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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胡適、魯迅以來,學術界公認吳承恩是古典小說名著《西游記》的作者,但有一部分學者對此看法表示懷疑,甚至加以否定。平心而論,認為吳承恩就是《西游記》的作者,這個論斷并無鐵證,還需要我們繼續(xù)加以研究。因此,本文論述的主要依據(jù)僅是吳承恩本人的詩文集,而將《西游記》暫時擱置起來。但本文對吳承恩思想的解析,也許有助于我們解決《西游記》的作者問題。
吳承恩在《留思錄序》里說:“烏呼!是輯也野人之辭也。吾觀于野,而知情之極摯,文之所由生矣?!雹偎^“情之極摯,文之所由生矣”,意思是說,真實的強烈的感情是文學的源頭。這種看法是正確的。當代文學理論也認為,文學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典型反映。沒有生活,就沒有真實性;而沒有真實性,就不能感染人,不能給人們帶來審美的體驗和快感。
我們知道,吳承恩生活的時代正是以前后七子為代表的復古思潮極為盛行的時期。復古主義思潮在當時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大多數(shù)文人墨客都受其影響。吳承恩雖然有點特立獨行,不愿依附于人,但也難免受其影響;而且在中國古代社會里,崇古、好古、迷信古人一直是文人學士的通病,也是歷朝歷代的社會風氣,所以吳承恩的思想里有復古思想的因素,也就不足為奇。
據(jù)陳文燭記載,他與吳承恩、徐中行曾經(jīng)在淮安的韓侯祠里喝酒談天,“酒酣,論文論詩不倦也”;“汝忠謂文自六經(jīng)后,惟漢魏為近古;詩自三百篇后,惟唐人為近古。近時學者,徒謝朝花而不知蓄多識,去陳言而不知漱芳潤,即欲敷文陳詩,溢縹囊于無窮也難矣!徐先生與余深韙其言”②。這段話經(jīng)過清代的朱彝尊的轉述,其意思就更加清楚一些:“汝忠論詩,謂近時學者,徒欲謝朝花之已披,而不知漱六藝之芳潤,縱詩溢縹囊,難矣。故其所作,習氣悉除,一時殆鮮其匹”③。所謂“文自六經(jīng)后,惟漢魏為近古;詩自三百篇后,惟唐人為近古”,這種論調與明代前后七子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思想主張完全是一個鼻孔出氣,所以后七子之一的徐中行與他的好友陳文燭對吳承恩的這番話都表示贊許。所謂“謝朝花”、“去陳言”,是指在創(chuàng)作上不要堆砌華麗的辭藻,也力戒千人一腔,陳詞濫調;所謂“蓄多識”、“漱芳潤”,是要求文人學士加強儒家經(jīng)典的學習、繼承和發(fā)揚,同時必須深入生活,體驗生活,積累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平心而論,這些主張既有其合理的地方,也有其不合理的地方。所謂“謝朝花”、“去陳言”,這種論調是針對當時文壇上盛行的臺閣體的,所以是合理的,正確的。但吳承恩與前后七子一樣,過分強調儒家經(jīng)典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用,以及過分強調學習和模仿古人,因而喪失了自我,喪失了真實性。這就是他們的文學思想中最不合理的地方。
吳承恩在《花草新編序》里曾對歷代詩詞的興衰做過如下評論:“詩盛于唐,衰于晚葉。至夫詞調,獨妙絕無倫,宋雖名家,間有未逮也;宋而下,亦未有過宋人者也”④。在吳承恩看來,中國詩歌到了盛唐,達到了鼎盛,以后就逐漸衰落下去。這仍然是“詩必盛唐”的思想主張。吳承恩認為,唐代的詞是中國詞的巔峰,宋代雖然出現(xiàn)了很多有名的詞人,但從總體上來說,宋詞還是趕不上唐詞。這種見解與我們今天的看法有些差異。今天的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宋詞的成就最高,詞在宋代達到了巔峰。
吳承恩的《秦璽》是一篇立意新穎的好文章。在這篇論文中,他嚴厲批評了自古以來人們對秦始皇傳下來的代表皇帝權力的那顆傳國玉璽的迷信。他認為歷代皇帝不應當看重傳國玉璽,更不可迷信它。首先,傳國玉璽已經(jīng)流傳了很多不同的朝代,它并不能保佑一家一姓的江山永固,所以不應當迷信它,把它當作心肝寶貝。其次,更為重要的是,傳國玉璽出現(xiàn)于秦朝,而秦朝是個短命王朝,它的治國理念和政治制度是典型的君主專制,是急功近利、不仁不義的暴君政治,所以后世要以秦為戒,而不可學習它,崇拜它。吳承恩在文章中這樣寫道:
夫秦者,德耶,范耶,守耶?蔑仁義而重威刑,四海離矣;壞王制而焚詩書,黔首疑矣;禮樂不聞,而律令是訓,二世不保矣。三者咸無焉,斯秦之所以為秦也,而奚以慕哉?⑤
在吳承恩看來,秦朝之所以不值得效法,是因為它的思想和制度與儒家的仁義道德是相背離的。吳承恩在政治上是反對暴政,反對君主專制的;在政治思想上他服膺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才是他的主要思想。我們知道,儒家并不贊成君主專制,儒家反對暴君暴政,提倡仁政、王道。
吳承恩之所以寫文章反對迷信秦璽,是針對秦朝以后歷代專制君主的:
雖然,世之襲秦舊者,豈特一璽哉?郡縣猶秦,阡陌猶秦,稱號忌諱猶秦,然此特其跡耳。至于首功好殺,秦俗也;尊君蔑臣,秦儀也;妖言腹誹,秦律也;則并其意而用之,秦亦何嘗亡于后世也哉?⑥
吳承恩認為,秦朝雖然早已滅亡了,但它的靈魂未死,它的治國理念和政治制度依然被后世的專制君主所繼承,甚至變本加厲,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秦始皇其實未嘗亡也,他已經(jīng)化身為后世無數(shù)個專制君主了。吳承恩能有這樣的認識,真是難能可貴。我們知道,自秦朝建立君主專制制度以來,一直到清朝覆滅,中國在政治上一直就是君主專制制度,其實也就是秦朝制度的延續(xù)。自漢武帝以來,雖然儒家思想被歷代統(tǒng)治者尊為統(tǒng)治思想,但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個幌子、招牌而已,歷代君主從來也未打算切實實行儒家的政治理念,因此歷代政治在很大程度上確實是外儒而內法的。我們知道,秦朝的治國思想正是法家的思想。
今天的學者普遍認為,中國的君主專制制度到明清時期達到了鼎盛。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就是個典型的專制暴君。他建立明朝后,為了鞏固自家的政權,不講仁義道德,大肆濫殺功臣。他廢除實行了一千多年的丞相制度,大權獨攬,乾綱獨斷。他對臣下任意使用廷杖,絲毫不尊重士大夫的人格和尊嚴,使君臣關系逐步轉變?yōu)橹髌完P系。他大興文字獄,任意誅殺臣民,在文化領域制造高壓和恐怖氣氛,大大抑制了思想學術方面的創(chuàng)造力。朱元璋之后,明朝的大部分皇帝都是昏庸、荒淫、殘暴之君,是秦始皇和朱元璋的孝子賢孫,如正德、嘉靖、萬歷年間的明武宗、明世宗、明神宗等人無不是這樣的昏君、暴君。吳承恩正生活于這幾個皇帝統(tǒng)治的時期,所以他的這篇文章應當是有現(xiàn)實針對性的,是利用歷史對專制君主進行嚴厲抨擊。吳承恩的這種思想和做法是值得肯定的。
吳承恩的《申鑒序》這篇短論也是借古諷今之作,是針對現(xiàn)實政治而發(fā)的。他在文中寫道:
嗟乎!高帝豁達,陸子進規(guī);太宗止輦,粵有《至言》;皆廣于陳誼,而敢于劘上,是以士貴而君尊,天下之盛美也。黨禁一倡,清流顛頓,致使時人懲創(chuàng),抱微言而委蛇,炎漢四百,卒為黃初,是豈非萬世之永鑒哉!是豈非萬世之永鑒哉?、?/p>
意思是說,歷史上的開明君主,如漢高祖劉邦等人,都是些胸懷寬廣、氣量廣大的人,能夠容忍臣下大膽地指陳時政得失,善于吸收別人的不同意見和批評,所以才能夠創(chuàng)造出政治清明,國泰民安的盛世。但到了后漢,宦官當權,以黨禁政策排斥、迫害正人君子,使人人自危,不敢開口說話,不敢議論時政,結果導致漢朝傾覆,被曹魏政權推翻、取代。后人要吸取漢人的教訓,以免重蹈覆轍。吳承恩這番話顯然是針對明朝政治而發(fā)的。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成祖朱棣在位的時候,都曾經(jīng)大興文字獄,致使讀書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明世宗甫即位,就一手制造出大禮議事件,大發(fā)淫威,對滿朝文武百官任意廷杖、貶官、撤職,最終使臣子們屈服,滿足了他自己的私欲。這個震動朝野的大事件,吳承恩雖然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但他是了解的,因為他正生活于那個時代。當時很多人也是了解的,朝野上下都在談論這事。吳承恩寫《申鑒論》自然是對明朝皇帝表示不滿的,也是向朝廷委婉進諫,希望明朝皇帝學習歷史上的圣明君主,多多聽取臣子的意見,所謂兼聽則明,從而使明朝的統(tǒng)治更加鞏固、長久。
我們知道,儒家的政治目標、政治理想是仁政、王道,儒家的治國理念是以仁義道德為主,以法律為補充和輔助,而不是偏重于使用嚴刑峻法。如孔子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⑧;“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⑨。孟子對梁惠王說:“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仁者無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⑩。儒家強調以仁義禮樂治國,這雖然看上去似乎有點迂腐,是不現(xiàn)實的,但其實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只是我們人類社會從來沒有切實實踐過而已。如果我們沒有做過某一件事,我們就不能說這件事是不可能的,或者是錯誤的。如果我們做了而沒有取得成功,我們也不能說這件事必定是不現(xiàn)實的,錯誤的,因為也可能是我們沒有足夠的誠心,或者還不夠努力。正如佛教所說的,三界唯心,萬法唯識。
儒家認為,夏、商、周三代實行的正是仁政、王道,所以三代是中國歷史上的黃金時期,是后世學習和效法的楷模,尤其是西周,是文明的集大成者,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巔峰,更是萬世楷模??鬃釉f:“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周文王、周武王是西周的建立者,而周公則是西周各項制度的創(chuàng)立者,所以孔子特別推崇這三人,其他儒者也經(jīng)常把文、武、周公并稱為圣人。歷代儒家人士的政治目標就是力圖恢復三代的思想和制度,從而實現(xiàn)天下大同,建立人間樂土。吳承恩也有類似的思想意識,他的政治理想同樣是恢復三代之治。在《兩漢書抄序》里他說:“三代至矣,秦贅疣其后,漢起革秦,固三代之續(xù)也?!逼湟馐钦f,三代之治是最完美的,而漢代則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三代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所以也是值得后人效法的。在《春秋列傳序》里,吳承恩寫道:
夫周出于王,春秋出于伯,戰(zhàn)國無伯矣。春秋諸臣者,其伯之極顯,而王道之逾微乎?然皆未易才也,是周之余教存焉爾。夫昔者文、武、周公之治,養(yǎng)士之法大備矣。故自家塾、黨庠、術序,至于國學,不一其地;司徒、司馬、大司成、大小樂正,不一其官;而興之以七教,節(jié)之以六禮,習之以四術,八政以防淫,三物以賓賢,講之射,肄之雅,示之祭菜,收之以槚楚,而觀之六代之樂,其規(guī)條節(jié)度,豈不極盛也哉!故士生其時者,耳目之所安習,意志之所厭飫,日漸而月涵之,猶性生也。世至于春秋,末矣。然庠序固在,布之方冊者昭焉;若諸臣者非列國之支庶,即鄉(xiāng)黨之俊造也。西都之舊,猶有承焉者。是以服職者守周官,論學者宗周道,征文者秉周禮,覽德者觀周樂,言議風采,憲盛際而稱先王,彬彬然其有遺風乎?五伯起而德音微,古意衰矣,飛揚震耀,學士翕而從焉。
吳承恩認為,西周實行的是仁政、王道,春秋時期則各國爭霸,王道衰微了,但還保留一點王道的遺意。而到了戰(zhàn)國以后,連僅有的一點王道也沒有了,各國注重的是實力和利益,幾乎不講求仁義禮樂。吳承恩認為,西周之所以能夠實行王道、仁政,是因為西周的教化制度異常完備,士大夫從小就接受仁義禮樂的教育和熏陶,使他們的善良本性得到充分發(fā)展和完善,所以他們長大后自然而然能夠實踐王道、仁政。但春秋以后,這些完備的教化制度被破壞和舍棄了,春秋五霸的興起誘導世人一味地追求實力和利益,而不再重視仁義禮樂,從而導致人心不古,世道日衰,王道仁政不復見矣。
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吳承恩從少年時代起讀儒書,考科舉,接受的是正統(tǒng)的儒家教育,所以在他的思想里,儒家思想是占主導地位的。但由于他興趣廣泛,博覽群書,對佛、道二教的經(jīng)典也比較熟悉,所以道家、道教思想和佛教思想對他也有一定影響。
吳承恩對田園生活的欣賞和向往明顯是受道家思想的影響,因為道家追求的正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修真養(yǎng)性、恬淡自然的生活,不愿被世俗生活所束縛,所異化。而要過這樣的生活,只有歸隱田園和山林才能夠實現(xiàn),如歷史上著名的隱士陶淵明、林和靖、《論語》里的長沮、桀溺等人就是這樣。中年和晚年的吳承恩大致上過的正是這樣的生活。吳承恩與一些山人、道士有交往,他的思想和志趣必然會受到道家、道教的影響。這在他的詩歌里有諸多表現(xiàn),如《贈雅宜王丈》將畫家王寵描繪成一個超凡脫俗的神仙,并對他流露出羨慕和愛敬之意。在《金陵客窗對雪戲柬朱祠曹》一詩里,吳承恩將夢境與現(xiàn)實打成一片,創(chuàng)造了一個夢幻般的神仙世界:
我夢倒騎銀甲龍,夜半乘云上天闋。
星河下瞰凍成石,卷起隨風散為屑。
劃然長嘯斗柄搖,兩岸繽紛墮榆葉。
仙娥并駕白鸞鳳,顧我殷勤贈環(huán)玦。
覺來開戶仰視天,拊掌驚呼太奇絕。
乾坤表里總一色,但見梅花撲香月。
狂鋪鹿革坐翳花,長笛橫吹古時鐵。
飛來老鴉鳴向我,顧影蹁躚弄明滅。
是時身在水精域,肝膽森森共澄澈。
呼童問此何物邪?童子無知強名雪。
祠曹老郎隔橋住,鼻氣吹珠掛寒鬣。
披書縮頸映窗讀,聲與饑鴉和鳴咽。
茶香酒美君倘來,火蔟銅瓶水方熱。
吳承恩夢見自己騎著飛龍升到了天上,看到天河被嚴寒凍成冰川,像石頭一樣堅硬;被狂風卷成碎屑,就好像榆樹的葉子,紛紛落下,撒滿空中。又見到很多仙女騎著仙鶴,在空中翩翩飛舞,并與自己熱情地打招呼,還贈給他禮物。此時吳承恩感到狂喜,所以一下子驚醒了,連忙推開窗戶向空中尋找仙女,但見滿天飛雪,白茫茫的,整個天地被染成一色。臘梅在雪地里綻放,散發(fā)出撲鼻的香氣,沁人心脾。此時的吳承恩已經(jīng)分不出是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中。他異常興奮,在花下鋪上鹿皮,坐在上面嗚嗚地吹著笛子。美妙的笛聲引來一只烏鴉在他身邊翩翩起舞。這是多么美妙的圖畫!它引導讀者仿佛進入了仙境!
《海鶴蟠桃篇》一詩是吳承恩為漕運總督唐龍的祖母祝壽而作的。吳承恩運用豐富的想象力虛構了一個神奇的仙境,即傳說中西王母居住的瑤池:“蟠桃西蟠幾萬里,云在昆侖之山瑤池之水。海波吹春日五色,樹樹蒸霞瑞煙起。倚天翠巘云峨峨,下臨星斗森盤羅。開花結子六千歲,明珠亂綴珊瑚柯。彼翻知是遼東鶴,一舉圓方識寥廓。八極孤?lián)缓L,千年邀寄神仙藥。此桃此鶴世有無?細視始驚為畫圖……”。根據(jù)道教傳說,昆侖山上有仙境曰瑤池,是女仙西王母居住的地方?,幊赜畜刺遥瓴砰_花,再過三千年才結果,人吃了可以成仙。西王母又有仙藥,人吃了可以長生不老。夏朝的時候,后羿之妻嫦娥偷吃了不死之藥,飛入月宮。漢武帝時期,西王母曾經(jīng)駕鶴降臨漢武帝的皇宮,與武帝相會,傳給他不死之藥。唐龍的祖母已經(jīng)八十歲,可謂福壽雙全了,所以吳承恩恭維她是來自仙界的神仙,借以表示祝壽之意。
二郎神是道教神話中的著名人物,《二郎搜山圖歌》就是詠嘆二郎神的。吳承恩期盼人間出現(xiàn)二郎神那樣的大英雄,以鏟除官場上的奸邪小人,給國家和百姓帶來太平、安樂。在《和吳山人長吟閣韻因贈》一詩里,吳承恩將吳山人描繪成一個神仙,與天上的飛仙談笑往還,風流灑脫,超然物外。此外,與吳承恩有交往的隱士或道流還有沙星士、郭山人、賈山人等人。吳承恩之所以喜歡同這些人來往,當然是因為他欣賞他們,將他們引為知己和同調。
吳承恩也很喜歡佛教,佛教思想對他也有一定影響,所以他自稱射陽居士,并與佛界中人頗有交往。這些情況在他的詩里可以看得到。如他的《西山》詩:
信馬游春山,山回得蘭若。
停鞍聊引步,房院欣幽雅。
僧茶獻新烹,款曲意相假。
禪談豁沈抱,欲去終不舍。
霽竹浮暖光,松風澹飄灑。
空階忽聞響,冰筍脫檐瓦。
人生足身謀,蔭庇茅一把。
緇塵改容鬢,擾擾何為者?
遙憶我朋從,翱翔缽池野。
吳承恩在西山游覽的時候,忽然遇到一所寺院,于是入內游覽。寺院里面甚是幽雅,僧人對他也很熱情,拿出新茶招待他,并與他談禪論道,令吳承恩身心愉快,感到很有收獲,所以久久不愿離去。此時的吳承恩對人生有了新的領悟。一直以來他與多數(shù)人一樣忙忙碌碌地求名逐利,勞碌的生活使黑發(fā)少年變?yōu)榘装l(fā)老人。但佛教教義和寺院的環(huán)境、氛圍使吳承恩一下子覺悟了,看開了:人生在世,其實不需要很多名利,不需要住高樓大廈,不需要吃山珍海味,不需要穿華美服飾,同樣能夠活得很好。少欲知足、淡泊寧靜的生活才是更真實、更快樂的生活。過分追逐名利反而會使人造作很多罪惡,到頭來必將遭受惡報。
再如他的《古梅為僧賦》:
野梅多年骨如鐵,柯干凌兢凍膚裂。
忽然夜半吹妙香,起見瑤華綴煙雪。
是花試問安所生,香與花耶孰分別?
清聞妄自眼根生,因色生心太癡絕。
巡檐未嗅香臭我,口已忘言鼻能說。
高樓吹笛任搖落,諸幻空中互生滅。
因因得果了然見,葆蕾初敷子先結。
奇酸入口定何日?頓使塵心失焦渴。
酸耶與否那得知,吩咐瞿曇廣長舌。
佛教認為,世上的萬事萬物都是因緣所生法,是生滅無常的,無自體,無自性,不是永恒存在的;或者說是我們的妄心分別所產生的,其性本空,虛幻不實,猶如空花水月,了不可得。根據(jù)這種理論,吳承恩說,梅花雖美雖香,但諸法性空,梅花的美麗外表和它的香氣都是我們的眼根、眼識、鼻根、鼻識分別出來,“虛構”出來的;包括眼根、眼識、鼻根、鼻識在內的五蘊、十八界也都是性空假有的,所以我們所見到的,聞到的,聽到的,觸摸到的,想象到的,都是虛幻不實的,都是性空假有的生滅法??梢妳浅卸鲗Ψ鸾探塘x是有所了解和領悟的。
南京的雞鳴寺和鎮(zhèn)江的金山寺都是著名的佛教寺院,也是名勝古跡,很多人都曾去那里游覽、隨喜。吳承恩在南京的時候,多次去雞鳴寺游玩,有《雞鳴寺》一詩為證:
地拔憑觀豁,廊回引步深。
晚云山有態(tài),秋寺樹多陰。
徙倚彌成趣,頻來為寫心。
平生奇尚在,隨處劇登臨。
雞鳴寺周圍的美景固然令吳承恩陶醉,而寺院的氣氛更讓他的心靈得到放松、安寧,所以他喜歡雞鳴寺,多次來此游玩。金山寺自古以來就是著名寺院,游覽勝地。人人皆知的許仙、白娘子的故事就以此為背景。清朝的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時候,也特地來這里游覽。無數(shù)的文人墨客在這里留下了他們的足跡。吳承恩多年以來就想去游覽金山寺,但由于俗事纏身,一直未能如愿。現(xiàn)在他終于來到金山寺游覽,心里感到特別高興,所以寫下了《金山寺》一詩:
幾年夢繞金山寺,千里歸舟得勝游。
佛界真同江月靜,客身暫與水云留。
龍宮夜久雙珠見,鰲背秋深片玉浮。
醉倚石欄時極目,霽霞東起海門樓。
據(jù)我們推測,這一次吳承恩是來南京參加鄉(xiāng)試的,考完后他坐船從南京來到鎮(zhèn)江,準備沿運河回淮安老家,這樣就可以游覽金山寺了。白天的金山寺必定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但吳承恩恐怕是不愿與凡夫俗子混在一起游覽的。到了夜晚,那些凡夫俗子離開了,他才獨自在寺里各處游玩,感覺整個寺院好像是屬于自己似的,任由他一個人仔細欣賞。金山寺建在臨江的小山上。吳承恩站在山上左右顧盼,一邊是長江,月亮映照在水里;一邊是寺院,寂靜而神秘。此時夜深人靜,萬籟無聲,吳承恩感覺整個身心沒有任何束縛,自由自在,異常高興,于是喝得酩酊大醉。天似乎很快就亮了,還未完全醒酒的吳承恩扶著身邊的石頭欄桿,縱目遠眺,欣賞東方天空中鮮艷動人的朝霞。
吳承恩的家鄉(xiāng)淮安有一座山叫缽池山,山中有一座寺廟叫景會禪寺。由于年久失修而破敗不堪。有兩個和尚發(fā)愿重修廟宇,就出來化緣。吳承恩知道這事后,很受感動。但他沒錢,就作了一篇《缽池山勸緣偈》,勸人家捐款修廟:
世尊在西天,名曰極樂界。
種種供養(yǎng)具,雜寶為莊嚴。
我今供養(yǎng)佛,彩繪莊嚴之。
但于有佛處,即是西天竺。
淮安名顯地,無如缽池山。
景會古招提,頹落今可嘆。
狐貍穴敗屋,蝙蝠鉆空梁。
僧眾無安居,何以供養(yǎng)佛?
慈悲二禪衲,稽首告十方。
告汝在家僧,告汝現(xiàn)世佛,
愿汝發(fā)喜舍,積少而為多。
舍汝所有余,凡此所當用,
磚灰瓦石木,糧食并銀錢,
舍汝所有余,償汝所不足。
富貴多男子,安樂壽命長;
隨汝之所求,委曲方便報。
若肯大喜舍,全無慳吝心,
是人所證受,服報真希有。
愿隨汝力量,而興成就心;
汝若興此心,一錢亦成就。
吾今告檀越,論汝為人家,
天明下床來,事事要錢用。
雖非浪花費,過手歸虛空。
向佛少結緣,萬代不磨滅。
何況浪花費,猶之雪填河。
身勞心不安,將錢買罪業(yè)?
移來向佛舍,福積罪業(yè)銷。
諸佛為證盟,了了不差別。
昔有童子戲,壘瓦成浮屠。
善根之所成,后得無上果。
何況舍錢帛,真實修佛廟。
猶如種五谷,照種而收成。
自佛行中國,于今數(shù)千年。
若有半米錯,一刻行不去。
吾今告大眾,愿汝信不疑。
因信生喜歡,千界皆歡喜。
這篇偈語的目的是勸人捐款修廟,所以寫得如同白話,通俗易懂。由此可見,吳承恩對佛教事業(yè)也是頗為熱心的,他對佛教的態(tài)度是同情的,贊賞的。
吳承恩還有一首《金陵有贈》詩,這首詩也有佛教色彩:
天女將花欲染衣,禪心似絮已沾泥。
風情不待中年減,空色唯將一笑齊。
眉嫵任從京兆尹,齋居慚愧太常妻。
青鸞自有青霄伴,莫向場間顧木雞。
這首詩寫于吳承恩在南京國子監(jiān)讀書的時候,不知是寫給誰的。但據(jù)此詩的內容推測,大概是寫給一個有點姿色,有點才情的女性,甚至可能是一個妓女,如李香君、柳如是之類的風塵女子。這位女子可能很欣賞吳承恩,有意于吳承恩。但吳承恩不敢胡為,或者他對女色已經(jīng)無動于衷,完全看得開了,所以作詩表示拒絕。吳承恩運用自己的佛學知識對這位女子說:我心已經(jīng)歸依于佛法僧三寶。在我的眼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與色是一樣的,了無分別;不但色空不二,就連構成我們人類的色受想行識等五蘊也是空的,即無自性,無自體,了不可得,所以不值得執(zhí)著、貪戀,更不用說女色了。雖然我還沒到中年,但早已對女人不感興趣了。在《陌上佳人賦》里,吳承恩對美色更是作了嚴厲批評:“至美必惡,色哲德兇,深山大澤,實生蛇龍。紛生民之眾欲,唯此弊之難攻……子無愛佳人之難得,須知尤物之當懲。余方禪味如蜜,心灰欲冰,水瑩霜澗,云晴雪峰,肯晚途之轉謬,起狂念于孱躬?”由“晚途”二字可知這篇賦應當寫于吳承恩的晚年。這篇賦以華麗的辭藻,夸張的手法,生動地描繪了美女的驚人美艷。但在文章的結尾,吳承恩卻把筆鋒一轉,嚴厲掊擊美色的危害性。這種論調是中國古代社會里頗為流行的紅顏禍水論。而“余方禪味如蜜,心灰欲冰,水瑩霜澗,云晴雪峰”這幾句話卻顯示出,吳承恩在晚年似乎熱中于打坐參禪,他的思想確實受到了佛教禪學的影響。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吳承恩完全具備寫作《西游記》的條件,他確實有可能就是《西游記》的作者。有學者認為吳承恩沒有佛教方面的知識,所以他不可能是《西游記》的作者。本文認為這種論調是難以成立的。
注:
① 見劉修業(yè)輯校,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出版《吳承恩詩文集》第2卷,第59頁。下同。該文集實為明代《射陽先生存稿》的排印本。
② 《吳射陽先生存稿敘》,見《吳承恩詩文集》附錄。
③ 見《明詩綜》第48卷,轉引自朱一玄、劉毓忱編《西游記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65頁。
⑧⑨ 見《論語·為政第二》。
⑩ 見《孟子·梁惠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