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彬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薄度纸洝烽_篇在肯定了人性之善的同時,也指出了啟蒙教育的重要性。曾幾何時,中國大地上行走著一批特殊的教育工作者,他們承擔著鄉(xiāng)村啟蒙的重任,卻缺乏公辦教師的合法身份,僅有介于教師和農民之間的曖昧身份——民辦教師。劉醒龍的《天行者》正是要代這個特殊群體立言,書寫他們自我身份追尋的艱難和無奈。
身份指個人在社會中的位置,他代表了個人在他人眼中的價值和重要性。[1]人在社會中對一種更高身份的追尋往往伴隨著資源、利益的獲得及自我和他人的尊重和認同。民辦教師具有教師和農民的雙重身份,民辦教師的身份充滿了曖昧和尷尬,他既是鄉(xiāng)村啟蒙教育的承擔者,被尊為老師,同時他又不具備真正的公辦教師的合法身份,放下課本,拿起鋤頭,他依然是農民身份。因此,轉為公辦教師就成為這個群體畢生的心結。從90年代的《鳳凰琴》到今天的《天行者》,當“民辦教師”這個稱謂已漸行漸遠之時,很多人已經淡忘了這個特殊的群體,劉醒龍卻再次將這段痛史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界嶺小學的民辦教師們對公辦教師身份的孜孜追求不僅是要擺脫每月35元的尷尬經濟困境(村里的35元補助從來是拖欠的),同時也要為自己確立一個真正合法的教師身份,期間他們對自我身份的焦慮和無奈正代表了曾有的千千萬萬鄉(xiāng)村啟蒙者身份確立的艱辛和絕望。
民辦教師身份的尷尬使得這個特殊群體缺乏一種自我認同,他們終生奮斗的目標就是擺脫現(xiàn)有的身份,小說中張英才說“沒有轉正的民辦教師連在別人面前笑一笑的權利都沒有?!盵2]他們日日夜夜生活在焦慮之中,“界嶺小學的那幫民辦教師,少的干了十幾年,多的干了二十幾年,日日夜夜對轉正的渴望,早已化為一種心情之癌,成了永遠的不治之癥?!泵鲪鄯覟榱宿D正不顧剛剛生完孩子淌了冷水河參加考試,結果落得終身殘疾;萬站長為轉正不惜犧牲自己的愛情與離過兩次婚的李芳“閃婚”,雖獲得了轉正,但是婚姻不幸同時背上了一生的良心債;鄧有米為了轉正疏通關系,偷盜紅杉樹被抓進了派出所;孫四海為了轉正,廢寢苦讀,結果親生女兒差點被狼吃掉;藍飛為了轉正則私蓋公章,喪失了知識分子的尊嚴……逃離民辦教師的身份幾乎成為了界嶺小學每個人一塊難去的心病。“民辦教師轉正到底是鯉魚跳龍門,還是閻王爺設下的鬼門關?”公辦教師身份的獲得對于余校長、鄧有米、孫四海他們就像農夫在驢子嘴邊掛的胡蘿卜,看是看飽了卻總也吃不到。轉正就像一個死結緊緊糾結著這些鄉(xiāng)村知識分子。余校長和孫四海,家與界嶺小學早已融為一體,但是面對轉正時需交的一萬元錢,卻一籌莫展。鄧有米省吃儉用,只為存下點錢來疏通關系,最終卻為了幫余校長和孫四?;I錢而被開除公職。而對于那些公辦教師身份的獲得者,內心卻依然充滿了心酸和無奈,只要還有一位民辦教師沒有轉正,這些逃離者就會永遠背負著愧疚的良心之債。萬站長對明愛芬終身的愧疚,盡管他婚姻的不幸已讓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張英才憑借自己的文章《大山·小學·國旗》獲得了轉正的機會,可是他的心無時不在縣城與界嶺小學之間掙扎;藍飛雖不擇手段地為自己贏得了轉正的名額,但是面對三位同事的寬容,依然在內心深處背負了良心的債務。盡管這些幸運者在現(xiàn)實身份上擺脫了民辦教師的稱謂,經濟上獲得了改善,但是其精神中融入的民辦教師的血液卻使他們難以徹底的“脫胎換骨”。
界嶺小學的眾生不是圣人,他們有互相的齟齬和彼此的排擠,當因張英才的告發(fā),使得界嶺小學失去了獎金時,三位元老一致排外,欲將張英才排擠出界嶺小學;當面對支教的外來者們,他們既有憐惜的愛護,同時在判卷時卻嚴格的近似苛刻,只為要證明他們自己的教學能力并不比公辦教師差;當“轉正”的名額到來時,他們會爭會搶,他們有自己的小算盤,會耍一些小手段,因為他們不是神,而是人。但他們都是好人,因此當面臨抉擇時,善行往往戰(zhàn)勝了一己私利,即使對于轉正這種死結性的問題,善依然所向披靡。劉醒龍說:“我相信,我們這個世界還沒有墮落到無可救藥的地步,這是一種信仰的力量,人可以不做圣徒,然而不可以沒有圣潔的精神。對真誠和善的信仰是生命中最了不起的力量?!盵3]張英才在剛剛落榜時信奉的是“死在城市的下水道里,也勝過活在界嶺的清泉邊”。但當轉正名額真的落在自己頭上時,他卻將這個名額讓給了明愛芬,幫助明老師完成了她最后的心愿。而余校長雖然幾次喃喃自語:“別的行當越有經驗越是寶貝,偏偏只有民辦教師越老越不值錢!”“鄧有米相信可以花錢買通人情后門,孫四??梢詰{真才實學霸王硬上弓,張英才既有本事又有后門,我老余這把瘦骨頭能靠點什么呢?”但是在真正投票時卻將自己的一票投給了張英才。而張英才則將票投給了余校長。孫四海和鄧有米雖然也強烈渴望著轉正,但最終還是將機會讓給了張英才。良心戰(zhàn)勝了現(xiàn)實身份的渴望。而面對藍飛的自私行為,孫四海和鄧有米雖然強烈不滿,但是為了藍飛的前途三個男人再次選擇了寬容,“將死之人都能讓她好死,活著的人更應該讓他好活?!蹦袃河袦I不輕彈,在余校長和鄧有米眼淚的背后,是這些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的善良和寬厚。“二桃殺三士”的故事沒有在這里上演,人性的本真和善良戰(zhàn)勝了現(xiàn)實身份的追逐。盡管他們強烈渴望著每月35元待遇的改善,強烈渴望公辦教師身份的認同,但是在關鍵時刻的抉擇中他們依然顯示了知識分子的良心和擔當。
小說中反復提到界嶺將比較傻的人成為男苕和女苕。劉醒龍?zhí)寡?,書中的眾多人物中,最喜歡葉碧秋的那位“苕媽”,因為“在豐厚而神秘的鄉(xiāng)村,一棵從不言語的大樹都會是曠世的智者?!盵4]苕媽就是大智若愚的化身。苕媽在小說最后作為選民將自己寶貴的一票投向了孫四海,正說明了她內心深處的清明和智慧。《老子》曰:“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盵5]《易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盵6]男苕、女苕正是代表了一種純然本真的生命狀態(tài),包含了界嶺的自強不息和寬厚包容。余校長妻子癱瘓在床,兒子營養(yǎng)不良,但他仍然以自己微薄的收入貼補學校,照顧那些寄宿的學生,他對待學生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他在省城小學賺的一千元錢,原本想日后作為兒子的學費,卻最終還是在學校的危難時刻買了橫梁修葺教室??墒钱敭吷鷫粝虢K要成為現(xiàn)實時,面對一萬一千元的工齡費,他卻束手無策。當他必須以畢生的收入來換取一個公辦教師的名額時,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孫四海與余校長處于相同的境地,當他以自己的茯苓充當小學校舍修繕的費用后,他卻同樣面對萬元陷入了僵局。他們雖然對學生、學校充滿了感情,“公私不分”,但是文件和規(guī)則確是冰冷而無情的,他們最終也只能望文件而興嘆。鄧有米應該說是三人中最精明的一個,他一輩子省吃儉用,只為存下點錢疏通關系,他也是三人中唯一能拿的起轉正費的,然而鄧有米在為自己轉正而高興的同時卻也憂慮著兩位同事的前途,因為他們三人已融為一體,鄧有米說,“上次藍飛轉正,上上次張英才轉正,讓他們三個認識到,只要還有誰沒轉正,先轉正的人就會日日夜夜地咒罵自己?!彼罱K被建筑隊所騙蓋了劣質校舍,其目的只是想用得到的回扣為孫四海和余校長轉正,結果只落得自己開除公職。當他的妻子成菊來到教育廳想要回轉正費時,人們竟然認為:“民辦教師已經全部轉為公辦教師了,怎么還有民辦教師問題!”并且將界嶺小學作為精神凝聚力的升旗儀式看作是無聊的政治秀。在精明的外來者看來,界嶺小學的老師們確實有些“苕”,但正是這種苕使得他們在尷尬的身份之境中仍然任勞任怨地擔當者千千萬萬農村兒童的啟蒙之任,正是這種苕使他們在艱難的生存際遇中包容互助,正是這種苕使他們在命運的波折中自強不息,也是這種苕激發(fā)了他們面對村閥的堅韌的抗爭。
男苕、女苕正包含了界嶺的寬厚和包容以及真正的生存智慧。它最終吸引著逃離者們一個個的回歸。小說中萬站長反復提到的:“那地方,那幾個人,是會讓你中毒和上癮的!你這樣子只怕是已經沾上了。就像我,這輩子都會被纏得死死的,日日夜夜脫不了身?!边@里所說的毒正是界嶺寬厚包容的苕文化。每一個界嶺的生存者亦或走入界嶺的外來者,即使走的再遠,心卻依然離不開界嶺。張英才在離開了界嶺進修之后,卻依然抵不過界嶺的魔力,最終選擇回到界嶺小學。支教生夏雪雖然逃離了界嶺,但是界嶺成為了她終生的牽掛,她父母捐贈校舍的善行,正是夏雪留在世間最后的遺愿。萬站長當年以婚姻為籌碼換取了轉正的名額,但是良心的債務使得界嶺小學成為了他一生的牽掛。小說還幾次寫到萬站長在與妻子吵架后來界嶺小學睡覺,寬厚包容的界嶺小學同時也成了萬站長避風的港灣。葉萌、葉碧秋在走出界嶺的窮困經歷了省城的繁華之后的回歸正昭示了苕文化的魅力,就連“河東獅吼”的李芳在死亡面前也最終認可了苕文化。
“凡事一到界嶺,就變得既是正面,也是反面。你怎么猜?”在界嶺苕文化的滋養(yǎng)下,沒有絕對的對錯,樸質的界嶺人已超越了道德的規(guī)約展示出了本真人性的光輝。孫四海和王小蘭的愛情雖然有悖常規(guī),但卻合乎人情,它超越了現(xiàn)實的三角之戀,而煥發(fā)出浪漫、溫情的光彩。界嶺人對他們愛情的認可再次展現(xiàn)了苕文化的寬厚和包容。而王小蘭最終的慘死更讓村人感情的天平導向了這對悲情男女。李子最后舉著的牌子“我爸爸叫孫四海,我是他的乖女兒,我和媽媽永遠愛他!”超越了道德的約束,展現(xiàn)了人本性中的愛和善。余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作假,只為贏得800元獎金整修校舍,張英才實事求是的揭發(fā),非但沒有贏得萬站長的贊揚,反而被狠批一頓,即使讀者的感情之稱也會傾向于作假的一方,因為余校長他們并非要將獎金歸于私囊,他們的公心贏得了我們的認可。而鄧有米最后與建筑隊簽約蓋了劣質校舍,他所取得的回扣也并非是據為己有,而是要將此作為余校長和孫四海的轉正費用,因此事發(fā)后,卻沒有人真正想追究鄧有米的責任,在界嶺中感情成為人們心中最重的一桿秤。
正是在這種苕文化的熏陶下,出現(xiàn)了界嶺的一個又一個男笤和女苕。幾乎每一個走入界嶺的人都或多或少的染上了苕的氣息。而一個個男苕、女苕?zhèn)冊诮鐜X也完成了他們精神的皈依。
[1](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M].陳廣興,南治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5.
[2]劉醒龍.天行者[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57.(文中引文均出自本書)
[3]劉醒龍.信仰的力量[J].延河,1996,(4).
[4]胡殷紅,劉醒龍.關于《天行者》的問答[J].文學自由談,2009,(5).
[5]王云五,編,陳鼓應,注.老子今注今譯及評介[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0:156.
[6]喬萬尼,譯注.白話易經[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