。作品中，家族中大地母親的烏蘇拉一遍遍地萌生著發(fā)生亂倫的擔憂與預感。而最大的預兆是吉普賽人梅爾基阿德斯，他在一百年前就能預示到布恩迪亞家族的命運并把它寫在羊皮書上。這種命運的預言和亂倫相結合，并且將發(fā)生地點安排在拉丁美洲，顯得神秘詭異又驚心動魄。

（2）亂倫與拉美民族的孤獨

因為拉丁美洲長期的封閉隔絕，使得拉美人天生的孤獨感得以開啟，這種孤獨感在近代西方殖民者入侵后愈發(fā)強烈。人種的涌入，文明的滲透，意識形態(tài)和宗教信仰的來襲，都使拉丁美洲這塊滄桑又年輕的土地苦不堪言?！肮陋殠缀醭蔀榻詠砝∶乐薷鲊粋€民族性、歷史性與普遍性的痼疾。這種濃烈、普遍而整體的孤獨一世則成為籠罩在拉丁美洲人民尤其是敏感而富有憂患意識的作家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成為頗具拉丁美洲獨立意識與現(xiàn)代意識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共同母題?！辈级鞯蟻喖易宓哪心信?，無不是因為飽嘗孤獨而走向亂倫的歧途，進而又陷入反復的孤獨中難以自拔，最終導致家族的滅亡和馬孔多小鎮(zhèn)的隕落。

2.亂倫的神話隱喻

根據原型批評的理論，《百年孤獨》這一部以本土印第安文化、歐洲文化、基督教文化的巨著以很多神話的原型為框架，借此構架了一個馬孔多的神話。但筆者認為，《百年孤獨》除了塑造了一個《圣經》原型外，還存在著一個《俄狄浦斯王》相似的希臘神話原型。

（1）災難的隱喻

在悲劇《俄狄浦斯王》里，一開場就是忒拜城邦的天災人禍，而城邦的災禍實質是俄狄浦斯殺父娶母后得到的倫理懲罰，因為俄狄浦斯一人的過錯導致了忒拜城陷入災難與痛苦之中。《百年孤獨》的馬貢多，隨著布恩地亞家族不斷的亂倫關系，這一個美好的城市也逐漸化為灰燼。一場大屠殺殺死了三千多人，一場大暴雨讓進入現(xiàn)代社會的馬孔多一下子回到原始的落后狀態(tài)，一群螞蟻吞噬掉布恩迪亞家族的最后一代，一場颶風徹底卷走了馬孔多的遺跡，一切就在悄然中消滅了蹤跡。因此，亂倫都是災難的隱喻，都是人在無法避免的迷途和沖動中走向了災難的結果。

（2）命運的隱喻

《俄狄浦斯王》描寫了俄狄浦斯為了擺脫神諭“殺父娶母”的預言，不斷與命運抗爭，但他愈是反抗命運的安排，愈是不斷地走向命運的圈套，在這種悖謬現(xiàn)象中演繹了人的命運悲劇?！栋倌旯陋殹分袨跆K拉的擔心和逃避卻改變不了家族走向亂倫的深淵，這仿佛是布恩地亞家族本來的命運，一切都在冥冥中安排好，只用成員們在各自的舞臺上扮演好臨時角色。而這一點更是體現(xiàn)了《百年孤獨》中的循環(huán)命運思想：命運就似一個循環(huán)的圓圈。

《百年孤獨》中的亂倫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種種不同的形態(tài)，是具有多重作用的。循環(huán)敘事和隱喻功能，是這一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母題在《百年孤獨》中的兩個重要功能，更是拉美民族在濃郁風情和悠久歷史傳統(tǒng)的隱現(xiàn)。而作品就在這種表面的冷靜與靜穆中傳達出宿命中亂倫情感與罪惡，孤獨的暗語和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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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佳蔚，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試驗班2010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