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燁
《天》,湯一介、(法)汪德邁著,岳瑞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6月版
“天”是什么,“天”意味著什么?這幾乎是貫穿于我們一生的疑問,而對于這一疑問的追尋幾乎與人類文明史同步。
湯一介在他的《天》中的講,和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一樣,在他生命的最初,他關于“天”的全部印象都來自于“盤古開天辟地”、“女媧煉石補天”之類的上古傳說。他同我們一樣,也會在生命的某一個時刻驚異于漢語語境中“天”和“老天爺”的密切關聯,也會驚覺到“天”與個體生命與亙古時空的密切關聯。所以,對于湯一介《天》的前四章我愿意將之概括為“日常經驗”中的“天”;而其關于“哲學思考”中的“天”的探索,則發(fā)生于第五章以降。在“哲學思考”的部分,湯先生的探索以“天”為主線,不斷扯出中國古代哲學中的種種抽象概念:他由“天體三說”牽連出對“氣”的解讀,由“天人關系”引發(fā)出對于站在“天”的那一頭的“人”的剖析,他告訴我們“天有三意”,隨之引申出的是對于“理”的爬梳……而當我們把“天”放在那個由“氣”、“理”、“人”、“仁”共同建構起的哲學語境中的時候,我們得到的是一個古典中國不斷自我追尋的“天”的概念。
與湯一介的內省型思考相映襯的,是他恬靜而舒緩的文字表達。事實上,湯先生文字間的平靜讓我們已經很難想象這個此時此刻的暮年老人,于少年血氣之時也曾與你我一般因憤激罵世而博得了一個“湯八蛋”的花名。然而,在這樣的表象背后,我們似乎又可以說,今時今日的湯一介的內核其實與那個少年時入世擔當的“湯八蛋”并無二致,唯一不同的僅僅是今天的湯一介只是用一種學者的姿態(tài)指斥著這個時代他看得慣、看不慣的一切:他告訴我們“天”與“人”并非對立,作為“天”的一部分,保護“天”是“人”的責任;他告知我們,“人”是如何的內在于“天”,而這種內在關聯的肯綮便在于貫穿中國哲學思考中的、那個似乎有些為現代人所遺忘的、關鍵字中的關鍵字“仁”;他告誡我們,只有在“天人合一”中,“人”的自我超越才能夠得以實現。
而汪德邁對于“‘天’是什么”這一提問的回答則更加清晰,他開篇明義地告訴我們,“‘天’是各種文化所表現出的象征意義”。如果說湯一介在他講述的最初選擇了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老莊一派一脈相承的浪漫傳說,那么汪德邁的記敘則有著西方醫(yī)學解剖刀一樣的精確。他首先為我們明確的是那個詞源學意義上的法國哲人言說中的“Le ciel”,以及猶太基督教中那個由絕對超驗建構起的“天空”,然后,又按時間順序講到了西方文明的諸種藝術,他講到了穹頂或者天花板上與天空有關的壁畫,他講到了西方藝術(繪畫)中對于天空準確性描摹近乎病態(tài)的追求與叛逆化的超脫,也講到了魏爾蘭、馬拉美詩篇中的諸種天空意象。
與湯一介的文字相比,汪德邁的文字反而顯得飛揚,他的探索似乎很少內求,他的文章中甚至鮮用第一人稱的講述。他的文路放得很開,他可以講詞源、講美術、講攝影、講詩歌、講物理學上的色度、也講宗教學上的超驗,他總是熱切地為他的論點尋找多角度的支撐,與湯一介的內省相比,汪德邁的論說似乎帶有著某種程度上的“外向型”色彩。
同樣的天空,不同的讀解;同樣的探索,不同的思路——是我對于兩位先生的《天》的概括與總結。而在我看來,兩位先生文章中最有趣的地方莫過于西方人心中口中的東方與東方人心中口中的西方了。
一個總體的觀感是:湯一介筆下的西方很少,只有兩處簡短的提及:其一是西方“上帝”與“自然”的二分;其二是西方精神界與物質界的二分。而汪德邁筆下的東方很多,他把東方繪畫引作西方古典繪畫技巧的一種趣味迥異的對照;他不厭其煩地探討東西方人們對于天空顏色觀感言說的微妙差別;他大段大段地摘引東西方文學巨著中關于“天”的各種片段,然后再大段大段地展開自己的評論。
在我們得出了如此這般的總體觀感之后,有讀者不免要結論:汪德邁對于多元文化抱持著更為開放接納的態(tài)度,而湯一介對于中國文學的浸淫,似乎限制了他對于西方文化文本的運用。然而,我們應該知道,對話并不僅僅產生于單一文本之內。文本之間的對話,更多的時候有著比一個人自說自話的“A比B怎樣”有著更加濃厚的興趣。而考察這兩篇文章于不同寫作語境下的裂隙與統(tǒng)一,我們則有了如下的發(fā)現:
我們看到,汪德邁將他論題的核心總結為“西方文化中生命的神人同性和中國文化中的人類的宇宙性”。而這一論題中“東方”的一端,又為湯一介言說中的“天”的內在于“人”所應和。而湯一介論及的西方“上帝”和“自然”為二,汪德邁在論說中并無直接的對話,但在他的講述中,我們看到至少在繪畫這一涉及自然真實性思考的例證之處,他承認,區(qū)別于中國人“使風景按照宇宙的順序達到精神的逼真”的思路,西方人相信“自然”可以被準確描摹,在這里,“自然”與“主宰”為二、合一的對比幾乎呼之欲出。
讓我們回到那個不僅僅貫穿于《天》,更貫穿于亙古的提問——“天”是什么,“天”意味著什么?在遙遠的上古時代,東西方的先賢們面對自我,給出了他們在封閉語境中的回答,他們的回答被記錄在《論語》、《孟子》、《理想國》中,他們的解讀為我們提供了了解這個世界的最初的思路。而對于今天的我們,對于他們任何平視或者超越的企圖似乎都不得不借由“對話”而得以發(fā)生(這似乎是我們之于他們唯一的優(yōu)勢)。而《天》帶給我們的,與其說是兩個可能的答案,不如說是一種建構我們回答方式思路的可能。而這對這一可能思路的不斷追尋,或許便是《天》能夠帶給我們的最大收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