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勝
我們這里所說的“建國初年”特指1949年至1966年。這十七年期間,杜甫評論與研究得到廣泛關注并且取得豐碩成果。究其根由,跟幾個重要的機緣有關:其一,隨著新中國的成立,各項事業(yè)欣欣向榮,社會各階層包括知識分子滿腔熱情地投身到新中國的建設事業(yè)中,學術研究得以全面開展,杜甫研究也在其中。其二,受苦民眾翻身得解放,勞動人民當家作主,過去一切反映舊社會黑暗現(xiàn)實的文學作品都得以推崇,杜詩當然也在其列。其三,1961年3月,國務院正式公布成都杜甫草堂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先后有無數(shù)領導、學者、書畫家光臨。賀天健、錢瘦鐵、吳作人、胡佩衡、吳鏡汀等畫家,曾繪杜甫詩意圖;朱德、章行嚴、葉圣陶、趙樸初、李一氓、陳垣、郭沫若等,為作書幅。①這些都極大地推動了杜甫詩歌藝術和詩學精神的推廣普及。1958年,董必武作《游草堂》,有“今日翻身民作主,古時勝跡故應留?!雹诰褪沁@一情狀的真實反映。其四,1961年12月15日,在斯德歌爾摩舉行的世界和平理事會將杜甫列為世界文化名人。1962年,在杜甫誕生1250周年之際,世界各地都舉行了相關紀念活動。
這一時期杜甫評論和研究的形式有很多,主要有:1.專著,如五十年代的著作就有傅庚生的《杜甫詩論》和《杜甫散譯》、蕭滌非的《杜甫研究》等。2.報刊論文,“五十年代問世論文,據(jù)粗約統(tǒng)計,有八十余篇?!雹鄣搅甏?,據(jù)統(tǒng)計,1962年一年,“僅國內報刊就發(fā)表了有關紀念杜甫的各類文章三百余篇?!雹?.文獻整理與收集,如四川文史館編《杜甫年譜》(1958年初版)、天津市人民圖書館編《天津市人民圖書館藏杜甫詩文集目》、[清]浦起龍著《讀杜心解》、[清]楊倫撰《杜詩箋注》等杜詩學著作出版, 《杜詩研究論文集 (第一、二、三輯)》由中華書局1962、1963年出版,成都杜甫草堂編《杜甫研究資料目錄》華文軒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杜甫卷》(唐宋之部)1964年8月由中華書局出版。4.通識性讀物,如蘇仲翔、馮至、黃肅秋等人出版了幾種杜詩選注本,馮至著《杜甫傳》、王思珊著《愛國詩人杜甫》、馮至著《愛國詩人杜甫》、成都杜甫草堂《杜甫詩意畫選》、石凱著《李白與杜甫》等先后面世。5.文學史教材,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幾部集體編撰的影響較大的文學史,主要有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編《中國文學史》和游國恩編《中國文學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編寫的三卷本《中國文學史》,1962年7月出版?!傲D遵循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比較系統(tǒng)地介紹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過程,并給古代作家作品以較為恰當?shù)脑u價?!雹萦喙谟⒇撠熆偟墓ぷ鳎渲刑扑味斡慑X鐘書主持。其中第二冊第五章介紹杜甫。分杜甫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杜甫詩歌的思想內容、杜甫詩歌的藝術成就、杜甫詩歌的巨大影響四節(jié)展開論述。游國恩、王起、蕭滌非、季鎮(zhèn)淮、費振剛主編的《中國文學史》,1963年7月出版,其體例仍沿續(xù)北京大學一九五五級集體編著的《中國文學史》,其中蕭滌非主要負責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部分,其中第四編“隋唐五代文學”第五章專論杜甫。分杜甫的生平和思想、杜甫詩歌的思想性、杜甫詩歌的藝術性和杜甫在現(xiàn)實主義詩歌發(fā)展中的地位及其影響四節(jié)展開論述。鄭振鐸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陸侃如、馮沅君著《中國詩史》也經(jīng)修訂再版。我們就是通過考察以上各類研究資料來看這一時期的杜甫形象和杜詩研究。與一切舊時代有所不同,這一時期的杜甫形象和杜詩研究出現(xiàn)了一些新特點,這些新特點,明顯有鮮明的時代烙印,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1958年3月,毛澤東親臨成都草堂視察工作,遍觀題額碑像及詩文石刻,又閱杜詩版本,且取杜詩若干部,加以圈點,稱杜詩為“政治詩”。⑥這個評價,可以反映毛澤東作為政治偉人看問題的思維定勢,他往往能從典籍中看出政治來。我們可以從這個評價至少得出兩點信息,一是杜詩有政治,二是要從政治角度看杜詩。所以毛澤東的話,可以看作是結論性評價,也可以看作是研究方法的指引。由于毛澤東的特殊地位,他的話立刻成為杜甫研究的指導性方針。
在毛澤東的講話之前,杜甫研究者們多以“反映現(xiàn)實”來界定杜詩。如鄭振鐸1953年10月18日《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詩歌傳統(tǒng)——在中央文學講習所的演講》就說杜甫“老老實實地表現(xiàn)人民的痛苦,反抗那個時代,如‘三吏’、 ‘三別’?!雹呙珴蓶|的講話,對當時的杜甫研究無疑起了巨大作用,他的講話,等于是黨和政府對杜甫詩歌的總結性評價,留給杜甫研究者們的闡釋空間已基本確定,研究者們要做的是找材料來論證這個評價的正確性。盡管研究者們對毛澤東的話理解程度有異,但在具體言說中都不約而同地或引證或闡釋毛澤東的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編寫的《中國文學史》,認為“他把許多富有社會意義的重大主題,帶進了詩歌的領域,政治性和藝術性達到高度完美的統(tǒng)一?!雹唷岸鸥κ俏覈膶W史上最偉大的政治詩人。關心社會時事,關心國家大事,在詩人說來是一種不可阻止的、自覺的要求。詩,在杜甫的手里,不僅是抒發(fā)感情、摹寫物象的工具,而且也是干預時事,指責國政乃至評論軍事策略的手段。”⑨認為杜詩“把藝術和政治高度結合在一起”。⑩游國恩、王起、蕭滌非、季鎮(zhèn)淮、費振剛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也稱杜甫是“我國歷史上政治性最強的偉大詩人”。11又如傅庚生著《杜詩散繹》,就顯然是毛澤東相關思想的具體演繹。本書由一組文章組成,每組文章先有原詩、然后譯成現(xiàn)代漢語,再進行所謂詩意的演繹。強調杜甫的所謂“人民性”、“非戰(zhàn)思想”、愛國精神和現(xiàn)實性。本書有明顯的時代烙印,正如作者寫于1958年的前言就強調杜甫詩的“教育意義和鼓舞力量”,認為“杜甫無情而嚴肅地批判暴露了封建社會里殘酷剝削和黑暗統(tǒng)治的丑惡面,通過這一面時代的鏡子,會使我們對比出生活在新社會里的幸福。從感性到理性地認識到只有今天在黨的正確領導下,才有可能撥開云霧,見了太陽,走向光輝燦爛的前程;才有可能把好心的古人所馨香祈禱的幻境,如: ‘牛盡耕,蠶亦成,不勞烈士淚滂沱,男谷女絲行復歌’(《蠶谷行》,變成今日新中國并不算怎么稀奇的生活現(xiàn)實;從而領悟了呼吸著今日自由空氣的難能可貴,自己打點著如何獻身于社會主義的建設事業(yè),繼承下來祖國的文化遺產(chǎn)而發(fā)揚光大了它?!?2作者并不十分在意杜甫文學藝術上成就,而更在意的是文學之外的價值:“杜詩的價值,任誰都知道,并不限于文學本身的意義上?!?3又引用高爾基《蘇聯(lián)的文學》的一大段話,認為“杜甫是封建社會統(tǒng)治階級里的一個‘浪子’,在生活現(xiàn)實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踐過程中逐漸改變了自己對宇宙人生的認識,走上比較正確的道路,才取得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輝煌成就?!弊髡哒J為,這一點,“在知識分子爭取自我改造的今天,它是頗具有相似說明的現(xiàn)實意義的?!?41955年,文藝界掀起了批判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要求知識分子要進行主觀世界的改造,本書顯然深受當時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作者說:“杜甫所創(chuàng)作的瑰麗偉大的詩篇,曾經(jīng)遭受過資產(chǎn)階級‘學者’如反動的胡適之流的惡意的誣蔑。他們的目的,正是要通過貶損我們祖國古典文學的真正價值,借以阻遏我們民族新文化的發(fā)展與降低我們的民族自信心,居心是極為陰險惡毒的。我們今日學習古典文學,還必須刮垢磨光,駁斥他們的謬論,廓清了對古典文學持有虛無主義的論調的毒霧,正是‘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F(xiàn)在,兩條道路的斗爭,在意識形態(tài)的領域以至古典文學的研究工作也分明地貫穿著。”15從五十年代末期開始,極左思潮泛濫成災。本來純粹是學術研究的是非之爭,研究者們硬是要和當時的政治斗爭聯(lián)系起來,并且無限地上綱上線。政治斗爭成了捕風捉影,學術研究從此走向歧途。如分析《壯游》一詩,明代王嗣奭《杜臆》就說:“此乃公自為傳?!备蹈鷦t硬是進行一番政治演繹,說:“這一篇自傳并不停留于杜甫一生遭際的純客觀的描寫上,它的中心思想是在宣示著有骨氣的詩人對壓迫他一生的封建統(tǒng)治王朝的反抗情緒,篇中每一字句都體現(xiàn)出詩人的強項。”16這種解詩方法,政治意味是很足的。其方法顯然是毛澤東從政治角度解讀杜詩的具體化。日益濃厚的政治氣氛籠罩著學界,學者們都急于表態(tài),急于與所謂反動的學術思想劃清界線。如陸侃如、馮沅君著《中國詩史》在1955年正式出版時的自序中就特別強調:“在重印的幾個月里,新中國的學術界里展開了波瀾壯闊的批判胡適思想的運動。為了在學術研究上特別在文藝工作上蕭清資產(chǎn)階級唯心論的毒害,并且樹立和鞏固馬克思主義的領導地位,這個批判是完全必要的。在這運動中,像我們這樣曾經(jīng)被胡適反動思想所侵蝕過的人,的確受到一次不亞于三反運動的極其深刻的教育?!?7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運動,對當時的學術界產(chǎn)生的陰影可想而知。政治代替了學術,杜甫研究開始畸形發(fā)展。
把杜詩完全解讀為政治,在方法上是以偏概全,在內容上也是不符合實際的。的確,杜詩有政治,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政治,但杜詩畢竟是詩,有更為廣泛的思想和內容。當然,對于學界那些近乎失去理智的評介,有些學者還是保持了相對冷靜的思考。如馮至《論杜詩和它的遭遇》一文認為:“杜甫詩集里并不都是時事詩和政治詩,還有占有很大比重的寫景兼抒情的詩?!?8這本是常識性的東西,但在當時的學術環(huán)境下,說出這樣的話是要有相當?shù)膶W術勇氣的。作為一個詩人,馮至有與一般書齋式學者不一樣的學術眼光和膽識。
從政治角度解杜,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看杜甫的階級立場。這也是當時天天講日日講階級斗爭的政治哲學在學術研究中的反映。以階級論的觀點看杜甫,當時的研究者得出的結論是“人民性”,認為杜甫是“人民詩人”。杜甫的詩歌和形象在歷史上有一個不斷演進的過程。在古代,杜甫是“詩圣”。在近代梁啟超看來,杜甫是“情圣”。到五四時期,杜甫成了“社會問題詩人”??谷諔?zhàn)爭時期,杜甫成了“民族詩人”。1947年8月7日郭沫若為《聞一多全集》作序就說:“杜甫是真心為著人民的,然而人民聽不懂他的話?!?9即在那時的郭沫若看來,杜甫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民詩人。而在新中國建國最初的一段時間內,杜甫也僅僅被稱為“社會詩人”。如鄭振鐸1953年12月的演講《中國文學的發(fā)展》稱杜甫為“社會詩人”: “大詩人李白和杜甫產(chǎn)生了,李白是一位浪漫派的詩人,高聲歌唱著他自己幻想的樂園。初期的杜甫也是他的同儔,但經(jīng)過了安史之亂之后,他成了一位偉大的社會詩人。他自己經(jīng)歷著喪亂,有了更深刻的成就。后期的杜甫便歌唱著封建社會的黑暗與痛苦,斥責著不合理的社會制度與社會生活,同情于被壓迫的人們。在封建社會里產(chǎn)生了這末偉大的一位社會詩人,乃是黑夜的明燈,乃是時代的光榮。他的影響很大?!?0蕭滌非《杜甫研究》首先提出“人民詩人”論。這個觀點,在其選注的《杜甫詩選注》就得以體現(xiàn)。本書出版于1962年,前言《詩人杜甫》稱杜甫“是我國歷史上最同情人民的詩人之一”,其詩“充溢著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崇高精神”。21作者認為,杜甫從35歲開始“逐漸走向人民,深入人民生活,看到人民的痛苦?!?2蕭滌非在序言的結束時總結道:“人民是不朽的,深切關懷人民的杜甫的詩篇,在人民心目中,也必愈益光輝燦爛,萬古長存!”23這個觀點在當時影響很大,一時得到不少人的認同。許多研究著述在認真論證杜詩的“人民性”。從大的社會環(huán)境來說,在當時,文學作品的優(yōu)劣首先要看政治是否正確,而要看來政治是否正確,又首先要看作者對人民的態(tài)度如何,也就是他的階級立場如何。這就是所謂“階級論”、“人民性”的分析方法。用這種階級論的方法去分析作家作品,無限上綱上線,許多古代作家都戴上了“人民”的帽子,這顯然超越了時代。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這種研究方法在學界占有絕對的話語權。
我們舉幾個例子來說。1962年,當時西南師范學院的曹慕樊在夜讀之余就喜歡寫點談杜詩的筆記,后編成《杜詩雜說》。他認為杜甫對農(nóng)民有“兩種態(tài)度”。24曹先生依照其經(jīng)濟狀況,把農(nóng)民階級分為富、中、貧三個階層,認為“這是古今都適用的”。25顯然是毛澤東的階級論思想的具體化,也是和當時斗地主的社會背景是相關的。傅庚生認為杜甫“能夠背叛了自己的階級,走上了人民的道路?!?6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在吉林大學任教的廢名先生“主要從現(xiàn)實主義、愛國主義、人民性等三個方面闡發(fā)杜詩?!?7郭沫若先生在首都紀念杜甫誕生1250周年大會上的開幕詞《詩歌史上的雙星子座》,對杜甫作了高度評價,稱杜甫為“偉大的詩人”,還是“一位反侵略的愛國詩人?!睂Χ鸥υu價是何等崇高。誰能想到,文革期間郭老著《李白與杜甫》,卻把杜甫打成地主階級的代表!人世與學界的滄海桑田讓人回味無窮!從階級論的觀點論杜甫,一直影響到七十末、八十年代初期,如劉開揚認為,杜甫“對國事很關心,對人民表示了一定的同情。當然,他的關心國事和同情人民,都是從維護封建朝廷和封建統(tǒng)治出發(fā)的?!?8當然,他認為杜詩也有“封建性的糟粕”。29“杜甫愛國家,但他的愛國思想和他的忠君思想是混雜在一起的。前人說他‘一飯未嘗忘君’,在詩中表現(xiàn)了十分濃厚的忠君思想。這是時代的局限。他同情人民,然而他是站在封建地主階級立場,從鞏固封建統(tǒng)治出發(fā)的。他看不到人民的力量,只是把希望寄托在皇帝和大臣的身上。他雖然同情農(nóng)民,但由于他的堅決維護封建統(tǒng)治,所以對農(nóng)民起義是反對的?!?0又如解說 《麗人行》一詩末句“慎莫近前丞相瞋”,劉開揚說:“一面表達出對統(tǒng)治者的憎惡,一面在把話說給被統(tǒng)治壓迫的人民,這之間已經(jīng)畫了一道鴻溝揭示出階級對立的情緒。足證詩人是因走向人民才對統(tǒng)治者敵視與諷刺的,同時,也正為了與統(tǒng)治者對立的情緒而逐漸生展了他積極的人道主義的精神?!?1劉開揚認為:“人們將永遠紀念著為祖國而歌唱,為人民而戰(zhàn)斗的詩人杜甫?!?2劉開揚的觀點,還是比較全面客觀的,但仍是在“階級論”文藝觀的框框內打轉轉。
馮至著的《杜甫傳》,可以說是當時評杜論杜的重要代表。這部傳記的內容在1951年1月到6月的《新觀察》上連續(xù)發(fā)表,1952年7月寫成。作者用詩一樣的文筆寫到:“這是杜甫在長安真實的收獲:他的步履從貧乏的坊巷到貴族的園林,從重樓名閣、互競豪華的曲江到征人出發(fā)必須經(jīng)過的咸陽橋,他由于仕進要求的失敗認識了這個政治集團的腐敗,由于自身的饑寒接觸到人民的痛苦。”33“他關心人民,希望有一個愛護人民的政府?!?4杜甫離開長安后, “他由此才得到機會,又接近戰(zhàn)亂中的人民,認清時代的苦難,因此而恢復并且擴充了他的廣大的詩的國土,從一個皇帝的供奉官回到人民詩人的崗位上?!?5王安石選杜詩,稱《洗兵馬》是杜詩的“壓卷”,馮至認為:“這首詩反映了杜甫兩方面的積極精神,他站在民族的立場上,對于勝利有絕對的信念;站在人民的立場上,他揭露了這個朝廷的種種缺陷?!?6評 《石壕吏》: “杜甫有這樣的成就,完全由于他接近了人民,這是他半年前在長安出入‘禁掖’,侍奉皇帝時所想像不到的?!?7評《遣興》五首“他并沒有放棄了對祖國與對人民的熱烈的關懷”。38“杜甫的一生是一個不能避免的悲劇,尤其因為當時封建的統(tǒng)治階級只把詩人看成是它的清客和幫閑,看成它的點綴,從來不能容忍他充作人民的喉舌,誰的詩歌里有人民的聲音,誰的生活便會受到凍餒的威脅?,F(xiàn)在,一切的情況與從前迥然不同了,我們的新中國會有更多的人民的詩人產(chǎn)生,但是他們不會遭到像杜甫所經(jīng)歷的那樣的命運,更不會得到像杜甫那樣的悲劇的結局?!?9書中反復強調杜甫是“人民的詩人”,其詩是“人民的喉舌”、“人民的聲音”。1962年為紀念杜甫誕生1250周年,作者又寫了幾篇論文?!度碎g要好詩》一文說:“杜甫的詩的內容無論是它的廣泛性或是它的深刻性都超過了杜甫以前的和與他同時代的詩人的作品?!?0“杜甫的詩里常常使人感到的一種樂觀的精神。”41《紀念偉大的詩人杜甫——1962年4月17日在杜甫誕生1250周年紀念大會上的報告》:“他絕大部分的詩篇中個人的喜怒哀樂和國家與人民的命運是那樣聲息相通、血肉相聯(lián)?!?2馮至一再提到杜甫“愛祖國、愛人民的政治熱情。”43
當時幾本重要的文學史也是采取“階級論”的觀點和立場,把杜甫的“人民性”作為其詩歌思想內容的重要內容來闡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編寫的三卷本《中國文學史》認為: “杜甫的創(chuàng)作,將中國古典詩歌提高到一個新的階段。他的最偉大的貢獻,是使中國古典詩歌從來沒有這樣深入地真走向人民、走向現(xiàn)實生活?!?4認為杜甫“一貫同情人民、熱愛人民的思想感情”、“揭露統(tǒng)治階級的罪惡”、“總是懷著滿腔熱情去歌頌人民、贊美人民”。45同時也認識到“階級的、時代的局限,又使杜甫常常把忠君與愛國變成一個概念?!?6“他使中國古典詩歌更深地走向人民、走向現(xiàn)實生活?!?7“杜甫是一個把巨大的創(chuàng)作勞動貢獻給藝術事業(yè)的詩人?!?8游國恩、王起、蕭滌非、季鎮(zhèn)淮、費振剛主編的《中國文學史》認為杜詩“具有高度的人民性”49具體體現(xiàn)在:對人民的深刻同情、對祖國的無限熱愛和對統(tǒng)治階級的各種禍國殃民的罪行的強烈憎恨等幾個方面。但同時也指出: “杜甫對人民的同情是有限度的”,“表現(xiàn)了他的階級局限性”。50
建國最初的幾年,對杜甫有一些個性化的評價。如鄭振鐸1953年10月18日《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詩歌傳統(tǒng)——在中央文學講習所的演講》:“杜甫的脾氣也很大,好喝酒,生活并不很規(guī)矩,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謹慎。”51但隨著高度政治化的管理機制的建立,各種個性化的聲音迅速銷聲匿跡。我們看到,上述著述,無論是個人的專著,還是集體的編著,盡管具體文字表述各異,但其言說理路和基本觀點都大同小異。所以,馮至的《杜甫傳》和其他許許多多杜甫研究著述一樣,一方面是他們個人的學術著述,代表了他們個人的文學審美情趣,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著述反映了當時普遍的近乎統(tǒng)一的政治訴求和文學觀念。從此以后,中國的文學批評“以政策代替文藝批評,驅使文學無條件地成為政治的扈從,開始了‘一體化’時期,從而漸次拒斥和消解了文學及其批評壯健發(fā)展的生命?!?2
如果說前兩點說的是杜詩的思想內容和階級立場,那么這一點說的則是杜詩的藝術成就。
要說當時人對杜甫藝術成就的認識,我們首先要說清楚的是研究者們的思想方法和理論武器。隨著新中國的成立,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成為黨和國家的指導思想,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處于絕對的話語權。不管是從舊中國走過來的老一輩學者,還是新中國自己培養(yǎng)的長在紅旗下的新一代學人,都試圖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立場和觀點去研究杜甫。當然,有時明顯有生搬硬套的毛病。運用毛澤東思想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就是,這一時期學者們的著作大量引用毛主席語錄。就杜甫批評來說,學者們引證最多的是《新民主主義論》和《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如傅庚生《杜詩散繹》就引用毛主席《新民主主義論》的相關語錄以示自己的政治正確。蕭滌非選注的《杜甫詩選注》序言引用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無產(chǎn)階級對于過去時代的文學藝術作品,也必須首先檢查它們對待人民的態(tài)度如何,在歷史上有無進步意義,而分別采取不同的態(tài)度?!?3中國社會科學院本《中國文學史》在編寫說明明確表示“力圖遵循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54游國恩、王起、蕭滌非、季鎮(zhèn)淮、費振剛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在編者說明也明確表示:“力圖遵循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原則來敘述和探究我國文學歷史發(fā)展的過程及其規(guī)律,給各時代的作家和作品以應有的歷史地位和恰當?shù)脑u價?!?5這是以階級斗爭的觀念看文學,重視的是杜甫的人民性。這一點前面我們已說過。建國之初,新中國全盤學習蘇聯(lián),當時人們普遍認為蘇聯(lián)的東西就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蘇聯(lián)的文學理論直接進入高校課堂,蘇聯(lián)的文藝政策直接翻版為新中國的文藝政策。在這個生搬硬套的過程中,文學研究生硬地套用蘇聯(lián)文學的概念和術語來研究我國的古代文學,難免出現(xiàn)一些公式化、簡單化的弊端。其中“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合”、“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等典型的蘇式文學術語得以廣泛運用,否則就會受到批判,如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就被批判為,不理解“現(xiàn)實主義和反現(xiàn)實主義的斗爭是文學發(fā)展史的基本規(guī)律”,是“資產(chǎn)階級學術思想”。56在蘇聯(lián)這一套文學術語的指引下,許多學者認為杜甫就是現(xiàn)實主義,而李白則是浪漫主義。
這里我們單說杜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編寫的三卷本《中國文學史》,認為杜甫困居長安十年,“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日益鮮明”。57“三吏”、 “三別”標志著“杜甫把他的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頂點,同時也把唐代詩歌在思想上的成就發(fā)展到頂點。”58“現(xiàn)實主義是杜甫創(chuàng)作的主要特色,但是,詩人也有不少浪漫主義的或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好詩?!?9游國恩、王起、蕭滌非、季鎮(zhèn)淮、費振剛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章名就是“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稱杜甫早期的詩歌是“相當濃厚的浪漫主義”,而從三十五歲以后“走向現(xiàn)實主義”,60稱杜甫《悲陳陶》、《哀江頭》、《春望》、《羌村》、 《北征》、 《洗兵馬》和 “三吏”、“三別”等一系列作品是“具有高度的人民性和愛國精神的詩篇,并達到了現(xiàn)實主義的高峰”。61認為杜詩是“內容和形式高度統(tǒng)一的典范”,62“最大成就和特色,是現(xiàn)實主義”。63“他的現(xiàn)實主義是有理想的現(xiàn)實主義?!逼涫闱榈脑娭小巴霈F(xiàn)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作品”。64可見,現(xiàn)實主義已成為人們評議杜甫的標簽了,作家作品不是現(xiàn)實主義就是浪漫主義,否則別無他途。當時幾部重要的文學史都以此作為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基本線索,由此,中國文學史成為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不斷演進和轉化的歷史。這種用現(xiàn)代人特別是用國外的文學理論來解讀中國古典文學方法,有時難免隔靴撓癢、不著邊際。具體到杜甫詩歌,學者有時就說不清到底是現(xiàn)實主義呢還是浪漫主義。再說,用單一的理論視角來審視本來就豐富多彩的文學作品,理論顯得單調而乏力。在這種單一的理論視角下,杜甫被強行歸為現(xiàn)實主義的陣營,且成為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高峰和代表。錯誤的理論必然導致錯誤的結論,這是被無數(shù)學術實踐證明了的真理。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也有人認識到了杜甫風格的多樣性并且大膽地表達出來,馮至就是其中一個,其《論杜詩和它的遭遇》一文認為,杜甫“不能以現(xiàn)實主義來局限”65馮至不僅注意到杜甫有“廣泛深刻反映當時的政治軍事和社會現(xiàn)實”的一面,也有“一定數(shù)量的詩,與時事無關,個人的感情也顯得比較淡泊”。說明杜甫“不只有憂國憂民的深厚感情,也有對于微小生物的赤子般的愛好?!瘪T至說,這種詩風的多樣性“襯托出杜甫的全人,同時也表達了杜詩風格的多樣性:既有製鯨魚于碧海、璀璨瑰麗、甚至有時不易索解的詩篇,也有好像不費工力、信手拈來的清詞麗句。世界上第一流的大詩人多能作到這個地步,屈原是這樣,莎士比亞是這樣,歌德也是這樣。他們往往不是文體論里的一種風格、文學史上的一個主義所能范圍得住的?!?6這個觀點在今天看來幾乎是無庸置疑的常識了,但在當時整個學界異口同聲地以“現(xiàn)實主義”來界定杜詩的情況下,馮至的評價是要有相當?shù)膶W術勇氣的。但無論是馮至還是前面所說的眾多著述,都沒有擺脫庸俗社會學的評價體系的束縛。都是把杜詩當作社會學、政治學的材料來讀,就是沒有把杜詩真正當作詩歌來讀,沒有在詩學本位的意義上探討詩歌。這種狀況只有到了八十年才有所改觀。如美國學者高友工、梅祖麟著《唐詩的魅力》所說:“這些根據(jù)論點預設的標準,無一例外地都不是詩歌自身的內在尺度。歸根結底,詩是卓越地運用語言的藝術,根據(jù)這個內在標準——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語言并使之臻于完美境界——杜甫的確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詩人。我們希望,這個語言學批評的實踐能為這種評價提供一些證據(jù)?!?7只有根據(jù)詩歌自身的內在尺度而不是其他尺度,詩歌評論才是真正的詩歌評論。
建國初期的杜甫研究,也有許多純粹的學術著述,也有許多高水平的學術文章。就拿1962年一年的杜甫研究文章來說,在眾多的文章中,馮文炳先生的《杜甫的價值和杜詩的成就》;劉開揚先生的《王嗣奭和他的〈杜臆〉》;吳調公先生的《青松千尺杜陵詩——論杜甫詩歌的美學觀》,朱東潤先生的《杜甫的〈八哀詩〉》;胡小石先生的《杜甫〈北征〉小箋》,夏承燾先生的《杜甫入蜀以后的絕句》;馮鐘蕓先生的《〈秋興〉八首中的藝術特點》;馬茂元先生的《思飄云物動,律中鬼神驚——談杜甫和唐代的七言律詩》;馮至先生的《詩史淺論》等等,直到八十年代都認為是“有較高學術價值的論文”。68這些都是比較純粹的學術研究成果,但相對于大量的從階級論、人民性的角度來解讀杜詩的著述來說,這樣的成果畢竟是太少了。我們更應看到的是,建國初期,許多古代作家作品得以研究,許多參與其中的人并不是為研究而研究,為學術而學術,而是有強烈的現(xiàn)實眼光。那就是要認真繼承和發(fā)揚老祖宗留下的一切文學遺產(chǎn),古為今用。這一點不少著述都有明確的表述。如馮至著《杜甫傳》說:“希望在我們紀念他的時刻,能夠從杜甫的文學遺產(chǎn)中得到一些可貴的借鑒和有力的鼓舞,以有利于建設我們前途光芒萬丈的社會主義文學?!?9以一種功利性的眼光審視古代的文學,古為今用,本無可厚非,也是學術研究的應有之義。這一時期的學人們也基本上能在學術上、學理上談古論今。但隨著功利之心的極度膨脹,特別是政治運動的反復無常,越來越多的人借古行今,以學術研究之名,行政治運動之實,學術討論就偏離了正常的方向。
1965年7月21日毛澤東致信陳毅信中說:“又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賦也可以用,如杜甫之《北征》,可謂‘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興。”70單從字面來說,這是一段再平常不過的詩評而已。但如果把這段話放在特定的歷史進程中來考察,則顯得意味深長了。如果說,1955年毛澤東出于當時政治階級斗爭的需要,評杜詩為“政治詩”,這是肯定杜甫,從而引發(fā)了眾多學者對杜甫研究的熱情。那么,此時毛澤東評杜詩就含有批評之意。前后對比,可以看出毛澤東對杜詩態(tài)度的前后變化。如果從政治來看,是否意味著階級斗爭在轉向呢?當時絕大多數(shù)學者還沒有覺察出這一政治斗爭的新動向,但一年之后的文化大革命卻實實在在地步步逼近。杜甫研究和所有其他學術研究一樣,將遭受前所未有的沖擊。一體化時代,領導人的一句話可以改變政治的走向,也可以改變學術研究的走向。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杜甫批評史研究》(08JC751007)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⑥ 鄭逸梅《千百年之后之杜少陵知己》,《草堂》1982年第2期,第74頁。
② 見《草堂》一九八三年第一期。
③④68 祁和暉、濮禾章《建國以來杜甫研究情況述略》,《杜甫研究學刊》1988年第1期。
⑤54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編《中國文學史》第一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7月版。
⑦20 51 《鄭振鐸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6月版,第21頁,第58頁,第21頁。
⑧⑨⑩44 45 46 47 48 57 58 59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7月版。
11 49 50 60 61 62 63 64 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7月北京第1版。
12 13 14 15 16 26 3 132 傅庚生《杜詩散繹 》,陜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4月版。
17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9月版,第1頁。
18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65 66 69 馮至《杜甫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8月版。
19 《聞一多全集》第一冊,三聯(lián)書店1982年8月版,第10頁。
21 22 23 53 蕭滌非 《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6月版,第1頁,第2頁,第12頁,第5頁。
24 25 曹慕樊《杜詩雜說》,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5月版,第3頁,第5頁。
27 張吉兵《廢名的杜甫研究述論》,《杜甫研究學刊》2010年第1期。
28 29 30 劉開揚 《杜甫》,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年8月版,第4頁,第91頁,第90頁。
52 許道明《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新編》,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11月版,第319頁。
55 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一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7月北京第1版,第1頁。
56 劉大杰《批判〈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中的資產(chǎn)階級學術思想》,收入《〈中國文學發(fā)展史〉批判》,中華書局1958年版。
67 〔美〕高友工、梅祖麟《唐詩的魅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11月版,第31頁。
70 《毛澤東書信選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