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我就是要上鎮(zhèn)

      2012-12-29 00:00:00江華明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2年1期


        1
        當(dāng)然不敢走大路,大路怕碰到熟人。
        天快斷黑的時間,吃過夜飯的鄉(xiāng)黨們到門口攤場上灑灑涼水,擺好竹床靠椅,拿把蒲扇。有羽毛一樣的火燒云在天空鋪排著越變越黑,鄉(xiāng)道上基本上沒有人影。兩個后生做賊一樣貓腰避開村莊,繞過堤壩、鉆進草叢、趟過湖岔,一路專揀沒有人煙的羊腸小路飛跑。跑離那個叫湖鄉(xiāng)坡的鬼地方。跑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關(guān)鍵的問題是,一個人肩上挎著一個包袱過于打眼。
        戲班子走了,于家坊又恢復(fù)了以往的死沉與無聊。他們兩個躲過祠堂時看到,幾個閑得發(fā)愁的人跟沒有腦筋的狗一樣還想看戲。但是熱鬧已成昨日黃花,戲臺下面的瓜子花生殼和黃煙屎都被打掃攏堆在屋腳。一個看護祠堂的麻子老倌坐在大門口藤椅上打他的瞌困。
        開始兩個人腳勁都健,都像安了哪吒的風(fēng)火輪子,上坡哧溜溜比兔子竄得還快,下坡嘩啦啦跟滾西瓜一樣。在湖鄉(xiāng)坡混了一十八九年,團近的溝溝坎坎都輕車熟路。出走又是一宗很新鮮刺激的事情。天越跑越黑,天一下子就被兩個后生跑得黑咕隆咚。
        這就是我祖上江泰生,當(dāng)初離開老家湖鄉(xiāng)坡的大致情形。
        但是想象不到的是,我祖上還沒有走出都昌縣界,就跟另一個同伴于世坤產(chǎn)生了矛盾。生活上都很嫩,事先也沒個計劃商量,只曉得“上鎮(zhèn)上鎮(zhèn)”,結(jié)果分歧出在路線問題上。就好比一條繩子上的兩個猴子,開始是為一個共同目標興致勃勃,但一到岔道上就暴露出各人的秉性,一個要走水路,另一個想爬山涉水走偏僻的小路。
        很晚很晚,晚到月亮都爬上了樹杪的時候,他們蹚過一條河,翻上一個坡,穿越一叢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于世坤就跟小鬼一樣賴在路邊不走。他坐在一塊石頭上,一邊揉腳一邊埋怨說:“我開始就說走水路走水路,坐船也免得吃這種腿腳苦?!?br/>  “水路跟大路一樣不保險,你又不是沒有走過,結(jié)果還不是被追了回去?!?br/>  “上回是清早,這回是夜間?!?br/>  “還有一個就是,坐船費盤纏,你銀子帶得再多留到上鎮(zhèn)后慢慢用不好嗎?”
        “……”那個弱不禁風(fēng)的于世坤這才乖乖地閉嘴。
        白面書生的于世坤戴個瓜皮帽子,背一個藍布包袱。一件長衫套在他瘦子骨架上,像一個趕考的秀才。身板厚實的江泰生一身土布短褂,黑頭黑腦著一雙草鞋,雖然雄逛逛地走在前面,面相打扮卻有些像于世坤家里的長工。
        兩個人所說的“鎮(zhèn)”,就是現(xiàn)在的瓷都景德鎮(zhèn)。
        為什么要往鎮(zhèn)上跑?因為從小就一直像聽天書一樣聽講過景德鎮(zhèn)怎么怎么得了。鄱陽湖邊上的都昌地帶人多地少,特別是湖鄉(xiāng)坡一帶經(jīng)常有洪澇災(zāi)害,當(dāng)?shù)厝嗽诟F得要逃荒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上鎮(zhèn)”,去那個做瓷器的地方討飯或者賣勞動力。結(jié)果上半年去了,好像有銀子撿一樣,個個回家過年不說是衣錦還鄉(xiāng),也都容光煥發(fā)衣著光鮮,肩上的包袱也被一吊吊銅錢壓得跟氣鼓卵一樣張揚?;斓煤靡恍┑纳踔猎诰暗骆?zhèn)落了腳,學(xué)到了手藝,積攢了銀子,后來竟然自己做起了窯戶老板,還帶去了親朋好友上鎮(zhèn)發(fā)旺。
        很自然地事情,享福享慣了的于世坤腿腳,哪里比得過打魚世家的江泰生硬朗。一路上跟在江泰生屁股后頭鴨腳板一顛一顛,臉色蒼白打開口喘氣,肚子又不禁餓,一路上要求打尖歇腳,天一斷黑還沒有走出縣界他就吵著要找歇店。江泰生性急,生怕有人追蹤,一路上連拖帶趕?!翱煨┛煨?,不要磨磨蹭蹭,走水路的景春班都趕到了鎮(zhèn)上了?!彼桓眲诼得臉幼?,汗水在腦殼上星星點點,背脊心上的衣布濕透,渾身散發(fā)出汗味。
        這說明兩個人原來的關(guān)系還不牢靠,還沒有到那種割頭換頸的地步。實際上也是,兩個人不在一個村上,一個在于家坊,另一個在湖邊集鎮(zhèn)麻雀灘。起先根本就沒有來往,只是于家坊有一個叫做于先知的秀才開了學(xué)館,江泰生到這個私塾里讀書才認得于世坤的。
        “反正,我這次出來主要還是為的你,你個騷雞公!”于世坤落在后頭又發(fā)牢騷。
        江泰生說:“不要這樣說,你都跑過一回了,你上鎮(zhèn)也有自己的打算,這我清楚。”
        “那你還急什么急?”于世坤犟嘴說,“趕頭刀一樣,急也不見得能達到目的?!?br/>  “……”,江泰生被點到了穴位,豬頭瘟一樣不再作聲。
        “打算了長期落腳生根,還靠這幾個時辰?”
        “我不是擔(dān)心有人追嗎?”江泰生頂他一句,“我家里是不要緊的?!?br/>  這天夜間他們一路磕磕碰碰,終于在半夜半磕開了路邊村莊一大戶人家的木門。這戶人家,上半夜已經(jīng)接納了北山幾個上鎮(zhèn)的后生。“都昌人上鎮(zhèn)都上瘋了,站著困覺的地方都沒有了?!毙姨澊髴羧思沂莻€善人,看見他們兩個一副想哭的樣子,只好打開旁邊的一個柴火間,抱了幾捆禾稈攤在地上,再鋪張草席,讓路過的兩個后生呼嚕呼嚕被花腳蚊子嚶嚶嗡嗡叮了一個夜間。
        說穿了,吃這樣的苦都是為了女人。
        兩個都是有穩(wěn)當(dāng)日子不過的家伙。人家背井離鄉(xiāng)是生計所迫,是沒有辦法,他們是日子過膩了,過得不耐煩了。真是好笑的事情,那個白面書生于世坤竟然是為了遠離結(jié)婚才幾個月的老婆。而我的祖上江泰生,卻是看了一場采茶戲就懵懵懂懂被一個唱旦角的戲子迷倒了,跟“騷”一樣跟了出來。
        好不容易在第三天頭上天黑的時間,才趕到了昌江邊上——景德鎮(zhèn)就在河?xùn)|。
        哇咋咋,“鎮(zhèn)”真把這個地方叫小了!鄉(xiāng)下的集鎮(zhèn)多得是,隔十來里路就有一個兩邊開店的狹窄短街。短街只要呼呼嚕嚕幾十個毛人就擠得一塌糊涂,一過午時街市就關(guān)門收攤,夜間幾盞油燈跟螢火蟲一樣在田畈荒野里“冰冷一壺酒”。
        但是一到景德鎮(zhèn),火旺的景象真不是吹牛皮的。隔河相望,遠遠就望到對岸的屋脊一幢一幢層層疊疊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夜間跟日間一樣,鎮(zhèn)上發(fā)出的光亮跟元宵燈節(jié)似的——河邊上一溜駁船,腳夫跟螞蟻一樣在碼頭上汽燈下來來去去趕時間上貨;沿河岸上的屋場、街市和窯廠都亮著燈,通明的燈火一長條過去擺成了一字長蛇陣腳;鎮(zhèn)子上空冒出一片燒窯的紅光,煙囪像過年的煙花在噼里啪啦冒著火星。
        真正是一個蠻大的碼頭。氣勢完全賽得過大州大府。
        到達鎮(zhèn)上的興奮使得兩個人心臟都怦怦直跳,臉皮上也感覺到發(fā)燒。這就是跟皇帝老爺燒造瓷器的地方!整整兩天兩夜,一百多兩百里路程,一路經(jīng)過馬劍橋、長山坳、漳田渡、油墩街、島山、拓港、螺絲港、碧山、馬尾港、田畈街、大金盤嶺、梨巴樹下、渾水嶺、洪源、羅家橋,憑著年紀輕腳勁好,翻山越嶺、蹚水過渡終于到達景德鎮(zhèn)對岸一個叫做三閭廟碼頭。腳板都走大了,腿肚子都走轉(zhuǎn)了筋,腸子餓得打結(jié),人也曬得軟皮耷拉。其他等渡的幾個鎮(zhèn)巴佬“過渡哦過渡哦”叫幾聲就站在河邊等船,他兩個人一到渡口叫都不叫,就兩坨牛糞一樣啪嗒一聲癱坐在石板臺階上透著大氣。
        白面書生說:“我去尋我母舅?!?br/>  黑皮墩子反對說:“天都黑了,我看還是先找個歇店住下再說。”
        “那么依你就不要找我母舅了?”
        “不是不找,是不要急著去找。我擔(dān)心追我們的人也會去找你母舅;再就是你老娘死了多年,你跟遠房母舅有十多年沒有來往,陡然上門,曉得你去了熱不熱情?”
        “再不熱情我也是他的外甥?!?br/>  “……”這時,這個皮膚黝黑、長得一副敦實厚道樣子的江泰生就啞了卦,好像是被一包豆渣哽住了喉嚨,因為他不是人家的外甥。外甥不外甥這是于世坤家里的家事。江泰生在景德鎮(zhèn)無親無故,要一起去也是搭船過渡寄人籬下。
        這時矛盾就真的出來了。他啞口無言。他既然啞口無言,為什么又要跑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來呢?我祖上真是個猛子的爹爹!
        2
        緣起應(yīng)該歸結(jié)于那個極其平常的夜間。那個夜間張燈結(jié)彩、鑼鼓咚鏘——湖鄉(xiāng)坡于家坊在請采茶班子做戲。時間是夏季的末尾,但是“末伏”能讓人燥得脫皮脫殼,哪怕是不動都熱得冒汗,做戲的人穿的戲裝就晃晃蕩蕩顯得比較單薄。
        
        幸好湖邊的夜間有些涼風(fēng)。祠堂里,來自四鄉(xiāng)八塢的鄉(xiāng)巴佬船巴佬撣著蒲扇、吸著煙管,或納著鞋底,沖著臺上的戲子瘋子一樣一浪接一浪地叫好。燈光刺眼,琴聲緊湊,一個眉毛眼睛動的旦角在唱《生芬吵嫁》。意思是老公死了想嫁人,公婆不肯,就水蛇腰走臺步一扭一扭,單薄的衣裳里,兩個白白的奶盤在臺上一走一抖地吵嫁。
        這就是引發(fā)兩個后生上鎮(zhèn)的直接起因。
        我老老實實交代,事情確實是從我祖上江泰生身上開始的。他從來沒看見過這么白這么嫩的女人,白嫩得跟豆腐一樣可以看得清毛細血管。湖鄉(xiāng)坡女人的皮肉都蕎麥粑一樣粗黑,熱天里還有汗騷。唯一麻雀灘孫家曾經(jīng)有一對雙胞胎閨女白嫩,但是屁股只剛剛翹起來,胸脯還沒有小包子大,就被景德鎮(zhèn)的都昌老板搬銀子謀了去做“小”。江泰生已經(jīng)到了子雞公發(fā)情的年紀,喉結(jié)算盤珠子一樣在頸下?lián)軇?,茸茸的胡須在上唇變黑變粗。那個夜間,江泰生坐在臺下前排最好的位置看著看著,人陡然就像中了風(fēng)一樣目瞪口呆。
        邊上陪同看戲的于世坤感覺到不太對勁,側(cè)臉一看,就吃驚地看到了他朋友江泰生竟然挺直了身板,兩眼發(fā)癡地盯著戲臺上一走一抖的旦角,張著嘴巴跟要流口水的花癡一般一動不動。于世坤剛剛跟一個“竹篙精”女人圓房,他當(dāng)然不是傻瓜。
        大清同治三年夏末,既不是過年又不是修譜,為什么要請戲班子進村唱戲?怪只怪于叔公聽到說天王洪秀全死了,太平天國在天京剛剛垮臺,不用再擔(dān)心田被“同耕”飯被“同食”了,于是老人家把山羊胡子一摸,就決定請路過的采茶戲班子進村。結(jié)果這個來自于景德鎮(zhèn)的戲班子,在于家祠堂連唱三個夜間都人滿為患難以收場。
        正是鄱陽湖漁船歇伏和田地干旱的時節(jié)。這個時候,鄉(xiāng)下人一般都單衣單褂躲在陰涼底下,把草帽卷起來當(dāng)蒲扇一下一下地撣著日子。日間,赤膊短褲在外面打流的是一幫后生,他們無所事事,整天里吆三喝四盡想往人堆里湊和。但是湖鄉(xiāng)坡根本沒這個場合,各個道路攤場都像發(fā)過瘟一樣冷冷清清,除了難得的過時過節(jié)、紅白喜事,以及家族械斗外,這里已經(jīng)好久沒有出現(xiàn)過能讓人興奮的熱鬧。于是年輕人把夜間當(dāng)做日間,跟剁了頭的野貓一樣在鄉(xiāng)村聚結(jié)流竄。
        在我祖上江泰生腦殼里,當(dāng)初并沒有一絲去景德鎮(zhèn)闖蕩的意思。私塾里出來后他就隨父駕船打魚。因為肚子里多少裝了些墨水,一直以來他都不滿足家里的那條棺材板一樣破“劃子”。他不想過這種小里小氣的日子,他最大的愿望是撇開老子和兄弟,單獨置一條幫硬的大木帆船,清一色請幾個年輕伙計,漁季就撐出去撒網(wǎng),熱天就順風(fēng)出去跑跑貨運。
        但這些盤算都裝在心底,沒有人曉得他的心思,甚至包括他的親生爹娘。都只是曉得這個黑皮黑肉的后生脾氣水牯牛一樣犟,認定的事理一百根繩索都拖不回轉(zhuǎn)。這是因為讀私塾時的一宗事給人的一個印象。于先知先生在找書問題上冤枉了他一回,罰了他一記竹尺,責(zé)令他原書奉還,而他——當(dāng)場就把桌上的《論語》給撕了,然后隨手一揚,踢開學(xué)館的房門,頭也不回就像俠客一樣毅然離去。
        實際情況是,江泰生打賭打贏了同窗一本《論語》。
        后來打他都打不回學(xué)館。江泰生一共兄弟四個。大崽沒有什么希望,江泰生的爹娘就巴巴結(jié)結(jié)積攢幾個銅板送他讀書,都指望這個二崽能夠成器。但是他私塾僅僅讀了四個月零兩天,就情愿起早摸黑日曬雨淋跟船下湖起網(wǎng),他生死都不愿返回去叩見什么狗屁先生。從此江泰生的犟牯卵名聲,跟湖灘上的麻雀一樣飛散出去。
        那個夜間關(guān)鍵的一下是,臺上風(fēng)騷的“生芬”很快就把架吵完了。演“生芬”的林茵茵前腳走下戲臺,猛子一樣的江泰生短褂上對襟扣子都沒有系攏,敞著肌肉鼓鼓的胸板,后腳就一個人硬著頭皮往后臺追趕。于世坤都拉不住這頭犟牛。
        或者是男女的緣分,或者有其他原因。
        雖然皮膚黑些,但年輕體壯的江泰生長得眉清目秀,渾身還散發(fā)出陣陣男性的熱氣和魅力??傊翘煲归g蠻勁的結(jié)果出乎意料的順利。輕聲細語,肉香彌漫。順利的結(jié)果是,在祠堂后面一個樟樹蔸下的陰影里,戲子林茵茵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一個后生的身板阻擋和言語糾纏。
        江泰生回到充滿腥味的麻雀灘,已經(jīng)是半夜半了。那天月明星稀,月亮像一塊蠻大的銅鏡照射出的光芒,把一路上的禾田、棉地、槎草、樹木、墳山和湖岔照得一清二楚。
        我祖上就在麻雀灘江家下村。下村江家是湖邊世世代代的漁民。他們家的木門永遠都是虛掩著的,攤場和屋頂總有曬不完的腥臭的干魚。因為地勢低,江泰生家的房屋已經(jīng)被洪水浸泡過幾回,屋腳也開始霉爛,板壁屋柱磕上去都會發(fā)出朽空的聲響,甚至在雨季還散出爛船板的氣味。有許多潮濕的蟲蟻在中間打洞,然后順著一些縫隙,經(jīng)常爬上江泰生和他三個兄弟困覺的通鋪。
        叫人煩躁的是,江泰生經(jīng)常擔(dān)心房子會連根坍塌,把自己和兄弟半夜砸死。
        那天夜間一進家門,他就急不可耐推開老子娘的房門,輕手輕腳到爹娘床鋪底下搬出一個小樟木箱子,然后在自己房間里打開取出個油漆彩盒,從中拿出一件圓滾滾的玉器一樣的瓷器。兩個人高馬大的老弟,在鋪上已經(jīng)困得跟死豬一樣。他端起祖?zhèn)鞯拇善鳎窒肫鸬┙橇忠鹨鹦r候的兩個粉嫩的酒窩。
        這下就更加不能控制自己的激動了,腦殼里裝著那個老大的盤算就像裝了塊石頭一樣沉重。他想了幾想,終于還是按耐不住自己飄搖的心旌,拔腿幾乎是小跑一樣嘩啦嘩啦,漏夜就往于家坊于世坤家里奔走。
        于世坤跟江泰生先是同窗,后成朋友。同窗的時候因為家境貧富懸殊,即使是坐一條板凳也沒有太多的言語。是最后于先知先生在冤枉江泰生時,于世坤站出來秉公直言,才致使他們分開后有了些相互串門的友好往來。
        那天夜里,策劃上鎮(zhèn)的詳細經(jīng)過是這個樣子的——
        先是我祖上江泰生半夜半去磕于世坤的窗戶,于世坤的老婆馮月蘭告訴他“還沒有回來”。接著江泰生去了做戲的祠堂,祠堂里只有麻子老倌一個人在打掃戲場。最后江泰生繞到于叔公的院子門口,熟練地噓開準備吼叫的看家狗,推開半開半合的朱漆木門,拐過照壁,經(jīng)過馬廄,他熟門熟路地推開一扇有燈影的房門。
        ——于世坤果真一個人呆在書房里看書。
        于世坤也嚇了一跳,他在津津有味地看一本叫做《肉蒲團》的渾書。
        那天夜深人靜,他們兩個關(guān)在書房里嘰里咕嚕地談了一個多時辰關(guān)于離家出走的事情。
        對于于世坤來說,如果他不偷偷開溜,他一世是斷定走不出湖鄉(xiāng)坡這一巴掌大的地盤。生賤了骨頭的于世坤一直都想脫離叔公。打小他就有這個跑野的習(xí)慣。不安分守己,動不動不打招呼就往團近村子里流竄,找母舅,姑父,甚至是嫁出去的叔胞姐姐。在那里吃喝拉撒、斗雞咬狗、交新鮮朋友,自由自在地瘋癲,直到惱羞成怒的叔公又一次差人把尋到,把他揪扯回去。
        盡管脫光衣服自己也是排骨根根,但是于世坤打心眼里說真的是不喜歡馮月蘭的身板樣子。馮月蘭是于叔公做主幫于世坤討來的老婆。老長老長的一根扁擔(dān)。新婚三天的新鮮感過去,就覺得寡淡寡淡的沒有一點意思。兩個瘦子同房,硬邦邦像兩個將士短兵相接,天又比較熱,干巴巴皮囊的連彈性都沒有,骨頭磕骨頭把整個蜜月硌得一身疼痛。
        難怪于世坤一門心思硬是要跑。平心而論,這種面黃肌瘦皮包骨頭的鴨頸女人,莫說是天天同房,就是路上劈面碰到,也跟碰到瘟神一樣叫男人躲都躲不贏。
        “上鎮(zhèn)去!”
        所以正憋得發(fā)毛的時候,江泰生跟他耳朵邊一陣咕噥,他就腦筋轉(zhuǎn)都沒有多轉(zhuǎn),把根稀稀疏疏的長辮子往背上一掀,咬咬牙大腿一拍,打算一起遠走高飛,徑自去找一個在景德鎮(zhèn)將生意做得很大的遠房母舅馮達禮投靠和生活。
        整個的事情,就這樣有了一個簡單的開頭。
        3
        捉拿是發(fā)生在吊腳樓弄口的事情。
        
        叫兩個后生想都沒有想到的是,在遠離家鄉(xiāng)的景德鎮(zhèn)街頭,身后會突然蹦出三個來自湖鄉(xiāng)坡的鄉(xiāng)黨。這天上午正是他們感覺到順風(fēng)順水的時候,他們興奮地剛剛從德洋瓷莊轉(zhuǎn)回馮達禮老板的宅院,結(jié)果在吊腳樓弄口上,于世坤兩條棍撥子一樣細的胳膊,猛然一邊一個就被兩雙鐵硬的大手卡死。
        像捉野狗一樣當(dāng)街把于世坤卡得“嗷嗷”亂叫。
        無獨有偶,跟湖鄉(xiāng)坡的于叔公一樣,這些天滿清朝廷的西宮慈禧也正好有些動作——第八位皇帝穆宗載淳年少在位,天下剛剛太平,西宮慈禧正竄通慈安太后和恭親王奕,策劃著怎么拿下八位前朝政務(wù)大臣。
        捉拿的位置是在吊腳樓弄口的景德鎮(zhèn)前南街上。前南街一帶窯屋坯房多得打堆,上午正好做事的時候,寬敞的街面人車穿梭,除了走路的、擔(dān)坯的、擔(dān)柴的、推獨輪車的之外,冷不冷還可以看到鄉(xiāng)下少見的官轎、馬車和著官服的衙役。太陽爬過屋頂?shù)臅r候,趟班的坯房佬窯里佬特別密實,他們在街中心搭條布巾,肩上擔(dān)著擔(dān)子腳下生風(fēng),一路揩汗一路吆喝著“讓讓,讓讓”。所以當(dāng)街的捉拿和掙扎,立馬就磁鐵一樣引起過路人涌過來圍攏。
        這是發(fā)生在上鎮(zhèn)后第三天的事情,于世坤剛剛陪我祖上江泰生從德洋瓷莊回來。德洋瓷莊的莊主林浩洋是林茵茵的老子。林浩洋大概一眼就看中了江泰生的厚道,或許還有那個祖?zhèn)鞯拇善?,?dāng)場就答應(yīng)收留這個鄉(xiāng)下敦厚黑皮的后生在瓷莊做事。上鎮(zhèn)落腳的事這么輕易就得到了落實,所以在返回馮達禮宅院的路上,兩個忘乎所以的年輕人就徹底地放松了戒心和警惕。
        人堆里猛然竄出來三個人,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三個鄉(xiāng)黨分別是:秀才于先知先生和打師于秀錦拳師,以及于世坤老婆馮月蘭的老弟馮炳鑫。好似突然面對著天兵天將,他們驚恐的反應(yīng),是當(dāng)街木頭一樣站著沒有一點反應(yīng)。同時在場被嚇著的人,還有一個跟他們帶路的,馮達禮七八歲的小崽馮昌盛。唯獨他反應(yīng)靈敏,報信或者搬救兵,馮昌盛轉(zhuǎn)身就胡嚕一下往吊腳樓自己家里跑去。
        “我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
        小舅子馮炳鑫冷眼站在一邊,于先知和于秀錦當(dāng)時興奮得就像兩個衙門的捕快。他們從吊腳樓弄口街對面的“隆升客?!壁s下樓闖過來,一邊一個突然用老虎鉗一樣粗蠻的手,一把抓住了于世坤的胳膊。骨瘦如柴的于世坤魂都嚇出來了,嘴里不停叫喊,被抓住的手臂不斷地使勁甩使勁甩,但是依然掙脫不出兩邊鐵鉗子一般的虎口。
        “我為什么要回去呢?我又不是小鬼,我被你們管夠了,管了一二十年了,你們還想把我關(guān)到于家坊去嗎?你們辦不到!”
        原來這三個于叔公派來的奸細,除了打師于秀錦豬腦子以外,于先知和馮炳鑫都是精明過人的書生。他們既沒有直接去吊腳樓找馮達禮要人,更沒有到瓷器街上去趕熱鬧消遣。他們穩(wěn)坐釣魚船一樣,拿著于叔公的銀子,像一伙浪蕩公子在“隆升客?!崩锇埠蒙恚鸫惨院缶桶哉贾桥R街的位置,面窗一邊談天喝茶,一邊欣賞著景德鎮(zhèn)前南街的街景。
        連同昨天一起,他們總共在客棧的窗前守株待兔守候了七八個時辰。
        我祖上當(dāng)然也有些慌神。因為背對,他起先以為是碰上了鎮(zhèn)上的強盜劫賊,下意識就兩手死死護住掛在肩上的包袱——包袱里面有一個拱拱包包的古董瓷器。夜里在吊腳樓馮達禮家歇腳的時候,他就一直把這個包袱抱在懷里困覺。這是個官窯燒出來的蟋蟀缽子,據(jù)說是前朝進貢給宮廷的皇上用器。
        在景德鎮(zhèn)街上被抓,都歸結(jié)于我祖上急于求成的過錯。已經(jīng)躲在吊腳樓馮達禮宅院兩天了,再緩緩日子出門辦事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但是我祖上心急如焚。早上于世坤不肯出門,是江泰生硬要去德洋瓷莊見林茵茵的老子。他一個血性后生兩天下來再也呆不住了。原因是于世坤吃母舅的倒沒感覺到什么虧欠,然而我祖上江泰生感覺就有些不好意思,兩天來他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吃飯上桌一拿起筷子就新媳婦一樣覺得不是味道。尤其是馮家馮昌姣小姐,在吃飯的時候往兩個人碗里夾菜,就更使得江泰生臉紅耳赤、羞愧難當(dāng)。
        好像路當(dāng)中有幾條野狗打架,前南街吊腳樓弄口的人越圍越多。
        在水泄不通的包圍中,于世坤的汗都掙出來了,長衫袖口也撕塌了線腳。于世坤說:“憑什么一定要我回于家坊?于家坊發(fā)瘟一樣死氣沉沉,天天看到的就是那幾個毛人,有錢都買不到東西,我都這么大的人了,我為什么就不可以在自己想呆的地方過日子?”
        大庭廣眾之下,于秀錦開始用繩子綁人。
        圍觀的人摸不著頭腦?!坝植皇切」?,又不是小鬼”,有人勸于世坤回家,也有人看不慣當(dāng)街綁人的野蠻,紛紛的議論使得沒見過市面的于先知于秀錦手忙腳亂。
        “我們是他姓下的叔叔?!庇谙戎赃叺娜私忉?,但是景德鎮(zhèn)不是鄉(xiāng)下。作為一個飽讀經(jīng)書的先生,他很想用道理當(dāng)眾駁斥于世坤荒唐的呼號。同時,為了時刻保持秀才的斯文,他對族長養(yǎng)崽的強蠻掙扎和自己當(dāng)街動手的粗蠻行為,感到前所未有的尷尬與慌亂。
        于先知說:“你跟我回家,把老人家與老婆丟在家里不管,肩上的擔(dān)子一撩,招呼都不打一個,一個人跑到鎮(zhèn)上來逍遙自在算什么男漢子?讀了幾多年的書都是白讀的,做事不要做孽障的事情,做事總要思前想后,總也要對得起列祖列宗……”
        說句老實話,作為于家少爺?shù)挠谑览?,確實是不該作這樣一個出走的懵懂決定。他是個孤兒。他沒有任何出走的理由。于世坤是叔公的同宗侄子,也是前世的緣分,叔公很早就歡喜把他抱在懷里嘎吱嘎吱搞笑,長大一些又像牽條小狗一樣把他牽在身后蹦蹦跳跳。但是話又說回來,從來叔公就一直把他當(dāng)作長不大的小鬼,從來就沒有放開手腳讓他自己去跑。連娶個老婆都是叔公做主,看都沒有讓新郎官看一眼,叔公就把自己相中的馮天霸的長女“竹篙精”娶進了門檻。
        在邊上,我祖上江泰生不好插手家事。他在等于世坤的母舅馮達禮前來解救,可是一等兩等也等不到一個影子出面。這時他終于聽不慣于先知的胡說,頂嘴道:“到鎮(zhèn)上來這跟祖宗有什么關(guān)系?要是他今后在鎮(zhèn)上發(fā)達了,還光宗耀祖呢!”
        “你……都怪你這個禍蔸!”于先知轉(zhuǎn)向江泰生,“讀書的時候我就曉得你不安分?!?br/>  “我什么我?我上鎮(zhèn)關(guān)你卵事,世坤又不是小鬼?!苯┥膊豢蜌?,“你以為你了不得,你不就是鄉(xiāng)下的迂夫子嗎?你不就是叔公的一條狗嗎?”
        搞得邊上人哄堂大笑。
        但是江泰生干著急沒有辦法,等了好久只等到小鬼馮昌盛一個人回來。意思已經(jīng)非常明顯,作為遠房的母舅馮達禮不愿意、也不好意思出面。
        馮達禮是什么人?馮達禮一看兩個后生夜間找上門的慌張架勢,就曉得外甥上鎮(zhèn)的大致原因。馮達禮老板寬面大耳一副彌陀佛的樣子,鎮(zhèn)上做瓷器的都叫他“笑菩薩”。他不緊不慢穿著府綢便衣,穿過天井走到廳堂大門口來迎接,就說明他對家鄉(xiāng)來人的重視。他打湖鄉(xiāng)坡麻雀灘馮家上村逃荒出來,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光景。從一個坯房里打雜的徒弟崽子,發(fā)展到擁有一座柴窯和四條坯房的家產(chǎn)。在這個藏龍臥虎的鎮(zhèn)上站腳,沒有腦筋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從來都是一副笑相,人家罵他咒他,他都是胖胖的肉臉上嘴角上翹,眼睛瞇成一條小縫。
        沒有辦法的事情。這天上午江泰生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朋友于世坤,像個粽子一樣被三個人推推搡搡地綁走。
        4
        現(xiàn)在我們回過頭來看德洋瓷莊這邊。
        德洋瓷莊的林浩洋莊主,臉上最明顯的特點就是顴骨高、皮膚黑、八字眉毛和一雙骨碌骨碌的眼珠。完全是一副典型的嶺南廣東佬的種傳。這天上午,江泰生他們剛剛出門,他就興奮地拿起一把長柄大剪,撮起嘴巴吹著口哨,東一下西一下地給自己的花木修剪枝葉。
        在他的身后,拿一把竹子水壺貼著他,陪他給鮮花灑水的是一個叫做鳳仙的丫頭。
        “鳳仙你怎么這么聰明?”林浩洋說,“你怎么就想到說我們瓷莊缺一個伙計?”
        
        丫頭鳳仙眉毛一揚,說:“你不是看中了人家的古董瓷器嗎?我想辦法留住他,還不是猜你有這個意思嗎?”
        這個聰明排場的丫頭鳳仙,是林浩洋早年在翠云樓贖出來的孤兒。林浩洋當(dāng)年光棍一根帶著閨女來到景德鎮(zhèn),有一回進翠云樓張口要個沒有開苞的姑娘,老鴇就讓一個十五六歲不肯賣身的瘦子跟他進房。后來這個眉清目秀的瘦子被他養(yǎng)了幾年養(yǎng)豐滿了好多,于是林浩洋就把她留在德洋瓷莊當(dāng)丫頭使用。現(xiàn)在十七八歲的鳳仙,正好長成一個前拱后翹的小媳婦了,穿件香洋紗對襟褂子胸脯挺挺的,屁股翹翹的,完全是一副林家“二房”的派頭。
        實際上,林浩洋還專門雇用了一個當(dāng)?shù)乩蠇屪?,在瓷莊打打雜管理花園,但是每當(dāng)遇到春風(fēng)得意順心順手的事情,莊主林浩洋都要親自在花園里享受一樣精打細作地做一回花匠。
        現(xiàn)在,他興趣很濃地修剪那些老媽子根本不曉得怎么修剪的枝葉。左一剪刀右一剪刀,旁斜逸出的枝葉碎片,在咔嚓咔嚓的剪切聲中像蝴蝶一樣紛紛揚揚。有條獅子翻毛小狗,在他們腳前腳后追趕著“蝴蝶”歡蹦亂跳。林浩洋跟本地的土財主不同,本地的土財主大多是剛剛從泥巴田里爬起來,所以鄉(xiāng)巴佬的節(jié)儉小氣、勤快吃苦和死要臉面等等特點,就像身上的牛屎味一樣還沒有完全散掉。林浩洋不,林浩洋輕輕松松做生意,不緊不慢過日子——常常上午一般不開瓷莊的大門,空閑就澆澆花養(yǎng)養(yǎng)八哥,平時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鉆天打洞收藏一些散落在民間的官窯瓷器。
        十幾年來林浩洋與哥哥,據(jù)說是合伙在廣州開好幾個老大的瓷器商鋪。哥哥在南邊經(jīng)銷,他就扎根在景德鎮(zhèn)代理商鋪采購。南邊下緊俏的貨單,這邊直接從窯戶老板倉庫里調(diào)貨、選色、包裝,然后托運過去。貨進貨出,人員關(guān)系,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被他搞得滾瓜爛熟,生意一直都非常跑火。
        他這個外來商人,還給景德鎮(zhèn)帶來很多通商口岸的洋碼子習(xí)性。比如他親生閨女林茵茵迷上了采茶調(diào)子,整天癩皮狗一樣縮在戲園子里不走,他就帶林茵茵去拜訪最好的景春班的班主,放手讓閨女到處給人咿咿呀呀賣唱。他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只要閨女高興,管它戲子是不是下九流的行當(dāng)。而他自己,在閨女跟戲班子流浪出門之后,就雇一個打雜的老媽子,單獨跟鳳仙這個所謂的丫頭,在瓷莊里過著逍遙自在的愜意生活。
        ——他的這個大膽隨意的舉動,在當(dāng)?shù)鼐拖裱婊鹨粯樱茸屓烁杏X到刺目耀眼,又叫人覺得做事的爽快和大氣。
        這天上午林浩洋為什么又要親自修剪花草呢?
        很明顯的事情,因為莊主林浩洋碰到了一宗難得的喜事。他心情舒暢。這宗喜事就是,有兩個小子和一個小鬼一大早就磕門送來一個稀世古董。當(dāng)時他這個夜貓子還躺在床上困自己的懶覺?!捌饋砥饋恚腥藖龛b定古董瓷器了”,就這樣,在太陽曬破屁股的時候,他被鳳仙火急火燎地喊出了被窩。
        于是這個懂行的瓷莊莊主,看到了一個從來沒有看到過的玉石一樣光嫩的瓷器缽子。像饞貓聞到了魚腥,林浩洋當(dāng)時眼睛都綠了。缽子像一個敦實的兩頭壓扁的腰鼓,缽體和缽蓋上用青釉打底,缽蓋嚴絲合縫,胎體渾厚穩(wěn)重,青花描繪出栩栩如生的祥云與五爪飛龍,連蓋心提環(huán)都是用金子做的。缽底底款用正楷書寫“大明宣德年制”。
        一件正宗的官窯瓷器。
        那個拿古董瓷來掛鉤探路的,就是一心想上鎮(zhèn)的我的祖上江泰生。
        在鄉(xiāng)下后生離開之后,林浩洋一邊在后花園給花草剪枝,一邊還沉浸在剛才的得意之中。很自然的事情。他比較自信和自得,因為他和鳳仙唱雙簧一樣七講八講,給江泰生講下了一個天衣無縫的圈套?;镉嫹块g的床鋪,老媽子都給鋪好了;房間銅鎖鑰匙,鳳仙也交給了江泰生;林浩洋送客的時候親和地對江泰生說,以后你就不要見外,德洋瓷莊就是你在鎮(zhèn)上的家,我和林茵茵就是你的親戚,這間房就是你在鎮(zhèn)上落腳的地方。
        “鳳仙,我們打賭怎么樣?我篤定那個黑皮小子馬上就會過來?!绷趾蒲筮€順手掐了一把鳳仙臉蛋,說,“那個小子被茵茵迷住了,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他的眼睛在我們瓷莊到處亂轉(zhuǎn)。他恨不得馬上就搬過來做我們瓷莊的伙計?!?br/>  鳳仙扭捏地縮了縮胸脯,躲過了林浩洋賤手的第二下動作。鳳仙分析說:“茵茵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可能這個鄉(xiāng)下人想在鎮(zhèn)上發(fā)展,他急得找一個打長工的地方?!?br/>  “你沒看到黑皮出門的樣子,他出門時跟一只八哥一樣歡喜得飛了起來?!绷趾蒲笳f,“人留下來了就好辦,人留不住,寶貝也就沒有指望了?!?br/>  鳳仙卻擔(dān)心說:“總不能長期養(yǎng)他,長期養(yǎng)也不是辦法?!?br/>  林浩洋是什么角色?林浩洋是一個給他一絲縫隙就能過牛的商人。他眼珠子骨碌骨碌一轉(zhuǎn),保準就能轉(zhuǎn)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他說:“我早考慮過了,現(xiàn)在來鎮(zhèn)上采買瓷器的販子很多,瓷行里‘跑街’生意很旺,銀子來得很快,我打算培養(yǎng)這個黑皮‘跑街’,我們不能老做瓷莊這樣呆板的買賣?!?br/>  “但是瓷莊不能插手瓷行生意的,插過了界要被官家法辦的。”
        “你還不放心我嗎?我早考慮過了,御窯廠督陶官還沒有派來,說明宮廷還沒有完全穩(wěn)定,現(xiàn)在正是趁機發(fā)財?shù)臅r候?!?br/>  鳳仙的這個擔(dān)心是有根據(jù)的,在景德鎮(zhèn)陶瓷行當(dāng)內(nèi)已經(jīng)有明確的規(guī)矩。按大清督陶戒律,做“跑街”這種外來采買代辦的生意,需要向衙門“捐帖”后下達的正式“官帖”。沒有“官帖”就等于后來我們做生意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但是對于林浩洋,鳳仙當(dāng)然是一萬個放心。鳳仙曉得,林浩洋的人脈在景德鎮(zhèn),上到陶官縣令,下到妓院強盜,幾乎是關(guān)關(guān)熟絡(luò),無所不通。
        廣東佬林浩洋在鎮(zhèn)上這些土巴拉嘰的財主中,活絡(luò)滑溜得簡直就像條泥巴里的黃鰍。
        說曹操曹操就到。真是奇怪的事情,兩個人話還沒有說完,這邊林浩洋剛剛預(yù)計“那個黑皮小子馬上就會過來”,那邊德洋瓷莊的大門就被“梆梆梆”地敲響,搞得獅子翻毛小狗“嗷嗷”地狗仗人勢,也搞得鳳仙蒙著嘴大吃一驚。因為老媽子門栓一拿下來,大門口就真的出現(xiàn)了“那個黑皮小子”。
        林浩樣笑了??吹贸銮f主林浩洋非常喜歡這位敦實的黑皮江泰生。林浩洋不喜歡那個白面瘦子,白面瘦子總是說“我們走我們走”擺出一副狗不吃屎的架子,有些惹人家討嫌。這時在涼亭里,林老板家的老媽子已經(jīng)把茶水每個人一盅都泡到了面前。大上午的太陽被前面的土庫屋脊擋住了,德洋瓷莊后花園前半截正好蔭涼蔭涼的,秋風(fēng)一陣一陣很是讓人感覺到舒坦爽快。
        但是這個時候的黑皮江泰生,已經(jīng)像只閹了的公雞一樣低頭喪氣。
        進得門來,黑皮后生江泰生天門上滿是汗珠,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他們在前南街碰上了災(zāi)難。江泰生沒有辦法,他只有站在林浩洋老板面前把出門后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講出來。他說完后像徒弟崽子做了錯事一樣,望著端坐在石頭凳子上的林浩洋。江泰生最后求林莊主,說“你能不能幫我想辦法把我朋友于世坤解救回來?他一直就是想留在鎮(zhèn)上做事,他一年前就開始逃跑?!?br/>  林浩洋想不到是這種事情,他推辭說:“他母舅馮達禮是鎮(zhèn)上的大窯戶老板,他母舅都不出面,我出面算哪門子事情?”
        “但是我很想幫他,他跟我是同窗好友,又一起跑出來?!蔽易嫔险\懇地說,“只有我曉得他在鄉(xiāng)下的日子并不好過,他確實不愿意回到鄉(xiāng)下?!?br/>  “不是我不肯幫忙,實際上我是在幫你考慮?!绷趾蒲笳f,“我眼睛很毒,我一眼就覺得他這個人比較滑頭不值得你跟他交往。你還是仔細想一想我的話有沒有道理。”
        江泰生想都不想一下,就說:“按理我伙計一個也不應(yīng)該見面第一次就求你幫忙,但是我沒有任何法子,如果你有辦法我真的求你,能把他劫下來后面的事就靠他自己的命去撞了,我個人也永遠記得你這個大恩大德?!?br/>  說完,我祖上江泰生撲通一下跪了下去。我祖上江泰生甚至眼淚都急出來了。他固執(zhí)和重情的舉動,讓林老板有些感動,林老板摸摸江泰生的腦殼答應(yīng):“好吧,難得你這么看重朋友,我給你的面子,如果他們不走水路,走梨巴樹下,于世坤回鎮(zhèn)上就有希望了?!?br/>  
        說完他就叫鳳仙去梨巴樹下走一趟,“你趕緊到東司嶺包輛馬車去找下疤子”。
        梨巴樹下就離景德鎮(zhèn)只有十多二十里路,是鄱陽縣金盤嶺和浮梁縣渾水嶺交界的地方,窮山惡水,荒山野嶺。只要是路過那個路段的人都會感覺到心驚肉跳。江泰生早就聽到過這個兩不管地帶,山丘土溝里盡是密密麻麻的草木樹林。有一個叫做宋月疤子的人帶著一伙人躲在里面攔路搶劫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饒州府有一年被他們搞煩了,就動過殺心派官兵去搜山圍剿,但是許多強健些的官兵都征得去打太平軍去了,何況那里山連山一大片方圓幾百里,甚至連通徽州東至、祁門、石臺好幾個縣份,所以養(yǎng)嬌了殘器官兵在里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直得不到贏手。
        江泰生看到鳳仙出門的時候,心里也螺螄疙瘩一樣有解不開的死結(jié)巴。
        5
        于世坤再次出現(xiàn)在母舅馮達禮宅院的時間,正是當(dāng)天馮府全家圍著八仙桌吃夜飯的時候。天色昏暗。黑色的看家狗把于世坤當(dāng)作要飯的嚎叫起來,傭人趕緊從飯甑里舀一瓢米飯來到門口。但是女傭認出來了,“啊呀”一聲,看到于世坤連飯瓢都丟到地上。
        “鄉(xiāng)下少爺回來了,鄉(xiāng)下少爺回來了?!?br/>  大門外站著個一身邋遢的白面后生。
        馮達禮慌慌張張叫閨女馮昌嬌和老崽馮昌盛,趕快帶于世坤到他一個偏僻的作坊去躲藏安身。馮達禮在晝飯之前,已經(jīng)接到“景德鎮(zhèn)窯成社”總老板江康福的通告。許多祖籍都昌的窯戶老板都被“窯成社”打了招呼——“嚴正鄉(xiāng)風(fēng)家教”,“不準收留家鄉(xiāng)孽障”。
        拐彎抹角扯不斷筋嵌的事情。湖鄉(xiāng)坡于家坊的于叔公把關(guān)系通到了鎮(zhèn)上,利用馮天霸舅佬江老板的關(guān)聯(lián),讓馮天霸的崽馮炳鑫通報了情況。鄉(xiāng)下的宗族頭領(lǐng)和鎮(zhèn)上的窯成社穿好了一條褲子,打算用這種招數(shù)掐斷于世坤在鎮(zhèn)上落腳的指望。
        看著鄉(xiāng)下的外甥,馮達禮說:“也不是母舅嫌你,你確實不能再在這里住了,你趕緊讓他們帶你到褲襠弄作坊里去躲躲?!瘪T達禮像是怕樹葉子掉下來打破腦殼,“笑菩薩”臉相變成了一張哭笑不得的樣子。馮達禮補充說:“趕緊扒口飯就過去,省得被人家看到?!?br/>  “看你嚇成這個樣子。”馮達禮的閨女辣椒婆馮昌嬌,頂撞她老子:“你總得讓他洗個澡換身衣服吧?!?br/>  馮達禮也火了,說:“你閨女家家的你曉得個鬼!日間我都跟陶成社江總老板打過一次謊,要是再讓人看到他在我這里,傳出去我不僅沒有了臉面回都昌,而且在鎮(zhèn)上也沒有了信譽了?!?br/>  但是他轉(zhuǎn)臉面對外甥于世坤還是“笑菩薩”一個。他笑瞇瞇地兩手一攤,臉上的肉也不自然地抖動著,表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意思?!安龐烧f得也在理,趕緊洗完澡吃了飯再過去,褲襠弄作坊里有幾個師傅在里面住,記得還有張鋪空在那里?!蓖耆軌蚶斫獾氖虑椋哼@個笑菩薩雖然人在鎮(zhèn)上,但是祖墳、兄弟、家譜、破屋,甚至落葉歸根的心胸都在鄉(xiāng)下。
        退縮,現(xiàn)在成了這個“笑菩薩”的全部意思。他吃飯的時候笑微微地趁機勸這個外甥,叫他這幾天由自己的老崽陪著,小心地躲在他的一個作坊里?!皸l件當(dāng)然比不得家里,但是吃住都給你安置好了,你放心,這幾天夜間就到街上熱鬧的地方去看看,我叫昌盛身上帶些花費,多戲些日子,等過中秋再雇輛馬車把你送回鄉(xiāng)里。又不是殺人放火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到鄉(xiāng)里跟叔公他們賠個不是就是,你說呢?”
        于世坤沒有表態(tài)。
        于世坤經(jīng)過了這場驚嚇,已經(jīng)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萎了。眼睛里有筋筋蓬蓬的血絲,眼皮泡腫得跟豆腐囊一樣,臉上和頸上都有藤刺掛破的痕跡。關(guān)鍵是他眼睛打不起精神。他們在梨巴樹下遭到了搶劫。一伙人高喊著“拿錢來”,從樹叢里沖出來要殺于先知、于秀錦和馮炳鑫,于世坤就連滾帶爬一個人鉆進了灌木刺叢。
        接下來幾天,在作坊里他腦漿像團稀飯糊糊一樣亂七八糟。他確實不想回去,但他沒有任何辦法。
        這幾天,于世坤除了跟師傅們一起吃粗茶淡飯和困硬板通鋪,上半夜就一身坯坊佬的打扮,短袖對襟,不倫不類地跟著個蘿卜頭表老弟馮昌盛的后面,懷一肚子的心思在繁華的街市上像個沒有頭的蒼蠅一樣亂轉(zhuǎn)。坯坊佬對襟衫穿在瘦子身上像道士一樣晃蕩。
        按母舅馮達禮的打算,中秋節(jié)就是離開景德鎮(zhèn)的一個界限,沒有幾天的時間。于世坤就覺得沒有意思,自己這樣坐牢一樣賴在鎮(zhèn)上不走,還要耽誤一個人夜間作陪。問題是賴都賴不過去,不過是安慰性地暫留幾日。中秋節(jié)越來越近,湖鄉(xiāng)坡離自己也就越來越近。
        他順著夜市燈光,轉(zhuǎn)過前街南門頭的店鋪戲院,轉(zhuǎn)過歇馬巷一帶的青樓粉院,也轉(zhuǎn)過石柵欄的賭斗洋場……。尤其在御窯廠前的一段,路兩邊集中了酒館茶樓、花蔑店、鐵匠鋪、徽洲布匹、中藥堂、醬菜店、包子鋪……等等等等。路邊攤子有賣狗皮膏藥的、打卦看相的、打糖菩薩的、割疳積的、賣風(fēng)箏的、取怪牙的、變魔術(shù)的、賣草藥的、推牌九的,熱鬧非凡。越轉(zhuǎn)他越感覺到鎮(zhèn)上真是個享福的天堂,到處是新鮮的洋碼子?xùn)|西,穿梭的人頭比螞蟻還多,花花綠綠的色彩比花園還艷。幾天下來,一個鼻屎大的表老弟陪著吃吃喝喝,自由自在地東聽西看,他真是越轉(zhuǎn)越舍不得離開這個碼頭。
        回去,一直是他心頭的一把刀子,割得自己心肝隱隱作痛。他后來甚至撇開馮昌盛,開始思量怎么離開這個母舅自己去找落腳的地方。好幾天的上半夜都是他一個人坐在昌江河邊一棵楓樹下頭,默默地望著來來去去的渡船發(fā)呆。那是十八渡渡口,渡船日夜穿梭。夜間只見一盞馬燈,悠悠地從東岸劃到西岸,再輕輕地由西岸渡回東岸。
        他終于想到了我祖上江泰生。
        于是,由馮昌盛在中間穿針引線,他們才在掌燈時間到一個聽傳的茶樓里見了面。心里一直有個結(jié)巴的瘦子于世坤,面上除了皮包骨頭,在菜油燈光里腮幫上瘦得更是沒有一點肥肉。茶館臺子上有個瞎子在敲鼓打快板講傳,“咚嗆咚嗆”在講史上景德鎮(zhèn)李村李三寶的傳書,“三寶行俠天下傳,各位客官聽我言,上回書說到救員外,接下來大鬧烏龍院?!?br/>  于世坤哪里有心思聽傳,和江泰生面對面坐在一個角落,把桌上的盅子送到嘴邊一仰頭,像牛喝水一樣一股腦把茶水腳腳子都喝得精光。他憤憤地說:“不是他們走之前跟都昌人都打了招呼,鎮(zhèn)上哪里沒有活路?我到窯里到坯坊里打雜、到河邊挑窯柴都愿意?!?br/>  “除了都昌老板,跟其他地方的人做不是一樣嗎?”
        “不行,鎮(zhèn)上有鎮(zhèn)上的規(guī)矩。不是一個地方的人,沒有人擔(dān)保,跨鄉(xiāng)幫是不敢亂接受人的。”于世坤說,“我的命怎么就有這么苦?”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到現(xiàn)在還沒有見到林茵茵的影子,也不曉得她什么時間回來?!苯┥f,“好在林莊主答應(yīng)教我‘跑街’,說早說了,卻沒有動靜,天天讓我在瓷莊里打雜。”
        “管它,好歹你總在鎮(zhèn)上落了腳。”
        “現(xiàn)在我還是感到很浮。”江泰生說,“但是看看這么多老板掌柜把莊師傅,覺得鎮(zhèn)上發(fā)達的機會比鄉(xiāng)下多,我們又不是傻瓜,我要是有門手藝,發(fā)達應(yīng)該是沒問題?!?br/>  這就是他們兩個見面時候的對話,東拉西扯,有一句沒有一句,想到什么談什么,就像兩條隔了好久不在一起的熟狗,一旦靠在一堆就拿鼻子到處去嗅對方。但是嗅來嗅去都嗅不出什么名堂。江泰生連自己的前途都摸不清,自然就拿不出于世坤留下的方式。
        于世坤回到褲襠弄作坊里就沒有勁頭了。旁邊呼嚕聲波浪起伏,他墨黑墨黑地一個人死尸一樣挺在硬板鋪上,三兩個嗡嗡的蚊子圍著他耳朵亂飛。再就是他心里感到很煩,他于世坤把腦殼想癡了都沒有想到什么辦法。
        中秋這一天褲襠弄作坊里歇工,坯坊里的師傅都回家吃團圓月餅去了,坯坊里于世坤就一個人坐在曬架塘邊,像個喪家狗一樣就這一杯開水,看著馮昌盛送來的幾個麻蘇和兩塊月餅發(fā)呆。
        麻雀也不來曬架上叫了,因為天上在落柳絲細雨。于世坤也不躲雨,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一個人呆呆望著塘里雨滴濺開的水花。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于世坤的稀薄的頭發(fā)上。后面的雨水順著辮子流到背脊心,打濕了衣褲像塊尿跡。前面的雨水通過額頭,流過眉毛眼睛,人整張臉掛滿雨水就像掛滿淚水一樣凄慘。
        
        于世坤不曉得母舅馮達禮和表妹馮昌嬌兩個人,遠遠地就站著那里看他的凄慘。
        他們站在作坊的門口。他們過節(jié)的時候來看他來了。兩把桐油紙傘面上嘟嘟響著。母舅馮達禮畢竟是娘家的母舅,心酸酸地望著外甥就想起自己老早過逝的表姐?!靶ζ兴_”馮達禮看到了眼淚,那一回才真正感覺到外甥的決心與艱難,心軟下來,臉上破天荒沒有了笑意,走上前將一把桐油紙傘遮擋在外甥腦殼上面,心情沉重地把他接了回家。
        馮達禮問:“你確實不想回去?”
        于世坤說:“回去跟坐牢一樣,你不曉得?!?br/>  馮達禮說:“景德鎮(zhèn)就這么好嗎?”
        于世坤說:“那你為什么不回湖鄉(xiāng)坡?老弟妹妹你怎么不叫他們回湖鄉(xiāng)坡?”
        想了很久,馮達禮說:“我跟你說個事,不曉得你一個書生身架吃不吃得消?”
        “你說。”
        “鄉(xiāng)下遲早還是要追你回去的,但鎮(zhèn)上又沒有老板敢收留你?!痹陲堊肋?,馮達禮老板手里拿個破咸鴨蛋,在用筷子往嘴巴里扒拉著蛋黃。他沒有笑相地跟他在飯桌上輕輕商量,“還是你表妹提醒了我。如果你確實不打算回去,要不,我把你介紹到瓷土礦去做可不可以?”
        表妹馮昌嬌在桌子另一頭,羞澀地低頭打磨一個碗上的落渣。
        “恩。只要不回去,去哪里都可以。”于世坤趕緊連連把個頭點得跟雞啄米一樣積極。
        “三寶蓬,偏是偏了一些,但是正因為偏家鄉(xiāng)人才找不到,我有個戲得好的兄弟在那里做扶塘師傅。對外,你也不要說是我外甥。我們昌達窯一直都是進三寶蓬礦ilRrorsQqZl2F/AyhRh6ATRWMwacTS04qlCroBQ2H1U=的瓷土的,你去了以后也可以幫我在進瓷土的關(guān)口上照應(yīng)照應(yīng)?!?br/>  “恩。”
        “苦是苦了些,但是只好先這樣做,以后我看情況再想辦法。”
        “恩。”
        于世坤最后點頭的時候,激動得把眼窩里的幾滴眼淚都滴進了嘴角。
        6
        現(xiàn)在江泰生一做完事,就躺在客房等林浩洋老板帶他學(xué)習(xí)“跑街”。德洋瓷莊的土庫屋很大,外頭老鼠又結(jié)婚一樣快活。盡管外頭八字門頭、粉墻高瓦,但是屋里卻顯得陰森空蕩。人生地不熟,在瓷莊江泰生啞巴子一樣,夜間就在一個剛剛來的福建販子隔壁困覺,吃飯就跟著老媽子在灶下將就。
        倘若不是林老板透出培養(yǎng)江泰生“跑街”的想法,我祖上很有可能也去三寶蓬礦上。
        我祖上江泰生猶豫了好久。說林茵茵“馬上要來馬上要來”,但一直都沒有露面。外面又有消息傳來,說,滿清軍兵、曾國藩湘軍和李鴻章淮軍,正在南方清掃太平天國四散的殘兵敗將。因為犒勞路過的將士,所以景春班子被饒州府截留在鄱陽鎮(zhèn)天天唱戲,不曉得要唱到什么時候為止。
        而精瘦精瘦的林浩洋老板又懶得出奇,一副要死不斷氣的樣子,火燒到屁股都不緊不慢。江泰生一心想學(xué)門“跑街”的本事,林老板卻爬起來就布置他整理倉庫。比方說撿土庫屋頂上的瓦漏,掃屋梁上的灰塵,用三合土和窯磚頭堵塞墻角里的老鼠洞,把架子從這面墻轉(zhuǎn)移到另一面墻上,把瓷器從這個架子上轉(zhuǎn)移到另一個架子上去。
        所以連日來江泰生都忍死了血了,江泰生就整天巴不得大門口的狼狗嚎叫,巴望著有賣古董瓷器的人上門,或者有廣東瓷器商鋪的采買單下來,或者是……林茵茵突然回家。
        有一天下午在搬一摞羅漢湯碗的時候,果真他就聽到獅子狗“嗷嗷嗷”地狂叫。他望到天井里下來的陽光,陽光里有稻草里趕出來的灰塵像棉絮屑一樣在漂浮抖動。也許是因為突然的興奮,他手里兜著的一摞一十幾個瓷碗晃了兩晃,要不是他反應(yīng)快,就差一點把好好的一捧瓷器給打得四馬分尸。
        是哪個來了呢?想都想不到的,是他的老子和長哥被于叔公趕到了鎮(zhèn)上。
        瓷器是放下了,但是地上沒有裂縫,人就跟屋柱子一樣戳在倉庫中間,老媽子一打開大門江泰生就一身臭汗、污七八糟地站在來人的視線之中。他老子和長哥看到他這個做苦力的樣子,當(dāng)然想不通他為什么要來到鎮(zhèn)上。盤問他為什么要丟下穩(wěn)當(dāng)日子不過,偏要上鎮(zhèn)來汗似雨流;問他把家里的古董偷到哪里去了,長哥都等著換銀子娶老婆用;問他這樣到底要做到何時,這回是不是可以跟他們一起回去出湖打魚……
        江泰生想不到等待狗叫,等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煩心的場面。
        而且關(guān)鍵問題還留到后頭,他老子把他拖到一邊,慎重其事地問他“叔公家里的少爺躲到哪里去了”。這是他們這回上鎮(zhèn)來要辦理的大事,否則回到鄉(xiāng)下都不好跟于家坊里的人交差。事情已經(jīng)清楚了一大半了。兩個人上鎮(zhèn)是奈何不了于叔公天天在屁股后頭催命,上鎮(zhèn)的盤纏都是叔公給的。于世坤的老婆肚子都大了,不是江泰生跟他合伙,他于世坤就是吃了豹子膽,也沒有這么大的狠心敢一丟煙跑到景德鎮(zhèn)來打流。
        “你一定要把少爺?shù)穆淠_點告訴我,人家叔公就這么一個依靠?!?br/>  “我不曉得,上鎮(zhèn)以后就各顧各的事情?!?br/>  “你非要把個地點給我,否則回去都不好跟叔公大人交代?!?br/>  “我真不曉得他躲到哪里去了!”
        后面林浩洋和鳳仙從洋房里趕到土庫屋來了。大人們?nèi)肆?,都有些尷尬。幸虧林老板一臉客氣,轉(zhuǎn)面子把他的老子和長哥請到后頭花園亭子里落座,叫老媽子泡茶,把點心水果端上,介紹自己的瓷莊,談教江泰生學(xué)門本事的打算,問些鄉(xiāng)下的情況,還不斷地稱道自己是如何如何看重江泰生的人品和勤快。嘰里呱啦,嘰里呱啦,用廣東拗口的語音來表達林家待客的熱情。后來,又叫鳳仙上街打酒割肉,到灶下加幾個葷菜。還囑咐老媽子把開水提到水房里去,讓兩個一身是灰的人先去洗個澡,換身干凈衣服,清清爽爽再吃晝飯。
        江泰生的老子和長哥兩個船巴佬,哪里經(jīng)受過有錢人這么個客氣禮遇。本來一進瓷莊,兩個人就被土庫屋龐大的氣派和一倉庫的瓷器兜動了神經(jīng),后來峰回路轉(zhuǎn)又被引到林家的后院,寬敞的花園和排場的洋樓,都搞得跟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一樣兩個人大吃一驚又誠惶誠恐,也搞得兩雙穿爛草鞋的粗腳板,像蚯蚓一樣萎萎縮縮不曉得往哪里躲藏。
        “我只看中了你個崽勤快、至誠,人又長得精神活泛,我沒有其他意思?!?br/>  在家里人面前,這一天江泰生也被林老板給足了臉面。酒桌上真的跟親戚一樣無話不談,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杯,每個人都喝得關(guān)公一樣臉紅耳赤舌頭打轉(zhuǎn)?!澳莻€蟋蟀缽看上去是個官窯瓷器,究竟是不是真古董值不值錢我也摸不透。但畢竟是你們江家祖?zhèn)鞯膶氊悾銈兙蛶Щ厝ケ9芎?,切記不要輕易拿給人家看?!闭f話時還給了三兩白花花的銀子。林老板表達得十分清楚,就當(dāng)是親戚,一兩是自己給江泰生長哥江石生結(jié)婚的賀禮,二兩是為了急需給女方家聘禮禮金。
        “在鎮(zhèn)上做得蠻好,我回去也不過是幫你打幾網(wǎng)魚?!苯┥鷮献诱f。
        事情就這樣高高興興爽爽脫脫地圓了場。江泰生的老子和長哥,當(dāng)日夜間就搭乘裝貨的駁船,背著祖?zhèn)鞯拇善骼徸?,酒足飯飽地順昌江下水,進鄱陽湖趕回了湖鄉(xiāng)坡老家。于是在駁船離岸的時候,把兩個肩背沉甸甸包袱的鄉(xiāng)下漢子弄得站在船頭,迎著野風(fēng),使勁給碼頭上送別的人再三揮手,放寬一百二十個心回去了。
        家里人走后,江泰生跟出去學(xué)習(xí)“跑街”也終于偷偷開始了。
        林浩洋和鳳仙把江泰生叫到自己洋樓里頭,邊笑邊從荷包里拿出張綿紙,說是福建販子委托的生意,上面工工整整是一個采買清單。像喜子壇、荷花涼墩、青花香爐、鈞紅釉四方瓶、清油竹節(jié)燈臺、斗彩茶葉罐、二白釉藍邊碗、青花九寸盤,以及葡萄粉彩馬蹄飯貝,等等。一宗至少要五十甚至上百件,是一筆多得兩艘駁船都裝不下的蠻大的生意。
        為什么說是“偷偷”?因為德洋瓷行的“官帖”還沒有辦理下來。不跟不曉得,一跟就曉得這個廣東佬林浩洋在鎮(zhèn)上混得滾瓜爛熟。關(guān)系廣泛得叫人吃驚,哪個窯戶老板他都稱兄道弟,而且鎮(zhèn)上什么窯戶是什么性格,哪一家做哪些圓器琢器,有什么花色和造型,質(zhì)量和賣價又如何,等等等等,他心里明鏡似的都一清二楚。
        
        其實“跑街”也是一宗很簡單的近似于“拉皮條”的事情,關(guān)鍵是整個瓷器市場上的行情要爛熟于心。再就是察言觀色,膽大心細,做事依東。林老板一圈下來只花了前后兩個半天時間,輕輕松松在各位窯戶客廳里談?wù)劊蛘叩讲桊^坐坐,就把清單上的瓷器生意基本上落實敲定。
        只是后頭的工作有些復(fù)雜,“跑街”又顯得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盡管有林老板指教,兩天下來紙紙腦腦一大摞單子,涂涂改改,流汗流得竟比下湖撒網(wǎng)出的汗還要多得多。每一種瓷器都要——先請把莊的把瓷器運來,再安排選瓷工匯色,包裝工茭草打絡(luò)子,搬運工發(fā)駁,再跟船行里談船運……一圈下來把個江泰生搞得烏面烏嘴、暈頭轉(zhuǎn)向。每一腳的工錢都要事先談好,還要記錄,還要檢驗每一腳事合格再行支付。最后算好瓷器的成本、人工花費,再跟瓷商結(jié)賬并收受瓷商貨款的百分之三的瓷行傭金。
        在整個學(xué)徒的過程中,錯是沒有出錯,但是打換票的時候江泰生找錯了窯戶。有好幾十個毛損了的青花九寸盤子,按理是由挑瓷器進貨的把莊師傅,拿換票到窯戶倉庫去調(diào)換。但是那個把莊師傅欺生,結(jié)結(jié)賴賴又去忙另一家的擔(dān)運,就訛江泰生自己出馬。因為下一腳的包裝師傅,又在土庫屋坐在條凳上等著湊齊盤子茭草打包,于是江泰生只好趕到石鼓里昌達窯找管事?lián)Q票。
        昌達窯戶的管事是個拐子。拐子不認得我祖上江泰生,像攔路虎一樣一只壞腳撐在倉庫門檻上,拿著換票,脾氣暴躁地指著鼻子把江泰生罵得狗血淋頭:“以后要撐大你的牛卵子眼睛看清了品種才來換票,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我們窯戶的瓷器毛損很多,青花九寸盤子是我們昌達的嗎?一個鄉(xiāng)巴佬小鬼跑什么街?你還是滾回去摸你的牛屁股算了!”
        倉庫門口很多人圍了上來。江泰生當(dāng)時臉紅得跟醬豆干一樣,頭羞愧得恨不得往褲襠里鉆。真的是做了一回窯戶老板最忌諱的事情,把康福窯的破損歸結(jié)到昌達窯頭上。
        幸虧昌達窯是馮達禮的家當(dāng)。馮昌嬌碰巧從倉庫里趕出來。馮昌嬌看不慣拐子管事得寸進尺罵人,而且是罵一個老實巴交的后生。她說:“拐子叔啊,不要得理不饒人吧,人心總要放當(dāng)中,我們根都在鄉(xiāng)下,你也有年輕的時候,人家頭一回跑街也不容易,要是你的崽你會這樣罵嗎?”馮昌嬌是個出了名的辣椒婆閨女。她像轟雞一樣把邊上的人趕開,然后搶過拐子手里的換票塞還給江泰生,幫我祖上江泰生圓了場面。
        就在這件事后的第二天頭上,林茵茵終于回家了。戲子林茵茵的回來,本來對于鄉(xiāng)巴佬江泰生來說是一個精神上的撫摸與安慰,但是想不到事實卻搞得他像掉進陷阱一樣進退兩難。
        兩天以后的情形是:林茵茵一跨進瓷莊的門檻,一身白肉一抖一抖地用廣東話撒嬌地叫她老子,坐下來兩腳把布鞋一踢夸張地喊“累死了累死了”。當(dāng)時叫江泰生感到舒服的是,林茵茵進門還記得這個來自湖鄉(xiāng)坡的鄉(xiāng)下后生。盡管當(dāng)眾都沉著冷靜,但是趁亂之中她斜了一眼,眨一下眼皮,做了個調(diào)皮的怪相。這就夠了,江泰生滿肚子長時間憋屈的浮泛云翳都煙消云散,一顆咚咚跳躍的心臟終于歸結(jié)于平靜和歡暢。
        但是半夜里,福建的瓷器販子還沒有落屋,他這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人就害怕了。林茵茵趁全家困得酣暢的時候,從后面的洋樓偷偷地跑到土庫屋來,輕輕用指甲磕江泰生的木門。江泰生心有靈犀,早就守在門背后“嘀嘟”一聲把門栓拉開,撲鼻而來就是一股子花粉肉香。兩個年輕人干柴烈火,又是單薄的熱天,騷狗一樣就用鼻子嗅對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味道。
        而且,膽大包天的林茵茵一下子捉住了江泰生的命根,并淫水猖猖地著急地把自己多肉的身子獻給了命根。
        我祖上當(dāng)時沒有防備,只顧自己抑制不住的沖動和快活。但是疲勞的一覺醒過來之后,江泰生感覺就像天塌了一樣,從來沒有過的氣逼使得他心臟咚咚亂跳。他躺在客房的床鋪上回憶整個瘋狂過程的時候,想到這個走南闖北的戲子,沒有羞澀,不要鋪墊,房門不栓,褲帶蓬松,動作熟絡(luò),身體肥膩,就把心里邊的擔(dān)心想象成紅樓賣身的娼貨。他不是怕吃不消林茵茵,是怕一個輕浮的已經(jīng)被男人搞爛了的女人,被自己娶到名下,讓自己像一個伸頭縮頸動物那樣背一世的黑鍋。
        我祖上在鎮(zhèn)上第一次面對恐慌。
        他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掉進了一個爬都爬不起來的濕淋淋軟綿綿的——深坑。
        7
        兩個后生的出走就像死水里丟下一塊石頭,把閑散無事的湖鄉(xiāng)坡弄出了很大的響聲。
        鄉(xiāng)下于世坤的新婚老婆馮月蘭,承受的打擊和聲譽遠比死了老公還要傷心。她清清瘦瘦的原本是一個斯文賢惠的樣子,但是事到臨頭她什么都不顧了,把新房門反栓,潑婦一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哭啼啼數(shù)落。勸也勸不聽,飯也送不進。搞得外面的于叔公,生怕馮月蘭想不開在新房里尋了短見,惹出麻煩,只有叫人在門和窗縫里輪流監(jiān)視里邊的舉動。
        第八天頭上,于家坊里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覺得于叔公府上情況有些嚴肅和緊張。
        怪不得頭天夜間,就有幾個學(xué)館子弟回家就告知大人,高興地說第二天學(xué)館放假,“先生又說叔公家有事”。叔公的事情等于就是于家家族的事情。
        私塾先生于先知學(xué)館,最近已經(jīng)停擺了五六天時間,現(xiàn)今才恢復(fù)一天又被通知放假。幾個細心的家長,有些不很滿意這種做法,清早還背著手到學(xué)館前去瞄一瞄陣勢,發(fā)現(xiàn)先生于先知果真早飯都不吃,就落窗,放簾,閉館,出門。于先知先生他布鞋整潔,衣衫飄飄,像以往做大事的軍師一樣,拿把篾布折扇,不緊不慢地腳邁方步,繞過櫟樹林,拐過祠堂角,竟毫不遲疑地直接往叔公的八字門頭里進去。而在叔公府屋的門口,平時靠姓下救濟的祠堂雜役于晃和于同,像一對石頭獅子一樣一邊站立一個。
        當(dāng)然是有重大事情。
        當(dāng)天多云,東邊沒有太陽的光亮。辰時正點的樣子,安詳?shù)挠诩曳蝗寺牭接小班掷飮}啦,嘀里噠啦”的馬蹄聲從村外由遠及近。拿巴掌搭個眼棚踮起腳尖遠視:大路上過來兩匹馬外帶一駕馬車,聲勢和氣派跟揚起的土灰一樣都有些囂張。近到門口,才看見男人一高一矮在兩個雜役的候引下,掀腿翻身下座,韁繩交給于晃于同。馬車車廂門洞則屙屎一樣鉆出家眷三個——高挑的婦人,以及一個矮胖的閨女,又一個矮胖的閨女。
        叔公、先生、打師,甚至于世坤的老婆馮月蘭,應(yīng)聲從院子里涌出來迎接。主客雙方的男人都客氣地兩手拱起來,口里打著招呼,再都用手做個“先請”的姿勢依次跨進門檻。但每個人臉上都打了霜一樣不載一絲笑相,就是有些笑意,也都是從肌肉底下蠻勁擠出來的客氣。
        騎馬來的,是麻雀灘馮家上村馮氏族長馮天霸及其寶崽馮炳鑫,馬車上下來的是馮家內(nèi)幫和他們的兩個老女月香月芽。不是特殊事情真不會傾巢而出。在湖鄉(xiāng)坡,一家人滿打滿當(dāng)齊扎扎奔一個地點,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興師動眾。
        馮炳鑫白皮嫩肉一表人才,而戴鄉(xiāng)紳瓜皮帽的馮天霸樣子則截然相反,矮胖矮胖的,挪步的時候像是在移動一捆麻布。臉上的肉一走一顫多得像要涌出來一樣,眼睛鼻子和嘴巴都被肥肉擠到了中間。兩個老女跟他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糕粑。如果不是他討了一個高挑的女人做老婆,那么剛剛開始,老大馮月蘭和老二馮炳鑫的降生,都會被鄉(xiāng)黨們歸結(jié)為他做烏龜王八蛋的結(jié)果。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曉得,于世坤的老婆“竹篙精”馮月蘭已經(jīng)不再鬧騰了。馮月蘭不僅不鬧,而且在于家坊走上走下,說話做事跟老公還在屋里時一模一樣。換了一個人一樣,也不曉得是于叔公施了什么魔法,還是她本人已經(jīng)把這件事想得很破,跟以往一樣她有說有笑去薌溪溝洗衣服、去南館和萬溪嶺趕集、去仙姑麻婆家里去算命打卦、去屋背的攤場上拿一個在做的鞋墊子跟女人一起商量著女工手藝……。好像沒有了老公不是一個問題,這是有說道和比照的,叔公打一世的單身也照樣活得比別人風(fēng)光、滋潤。
        
        賢惠。都這樣認為。
        在于家坊里,沒有人不對“竹篙精”馮月蘭伸大拇指頭的。一日三餐,跟于世坤在家里一樣,餐餐家傭弄好了飯菜她就端上桌遞給叔公,每天衣服洗干凈折好放在叔公的書房,再就是茶水、黃煙、水煙筒、紙煤等等,要什么,什么還照樣就放在叔公的身邊就手。搞得叔公過意不去,整天破口大罵于世坤,“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短命鬼”,說“我一定想法子要他自己滾回來”。
        “不要罵他了。”馮月蘭說,“也不全都是他的錯誤,他跑走,說明我做老婆沒有做到靠,但是無論如何,我已經(jīng)嫁到了于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回不回來我都是于家的媳婦。我絕不會另有想法的?!?br/>  嘖嘖嘖。聽聽,這就是知書達禮的馮月蘭媳婦!馮月蘭在于家的言行做派,立馬跟風(fēng)一樣被當(dāng)作三從四德的女人典范,被口口相傳于四鄉(xiāng)八塢。
        但是,問題并不就這么簡簡單單了事,問題是她懷孕了。馮月蘭在老公出走后不久,就開始欺嘴、作嘔、茶飯不思,以及走路發(fā)飄。這就成了于家坊叔公府上的一件大事。等到把于先知先生請來把脈,認定馮月蘭確有身孕的時候,平時再穩(wěn)重的族長也亂了尊長的方寸。而且她的肚子,也超乎尋常地提前像西瓜皮一樣隆了起來,隆得跟示威一般在于家坊太陽底下晃來晃去。
        又打發(fā)人上鎮(zhèn)去報喜,希望用傳種接代的好事,使得鐵石心腸的于世坤回心轉(zhuǎn)意。但是銃都打不到于世坤鬼影。上鎮(zhèn)的人連茅廁坑都去搜過,在景德鎮(zhèn)連于世坤影巴子都沒有看到。于先知和于秀錦從梨巴樹下強盜的刀槍里,赤腳短褲光兮兮討飯?zhí)踊丶液?,一聽到上?zhèn),腦瓜就團魚一樣縮進了甲殼。
        于世坤的失蹤,叫于叔公看到了這個養(yǎng)子殺心。
        無情無義!討債鬼投生胎!前世的孽障!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蓄山羊胡子的叔公,拄一根漆水澄亮的文明棍子,在鄉(xiāng)里鄉(xiāng)外從來都注重自己身架的端莊、說表的斯文和處世的穩(wěn)重,但是這一次他徹底打亂了自己的陣腳。他的胡須都氣得瑟瑟發(fā)抖,手也不再慢條斯理地去捋自己的胡子了,連續(xù)的巴掌重重地拍下去,把個厚實的八仙桌板拍成了一張鼓面?!斑诉诉诉恕?,桌上的茶碗蓋子像篩康一樣蹦蹦跳跳地打抖。
        于先知、于秀錦、馮月蘭、府上的傭人、姓下的雜役都看到了這個場面,嚇得沒有一個人敢發(fā)出聲音。
        ——這就是馮天霸一家,那一天大兵壓境的真正原委。
        現(xiàn)在廳堂里鴉雀無聲。于叔公和馮天霸,坐在中堂下面八仙桌兩邊的太師椅上,八仙桌上擺放著裝有糕點水果的漆盒果盤。中堂上是一幅滿是灰塵的“下山老虎”。老虎翹起尾巴來整天面對著天井威風(fēng)凜凜吼叫,但是沒有一點聲音。
        叔公不吭聲是因為他處于被責(zé)難的位置。
        馮天霸不開腔,是因為過去跟于叔公交往過密,因此進門之前想好的一大谷籮蠻話,都被情面阻擋在喉嚨下邊濃痰一樣翻滾。
        僵局是這樣開始被打破的:
        “應(yīng)該不能歸罪于叔公。”于先知先生只好發(fā)揮自己秀才到堂的作用,開腔替叔公圓場。他說,“叔公言傳身教,盡到了做大人的責(zé)任;事發(fā)后,三番五次派人上鎮(zhèn)尋找但人已經(jīng)無影無蹤;況且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還有被委托的熟人在暗中查訪,我們也隨時隨地準備好上鎮(zhèn)帶人?!?br/>  “但是人呢?我們馮家的那條‘狼’呢?我們現(xiàn)在不得不上門了。雖然我們是關(guān)系不錯的子女親家,但是今朝你總得給我們家一個答復(fù)?!瘪T天霸來勁了,一扯動頭他就控制不住火冒三丈,說,“現(xiàn)在我們月蘭都懷身大肚了,他老公招呼也不打一個,不曉得躲到哪里混去了,這種事情說出去對我、對堂堂的于家,簡直都是個笑話!丟臉,丟盡了臉面!”
        麻雀灘馮家上村的族長馮天霸,他坐在太師椅上。因為腿腳短,坐那里兩只腳板都被懸吊在空中像兩只干貨晃晃蕩蕩。本來他的涵養(yǎng)性就不是很好,何況已涉及到臉面事體。所以他口水四濺。他從座位上跳下來,這才使得他的兩個腳板有了落地踏實的感覺。
        打師于秀錦,雖然面相跟名字一樣秀氣,但是脾氣卻跟他的肌肉一樣生硬。他說,“鎮(zhèn)上我們也去過,是一個叫馮達禮的老板把世坤包庇了,他是世坤的遠房母舅這個你早就曉得,馮達禮在鎮(zhèn)上翅膀硬了,他要在鎮(zhèn)上藏個把人,我們鄉(xiāng)下人根本沒有辦法去找?!?br/>  于秀錦聽不得馮天霸對叔公的語氣,就語氣很重地說:“馮達禮據(jù)說是你們麻雀灘馮家出去的人,人雖然走了,但家譜上還有他的姓名,老屋也在你們馮家上村?,F(xiàn)在他這樣做事,不僅是在跟我們搗蛋,也是在跟你們馮家人作對!作為一族之長,你就管不到姓下的人嗎?”
        幾句話就像導(dǎo)火線,把個粗淺的火藥一樣的馮天霸激爆了。這是個容易起火的簡單家伙。他矮胖的身子在廳堂中間移動,兩只手在空中比劃,他大聲說:“上鎮(zhèn)賺了點卵錢,家鄉(xiāng)就管不到了嗎?就可以胡作非為,跟家族硬碰硬嗎?他們這些人還要不要自己的豬名狗姓?還拜不拜老家的墳山?還上不上姓下的家譜?他們就打算這樣在鎮(zhèn)上漂泊一世,到老了把尸骨頭喂狗,魂不歸屋嗎?”
        滴里嘟嚕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憤怒和牢騷,被他排糞一樣抖摟出來。粗蠻的形象和混亂的措辭,都讓作為晚輩的馮炳鑫替老子羞愧。但是沒有辦法,火頭上的事情。在座的叔公,他一門心思低頭咕嘟咕嘟吸他的水煙筒。水煙筒是黃銅的,被擦洗得金光透亮。青煙從他吸后的嘴鼻中冒出。
        “哪個叫我們家里的這個畜生惡變呢?”他終于不想這樣拖延下去了,把水煙筒和紙煤遞給了親家,希望這種親密的舉動能把馮天霸的火氣淡化下來。他拐個彎說,“但是話又說回來,不是鎮(zhèn)上有這種不三不四的靠山,畜生就是要躲都沒有落腳的地方。奸商嘛,我一直都這么認為,不靠土地活命,靠做買賣弄錢,就跟長毛賊洪秀全拿刀去搶天下一樣,我就覺得這些人缺少誠實。有什么辦法能讓鎮(zhèn)上的姓下人服帖老家的規(guī)矩呢?”
        這時候保持沉默的馮炳鑫眼睛亮了一下。
        馮炳鑫黑眼珠子多白眼珠子少,顯得眼睛特別清秀和光亮。馮炳鑫開始站起來說話了。
        “我姐姐在于家沒有做出什么對不起于世坤的事情,這是明擺的事實?,F(xiàn)在姐夫找不到了,說責(zé)任也好,說義務(wù)也罷,我們只有問叔公要人。找到了人才能最后給我們馮家一個說法,否則我老子娘在麻雀灘馮家上村也不好做人?!瘪T炳鑫語氣婉轉(zhuǎn),但是鋒芒逼人。
        “如果姐夫還躲在鎮(zhèn)上的話,那么實質(zhì)問題已經(jīng)非常明顯,那就是——我們老家沒有辦法控制著遠在外地的姓下。他們在鎮(zhèn)上跟鄉(xiāng)下?lián)v蛋,我們家族在跟著丟臉,這是一個事關(guān)重大的問題?!彼攘丝诓杷f,“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比方說在景德鎮(zhèn)建設(shè)都昌會館,派遣鄉(xiāng)黨或者推舉頭士,把鄉(xiāng)下的倫理與規(guī)矩都轉(zhuǎn)移到鎮(zhèn)上去,在鎮(zhèn)上立家法鄉(xiāng)規(guī),改變有錢在外就可以無法無天的惡事?!?br/>  一席話把在座的都搞蒙了,把叔公和于先知先生說得當(dāng)場站起了身子。這時候太陽都出來了,太陽就好似叔公的心胸,天井里突然傾瀉出萬道金燦燦的光芒。而這個光芒的結(jié)果,卻是出錢籌建會館的于叔公和馮天霸,讓又一個二十歲不到的馮炳鑫,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去不回,永遠離開湖鄉(xiāng)坡。
        8
        三寶蓬離景德鎮(zhèn)有十八里路。于世坤跟走不穩(wěn)路的虎崽子一樣,跟著師傅在山里跌跌撞撞。他不是被地下巖石絆到腳指頭,就是被橫七豎八的倒刺掛破衣服。雖然已過立秋,但是在回光返照的處暑時節(jié),爆熱依然不動聲色。山里面沒有風(fēng),草叢里有一股潮氣很重的悶熱,悶熱像層棉襖一樣包裹著他長褂長褲的身體,臭汗就跟榨油一樣從汗毛孔里暴出來,于是才爬半個山包,他那被汗打濕的衣服,就像張豬皮一樣粘乎乎地包貼在身上。
        早上吃的稀粥拉泡尿就拉空了肚子。他筋疲力盡。
        從劉坑塢喝飽粥出來之前,劉細茍站在自家門口的青石板上,當(dāng)著他小老婆的面,給他們師徒兩個,用手指頭朝對面劃了一個很大圓圈,驕傲地說“這一片都是我的”,意思是這一帶你們盡管去踩探就是。
        
        劉細茍是三寶蓬劉坑塢的地主,身著馬褂,頭頂蓋一個瓜皮帽子,人顯得非常土氣和小氣。這個土財主樓梯格子一樣一個接一個,一共生有四個蠢豬似的男崽。男崽個個都不愿意讀書,村上人背地里都叫他的男崽“鼻膿殘器”。劉細茍也曉得一些,但是沒有辦法,所以劉細茍?zhí)貏e喜歡能寫會算的白面書生于世坤。
        爬山的時候,于世坤的胸口一直好像有塊石頭堵在那里一樣,透氣都透不出來。腦門上的汗都不叫汗了,叫掛雨簾子,汗流進眼眶酸辣酸辣,辣得眼珠子跟浸了鹽水一樣相當(dāng)難受,而且骯臟的手還不能去擦自己眼睛。加上熱天的草叢里,蚊子、蠅蟲和馬蜂很多,動不動就飛來幾個或一伙,朝身上臉上“嗡”地一聲撲過來哧針,搞得他渾身上下到處鉆心地癢痛??赡苁撬钠と怩r嫩,師傅在前面好像根本沒有蚊蟲去叮他那張老皮。
        探礦還算是比較養(yǎng)活的工種,采礦那種勞動就基本上不是人做的事情。經(jīng)過豬籠山和巴茅嶺的時候,于世坤看到礦工在太陽底下光著頭,坐叫做“塘口”的礦石巖層上面,“丁丁當(dāng)當(dāng)”邊打炮眼邊流臭汗。上曬下蒸,半日按規(guī)定要在鐵硬的礦巖上打三五個一米深的炮眼,汗?jié)竦枚萄澤蠜]有一根干紗。那些沒有經(jīng)驗的人,不是等打爆的石頭彈破了皮肉,就是被打偏的鐵錘砸傷了扶手,年輕的人甚至虎口都被鋼釬震得血污淋淌。炸裂的礦石用撬棍撬起,再用大鐵錘掄過頭頂,死命把大礦石打成鼎罐樣大的塊頭。至于暗礦打井或者打洞式的開采,艱苦和危險那更是想都不敢想像的事情。
        幸好于世坤是跟到扶塘師傅做探礦一腳的事情。
        那一天,終于在一個叫做“磨刀石”的半山腰探到一個明礦。因為在啞子突然瘋子一樣的笑聲中,看到了一塊白得發(fā)青的瓷石。啞子拿著一塊石頭“哈哈哈哈”的狂笑,讓于世坤終于看到了自己苦難的盡頭。這下他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愿望,終于可以向山主劉細茍?zhí)岢鰜砹?。他一來到三寶蓬這個地方,聽到這里的開礦規(guī)矩就暗地里萌生了一個私下隱秘的想法。
        啞子師傅實際上不是啞子,只是一個很少開口的悶罐子男人。他是礦主花大價錢請來的“扶塘師傅”。沒有多年的采礦經(jīng)驗,是做不了這種摸準礦脈、鑒定礦石,以及決定采取什么方式開采等事情的。據(jù)說啞子原來是三寶蓬一帶一個很喜歡搞笑的漢子,一開口就會引得人家尿都會笑出來,但是頭一年他的崽在放炮時,被一塊飛起來的石頭打死以后,他就開始只用點頭、搖頭、眼神和“恩恩”的聲音來表示自己的意思。
        白面書生于世坤,就是在他的崽死后將近一年的時候,被馮達禮老板領(lǐng)到他面前的。他皺了皺眉頭,一看就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廢物。他從來是討嫌白面書生的,但是于世坤的出現(xiàn),使得他好像又看到了自己借尸還魂的瘦崽,因此他就看在馮達禮老板的份上,“恩恩”答應(yīng)他跟著試試。
        試驗瓷土的質(zhì)量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礦石粉碎后沉淀塘淘洗,再將精細的瓷土做成幾個磚塊一樣的“不(dun)子”,然后拿到鎮(zhèn)上的柴窯里試燒。在這個過程中,于世坤的情緒開始跟天空一樣由陰轉(zhuǎn)晴。在工棚里走進走出哼采茶調(diào)子,走路的步子歡快得像只蹦跳的兔子,偶爾跟地主的小老婆開幾句玩笑,幾天下來連飯量都比來的時候增加了一碗,臉上的皮肉也飽滿了一些。地主劉細茍真是打心眼里喜歡讀書的后生,看到于世坤幫自己做事的勁頭就跟看到瓷石換來dWurqsnK6Y6qzBNw0z9OCQ==銀子一樣高興。他拍拍于世坤的肩膀,表示假如他愿意就聘請他做個賬房先生。
        于世坤笑笑沒有表態(tài)。在他眼里,他有些看不起這個山溝里的土財主,但是他依然討好地沖劉細茍笑笑。他避開正題,換個事情說,“開塘的時候你要請一臺戲是不是”。這就是他陰頭陰腦的一面。實際上從鄉(xiāng)下剛剛跑出來的他,當(dāng)然不愿意又回到鄉(xiāng)下,他如果要是安分守己呆在鄉(xiāng)下,他現(xiàn)在不是在做賬房先生,他是在做“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擱手擱腳的少爺。
        “是哦,你歡喜看戲是啵?”劉細茍答應(yīng),“照子試得好的話,戲牌子由你點就是。”
        三寶蓬沒有人曉得于世坤的來歷,都一直以為他是一個落魄的出來混口飯吃的書呆子。
        拿著按有山主手印的不子,借“試照子”的機會,他和啞子師傅還回到一回景德鎮(zhèn)。有些奇怪的是,他先是找到德洋瓷莊的管事江泰生,打聽景春班最近有沒有接到請?zhí):髞硭拍貌蛔诱业侥妇笋T達禮,搭昌達窯試驗燒煉。結(jié)果吧也是天意,燒煉后的效果證明——這個礦上的瓷土,是上好的比“御用瓷土”還要潔白細膩的精細瓷土。
        于是那年秋后,在三寶蓬磨刀石山的半山腰,在巖石上打響開礦第一炮的那一天,磨刀石對面山腳下的一個叫做劉坑塢的村子里,夜間正趕集一樣團團近近來了好多人來看饒河戲調(diào)子。不僅團近,就連有些鎮(zhèn)上人都不嫌路遠趕得來看戲。
        場面大得讓土財主劉細茍手忙腳亂。這是他料想不到的事情,進山的小路上,人一撥一撥跟山洪瀉到山谷里一樣涌進村子,淤積暴漲,搞得劉坑塢小小的攤場上發(fā)生了內(nèi)澇。開場的鑼鼓打得咣咚咣咚亂響。有些人沒有位置,只好爬上樹茬子、院墻、豬圈、雞塒,甚至爬上碾槽、石磨、禾斗……。劉坑塢攤場上一時間咕嘟咕嘟撈飯煮粥一樣,雞飛狗跳,亂七八糟。
        請來的是鎮(zhèn)上家喻戶曉的景春班子,臺上咿咿呀呀演唱的還是景春班的拿手好戲《三元坊》和《生芬吵嫁》,壓臺的旦角依然是眉毛眼睛骨碌碌轉(zhuǎn)動的林茵茵。
        這一夜感到最最幸福的人,不是東家老板劉細茍。果樹椏子踩斷了兩根,院墻擠倒了一堵,禾斗壓塌了半邊,母雞也被踩出了屎腸——劉細茍一直擔(dān)心的是第二日一早,肯定會有破損的婦道人家站在村口上拍腿叫天指桑罵槐。幸福的人也不是扶塘師傅啞子。雖然探明了礦脈,但是啞子在鑼鼓聲中一直在想自己死去的瘦崽,頭一年開礦唱戲的時候,疲勞的瘦崽就像只貓一樣半夜里挨在他肩膀上困覺。更不是那些收割過后,被請來打眼放炮粉碎,以及挑石下山“做土”的礦工。他們都曉得在礦上做是拿命來換錢。拿命來賭博的人就算是叫他做一夜皇帝,他在享受的時候也不會感受到有多大幸福。
        這一夜最最幸福的人,應(yīng)該屬于那個跟劉細茍并排,坐在戲臺前面正當(dāng)中一把竹靠椅上的于世坤。
        當(dāng)大家的面他已經(jīng)仰躺在靠椅上,并把那雙骨瘦如柴的“二郎腿”搭翹起來。他右手的空地上放著一杯濃稠似尿的釅茶。他頭搖尾巴動。手指頭上的指甲尖還在竹椅上,隨著西皮唱板的節(jié)奏一磕一磕。他親自點的戲牌和班子,他又一次看到《生芬吵嫁》的主角林茵茵在臺上水蛇腰一扭一扭,兩個白白的奶盤在單薄的衣服里一走一抖。
        他心花怒放,春心蕩漾。
        更要緊的是,在這之前他被劉細茍邀請到家里作陪。陪同景春班子,在土財主客廳里吃過一餐演出前的夜飯。請戲班子喝酒,當(dāng)?shù)匾话愣疾恢v究禮儀和規(guī)矩,酒桌上男男女女打花格子落座。林茵茵就緊挨著于世坤的右膀坐在他的下手。盡管這個排場的女人是朋友的朋友,但是這個他一直向往的豐滿的女人類型,竟香肉顫顫地挨著他讓他飽盡了眼福。
        于世坤的鼻孔一吸一吸。他突然之間,明白了自己執(zhí)意要留在鎮(zhèn)上的真實想法。
        然而事情并沒有到此為止。酒席宴上熱鬧中的對話,進一步叫于世坤自己點著了自己巴望的燈光。他沒有白讀私塾,況且對于一個已經(jīng)結(jié)過婚的男人來說,一肚子“曉風(fēng)殘月”的詩詞歌賦和一段接一段的“肉蒲團”情節(jié),已經(jīng)讓他控制不住自己內(nèi)心一陣接一陣的火候,他甚至卑賤到像畜生一樣,萌生了一絲強烈的占有林茵茵的盤算。
        非常柔軟的感受。他們的腿腳因此“無意之間”的挨擦,在下面變得越加密實和頻繁。他得寸進尺,心底掠過的一陣狂喜就跟陡然刮起的一陣風(fēng)暴。
        借助杯盞交錯喝酒劃拳的混亂,這一對男女悄悄的對話大致是這樣。
        于世坤說:“你在我于家坊唱過戲,當(dāng)時我都被你的做工搞呆了。”
        
        “聽江泰生說過,你是于家坊里的少爺,你不看我的戲你怎么會跑到鎮(zhèn)上來呢?”
        于世坤說:“江泰生的命好,想做的事情總像是筷子戳粑一樣順手和容易;我命苦,上鎮(zhèn)什么都沒有撈到,還被發(fā)配到山溝里來頂勞役?!?br/>  “虧你也是飽讀詩書的男人,臺詞里說得好:路不鏟不平,事不為不成,人不勸不善,鐘不敲不鳴。江泰生就是敢想敢做,所以他總是心想事成?!?br/>  “我曉得你是在嘲笑我,說我又想吃魚,又怕惹到魚腥是不是?”于世坤底下的腳板就踩到林茵茵的腳背。
        林茵茵伸筷子夾塊魚肉放進嘴里,眼睛望到桌上,腳像被公雞壓著的母雞婆一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口里輕輕說:“這是你自己說的,我什么都沒有說哦?!?br/>  “那,那……,”于世坤一下子膽大了,說,“唱完《生芬吵嫁》下臺,我在劉細茍的雜貨間等你好不好?”
        滿臉通紅的戲子林茵茵沒有做聲,她在舀湯。林茵茵把舀過來的滿滿一調(diào)羹滾燙的雞湯,“嗉——”了一下吞進了喉嚨。
        現(xiàn)在戲臺上是《生芬吵嫁》。面對公婆,完全進入角色的旦角滿腔憤怒。林茵茵演媳婦的招式起伏柔軟,伸縮有力,言辭句句好像是在罵人,調(diào)子卻被唱得是行云流水,水里點燈。她水袖甩動,奶盤在衣服里一走一抖地唱:
        夫亡多年,留我在莊戶空作擺設(shè),公婆你何益何得?
        子已成人,叫我在空房縫補漿洗,耗干我精氣心血。
        有人愿娶,卻棒打鴛鴦滅殺性情,言什么仁義道身。
        我偏要嫁,是效仿二老花甲青春,又何以阻攔她人!
        臺下一片叫“好”,于世坤卻在好事前默默地想自己眼下悲涼的境況。
        9
        不到過年,鎮(zhèn)上打長工的人一般是不會返鄉(xiāng)的。但是寒露時節(jié),隨著一陣強猛的北風(fēng)北雨席卷全鎮(zhèn),都昌縣湖鄉(xiāng)坡也將噩耗傳進了江泰生的耳朵。真是禍不單行,鳥不單飛。剛剛在鎮(zhèn)上穩(wěn)定下來,我祖上的長哥江石生因賣假古董被人打死在湖岔,而于世坤在三寶蓬,因為偷地主劉細茍的小老婆而被當(dāng)場打斷了腳骨。
        寒露這天。冒雨,于家坊的叔公派人駕船趕到鎮(zhèn)上。一長溜的斗笠蓑衣像披麻戴孝一樣,滴滴答答進入吊腳樓馮達禮的家院——“窯成社”總老板江康福陪同,都昌會館籌建主士馮炳鑫打頭、于先知和于秀錦壓陣,后面還拖著我祖上江泰生這條尾巴。
        “真的有必要建立都昌會館了。”江康復(fù)見面就對馮達禮冷冰冰丟出一句硬話。
        雨水在屋檐下稀里嘩啦?!靶ζ兴_”馮達禮做錯了事的奴才一樣,褲腳筒都打濕了一截,人依然站在門口哈腰點頭。但是跟債主一樣,這些人進門理都不理。他們從馮達禮面前走過,掀下斗笠進入廂房,搬人下床抬起擔(dān)架,臉上自始至終都沒有一丁點笑相,連“吃飯再走”的招呼也被當(dāng)成耳邊的寒風(fēng)。
        “我真的不想回去,真的不想回去。”
        但是于世坤微弱的叫喊,被一路嘩嘩的北風(fēng)北雨和呼呼地腳步聲所掩蓋。于世坤鼻青臉腫。等到于世坤在擔(dān)架上還要爬起身子的時候,在邊上打傘的于秀錦終于忍不住嗆出一句“你還好意思叫”,這才把于世坤少爺?shù)臍庋嫦麥绯闪颂炕摇?br/>  順水順風(fēng)很快到了湖鄉(xiāng)坡。
        湖鄉(xiāng)坡是陰天。像是要倒天一樣,鄱陽湖上濃厚的烏云幾乎壓低到湖面。湖水被掃帚一般的狂風(fēng)掀起了滔天大浪。江泰生還沒有到江家下村,老遠就聽到自家院子里有爆竹和哭泣的聲音。是寒風(fēng)吹過來的吊喪聲音,寒風(fēng)吹得江泰生一身作冷,汗毛倒豎。
        長哥江石生沒有進屋,直挺挺躺在院子右邊的一個草棚子里面。身上的衣服泥巴稀稀的都沒有更換,一只布破鞋蠟黃的腳趾頭都露在外面。作為遭兇的短命鬼,他沒有資格進屋。盡管用一張麻布蒙到了臉面,但是一個被棍子打扁的腦殼,就像泄了氣的豬尿泡一樣難看。
        行兇人已經(jīng)被官府關(guān)押,但沒有死罪。打死人是犯法的,而行騙在民風(fēng)淳樸的鄉(xiāng)村則道德泯滅萬惡不赦。具體原因簡單地說就是:江石生拿一個沒有燒熟的瓷器缽子,當(dāng)做宣德年間的官窯古董出賣,被騙人是縣城里一個跑江湖的地痞,花了五十兩銀子換得一個生胎瓦缽,幾天后碰碎了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趕到湖鄉(xiāng)坡一個湖岔,找到江石生拿出跟陶片一樣的瓷片論理而不得,氣急之下一棍下去將江石生腦瓜當(dāng)場打扁。
        “都怪你這個禍蔸啊,好好地瓷器缽子拿到鎮(zhèn)上去被人家換了?!苯┥睦献影岩粋€瓷器碎片拿到江泰生的面前,一雙粗糙的老手在瑟瑟發(fā)抖。
        “祖?zhèn)鞯膶氊惻叮郧澳贸鰜沓恋榈榈脑鷮崒?,指頭敲上去咣當(dāng)作響,這個瓷片跟瓦片一樣,聲音都是沙啞的,你怎么不死啊?官窯的瓷器被人家換了都不曉得,你死人啦!”江泰生的老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是你害死了你的哥哥啊,你這個禍蔸啊,你這個有好日子不過的討債鬼啊,你為什么就是要上鎮(zhèn)上鎮(zhèn),趕死一樣偏要去那種鬼地方啊!”這個老實巴交的船巴佬,因為失去大崽,而對二崽和鎮(zhèn)上充滿了仇恨。
        我祖上回到老家湖鄉(xiāng)坡的那段日子,一直都是陰云密布寒風(fēng)呼嘯的的日子。有時候偶然會炒豆子那樣沙沙地下一陣子暴雨,但是都不像景德鎮(zhèn)那樣嘩啦嘩啦倒天一樣落個透濕。明年梅雨過后村子里又可能要漲水。關(guān)鍵是路上都泥巴邋遢,鞋底板走幾腳就會討厭地粘上厚厚的一層,牛屎一樣使勁甩使勁甩都不能甩掉。
        幾天下來,江泰生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坐在湖壩上望著湖發(fā)呆。??吭诤忱锏臐O船波浪起伏。漏洞出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他想把鎮(zhèn)上的問題根本性想透,但是他永遠也沒有辦法想透那個人多事雜的景德鎮(zhèn)。就是不去想這些繁瑣的問題,哥哥的喪事沒有人讓他插手,兩個老弟把他當(dāng)做家里的膿包,家族里面也沒有人理睬他這個禍蔸,一些大人甚至都指著他的背脊心告誡自己的小鬼,于家坊那里他就更不敢過去。
        他一個人就這樣望著湖面,把臉迎著風(fēng),讓一陣一陣的腥咸的狂風(fēng)將自己逼得透不過氣來。
        是哥哥下葬后的第二天頭上,湖鄉(xiāng)坡才開始有兩個人來找我祖上說事。
        先是一大早于叔公差人把他喊去。叔公打發(fā)于晃來叫他。于叔公喊他過去,他才得以在于家坊見到同命相連的于世坤。于世坤紅呵呵地躺在床上,臉上傷口上結(jié)了硬殼。兩個腳骨頭都上了夾板,腳下墊了很高的枕頭,因為怕他亂動而把他的雙腳都固定地捆在枕頭上。他的“竹篙精”老婆,故意挺著個大肚子,能干煞煞地走進走出跟他端湯端水。但是于世坤沒有說話,于世坤朝江泰生推一推床頭柜上的一碗雞湯,意思是請我祖上幫他偷偷地喝掉。
        “我一雙腳都要綁癱了?!彼蝗槐鲆痪?,把江泰生嚇了一跳。
        叔公坐在廳堂里抽他的水煙筒。他嘬起嘴巴,“嘸嘸”地在吹一粒粘在煙巣邊上的煙屎。后來他對端坐在下首的江泰生說:“鎮(zhèn)上盡是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人多得跟螞蟻一樣,我上一次鎮(zhèn)就沒有再去了,我看到那么多弄子、那么多人、那么多烏七八糟的事情,就感到頭暈?zāi)X脹。我再也不去那個鬼地方了,你們年輕人根本不曉得哪里好哪里壞?!?br/>  “……”
        “現(xiàn)在你們總嘗到了鎮(zhèn)上的味道了?明明是女人勾引男人,被打斷腳骨頭還是鄉(xiāng)下人;明明想誠心誠意投靠,但是被放在衫袖筒里打轉(zhuǎn)的還不是你們?”于叔公說。
        “……”
        “鄉(xiāng)下幾好,既沒有坑蒙拐騙,又不會欺善怕惡,平時打打魚,你要是想種田我可以劃幾畝給你,秋后你交點租子給我就行?!庇谑骞终f。
        “……”
        “你說呢?”
        我祖上終于開口:“你要我說什么呢?我哥哥三十歲還打單身,于世坤討老婆自己都做不了主,你要我說什么呢?”
        后來江泰生沒有回家,他又回到湖壩的草皮上發(fā)呆。回想往事,他感覺到兩眼模糊。這個時候又有一個人從老遠的麻雀灘朝湖壩走來,這個人像被扯起來的風(fēng)帆一樣,迎著湖風(fēng)一點點被放大,放到最后放到了江泰生面前,江泰生才看清楚是于世坤的小舅子馮炳鑫。
        馮炳鑫緊靠江泰生并排坐下,問:“你愿不愿意跟我到鎮(zhèn)上去建都昌會館?”
        
        剛剛從景德鎮(zhèn)回來的馮炳鑫比江泰生小一到兩歲,但他精明過人,腦殼里面的腦漿甚至超過他一到兩年。江泰生從來就不喜歡這種——對任何事都袖手旁觀的冷血動物,對獲取利益又老謀深算的尖嘴狐貍。從小在麻雀灘兩個人都難得說話,突然肩靠肩坐在一起,竟讓我祖上覺得內(nèi)衣里有跳蚤一樣渾身作癢。
        江泰生老實對他說:“我不想搞什么會館,我只想學(xué)門本事賺錢?!?br/>  “但是你已經(jīng)沒有地方落腳了,朝廷已經(jīng)派督陶官郎阿八到了景德鎮(zhèn),梨巴樹下的強盜被郎阿八一上任就殺掉了,德洋瓷莊也被官府抄了,林浩洋也被抓起來了?!?br/>  江泰生像是不認得一樣,吃驚地瞪大眼睛張著嘴巴看著馮炳鑫,“你怎么曉得?”
        “廢話,官府布告都貼出來了,林浩洋做了好多犯法的事情?!瘪T炳鑫得意地說,“現(xiàn)在我們的會館造得差不多了,就單等我們?nèi)ラ_館和組建鄉(xiāng)黨窯會,銀子都湊齊了,我母舅窯成社的總老板江康福鼎力支持我,御窯廠的督陶官郎大人都答應(yīng)過來祝賀。郎阿八是什么人?郎阿八是當(dāng)朝六品命官,是議政軍機大臣領(lǐng)班恭親王的親信。恭親王奕又是慈禧太后的臂膀。慈禧太后都垂簾聽政了?!?br/>  我祖上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草屑,說:“我哪個都不作指望,我祖?zhèn)鞯拇善鞫紒G了一個,我哥哥也被我坑死了,我謝謝你信得過我,但是我只指望我自己?!?br/>  于是在哥哥死后頭七的第二天,這個犟牯卵江泰生就打了個包袱,一個人高一腳低一腳踩著牛屎,公開地走出腥臭味很濃的麻雀灘江家下村。臨出門的時候他跟他老子說:“我還是要走,那么多都昌人都做起來了,我就不信這個邪”。他的老子拿一把柴刀沖出來要跟他拼命,喊他“你被鬼迷倒了是不是,你還要去送肉上砧是不是,你再走,你再走就永遠不要進我們江家的大門!”
        這時他的兩個迷惑不解的老弟,跟著他的老娘,遠遠地站在老子身后一動不動。
        但是這個犟牯卵還是咬咬牙一丟煙跑了。他沿著官道越跑越慢,越跑越累。他跑得心思沉重、眼淚巴撒。
        三個月后,腿腳骨完全恢復(fù)正常的于世坤,在于家坊也不見了蹤影。
        據(jù)于家坊村里的人說,于世坤是偷偷跑掉的。頭天夜間他聲音很大地跟老婆吵了一架,起因是他老婆勸他溫習(xí)功課求取功名,嘮嘮叨叨了一個時辰,把他惹毛了惹火了,他就拍桌子“婦道人家”地吼叫起來。于叔公當(dāng)然站在“竹篙精”一邊。于叔公像個鐘馗一樣瞪起眼睛站在于世坤的背后,讓于世坤立馬就啞巴子一樣低下了腦殼。
        這次逃跑于世坤作了充分準備的,他帶走了家里很多銀子,甚至還雇傭了一輛馬車在大路口等候。于家坊里有一個窮得沒有褲穿的老倌,當(dāng)時在路頭草叢里揀一坨牛糞,親眼看到于世坤提一個很沉的包袱上車。老倌叫了一聲“少爺”,于世坤就丟出幾枚銅錢。
        于世坤就這樣在那天清早,像個出籠的兔子一樣蹦上了馬車。
        
        責(zé)編:王曉莉

      莫力| 广平县| 谢通门县| 长治县| 出国| 台东县| 马龙县| 彝良县| 曲阜市| 哈尔滨市| 贵南县| 兖州市| 南陵县| 高台县| 内黄县| 深水埗区| 拜泉县| 新和县| 城口县| 汶上县| 青阳县| 金昌市| 托克托县| 望城县| 乃东县| 通榆县| 襄城县| 涪陵区| 华宁县| 泰和县| 平邑县| 孝感市| 江安县| 苏尼特左旗| 兰坪| 灵丘县| 寿阳县| 辽阳市| 休宁县| 和龙市| 新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