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文益

（池州學院中文系，安徽池州 247000）

《女勇士》：多重敘事的“變奏”

湯文益

（池州學院中文系，安徽池州 247000）

湯亭亭《女勇士》協(xié)調(diào)運用了教材敘寫、故事重構(gòu)、“鬼”敘事、“偶像”敘事、隱藏的敘事者與不可靠的敘事者等多個主題、手法，實質(zhì)是多重敘事的“變奏”。

重構(gòu)；“鬼”敘事；“偶像”敘事；敘事者

《女勇士》（1976）是湯亭亭的處女作和成名作，被視作美國亞裔文學進入主流文學的標志[1]。湯亭亭最初把它定位為小說，題為“金山故事”，但編輯以考慮讀者和評論家的反應為由，將其作為“非虛構(gòu)類作品”推向市場[2]。作為糅雜了多種文化元素的文本，《女勇士》協(xié)調(diào)運用了多個主題手法，實質(zhì)是多重敘事的“變奏”。

一、施教者的教材敘寫與受教者的故事重構(gòu)

“媽媽”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敘事者。在講故事之前，她明確要求女兒不能把她說的話告訴任何人[3]。這樣的開篇是對讀者好奇心的一種迎合，同時也加深了敘事的在場感。在故事里，小女孩得知自己有個自殺身亡的“姑姑”，以及“姑姑”那個塵封多年的秘密。作為敘事者的“媽媽”之所以要將這個秘密告訴女兒，不是為了懷舊，甚至也不帶有任何同情，而是要為女兒提供一個“反面教材”，借此教育孩子遵守禮儀和規(guī)矩，避免重蹈覆轍，讓她和家族丟臉[3]。

在施教者精心營構(gòu)的“反面教材”中，年輕的姑姑剛剛婚嫁，就被迫離開丈夫，后來卻懷上別人的孩子，從此被貼上“不貞”的標簽。分娩時，不堪忍受村民百般羞辱的姑姑抱著剛生下的孩子投井自殺了。在完成這一“教材敘寫”后，施教者還鄭重其事地交代，千萬不要讓父親知道，因為，他始終否認有姑姑這么個人。事隔多年，倫理的魔咒猶在。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女孩重新審視母親這個“特別交代”時，忿忿之意油然而生。

施教者的反面教材還有很多。而受教者，也就是女主人公，似乎看穿了這一切。她為姑姑的悲劇增添了很多浪漫或粗野的元素，徹底重構(gòu)了“姑姑的故事”，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悲劇女子孤獨、寒冷、震顫而又絕望的夜晚。受教者還嘲弄了“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一針見血地指出，姑姑剛出世的孩子也許是個女孩，“要是男孩，還會有幾分寬恕的希望?！盵3]

施教者的教材敘寫與受教者的故事重構(gòu)這一對應模式還體現(xiàn)在兩代人的“鬼”敘事中。第三章“鄉(xiāng)村醫(yī)生”首先由母親（而非第一章中的“媽媽”） 講述在老家求學、行醫(yī)和驅(qū)鬼的經(jīng)歷。女主人公則偶爾打斷講述并提些問題，希望能還原母親當年的故事。她隱約捕捉到一些微妙的情感并進行重構(gòu)，試圖在母親粗線條的框架上補足溫度和血肉，以此彌補現(xiàn)實生活的缺憾。也即，將從前母親認真刻苦又無憂無慮的狀態(tài)與當下“我”的尷尬境遇對應起來，構(gòu)建成長，表達訴求?；诖?，故事有意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穿梭，不時穿插現(xiàn)實世界中母親和“我”的聲音。聲音的凸顯模式把施教者從幕后推向臺前，使她與受眾的聯(lián)系更為密切，從而實現(xiàn)逼真、客觀的敘事效果。聲音愈加凸出，形象便愈加生動。

通過“鬼”敘事，我們得知學生時代的母親就試圖通過否定鬼、講述鬼、闖鬼屋的自我表現(xiàn)方式，把自己跟其他女同學區(qū)別開來。其中，夢魘片段、“與鬼對話”、“招魂”、“滅鬼”等情節(jié)的描述非常細致。來美國后，母親的“鬼”敘事仍然沒有中斷，那些故事紛繁駁雜、煞有介事，使受教者的童年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鬼”。但在“我”的思維體系中，所有感到陌生的和難以理解的東西都可以算作“鬼”。顯然，受教者所面對的是身份尋求和角色定位的難題。如何破解難題，就成了本書的一個重要主題。這個難題得到破解，已在受教者頭生白發(fā)之后。那時，“我”已不愿意再與“鬼”糾纏，即不再參與“鬼”敘事，而是認定自己就是美國人；母親也已是白發(fā)蒼蒼，但還是覺得美國是個“真可怕”的“鬼國家”，甚至認為自己不該來，但是“也不想回去了”[3]。

二、童真時代的“偶像”敘事

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之家。”語言不僅僅是我們聯(lián)系這個世界的手段，更是我們個體生命的本體存在。生命在語言中找到家園，以及存在的理由。我們鮮明地感受到語言本體的存在?！鞍谆⑸綄W道”為我們引出了一個雜糅多個英雄形象，尤其是女性英雄形象的角色：巾幗英雄與女劍客花木蘭。通過極富個性的語言策略和實踐，作品建構(gòu)了一個鮮活的生命本體，構(gòu)筑了一道獨特的語言景觀。

敘事者首先讓女主人公和她所構(gòu)想的花木蘭形象糾纏在一起，通過身份重疊、角色代入等手法，模糊二者界限，使之亦幻亦真，既追求現(xiàn)實的骨感，又獲得了超現(xiàn)實的質(zhì)地。

引子部分講述了一個女孩（女兒）在白鶴的教導下創(chuàng)立新武學的離奇故事，故事來源仍然是“媽媽”，因此，女主人公在睡夢中常把“媽媽”的聲音和女英雄的聲音混為一體?！皨寢尅苯o她定位的角色是長大后的“妻子和傭人”，而她則憧憬著能成為女中豪杰。

7歲的主人公跟隨飛鳥進入群山，闖進了一個明媚世界。這個世界生活著一個老漢和一個老太太。當他們問她有沒有吃飯時，出于禮貌，她采取了“中國式”的回答，說吃過了。她的實際想法并非如此，所以“很惱火中國人撒那么多謊”[3]。作為敘事者的女主人公經(jīng)常打斷正常的敘述，加入一些極具個性色彩的口語。有論者認為，湯亭亭受中國口頭文學的影響，有意采用口頭敘事的一些慣用手段，“有效地吸引了讀者的參與”[4]。

大量東方文化元素經(jīng)過篩選和改寫后，變成一個中西混雜的新故事。如，在“我”饑餓的時候，居然有只兔子主動舍棄生命，投入火中，變成美餐。作者有意穿插西方小說情節(jié)、中國神話傳說和佛教故事。子虛烏有的東西在她的筆下詩意充盈且飽含感情。如對水葫蘆這一奇妙道具的描寫。在小小的水葫蘆里，可以發(fā)現(xiàn)人生萬象、生老病死、愛恨情仇。當她得知父親被征做兵丁時，趕緊下山替他出征，并且驍勇善戰(zhàn)，帶領(lǐng)追隨者建功立業(yè)。但是回到家鄉(xiāng)后，卻又做起了公婆面前乖巧的小媳婦。主人公相信這一定會得到村人的世代傳頌。

幻想故事戛然而止。一旦回到現(xiàn)實，“生活真令人失望”[3]。因為周圍都是“寧養(yǎng)呆鵝不養(yǎng)女仔”、“女兒都是賠錢貨”的可惡論調(diào)，盡管她很努力、很小心地活著，換來的卻是不公的待遇。現(xiàn)在她所剩下的，就只能是幻想。敘事者對經(jīng)典人物花木蘭的改寫，寄寓了這個正在成長的小女孩在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施展才能時的偶像之夢。她要成為“這樣”的女勇士，而這個花木蘭僅僅屬于她。這是典型的童真時代的“偶像”敘事。

三、隱藏的敘事者與不可靠的敘事者

“西宮門外”較為特殊，作者用第三人稱視角講述月蘭姨媽來美國尋找丈夫的故事。這是《女勇士》唯一采用全知視角的章節(jié)。盡管敘事者隱身文本之后，但文本極力凸顯的另一個女性形象，即母親勇蘭，并沒有從文本隱退，而是繼續(xù)主導故事，與月蘭姨媽形成鮮明對比。盡管女主人公“我”并不在場，讀者仍然能夠感覺到“我”的存在。這是“不在場的在場”作為一種策略參與敘事。

故事從母親為已有30年沒有見面的妹妹接機開始。68歲的母親還沉浸在過去的思維定勢里，總有些奇怪的想法和行為，把很多年輕的女子誤認為是月蘭。但是她所見到的卻是一個很老很瘦的女人。兩人的手同時伸了出來似乎想摸對方的臉，又同時縮了回去撫摸自己的臉，并感嘆對方成了老太太了。母親勇蘭的回話卻是：“你是真的老了。我卻不然，我老了，卻和你不同?！盵3]

這里，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有所謂的“后現(xiàn)代”手法。即使是反諷手法，也不能視為“后現(xiàn)代”所專有。有論文稱，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一反以往傳統(tǒng)的編年史式和直截了當?shù)闹v故事的方式，有意識迷惑讀者。它的敘事風格令人望而卻步?！盵5]顯然，“后現(xiàn)代”的界定和闡釋不適用于《女勇士》。這也是湯亭亭不滿于評論界對其批評的一個重要原因。

標題為“西宮門外”，“西宮”即是勇蘭為月蘭謀劃的新角色。她首先講了一個“東宮和西宮”的故事，將月蘭定位為善良正義的“東宮”，而把妹夫那個西方妻子比作玩弄權(quán)術(shù)的“西宮”。她試圖以此為藍本，營構(gòu)正當?shù)摹皧Z權(quán)”路線：月蘭做大太太，那位美國妻子成為奴婢。勇蘭的敘述越嚴整，故事的悲涼意味就越明顯。她幻想用古中國的方式來解決現(xiàn)代美國的問題，幻想纖弱的妹妹變得和她一樣堅強。然而月蘭并沒有按照姐姐的謀劃成功“奪權(quán)”，最終悲劇性地死在瘋?cè)嗽?。我們隱約感覺到故事的諷喻意味。勇蘭越積極、越自信，讀者就越感覺到悲哀。這是一場“笑中有淚”的人生悲喜劇。

最后一章“羌笛野曲”，女主人公“我”重新現(xiàn)身，不再以隱藏的敘事者身份出現(xiàn)?！拔鲗m門外”給人以客觀真實的感覺，但在“羌笛野曲”里，這種感覺被敘事者有意顛覆。從而，之前對各類故事的再現(xiàn)或重構(gòu)，其權(quán)威性也受到了挑戰(zhàn)。敘事的不確定性，造成讀者多種闡釋的可能。這種可能，正是作者有意造成的?！扒嫉岩扒遍_篇即以“弟弟”之口說他開車送媽媽和二姨到洛杉磯，去看另有妻子的姨夫[3]。隨即又說：“事實上，弟弟并未對我說起去洛杉磯的事；我的一個妹妹轉(zhuǎn)述了他說的話?！盵3]

敘事者明確表示，自己就是那不可靠的敘事者。讀者若想從文本中獲得真實的東西，那就錯了。在敘事者看來，任何圍繞敘事者或作者文化身份、女性角色的解讀，都是不可靠的。

“割舌頭”敘事，也是“不可靠”的表現(xiàn)。母親割掉“我”連接舌頭的筋。正在我們驚詫之際，突然戲謔性地筆鋒一轉(zhuǎn)：“我記不得她干過此事，只記得她這樣對我講過?！盵3]隨后種種關(guān)于“割舌頭”的敘事，如：“我”讓其他孩子張開嘴，與自己的舌頭進行比較；“我”有時為母親割舌頭的舉動感到自豪，有時又覺得恐懼；等等。母親說“割舌頭”是為了說外國話，但在“我”看來，這種舉動影響了說話能力，尤其是在該說英語時，幾乎難以張口。自卑困擾了“我”（還有妹妹）很長時間。那在圖畫作業(yè)上一律涂上的黑顏色，就是困境的證明。這里，我們確實感覺到女主人公在邊緣地帶無所依憑的現(xiàn)實處境。因為是華人，多數(shù)女孩都選擇了沉默，這一集體“失聲”現(xiàn)象顯示少數(shù)族裔在美國的邊緣地位。這也難怪作品難以逃脫族裔文學先入為主式的解讀。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女主人公最初幾年的沉默主要是因為文化的隔閡，而非從個體心理層面尋找原因。文本有意表現(xiàn)孩子們在美國學校和華人學校的反差。我們猛然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籠罩著她們。這個身影屬于母親勇蘭。她還活在“蟾蜍吞月”的陰影里，并且言之鑿鑿；當送藥的伙計誤送一盒藥片后，母親認為這是“詛咒”而怒發(fā)沖冠。在“我”看來，母親有些自以為是，會做出一些驚天動地又令人難堪的事來。母親固執(zhí)得讓人有些同情，但她并未感覺到痛苦。真正痛苦的是她的孩子們。孩子們既不能正常融入美國社會，又無法完全理解母親。

“失聲”的不止是“我”，有個女孩更厲害?！拔摇焙匏袊纪尥薜陌l(fā)式，恨她在音樂課上發(fā)出的呼哧呼哧的聲音?！拔摇焙髞碜プ×艘粋€機會，帶有拯救的意味迫使她說話——湯亭亭不惜筆墨，刻意渲染同樣“失聲”的“我”是如何煞費苦心地逼迫他人說話。令人沮喪的是，所有方式都于事無補。徒勞無功的女主人公隨后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病，既無痛楚，也無癥狀，整整臥床一年半。這一年半?yún)s成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原因是可以不見任何人，萬事皆無。毋寧說這是種心理疾病。唐人街以及華人的一切，尤其那些不可理解的東西——瘋女巫婆、將女孩子視作蛆蟲的老頭、智力遲鈍的男孩、各種“鬼”——始終困擾著女主人公。終有一天，主人公徹底爆發(fā)，打破了沉默，向母親一口氣“嚷出”積壓于心的憤懣。這可以視為華人女性“發(fā)聲”的一種訴求和實現(xiàn)。

結(jié)尾部分，女主人公想起了蔡琰的歌聲，這歌聲，外婆和母親在從前看戲時聽到過。蔡琰作為一位著名的女性歷史人物，在我們看來，也是一個“女勇士”。在湯亭亭的筆下，已為外族生養(yǎng)兩個孩子的蔡琰，高亢而清脆地歌唱“中國和在中國的親人”，傷感而又怨憤。多年后，蔡琰被贖回，一同贖回的還有她的思鄉(xiāng)之歌。以蔡琰的故事壓軸，可能表示女主人公已經(jīng)在蔡琰的故事中找到了想要的答案，正試圖認同自己的雙重身份。

四、結(jié)語

《女勇士》中，母女二人聲音經(jīng)常并置，互相沖突。女兒總是在不斷評價、挑戰(zhàn)和修正母親的故事，不惜破壞故事的整體性和權(quán)威性，甚至打破讀者的傳統(tǒng)期待，使敘事總是處在不確定的語境之中?；蛘?，作者正是要通過對傳統(tǒng)敘事的反叛，為我們呈現(xiàn)一個復雜多義的成長故事。也許，這才真正契合“成長”二字的要義，因為，成長本身就是復雜多義的，成長的真諦就在這復雜多義之中。

[1][美]屈夫.《女勇士》譯序[M]∥湯亭亭.女勇士.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7.

[2]林澗,戴從容.華裔作家在美國文壇的地位及歸類[J]復旦學報,2003(5).

[3]湯亭亭.女勇士[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1,3,14,98,17,41,105-106,146,147,147.

[4]黃芙蓉.論湯亭亭文本的口承敘事特征[J].當代外國文學,2006(3).

[5]徐穎果.后現(xiàn)代美國小說敘事特點研究[J].東北師大學報,2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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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省高校省級優(yōu)秀青年人才基金項目（2012SQRW189）。

湯文益（1981-），男，安徽桐城人，池州學院中文系講師，碩士，從事文藝學和美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