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世昭
張道華的新著《走出廢墟的姐妹》是他繼《夜幕較量》、《非常綁票》、《資本謊言》等著名公安題材長篇小說之后出版的首部非公安題材長篇力作。該著以打工者張小雪、小學生張小雨姐妹為主人公,對5.12”大地震那場曠世劫難以及人們在抗擊災難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頑強意志和人性光輝,作了攝人心魄的真實再現(xiàn),無論在題材選擇、思想蘊含還是在藝術表現(xiàn)上,都有獨到之處。
以文學見證人類的災難源自文學家們的責任與良知,很大程度上與文類的選擇并沒有太大關系,那種認為詩歌、報告文學比小說更能表現(xiàn)災難的看法,其實是似是而非的偽命題。①汶川地震發(fā)生后,陸續(xù)出現(xiàn)了見證那一災難的各種文類作品,這當中既有詩歌、報告文學,也有散文、小說。小說當中短篇、中篇、長篇均可見到??陀^地說,長篇小說或許需要更長時間的沉淀、構思與寫作,這就是為什么它集中出現(xiàn)在汶川地震三周年之際。較有影響的幾部長篇如賀享雍的《拯救》(四川文藝出版社)、關仁山的《重生》(四川文藝出版社)、項有標的《非常救災》(作家出版社)、歌兌的《坼裂》(解放軍文藝出版社)、袁銀波的《鷹魂》(太白文藝出版社出版),就都出版于這一時段。②但這當中不能漏掉張道華出版于2011年6月的《走出廢墟的姐妹》(花城出版社),因為這是一部頗富特色、思想性也較為厚重的“見證”之作。
作為汶川地震那一場世紀劫難的文學見證,《走出廢墟的姐妹》必然要涉及對災難本身的直接呈現(xiàn)。由此作品從正面和側面對災難慘象作了多次描述,其中兩處正面描述讓人印象深刻。一處是小雨上學遭遇地震時的情形。作者以寫實手法,運用恰當的比喻,從視覺、聽覺、觸覺幾方面對災難慘象作了立體的描繪。另一處是地震后家園變成“死亡絕地”的慘狀。文字帶著強烈的感情色彩,體現(xiàn)出作家遙深的的悲憫情懷,因而感人至深。
盡管如此,這卻并不是作者表現(xiàn)的重點,勿寧說它為頑強生命意志的傳達做了一個很好的鋪墊。因為災難愈深重,往往愈能見出生命意志的頑強。作品主人公小雪、小雨姐妹像其他許多災民一樣經受了家園盡毀、父母罹難的滅頂之災的考驗,她們不屈的意志才真正感天地、泣鬼神!這種頑強的生命意志在生死大轉移、輾轉投親、患病求醫(yī)以及讀書夢想的實現(xiàn)等情節(jié)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生死大轉移”細膩描述了十二歲的小雨隨王茂林爺爺在余震不斷、山體滑坡、險險環(huán)生、死神隨時降臨的情境下,翻越五座大山——佛泉山、五指山、金子山、后背上、蓋頭山——轉移至擂鼓鎮(zhèn)的九死一生的悲壯經歷。更讓人唏噓不已的是,在舉步維艱的整個轉移過程中,小雨竟一直不肯丟下她那被泥水浸透而變得沉重不堪的書包。作品多次強調這個細節(jié),其頑強的生命意志由此得到進一步強化。輾轉投親的情節(jié)所占篇幅不多,僅“身往何處”一章,但其審美感染力卻不容低估。我們一方面同情于小雪、小雨姐妹倆寄人籬下的遭際和忍辱負重的艱辛,同時又為她們不屈服于命運安排的抗爭精神和獨立人格而擊節(jié)稱賞。表現(xiàn)小雪、小雨姐妹頑強生命意志的高潮應該是患病求醫(yī)的情節(jié),作品為此整整花了四章的篇幅,從小雨重度風濕性心臟病的發(fā)作、住院檢查,到兩次轉院,再到手術成功,都作了詳盡描述。從作者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小雪的果斷、執(zhí)著與堅韌和小雨的懂事、樂觀與堅強均無不讓人動容;但更令人心靈震顫的是小雪行乞籌款和對宋教授委曲求全的細節(jié)描寫。為了籌集十幾萬元的手術費,及時挽救小雨垂危的生命,小雪超越常人難以想象的受難精神從與命運抗爭的角度看,恰是頑強意志的充分傳達。實現(xiàn)讀書夢想的情節(jié)貫穿了小說的始終,某種程度上成了小說表現(xiàn)人物的一個重要心理意象。讀書一直是小雨的夢想,而姐姐小雪則是幫助她實現(xiàn)夢想的人。可以說正是這個夢想支撐著小雨翻越五座大山也不肯丟下她心愛的書包,支撐她以頑強的意志戰(zhàn)勝病魔,并以驕人的成績跳級考入理想的中學;也正是這個夢想支撐姐姐小雪“決不放棄”,即便歷盡磨難也無怨無悔。
然而作者還沒有停留于此,而是進一步將筆探入人物心靈以見證人性。美好的人性無疑是作者所要張揚的,于是我們看到了強忍失去八位親人的極度悲傷越前指揮抗震救災的“真漢子”張書記、歷盡千難萬險帶領小雨轉移而又惦記著讓兒子給遇難的二叔一家安個“家”的王茂林爺爺、給予小雪姐妹以無私援手而后又因自愿到災區(qū)寫生病亡的字畫廊老爺爺、為了小雨如期手術慷慨解囊而獨自忍受燒傷毀容之苦的高威……丑陋的獸性無疑是作者所要鞭笞的,于是我們也看到了人面獸心乘人之危的宋教授、嗜賭成性靈魂麻木的王凱亮、因欠賭債而讓小雪姐妹失去棲身之所的“舅舅”、不務正業(yè)企圖出賣小雪以圖錢財的“姑爹”……作品中的人性與非人性互為反襯,其藝術傳達無不給人以靈魂的洗滌。作家楊城說得好:“走出廢墟”的意義在于引導人們走出精神的廢墟。這一看法與文本的審美感悟不謀而合,而在道德滑坡、誠信缺失、價值倒轉、人性冷漠的當今社會,這一“引導”可謂適當其時。
《走出廢墟的姐妹》的“文學見證”是建基在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上的。
小雪、高威作為作品主要人物和作者謳歌的對象,也有一剎那的“私己”閃念或某些性格缺陷。第十四章中小雪的一段心理描寫就十分傳神,值得詳細引述:“想到妹妹的讀書,小雪自然又想到阿根的問題,這個揮之不去的問題在小雪的腦海里已翻涌了好些時候了,至今沒翻出個結果。在阿根解囊5萬元解了自己倒懸之急那一刻,小雪真的沒點雜念決定嫁給他的,后來冷靜后雖有不甘,也沒過多想法,她還幻想慢慢培養(yǎng)對他的感情??砂⒏L時間的不冷不熱,讓小雪那棵脆弱的愛情之苗慢慢蔫了下來,眼下就剩還‘債’的思想了。近來阿根不給電話,或者給電話只字不談結婚的事,小雪暗暗為此高興。她希望哪天阿根主動跟她提出取消約定,錢她會慢慢還。這段話細膩地寫出了人物既想為道德感獻身卻又不甘于心委身于一個殘疾人的微妙心理。小雪原本是下決心嫁給阿根的,此前還特地買來絲線為他繡“鴛鴦戲水”鞋墊,但對方“長時間的不冷不熱”還是讓她逐漸打消了這一念頭,而希望阿根主動提出解除婚約了。對方的怪異和冷漠抵消了人物的道德感,而小雪的“私己”追求也最終占到了上風。小說中的高威在作者筆下,無疑是美善的“化身”。他放棄自己的工作崗位,到新時代俱樂部“暗中”保護小雪;在俱樂部突發(fā)火災生死攸關之際,為搭救別人而導致自身重度燒傷;大地震發(fā)生后,以“阿根”的身份默默關注小雪、小雨姐妹的命運,并在小雨手術、讀書升學的關鍵時刻慷慨解難,而寧愿放棄自己的整容手術,這些都說明了這一點。但高威的性格缺陷也是明顯的。他原本是一個熱情、開朗、陽光的小伙子,自火災中臉部被燒傷而毀容后,開始變得悒郁、失落、怪異、自卑、“不愿見任何人”,以至于小雪多方找尋而不得這種性格缺陷盡管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但仍然是我們所不希望見到的,因為這不僅使他本人難以在社會上立足,而且還很可能由此而斷送他與小雪的愛情。同樣地,作為作者所要批判的對象,宋教授也不是一無是處。宋教授的獵色貪錢乘人之危當然是讓人唾棄的,但他的“長者的熱情”、高明的醫(yī)術與業(yè)務素養(yǎng)卻也讓我們看到他作為一個“人”的閃光處。正因為如此,人物形象才更為真實可信。
小說寫得最好的人物應該是“表嬸”,這是一個頗有審美趣味的農村婦女形象。作為一個次要人物她的出場頻率并不高,但在其性格塑造上,作者卻最為用心和自覺?!氨韹稹钡纳砩霞兄袊鴤鹘y(tǒng)農村婦女許多性格元素,諸如實在、潑辣、直率、善良,熱情,純樸,簡單,精明,自私,同情心,大大咧咧等等但作者并沒有對這些性格元素作平均的或割裂的刻畫,而是從不同性格元素的糾結入手,力圖在矛盾中寫出人物形象的復雜性和立體感。比如“表嬸”在為人處事上是大大咧咧的,而在經濟上又是精明的;在對待小雪、小雨的坎坷命運上是純樸、熱情、富有同情心的,而在某些算計上又是有私心的;在支持小雪、小雨打工讀書的行為上是簡單實在的,而在挽留姐妹倆的動機上又是復雜的;在外在的言行舉止上是直率、潑辣的,而在內心世界里卻又是充滿溫情的,如此等等。我們很難對其性格要素作常規(guī)的拆解分析,因為當你試圖概括某一面性格特點時,其悖反的一面立刻就會讓你感到犯難。這就是真正的“圓型”性格。作家的獨特創(chuàng)造,贏得了打動人心的審美力量,其美學意義不容低估。
讀過《走出廢墟的姐妹》的讀者,一定會對作品搖曳而整飭的結構記憶猶新。
這種獨特的結構與兩種藝術方法的運用有關,那就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敘事手段和明暗雙線的并行設置。
從整部小說來看,其結構上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由分章交替敘寫(第一至第五章)到章內分節(jié)敘寫(第六至第八章)是一個變化;而從交替敘寫小雪、小雨(第一至第八章)到姐妹合敘(第九章至第十五章)又是一個變化。這種變化顯然避免了平鋪直敘所導致的行文的板滯和閱讀的沉悶,從而給讀者帶來審美愉悅。而這種變化又是有序而嚴謹的,從分章交替到分節(jié)交替再到姐妹合敘,其結構形態(tài)可以倒金字塔名之。而就這一敘事手段本身而言,它不僅行文錯落有致,結構搖曳而整飭,而且增強了敘事張力,最大程度地滿足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如第六章不是一開始就寫到那場世紀劫難的,而是先用兩節(jié)文字輕松地寫小雨砸魚、吳英借錢準備陪丈夫去成都看?。唤又ㄟ^小說中的人物——兆達電子廠總管趙宇紅的轉述,對地震作間接描述,同時敘寫小雨乘火車趕往家鄉(xiāng)災區(qū);然后才以萬鈞筆力正面鋪寫地震的爆發(fā)與地震后的慘狀。作者通過延宕、鋪墊,將故事逐步推進到高潮的藝術處理所收到的審美效果是不言而喻的。
明暗雙線的并行設置貫穿于小說的始終。明線寫小雪、小雨姐妹與命運抗爭的過程,暗線敘高威的行止。暗線的設置是小說的精彩之筆。小說前六章高威僅有三次時隱時現(xiàn)的出場:與小雪因乘坐同一輛車出外打工而得以相識;曾在深圳打工期間看過小雪一次;后來受姨媽之命也來到小雪做公主的新時代俱樂部,以暗中保護小雪,因俱樂部火災慘案與小雪失去聯(lián)系。此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高威均以“阿根”的身份活在小雪的想象世界。阿根是小說中的一個次要人物,曾希望以出資三萬元解決小雪父親住院費為條件換取他與小雪的婚姻,也因此見過小雪一次,后在地震中罹難。小雪對阿根的死毫不知情,在為妹妹籌集手術費而走投無路時撥通了“阿根”的電話——向阿根借錢以渡過難關。從此以后,“阿根”不僅時刻關心著小雪姐妹倆的命運,而且每每在緊要關頭施以援手、慷慨解囊。敏感的讀者一定會在事情開初——“阿根”解囊五萬元手術費——就隱約知道此“阿根”非彼阿根,但仍期待著懸念的解開。但小說卻并不像讀者所希望的那樣很快予以滿足,而是一再延宕,直至尾聲才和盤托出。從后文的閱讀中我們知道,高威“失蹤”后其實一直活著,他先是因火災中救人受傷被送進醫(yī)院,接著回家鄉(xiāng)賑災,然后再到廣東以“阿根”的身份與小雪恢復聯(lián)系,幫助小雪姐妹渡過難關,最后被接到民警張韜的老家養(yǎng)傷并在小雪找到他之前下落不明。而在這條暗線整個延展過程中,懸念始終在場,懸念的解開,也即是暗線的終結。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懸念既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力,也是激發(fā)讀者閱讀興趣的動力,小說的可讀性與魅力也在于此。而尾聲中新的懸念——高威的下落——的設置,則為讀者留下了更為闊大宏遠的想象空間。
懸念和暗線的設置往往是一種冒險,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尤其如此。因為如果交代不明、邏輯不清,效果就會適得其反。作家有著多年的警察生涯,寫過數部公安題材長篇小說。破案需尋找線索,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創(chuàng)作需設置線索,要求巧布草蛇灰線有所交代。這都為作者所深諳?!蹲叱鰪U墟的姐妹》的暗線設置之所以既巧妙又合乎情理,可以說正得益于這一經驗。讀者之所以能判斷此“阿根”非彼阿根并感到可信,乃在于作品情節(jié)展開過程中的巧妙交代和尾聲中自圓其說的排疑解惑。小雪尋親到表叔家后曾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在她聽來聲音有點象高威;第一次給“阿根”打電話時,對方長時間沉默不語,并說小雪打錯了電話,就隱約說明接電話者并非真阿根;小雪在擂鼓鎮(zhèn)發(fā)現(xiàn)一個“一閃而過”疑似高威的熟悉的身影,就暗示了高威還活著;小雪幾乎每次接完“阿根”的電話都感到隱隱的疑惑,也表示著高威的存在。至于尾聲關于兩次在手機名片夾存入同一個“根”字而后又刪除真“根”號碼的釋疑,也合乎生活的邏輯而讓人信服。當然這都是我們在讀完尾聲,再倒回前面比照閱讀后才發(fā)現(xiàn)并領悟的,但這卻正體現(xiàn)了作者的巧妙匠心。
就整部作品而言,其明暗雙線的并行設置,由于符合生活的邏輯和藝術的規(guī)律,便收到了非同一般的審美效果:它使虛與實映照,既帶來了小說結構的變化,構建了巨大的想象空間,也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思想內涵。
《走出廢墟的姐妹》所體現(xiàn)的擔當意識與審美超越,一方面是針對作家本人的創(chuàng)作而言的。在此之前,作者已創(chuàng)作多部公安題材長篇小說,《走出廢墟的姐妹》的出版除了體現(xiàn)作家一如既往的擔當意識和責任感外,還意味著作家本人在題材領域的突破與表現(xiàn)范圍的擴大。另一方面也是針對同類題材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的。與同類作品相較,《走出廢墟的姐妹》在主人公的獨特選擇(打工者與小學生)、人物形象的鮮活塑造、雙線結構的巧妙設置等方面,都提供了新的審美經驗??梢哉f這是一部紀念“汶川”災難文學中不可多得的佳作。當然作品也存在一些不足,如政治化色彩稍濃了一些,有的人物語言生活化不夠,個別用詞欠斟酌等。
注 釋
①參看閆立飛:《災難題材小說的可能和高度——評秦嶺的中篇新作〈透明的廢墟〉》,《作品與爭鳴2008年第10期。
②此前出版的還有王杰的《廢墟下的青春》(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9年4月版),秦文君的《云裳》(春風文藝出版社2009年5月版),以及《大唐絕色》、《后天逃亡》、《來生我們一起走》等一批網絡長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