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連贊
唯一的“臼凹孜”傳人日杰甫·庫酋喀琪
歷史上維吾爾族人根據(jù)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和自然生態(tài),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明制造了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生產(chǎn)工具和獨特的生產(chǎn)方式。有萬能工具坎土曼,木匠用具砍砍,包括我們面前古老的“臼凹孜”土造榨油機等。不知道至今它運轉(zhuǎn)了多少年、又給多少人提供了吃的油,養(yǎng)育了多少代人。而今天隨著工業(yè)化的到來已悄然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
日杰甫·庫酋喀琪已是我在南疆多年來尋找到的唯一的“臼凹孜”傳人,也是他祖業(yè)的第5代傳人。86歲的日杰甫·庫酋喀琪“臼凹孜”其從小跟父親買買提·尼牙孜趕驢榨油,父親從小跟爺爺賢木提趕驢榨油,爺爺又是跟爺爺?shù)臓敔斱s驢榨油……日杰甫·庫酋喀琪已說不清先祖的名字了。反正他從小就干這一行養(yǎng)活了家人,滋潤了自己。而在今天機械榨油遍天下的情況下,仍不愿放棄這份祖業(yè)。
榨油用的主要原料是油菜籽、紅花籽、核桃仁、芝麻等。先把原料揚凈、稱好,放少量的水?dāng)嚢鑴?、倒入土機凹內(nèi)、掛木軸、先在機的橫梁上放一蛋型鵝卵石、再套上驢、捂上驢的雙眼,開始推著“臼凹孜”轉(zhuǎn)圈。注意這里驢不是拉套而是用肩扛著木杠推著轉(zhuǎn)。1小時后,主人開始向機架上再加圓石至3塊(每塊圓石重70~100公斤)。繼續(xù)轉(zhuǎn),則開始出油。榨一鍋,用10斤油籽,耗時2.5~3小時,最多可出2.5斤油。如果中午不休息,這樣干一天,可以榨三鍋,產(chǎn)出7.5斤油,每斤市場價比機器榨的油貴5元錢,去掉成本,日杰甫老人每天可營利20~25元錢,這樣的收入根本無法養(yǎng)家活口,所以老人的幾個孩子沒有一個愿意“子承父業(yè)”。眼看這份祖業(yè)就要斷送在自己手里,老人干著急卻也無可奈何。好在雖然不賺錢,卻還是有少量的老顧客就喜歡吃這種土法制作的油,認為這種油香,因而每月都按時來買油,于是日杰甫老人總也放不下這個活計,所以他的“臼凹孜”土榨機和他一樣還在轉(zhuǎn)。
古老并非總意味著落后,它更具有一種神奇厚重的魅力
巴里坤地處新疆東部的天山北麓,古稱“蒲類國”,是絲綢之路北新道上一顆耀眼的明珠。從隋唐起,中原往返西域的商隊駝鈴聲便不絕于巴里坤,到清代中期更是盛極百年,當(dāng)時僅巴里坤有上萬峰駱駝活躍在古絲綢道上,在溝通中原與西域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方面起到了相當(dāng)積極的作用。在這邊城古鎮(zhèn),戍邊將士、文人墨客、商賈道人、軍墾、民墾、犯墾無不盡力施展才華,爭斗、融合、交流、發(fā)展。漢朝名將趙充國、班超,唐時的姜行本、清代大將富寧安和岳鐘琪,在此角逐疆場,名揚四海;初唐四杰之一的大詩人駱賓王,曾行吟巴里坤湖畔;清代大文人紀曉嵐、洪亮吉也在巴里坤留下了名篇。據(jù)縣志記載,清末巴里坤還有廟宇、會館百余座,有著名的“八大商號”“十四座油坊”等,繁榮一時,是當(dāng)年新疆有名的“三大商都”和“八大名城”之一。因巴里坤在新疆的獨特地理位置,又形成了新疆獨特的以漢文化為主的文化圈,可以說它富集了新疆漢文化的基本內(nèi)涵。而對于巴里坤獨特的人文景觀和文化魅力,我早已是情有獨鐘,好在這個初冬我終于有機會踏上了去巴里坤采風(fēng)的路程。
出哈密市區(qū)向北迎著飄雪前往巴里坤,一路上我們哥兒幾個都有點激動。雪隨車動,這是今年初冬的第一場雪。到了山腳下小李師傅停下車給車掛上了防滑鏈,車開始在山中爬行。天、山、路同一個銀灰色。路上幾乎沒有碰到任何車輛,偶爾有轉(zhuǎn)場的牧人在山溝里趕著羊群閃過,只有雪跟著我們孤獨地在山間行走。中午時分我們一行人終于趕到了今天要采訪的巴里坤縣大河鎮(zhèn)舊戶村的“老油坊”??h里約好的幾位朋友早在那里等得有些著急了。
下車后稍事整理,“老油坊”的韓建鋼經(jīng)理就熱情地為我們講述了“老油坊”的發(fā)展史。巴里坤的“老油坊”初建于19世紀50年代,清朝道光末年(1850年)。原鎮(zhèn)西北街的“富達西韓家油坊”是韓氏家族的先人勵精圖治精心打造的縣域品牌油坊。油坊內(nèi)設(shè)直徑1.2米的大炒鍋,長方型的蒸籠長1.8米、寬1.2米、高1.3米,石磨直徑1.2米、高0.4米。另有大頭直徑1米、小頭直徑0.5米、長13米的兩架紅松大梁組成的土制榨油機。這套完整的手工榨油設(shè)備,百余年來一直斷斷續(xù)續(xù)不停地運轉(zhuǎn)著,直到今天仍給許多喜愛手工油的客戶服務(wù)。韓經(jīng)理說:我們這套設(shè)備構(gòu)成的“老油坊”是原來巴里坤縣14家油坊中唯一保存到今天還能正常運轉(zhuǎn)的一家“老油坊”,可能也是新疆境內(nèi)保存完整仍在榨油的唯一一家漢式油坊了。不過現(xiàn)在我們不叫“富達西韓氏油坊”,而是改稱為“老油坊”了。
據(jù)巴里坤縣志記載:民國年間巴里坤縣域內(nèi)共有榨油坊14家,其中“仁和興”蔣家油坊、“義興晟”王家油坊、“興盛昌”駱家油坊、“富達西”韓家油坊、“永濟堂”倪家油坊盛極一時,但至今保存下來的也就只有這“富達西”韓氏油坊了。韓經(jīng)理把我們帶到了“老油坊”百余平方米的榨油坊工作間。啊,簡直是歷史一下逆轉(zhuǎn)了百余年。眼前的作坊,2臺木制榨油機靜靜地躺在那里,4架十多米長紅松大梁被百年來的“老油”擦得油黑發(fā)亮,直逼眼球。橙色的油氣在升騰,濃香的油味直穿心脾。人們正在忙著炒籽、磨碎、蒸餅、打包,有序地工作著。老油坊作為古老的作坊,給我的感受是這古老作坊永久的歷史的魅力讓人震撼。古老并不總意味著落后,它更具有一種神奇、厚重的魅力?!袄嫌头弧绷顣r空轉(zhuǎn)換,讓我回到了歷史,回到了甘露川,回到了絲綢之路上的“蒲類國”,并隨駝鈴聲回到了中原。巴里坤不愧是新疆漢文化的代表。中原文化在這里沉積、延續(xù),歷史在這里延伸。
見證老油坊百年歷史變遷的老者——白根本
工匠們忙碌著,并不希望我們?yōu)樗麄兣恼眨驗樵谒麄兛磥砀蛇@原始的工種,既落后又土氣,滿身的汗、油,衣冠不整潔,環(huán)境昏暗,更要緊的是他們必須在每天天黑之前榨完這一次性的6個油垛子,1000斤油籽,否則就要干到更晚。這雪天天黑得的早,所以他們很不情愿為了拍照而被指揮來指揮去。韓經(jīng)理耐心地向他們做“思想工作”,說:這幾個朋友是專門宣傳我們來的,拍了照片宣傳出去,我們的油賣得更快,你們不就可以多掙錢了嗎?有了錢,小伙子們不是可以早點娶個婆姨,晚上睡覺不受凍了嗎?韓經(jīng)理的幽默風(fēng)趣逗得大家都笑了。有個小伙說:你領(lǐng)導(dǎo)咋不早通知我們,我們也換件像樣的衣服再照嘛!說得大伙都跟著笑了。這時,有個老人手抖著拿著炒籽的木锨對我們說:朋友,拍我吧,我不怕難看,都在這油坊干了一輩子了,不是過得滿舒心的嗎?什么土不土氣的。我打量了一下老人,韓經(jīng)理對我說:老人叫白根本,72歲啦,爺爺從甘肅民勤來,老輩人逃荒到巴里坤,白根本從小跟他爹在“富達西油坊”干這活,一千就是一輩子。雖然經(jīng)過公私合營、人民公社,到今天的糧油工貿(mào)公司,因他太熟悉這活了,雖說前些年因他年齡大,手又抖得厲害,勸過他回家,但他已離不開這“老油坊”,離不開這濃濃的油籽味。所以他是我們“老油坊”的業(yè)余榨油技術(shù)員,編外技術(shù)指導(dǎo)。不過雖是編外,我們大家還是很尊重他,小伙們有什么把握不住的還得請教他。聽著韓經(jīng)理的話,白老爺子滿意地笑了。白根本手中的木锨柄油亮閃光,散發(fā)著人的靈氣,老人說這木锨在他手上用壞過5個頭,把一直沒換過。每天摸著它心里踏實,似乎換個新把子油籽就炒不到這么好、這么香,就出不了這么好的油。我問白老爺子:你榨了一輩子油,這一天榨1000斤油籽,出300多斤油,老板掙了多少錢,你得了多少錢?他說:老板掙多少錢我不知道,我們下苦的人把苦下到家就行啦,那些不是我們該問和該知道的。公社時期我在油坊干了32年,最后也沒給我一分錢。改革后油坊賣給了韓老板,說是讓我回家吧,可是我回家又能做什么呢?幾天后我又來給韓老板干,大家都尊重我,不是很好嗎?什么錢不錢的,人不就這么回事。公社時人們干大田,我在油坊干,大家一年到頭吃不上油,每年過年過節(jié)隊里給大家分點油,會計讓我給灌油,你看那些婆姨提著油罐子排隊一排就是半天,從作坊都排到了房子外邊。當(dāng)年哪個婆姨不是給我媚笑,說些讓我心癢癢的話,希望到她時我給提罐好油呢?我問,不是聽說油坊不讓女人進嗎?老人說那是解放前的迷信,說女人進油坊,油給辣掉啦、臟啦,解放后誰還管那些,每年隊上分油都在這油房分,分油來的不都是女人嗎?
這時,韓經(jīng)理插話道:白老爺子你問他這輩子賺多少錢他不知道,但你問他喝了多少酒,他可能知道。這不,他的手在不停地抖著對你講呢。我一看,果然老人的手在不停地晃來晃去,原來是酒精中毒的結(jié)果。白根本說:這還不是你們這些老板給灌的唄!一輩子都喝過來啦,現(xiàn)在不喝這手連飯碗都端不住。喝一點手就不抖了。老人說著從懷里掏出小酒壺喝了一口,然后回到炒鍋上繼續(xù)炒籽,并指揮大伙上磨、蒸料、打垛、下槽。我們顧不得跟韓經(jīng)理聊天,迅速地進入拍攝狀態(tài),不停地“謀殺”著膠卷。一直到天黑,第三次垛子才榨完。天色已黑下來,工匠們的衣服已濕了干、干了濕,不知流了多少汗,試想這手工油能不香嗎?白老爺子見小伙們往上打油,上前提起油提子揚起一倒說:不錯,今天油打得最地道??梢哉ㄓ拖阏写腿肆?。韓經(jīng)理笑著說:這油還得經(jīng)過精煉才能上市,不然是不允許上市的。我們一直堅持高質(zhì)量生產(chǎn)銷售,所以“老油坊”才譽滿東疆、走向全區(qū)。
沒答應(yīng)主人請吃晚餐的盛情挽留,告別了白根本老人和大伙,告別了老油坊,雪還在下,我們一行人在茫茫的銀色世界里向縣城走去。老油坊消失在了身后,卻永遠刻在了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