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磊
(河北工程大學 文學院,河北 邯鄲 056038)
《麥田里的守望者》是美國當代小說家羅姆·戴維·塞林格(J. D. Salinger, 1919-2010)的代表作,小說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描寫了一個16歲的中學生霍爾頓因學習成績太差被學校開除,在家長沒有得到學校正式通知以前不敢回家,在僅3天的時間里流蕩美國紐約街頭的故事。塞林格以鮮明而有力的筆觸描述了一個處于向成人階段過渡的少年霍爾頓,小說于1951年出版后,立刻引起巨大的轟動。批評的聲音認為書中主角離經(jīng)叛道,逃學、吸煙、喝酒又滿嘴粗話,會給年輕讀者帶來不良影響。但是,霍爾頓看似叛逆、荒唐的行為,不過是在向成人世界不可逆轉融入的過程中,目睹并親歷了成人世界的虛偽、頹廢、低俗,力求保持生命“本真”的狀態(tài)卻不能、也無力改變現(xiàn)實世界的矛盾掙扎的表現(xiàn),并不能掩蓋其真誠、善良、單純的性格,霍爾頓具有典型的“反英雄”(anti-hero)特征。
“反英雄”是和“英雄”(hero)相對的概念?!胺从⑿邸笔紫热狈χ惺兰o、17世紀以來傳統(tǒng)世俗英雄的典型氣概和品質,例如外形高大英俊,面對困難永不退縮,執(zhí)著追求真理,勇于承擔責任,善良勇敢,智慧非凡等等?!胺从⑿邸眲t“具有墮落、壓抑、膽小等負面情緒, 雖然不是惡棍,但是不必須具備英雄氣概。他們雖不一定代表邪惡,但也做邪惡的事情。”
“反英雄”與“非英雄”(non-hero)也不同,“反英雄”人物形象雖然像“非英雄”有諸惡習和卑瑣的行為,但是,“非英雄”人物在處理“與他人共在”(Being-with-others)以非本真的狀態(tài)存在,讓自我消失在其他人之中,變成“常人”,海德格爾曾描述常人的六個特征:服從、平凡、遷就、公眾性、不負責任和適應感。這些特征逐步發(fā)展,“非英雄”逐步喪失自己的個性,完全認同集體的生活方式,獲得機械、麻木的適應感(如《尤利西斯》中苦悶彷徨的都柏林小市民利奧波德·布盧姆)。而“反英雄”卻不同,不排斥本性的善良和對正義感的堅持,追求美好的事物,懷有良好的愿望,因而對控制、壓抑自我的外在力量(共在的另一種非本真狀態(tài)即“介入”)具有較強的反抗意識,“否定行為的準則或先前被視為文明社會基礎的社交行為。有些人故意反抗那些行為規(guī)范,把現(xiàn)代社會看作是非人的世界,有些人則根本無視那些行為準則”,追求與他人共在的本真狀態(tài),強調(diào)自我的真實存在和保持與他人之間的平衡關系。
一方面,“反英雄”認識到所處的環(huán)境荒唐虛偽,想要對抗甚至是改變,另一方面又缺少“英雄”改變世界的勇氣和能力,因此“反英雄”的自我是不穩(wěn)定的、處于分裂狀態(tài)的,是矛盾的集合體?!胺从⑿邸蓖鶅?nèi)心充滿焦慮、不安和痛苦,甚至想要逃離,在苦苦掙扎不能解脫的時候,在本能欲望和悲觀情緒的驅使下,會以不道德的行為方式發(fā)泄內(nèi)心的痛苦和不安,但是再到難以維持自身平衡的時候,就會導致精神分裂,或者以死亡解脫。
“反英雄”成為二戰(zhàn)后美國文學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二戰(zhàn)規(guī)模空前,人們目睹了戰(zhàn)爭的殺戮和殘酷,又遭受戰(zhàn)后麥卡錫主義政治肅清運動對言論自由的壓制,科技進步和機器文明使人的自主地位每況愈下,“人不能根據(jù)科學事實去愛、去恨,從而解決精神的、情感的、道德的和信仰的種種矛盾和需求問題”(蔣承勇西方文學“人”的母題研究 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5. 407)“反英雄”人物反映了知識分子對于生存價值和生命意義的思考,霍爾頓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海德格爾認為,人的存在有兩種狀態(tài):本真的存在和非本真的存在。本真的狀態(tài)是自我的真實存在,非本真的狀態(tài)是被平凡的、公眾的生活所掩飾的個人存在。人與其他事物“遭遇”,和自己生存的環(huán)境聯(lián)系在一起,“與他人共在”,才形成了世界的概念。前面已經(jīng)提到非本真的“與他人共在”有兩種狀態(tài),一是讓自我消失在他人之中,隨波逐流,人云亦云,二是用自我替代他人,操辦他人的事物或者自己的事物被他人操辦,即“介入”(leap-in)。
青少年不可避免地要向成人階段過渡,學習成人世界做事的規(guī)則和方法,“人生的確是場比賽,你得遵守比賽規(guī)則”(10)。
霍爾頓正處于這樣的階段,但是他眼中成人世界的比賽規(guī)則荒唐、滑稽,人人都以“非本真的方式”與他人共處,充滿了形形色色的偽君子,人們不再向往自由和美好,崇尚金錢和物欲。
首先,成人的世界虛偽、荒誕。霍爾頓對于自己身邊的人的描述,用的最多的就是“偽君子”(“phony”、“crook”“jerk”)。 學校里充斥著車載斗量的“裝模作樣的家伙”(15),老師不注重學生的感受,對學生的話語充耳不聞,但是卻恭維諂媚校長。校長虛偽勢力,只會一味討好家長。學生們“非得裝著他媽的在乎橄欖球隊贏不贏球,整天聊天除了談女孩兒、烈酒和性就沒別的”(132)?;魻栴D先后離開了三所學校,最后一次離開潘西中學,霍爾頓在紐約街頭的成人世界徘徊游歷了三天,在“錢能通神”(69)的社會大學堂里,更是體會到人與人之間的虛偽和冷漠。旅店里盡住著夜晚行為荒唐、變態(tài)的家伙,但是“一到第二天早晨就變成本分十足的人了”(107),霍爾頓覺得自己是“唯一正常的混蛋”(62);去舞廳跳舞女士不是因為想跳舞而是為了邂逅電影明星;夜總會的鋼琴師、吧臺侍者“極其勢利,除非你要么是個厲害角色,要么是個名流什么的,否則他根本不會搭理你”;皮條客和妓女合伙兒敲詐霍爾頓;人們不再有真摯的情感,去墓地祭奠親人也只流于形式,一下雨“來上墳的人都拼命跑向他們的汽車”(156)。人們彼此之間缺少信任,“人們從來不相信你的話”(38)。
此外,機械化和物質化的生活使得人們不再對生活懷有美好的理想,不再追求生命的本真,成為金錢和物質的奴隸。號稱培育“出類拔萃、善于思考年輕人”(4)的潘西中學,課程內(nèi)容卻只會強調(diào)“統(tǒng)一、簡化”(186),遏制學生的自由思考,小學的墻壁上到處寫著污言穢語,學校卻視而不見。學生必須按照一個固定的模式去發(fā)展,“學習,這樣可以學的腦子靈光,好到時候買輛破凱迪拉克汽車”(132)?!吧狭舜髮W后,不會有什么好地方可去”,每天的生活也只會是千篇一律,謀得一份好的工作,掙很多的錢,買名車,喝馬提尼酒,讓自己的樣子像是個有頭有面的人物,“拎著手提箱什么的”,“給每個人打電話說再見”,“整天看報紙打橋牌”(133)。人們被物欲所控制,“當你只是想出去一下時,卻非得坐電梯上上下下”,對小汽車五迷三道,“連車上劃一道痕都害怕”,“有了輛嶄新的汽車,就開始想換更新的汽車”(131)……
這是霍爾頓看到并經(jīng)歷的成人世界,當他由天真善良、不諳世事、向往自由的青少年向這樣一個庸俗世故、墮落虛偽、總是處于控制和被控制狀態(tài)的成人世界過渡的時候,霍爾頓陷入了矛盾和掙扎。
霍爾頓可以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以“常人”非本真的狀態(tài)“成熟起來”,“為了某個理由而謙恭地活下去”(189)。但是霍爾頓沒有這樣選擇,他思考生命的意義,向往生命本真狀態(tài)所帶來的快樂,排斥成人世界兩種非本真的狀態(tài)。
首先,霍爾頓關注個人內(nèi)心的感受和成長,珍惜童年時代純潔和天真,“人類在童年狀態(tài),才會有相互間真誠敞坦的愛”(Robert Jacobs, J. D.Salinger’s “The catcher in the Rye; Holden’s‘Goddam Autobiography’” Iowa English Year book, 1959, p. 13),拒絕在成長過程中放棄自我個性以及真誠,融入在虛偽的成人世界,“有些東西就該保持現(xiàn)狀”(122)。所以他厭惡庸俗的成人世界,厭惡和虛偽的人打交道,霍爾頓總是懷念已經(jīng)過世的弟弟艾里,也很疼愛小妹菲比,看到一個單純的孩子唱歌會讓霍爾頓很開心,給一個小孩兒擰緊溜冰鞋,而他們顯得可愛而且有禮貌時,霍爾頓開心極了。孩子們沒有成年人的虛情假意,艾里癡迷詩歌就是因為喜歡,菲比會把霍爾頓給她買的縱使是摔碎的唱片當成寶貝一樣保存起來,會因為心疼哥哥把自己所有的零花錢借給哥哥?;魻栴D也很善良,為了消除室友的自卑情緒,主動把自己“中產(chǎn)階級味”(109)的手提箱放到床下去,他會真誠地跟修女談話并且募捐,看到學校墻壁上的污言穢語氣得要命動手擦掉,也不愿意為了金錢和別人交往。
其次,霍爾頓向往自由與對生命的關注,不愿意操控也不愿意被別人操控自己的人生軌跡,厭惡帶來殺戮和痛苦的戰(zhàn)爭,渴望人與人之間真誠、平等的溝通和相處。他抵制學校扼殺學生想象力和自由的教條的教學方法,受夠了老師和家人總以為自己是對的,不肯認真聽孩子講話,先后離開了三所學校。與大多數(shù)人關注物質文明和享受相比,他更關心湖里的鴨子冬天飛到哪里去過冬??吹叫夼畟儧]有自己吃的好,他會很不開心。兩個重量不同的孩子在玩蹺蹺板,他幫下忙會有助于平衡,但是看到孩子們寧愿自己玩兒,他就會走開?;魻栴D向往自由平和的生活,不愿意被機械化的生活所束縛,寧愿要一匹馬而不是汽車做交通工具,“馬至少還通點兒人性”,想到西部一個誰都不認識他的地方去用掙得錢蓋間小木屋,一日三餐全是自己做,裝聾作啞,不用“跟誰做蠢而無用的交談”,娶個又聾又啞的美麗女孩兒,要是有了孩子,就自個兒教他們讀書認字……這樣自由、不被他人干涉、沒有機械文明帶來的壓力的生活對霍爾頓來說是“完美無比的”(133)。
但是夢想不等同于現(xiàn)實,成長不可逆轉性讓霍爾頓感覺到“什么都不會改變,改變的只有你”(122),他種種美好的愿望,對于生命本真和自由的追求,就是在“尋找一些自身周圍環(huán)境所不能提供的東西”(188),他不想放棄,但是霍爾頓并不是半神化的英雄,只是一名16歲的中學生,他沒有卓越的能力和堅毅的品質改變現(xiàn)狀,苦悶和彷徨中,軟弱和困惑下,也會屈從本能的欲望和人性的弱點。他言語粗魯,動輒就說“他媽的”, 跟同學的媽媽、跟調(diào)情的女孩兒謊話連篇,抽煙,喝酒,談性,搞惡作劇,打架,虛張聲勢,被別人欺負也不敢伸張正義只會表現(xiàn)的膽小怯懦,還差點兒跟一個妓女發(fā)生關系,這些看似墮落、不羈的行為,卻不是霍爾頓真心想要追求的,他不會感到開心,只會在痛苦中矛盾掙扎,他感到害怕,恐懼,空虛,悲傷,難過(sad 270),絕望(desperate 279),沮喪(depressed313),孤獨(lonesome 270),痛苦(miserable),,……這些負面的情緒出現(xiàn)的頻率一次比一次緊密,壓抑的霍爾頓“幾乎無法呼吸”(104),他甚至“覺得快死了”,“希望自己死掉”(91),“有種要被淹死還是怎樣的感覺”,想自殺,“想從窗戶跳下去”(105),最后霍爾頓精神失常,住進了精神病院。
從某種意義上說,霍爾頓是個英雄,與身邊庸碌虛偽的“常人”相比,他有對生命本真追求和保護的愿望,正如當菲比問到霍爾頓的理想是什么,他說想做一個麥田的守望者,看著孩子們自由的游戲,抓住每一個跑向懸崖的孩子。但是霍爾頓沒有英雄的膽量和能力,他美好的愿望和對生命的思考沒有辦法在現(xiàn)實世界實現(xiàn),但是屈從于欲望和本能的不羈行為只會讓他更加迷茫、無措、痛苦,在成長的不可逆轉性中矛盾掙扎,無法得到解脫,霍爾頓用自身的行為詮釋了“反英雄” 的內(nèi)涵,成為二戰(zhàn)后美國文學作品中經(jīng)典的人物形象。
[1]J.D.Salinger “The Catcher in the Rye”,little brown books,1991.
[2]施咸榮.譯.麥田里的守望者[M].南京:譯林出版社,1998.
[3]孫仲旭.譯.麥田里的守望者[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
[4]喬伊斯,梅納德.著,袁鳳珠,郭莉芳.譯.我曾是塞林格德情人[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5]加洛蒂.論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M].吳越天.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
[6]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M].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