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欤痪虐硕杲迬煼秾W院畢業(yè),畢業(yè)后分配到縣二中教書。二中只呆了二年,便又被重新分配——被放逐——去了邊遠的鄉(xiāng)村中學。鄉(xiāng)村中學只呆了半年就自動離職,不知去向。自此杳無音信。那時我還小,在鄉(xiāng)下小學讀書,根本不知道世上有張?zhí)爝@么個人。
張?zhí)焓莻€怪人。他不按教材內(nèi)容上課。他在課堂上公開對學生講,編教材的人是裝在套子里的人。這樣的教材不但對學生的成長毫無益處,反倒是一種毒害。既毒害了學生的審美、寫作能力,更毒害了學生的思想——使學生的思想僵化為同一個模式,毫無自由思考能力,毫無質(zhì)疑創(chuàng)新能力。張?zhí)毂阕约河H自找材料,蠟紙刻印分發(fā)給學生。材料有詩歌、散文、小說及思想隨筆——絕大部分都是西方的近現(xiàn)代作品。張?zhí)焓煜げ⒊绨葸@些作品,上課時他總是情緒激昂,手舞足蹈;有時竟坐在講臺上,眉飛色舞,如醉如癡;有時講著講著內(nèi)容突然轉(zhuǎn)向?qū)ΜF(xiàn)行教育的批判,對一些社會現(xiàn)狀的批判,對一些政策的批判。學生們聽后心里便有些害怕,覺得老師有點不對勁。
語文集體教研活動時,張?zhí)旖o老師們也發(fā)材料,并向老師們闡明自己對現(xiàn)行教材的看法,鼓動大家上課用他的教材。開始的時候老師們都不以為然,覺得他年輕氣盛,好出風頭,都笑著表示贊許和默認。次數(shù)多了,老師們就不高興了,甚至有些厭煩他。心想你算老幾?不知天高地厚!因此態(tài)度上很是冷淡。張?zhí)飚斎豢闯隽诉@點,他覺得自己受了侮辱,就同老師們理論,強調(diào)自己的看法正確。于是就有老師同他對辯,雙方言辭激烈時就像是在吵架,弄得其他科目的老師都來圍觀。張?zhí)斓淖杂〗滩纳险n和上課時一些不合時宜的言論之事,學校很快就知道了。學校找他談話,無論張?zhí)烊绾紊贽q,學校都不允許他這么做。張?zhí)毂砻嫔洗饝?yīng)了,背后依然我行我素。只是他不再與同行們來往了,同行們也更不愿答理他。兩年他都帶高一,班主任也只做了剛開始的半個學期,這些張?zhí)焱耆珶o所謂。
導致教育局對張?zhí)觳扇〈胧┑脑蚴撬畬W生的關(guān)系方面出現(xiàn)了問題。
張?zhí)齑髮W畢業(yè)時已二十二歲了,到了戀愛成家的年齡。他是一九七八年考上大學的,是縣首批文革后畢業(yè)的大學生(一九七七年全縣一個人都沒考上),他若想要在縣城找個女人結(jié)婚,可以想象那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有許多女人鐘情他,學校也有些熱心的老師幫他介紹,可張?zhí)鞜o動于衷,完全不感興趣。他內(nèi)心的想法是:都是些什么樣的女人,有的甚至連小學都沒畢業(yè),她們過早地踏入社會,除了關(guān)心世俗的衣食住行根本就沒有思想,即使有也是僵化的課本給的,那根本算不上思想,而沒有思想的女人怎么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女人呢!同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那不能算是過日子,而是過難。由于張?zhí)斓睦涞藗儗λ悴辉儆猩萃?,熱心的老師們也懶得去張羅,而張?zhí)旄辉冈谶@件事上去費什么心思,有什么指望。
但張?zhí)旌苁切蕾p班上的那些女學生,她們正在受教育中成長,她們才是女人的希望和未來。無論是上課還是課外,他都不直呼她們的名字,而在名字的后面加上“小姐”二字?!痢痢列〗?,你能告訴我作品的這段文字隱含著男主人公怎樣復(fù)雜的情感?×××小姐,你能從女主人公的這段獨白里感受到她內(nèi)心在不停地哭泣嗎?當學生的回答令他滿意時他會走下講臺拍拍學生的頭說,請坐下。對于長得漂亮又十分聰穎的女學生們尤其喜歡——她們是女人的精華,上課有意無意都要多瞧上幾眼,被點名回答問題的機會就多。后來就發(fā)展到他準備提問時,學生的目光就“刷”地投向那些漂亮的女同學,弄得那些女學生臉脹得通紅,頭就低下了。
晚上躺在床上,張?zhí)炷X海里常浮現(xiàn)那些學生的形象,他將頭晃了晃,形象就消失了,可一會兒她們又出現(xiàn)了,反反復(fù)復(fù)張?zhí)炀蛻械萌ス芩齻兞?,任由她們?nèi)f花筒似的在腦海里旋轉(zhuǎn)。漸漸地人暈乎乎地便有些激動,心里就有些荒謬的念頭,直覺告訴他,這是不應(yīng)該的,是對學生的褻瀆,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白天的情況好些,許多生活和工作的瑣碎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上課時能夠做到不去長時間關(guān)注盯看那些學生,除了偶爾神情恍惚思路梗阻外,一切還能夠做到正常。而晚上就不行了,那些念頭如同春天的竹筍,無法控制地越長越高,越長越粗壯。張?zhí)靸?nèi)心很痛苦,備受折磨,他臉色蒼白,人日漸消瘦。
好在第一年很快就過去了,張?zhí)煲查L長地舒了口氣。
新的學年開始了,新的折磨也就開始了。張?zhí)旆磫栕约海覟槭裁匆绱送纯嗟卣勰プ约耗??我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情感自由地表示出來呢?只要自己的學生不反感不對抗,那么一切都是合理的自然的順乎人性的,至于別人怎么看那是別人的事,至于由此可能導致的悲劇我不在乎,相對于順乎人性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久,張?zhí)煜矚g上了高露。其實上第一節(jié)課時張?zhí)炀妥⒁獾搅烁呗?。她高挑結(jié)實豐滿,渾身散發(fā)著田野芬芳的氣息,那飽滿的額頭、烏黑的眼、粗長的發(fā)辮,陽光般古銅色的肌膚,只一眼張?zhí)斓膬?nèi)心就鼓漲起來,他趕緊將目光挪開,不敢久留。后來張?zhí)鞚u漸發(fā)覺高露對他也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張?zhí)焱碜粤曄掳?,她總是要問問題——都是課本之外的題,一問就是一二十分鐘,她的眼直盯著張?zhí)炜?,哪怕班上同學在下面嘰嘰喳喳地嘀咕,她也毫不在乎。反倒是張?zhí)熳约河悬c不好意思,有意別開她那灼人的目光。她經(jīng)常去張?zhí)斓膯稳怂奚峤枵n外書看,無論白天夜晚,想去就去,即使有其他的老師在也不回避。當房間只有兩人的時候,高露的目光就更加大膽,而張?zhí)煲搽y以做到自控。他手顫抖著盡可能自然地摸摸她的手,梳理下她耳旁凌亂的頭發(fā),捏捏她的辮子,高露除了臉羞得紅艷艷的,竟沒有一絲厭惡對抗的情緒。張?zhí)靸?nèi)心充滿了幸福。
不久,張?zhí)炀陀辛诉M一步的行動。
高露是農(nóng)村學生,寄宿學校,每星期六中午放學后都要回去。一次放學張?zhí)煺驹诓賵錾系雀呗叮呗兑豢匆娝椭鲃拥刈吡诉^來。張?zhí)煊X得在操場上說話不方便,就對她使了眼色,然后便很緊張地急匆匆地回到了房間。張?zhí)煸诜块g里走來走去,他質(zhì)問自己是否做得有些過分,可一想到夜晚能和高露在一起,他僅有的一點理智也就崩潰了。高露進來了。她問老師找她有什么事。張?zhí)煺f也沒什么事,只是覺得她沒必要每星期都回去,如果家里沒什么大事就不要回去,免得浪費掉寶貴的學習時間。高露就說自己回去也沒什么大事,只是一種習慣罷了,如果老師不希望她回去,她就不回去。張?zhí)炀徒兴灰厝?,天黑后在離校不遠的軋花廠門邊等,他邀請她晚上同去看電影。高露高興得跳了起來,連說好哇好哇。
縣二中坐落在郊區(qū),要去電影院還要走七八華里的路程,那時夜晚除了自行車沒有任何交通工具,而張?zhí)鞗]有自行車。好在路燈昏暗又不多,加上破舊街道兩旁有許多高大茂密的樹木,兩人在路邊的暗影里走著,并不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除了激動、興奮、幸福,張?zhí)煨睦锊⒉挥X得有什么害怕。
可不論兩人如何的謹慎小心,事情終于還是暴露了。
一次看電影出來外面下起了大雨。正是四月,天空雷電交加,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兩人不敢在電影院宣傳廊檐下久留,便逃竄到離影院不遠的百貨大樓門口。盡管只有一小段路,可兩人的衣服差不多都濕透了。在街邊樹木的暗影里,兩人哆嗦著身子顯得十分孤單無助。差不多到了十一點鐘了,雨根本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么辦。
百貨大樓斜對面就是東門口,那是夜宵攤點的集聚地——攤點夜擺日撤,嘩嘩的雨聲里偶爾傳來喝酒吆喊的聲音。張?zhí)斓男睦锉阌辛酥饕?。在雨稍微小點的間隙里,張?zhí)鞝恐呗兜氖窒驏|門口奔去。兩人跑進最近的一個攤點。一進去張?zhí)炀陀行┖蠡冢X得離正街近,吃夜宵的都會打此經(jīng)過,容易被熟人看見??蓴傊魇譄岢?,夫妻倆又是倒水又是遞干凈毛巾,弄得張?zhí)觳缓靡馑荚偃チ硪患?。好在里面沒有其他人,張?zhí)煲簿痛笠饬?。兩人并排背對著棚口坐。張?zhí)禳c了兩個菜——青椒炒豬耳,燒田螺,并要了瓶“牛莊”白酒。一會兒雨更加猛烈地大了起來,雨點敲擊棚布噼里啪啦的聲音雜亂激烈,攤棚好像隨時都會坍塌。但張?zhí)煊X得安全,哪怕天破漏了他也毫不在乎。他美滋滋地喝著酒,身邊又有高露陪著,心里愜意極了。高露沒喝酒,只喝白開水,偶爾將抓吃田螺弄臟的手在張?zhí)毂羌恻c一下,一副十分頑皮甜蜜的樣子。
有人進來了,聽聲音知道是男女兩人。張?zhí)毂M管已喝了將近半斤酒,但那男人的聲音就像一盆冷水當頭淋下,整個人一下子警覺起來。聲音是那么熟悉,就是想不起是誰。高露扭頭往后看了一眼,全身一哆嗦,抓在手中的田螺掉落在桌上。張?zhí)靻?,是誰。高露說,是班主任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張?zhí)祚R上意識到自己完了。孫老師是政治老師,古板嚴厲,不茍言笑。他曾把在百貨公司當營業(yè)員的妹妹介紹給他,張?zhí)斐鲇诤闷婧投Y貌,就見了一面。事后孫老師問張?zhí)煊惺裁聪敕?,張?zhí)煺f沒什么想法,孫老師聽后陰沉著臉轉(zhuǎn)身就走。張?zhí)煜?,如果是別的老師問題還不至于十分嚴重,孫老師就不同了。自那次后,他就從不正眼瞧一下張?zhí)?,在他眼里似乎根本不存在張?zhí)爝@么一個人。該怎么辦呢?當然最好是桌子底下有個洞穴,讓他和高露躲藏起來,可他清楚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當然張?zhí)炜梢岳^續(xù)喝他的酒,就當不認識孫老師,就當孫老師根本不存在,可高露怎么辦?她是孫老師的學生。事已至此,只有硬著頭皮去面對,結(jié)果如何,那只有天知道。張?zhí)煺酒?,將面部表情盡可能調(diào)整到自然放松的狀態(tài)。他轉(zhuǎn)過身。孫老師站著看攤主在忙活,一邊甩折疊傘上的雨水。女的站在棚口,側(cè)身關(guān)注著外面,手上的折疊傘仍在不斷地滴著水。女的竟然是孫老師的妹妹,盡管張?zhí)靸H只與她在百貨公司柜臺見過一面,但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張?zhí)斓膬?nèi)心更加緊張,他真想轉(zhuǎn)回身重新坐下,可孫老師已看到了他。張?zhí)煊樞χf,孫老師也來這里吃夜宵,過來一同喝一杯吧。孫老師哼了一聲,冷冷地說,不了。說完話,孫老師的臉上有明顯的抽搐。似乎同張?zhí)煺f話對他是一種侮辱。女的也看見了張?zhí)?,她將嘴一撇,便繼續(xù)關(guān)注著外面。張?zhí)鞂擂蔚卣局恢雷约涸撛趺崔k。此時高露已坐不住了,她怯生生地站起,轉(zhuǎn)身向?qū)O老師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老師好!高露的在場是孫老師萬沒想到的,詫異,驚恐,憤怒,孫老師的表情急劇強烈地變化著。不一會兒,孫老師整個人又恢復(fù)到平時的狀態(tài)。他冷冷地說,高露你怎么在這里,你怎么沒回家?高露說,家里沒什么事就沒回去,晚上看電影出來遇到了張老師,因下雨不能回去就一起在這里吃夜宵。孫老師哼了兩聲,便不再答理。他對攤主說,師傅快點,菜和炒粉都打包。那女的不再關(guān)注外面,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高露,然后瞟了幾眼張?zhí)?,一臉不屑的神情。高露頭低著十分難堪,張?zhí)煺局鵁o所適從。攤主終于將孫老師的東西打好包,那女的拿過包撐傘走進雨中。孫老師看也不看兩人一眼,緊跟著也走了。高露高叫一聲,孫老師,就要奔向棚口。張?zhí)煲话炎プ∷?,大聲說,都什么東西。雨仍在猛烈地下,噼里啪啦的聲音大而尖銳。張?zhí)旄杏X有無數(shù)的石塊砸在身上,他心煩意亂。高露雙手摟抱著自己,一動不動,茫然地看著棚布。張?zhí)烊ヅ乃募?,她別開了身子。
張?zhí)焱呗对谡剳賽鄣氖潞芸煸趯W校傳播開來,它就像巨大的爆炸,震撼著整個學校。不久在人們的猜測和想象中,傳言越來越豐富具體,越來越齷齪下流。最終確鑿無疑的結(jié)論是:張?zhí)旃匆烁呗叮呗睹總€星期天都不回去,她同張?zhí)煲黄鹂措娪耙黄疬^夜,并且高露懷孕了。對于傳言張?zhí)觳扇〔宦劜粏柕膽B(tài)度,原先怎么生活照舊怎么生活。高露就不行了,傳言徹底擊垮了她。張?zhí)焐险n時她干脆伏在桌上,晚自習再也不上講臺問問題,更別說是像以往那樣去張?zhí)斓姆坷锪?。張?zhí)觳蝗ゴ驍囁?,覺得一切終究會慢慢好起來。在老師中張?zhí)毂纫郧案庸陋殹^對孤獨。以前他的孤獨是主動的,自信的,心甘情愿的。他認為別人思想僵化,沒有創(chuàng)造精神,誤人子弟,他不愿不屑與之為伍。可現(xiàn)在,情形就不同了。張?zhí)焓莻€卑鄙下流骯臟的家伙,他根本不配做老師,老師們有理由蔑視他,厭惡他,踐踏他。張?zhí)鞚u漸地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危險和害怕。班上開始有學生向?qū)O老師要求換掉語文老師,孫老師說這事他不能隨便作主,也沒有權(quán)力作主,但只要學生的要求合理,學生可以自己去跟學校說,學校會站在教書育人的角度上,考慮學生的要求,滿足學生的要求。學生在孫老師處獲得了勇氣和力量,于是便有一些學生聯(lián)名向?qū)W校遞交了一封請愿書。
請愿書的事張?zhí)觳恢溃恢栏呗兑呀?jīng)好幾天沒來上學。張?zhí)靻柵c高露同寢室的同班學生,她們譏諷地說,連你都不清楚,我們還能知道。高露到底哪里去了呢?她會自殺嗎?她會離校出走嗎?她會因承受不住壓力而棄學回家嗎?每一種猜測以及由此導致的惡果都讓張?zhí)觳缓?,他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惹上了麻煩,大的麻煩。張?zhí)煺煜胫呗兜膯栴},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說服自己:高露不會自殺,高露不會離校出走??蓜倓傉f服了自己,不一會兒又推翻了自己,反反復(fù)復(fù),焦頭爛額?,F(xiàn)在的問題是,即使高露人沒出事是棄學回家,結(jié)果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高露初中成績優(yōu)秀,上高中讀書父母親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原本活蹦亂跳的人,去二中讀書不到一年的時間,人就垮了,而且不愿再繼續(xù)讀書,父母一定會盤問其中的原由。如果高露堅持不住,把自己在學校的點滴和盤托出,那結(jié)果會是怎樣的呢?張?zhí)炜梢韵胂蟮贸龈呗兜母改嘎牶竽仟{子般的憤怒,兩人一定會來吵鬧,一定要找到人面獸心的老師拼命。張?zhí)旌芟肴ヒ惶烁呗都?,把問題在校外處理掉,但又拿不準自己這樣做是否合適,擔心貿(mào)然行事會把問題弄得更糟。要是有個朋友一塊商量或者同去該有多好啊。果真一個人前往內(nèi)心到底還是有些心虛害怕。張?zhí)煊袝r想,事情可能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高露只是病了,在家休息幾天就會回來,一切都是自尋煩惱,杞人憂天。張?zhí)煊袝r又想,事情極有可能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兇險可怕,自己鐵定是塊砧板上的死肉,只有等待著任人宰割。
一天上午,張?zhí)煸谵k公室里備課,他望著材料,手拿著筆,愣呆著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五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桌上,白花花晃得張?zhí)煨臒┮鈦y。早晨是語文早讀,高露還是沒有來。高露已有兩個星期沒到校了,張?zhí)斓膬?nèi)心越來越焦躁不安,直覺告訴他,事情變得越來越兇險可怕,事情正朝著他不可預(yù)測的深淵滑去。張?zhí)煜腚x開辦公室去外面走走,可只要高露不出現(xiàn),去哪里走都沒有用,都是透不過氣來令人窒息。他干脆伏在桌上,他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住了,真想他媽的大哭一場。下課鐘聲響了,不斷有老師回來,張?zhí)煲廊环谧郎?。在以往他不會這樣的,面對大家的蔑視和不屑,即使心里尷尬、壓抑、害怕,但場面上總是要保持住毫不在乎我行我素的氣勢。有人將張?zhí)斓淖雷忧昧饲?,說,嗨,醒醒。張?zhí)靽樍艘惶?,抬頭見是學校辦公室的辦事員(學校開大會見過他給領(lǐng)導續(xù)茶),就不耐煩地說,沒睡,什么事?你是張?zhí)??是,有什么事。校長叫你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校長?沒搞錯吧?來人不答理他,轉(zhuǎn)身就走了。要是張?zhí)煨睦餂]事,他早就發(fā)火了。一個小小辦事員對老師態(tài)度如此傲慢,真他媽的是什么東西?,F(xiàn)在張?zhí)旌苊H坏刈鴽]有動身,盡管早已立夏,天氣已開始有些炎熱,可張?zhí)爝€是覺得身上發(fā)冷,心跳得厲害。他木然地脧視了下老師們,老師們的臉上都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似乎大家一直期盼著的狀態(tài)終于出現(xiàn)了。張?zhí)祀x開辦公室時,大家連門都不屑于掩上,就轟轟烈烈地議論成一片了。
行政樓在校園的最后邊,途經(jīng)一個雜草叢生的花園。張?zhí)煸诨▓@里的石墩上坐了下來,周圍的雜草幾乎將他掩埋。張?zhí)煸诙写袅丝靸赡?,從未主動去找過校長,也沒什么事情要去找校長,反倒是校長找過他一次。那一次是為張?zhí)斓淖杂〗滩暮鸵恍┎缓蠒r宜的言論,因張?zhí)鞈B(tài)度強硬,言辭激烈,校長對他印象很不好。校長找我會是什么事呢?難道是關(guān)于高露的事?一定是,不然校長不會找我。這么一想張?zhí)煊掷浜怪泵?,雙腳冷不丁地顫抖起來。張?zhí)煺嫦霋侀_一切逃走,可能逃到哪里去?除了教書自己又能做什么?張?zhí)熘挥幸粭l路可走,到校長那里去,刀山火海也得去。張?zhí)鞆牟輩怖镎酒?,白花花的陽光使他的眼發(fā)黑,他的身子輕微地搖晃了幾下。
來到二樓,張?zhí)爝h遠地看見校長室外的走廊有一些人在駐足靜聽,都是行政辦事人員,大家聽得是那么專心,等他走到離他們只有幾步遠時,才有一個人轉(zhuǎn)頭看見了他。那人嘰咕了一聲,大家都轉(zhuǎn)過頭,然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開。張?zhí)煺驹陂T外,他沒有進去。門虛掩著,里面說話的聲音聽得很清楚。有個女人的聲音十分熟悉,但又不是高露的聲音,是高露的母親來了!張?zhí)爝@么想時,整個人就僵硬了起來。
張?zhí)煜胩优?,人卻動彈不得。高露到底怎么啦?她母親為什么來學校?自己目前的處境怎樣?一系列問題如同繩索將他捆綁。站在門外,張?zhí)祆话?,屏聲息氣,唯恐漏掉任何一句話語。期間,走廊兩邊處室不時有人伸頭向這邊張望,張?zhí)焱耆活欁约旱膶擂魏碗y堪。漸漸地張?zhí)旖┯驳纳碜铀沙诹讼聛?,他覺得問題并沒有自己先前想象的那么復(fù)雜可怕和危險。事情是這樣的:高露回家了,她不想讀書。在父親的威逼母親的引導下,她說出了同張?zhí)煲黄鹂措娪暗氖?,同學們議論她跟老師談戀愛的事。高露的父母都來了,他們一定要見張?zhí)?,要問清除了看電影他還對高露干過什么事,強烈要求他以后不得再去干擾高露的學習和生活,并要求學校將他調(diào)離這個班。張?zhí)煜?,只要高露能平安返校,什么樣的懲罰自己都能接受。
張?zhí)煜胱约簯?yīng)該進去了,再呆在門外也不是個辦法。當他手抓住門把剛要推時,人又遲疑起來,內(nèi)心還是害怕。高露的父親話說得沖,很有火藥味,萬一他沖動起來動了手腳,那該如何是好。應(yīng)該不會吧?從剛才兩人的言語里,張?zhí)烀黠@感覺到高露家是由她媽媽作主的,而她媽媽說話逐情在理,即使她父親沖動魯莽,她媽也會制止的。只要高露還想繼續(xù)讀書,做家長的應(yīng)該不敢對老師怎么樣。張?zhí)旖K于進去了,他隨手將門關(guān)上。處室辦事人員蒼蠅似的撲向門邊。
校長坐在一張碩大的朱紅色的辦公桌后面,臉色嚴肅,一邊抽著煙,一邊在桌面上不停地擺弄著一只黑色的打火機。辦公桌前面兩邊擺著沙發(fā),一邊是長沙發(fā),一邊是兩個單人沙發(fā),兩個單人沙發(fā)間擺有個小茶幾。高露的父母正襟危坐,茶幾上的兩杯茶水還是滿滿的。高露長得像她媽,但她媽比她粗壯高大,皮膚黝黑,眼睛深邃明亮,一副精明能干吃苦耐勞的模樣。而他父親就完全不同了,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眼睛混濁而陰沉,從他身上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一絲高露的影子。張?zhí)斓耐蝗怀霈F(xiàn)似乎出乎校長的意料,好像張?zhí)觳皇撬扇私衼淼?,而是自作主張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校長的臉上堆滿了極度的厭煩和蔑視。張?zhí)旎炭值卣驹陂T邊,他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該說什么。高露的父母一直在上下打量著張?zhí)欤恢勒局娜耸钦l。
校長說:“坐吧?!?br/> 張?zhí)烀鏌o表情機械地走到沙發(fā)邊,挨著邊沿坐下。張?zhí)煺f:校長,找我有什么事。
校長說:張老師,高露是你的學生吧。
還不等張?zhí)旎卮?,高露的父親就猛地撲了過來。張?zhí)旄緛聿患坝腥魏畏磻?yīng),就被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隨后高露的父親雙手抓住他的雙肩,用力向上拽他,張?zhí)祀S勢本能地站起。
張?zhí)齑舐曊f:“你是誰?怎么亂打人!”同時身子用力掙脫,可無法成功。
高露的父親憤怒地吼叫:“我是誰?我是你祖宗!亂打人?我打的就是你!”他的臉煞白扭曲,唾沫星子濺得張?zhí)鞚M臉都是。張?zhí)旌ε铝耍谶@個個子比他矮小的男人面前,他的雙腿發(fā)軟。
張?zhí)炖淅涞卣f:“你憑什么打我?”
張?zhí)斓脑捪袷峭鹄餄姵鋈サ挠?,高露的父親再次揚起了手。高露的母親喊道:住手,你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嗎?女兒不要讀書啦!
高露的父親扭頭看了眼仍坐在沙發(fā)上的妻子,然后雙手用力將張?zhí)煲煌啤執(zhí)斓谏嘲l(fā)上。校長依然在抽著煙,玩著打火機,對面前發(fā)生的事情一言不發(fā)。
事后,張?zhí)煜?,要是高露的母親當時不制止,高露的父親再打他,他該怎么辦?讓他打?盡量躲開不讓他打?或者反過來也打他?雙方糾纏一起打?反過來也打他,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自己那么一沖動,事情就真的鬧大了,不可收拾了,最終吃虧的還是自己。盡量躲開不讓他打,問題是自己能躲得開嗎?那么矮小病懨懨的一個人,身體里卻藏有那么大的能量。既然躲不開,那還不如伸臉讓他打,不作任何反抗讓他打個夠。這么想的時候,張?zhí)靸?nèi)心覺得自己其實很卑微,他的眼睛就濕潤了。
事情的結(jié)果是這樣的:高露返校繼續(xù)在原班讀書,而張?zhí)觳辉偕纤嗟恼Z文課。但學校也沒有安排他上別班的課。學校說,學期快結(jié)束了,班級任課老師不好隨意調(diào)動,就是高露班的語文課也是安排其他老師輪流代上,哪個老師愿意學期快結(jié)束時去接一個自己并不熟悉的班呢。張?zhí)炀鸵筮€帶自己的原班,學校說,那不行,并不是學校為了滿足個別家長的要求而不顧老師的面子,而是有學生聯(lián)名寫信給學校,強烈要求調(diào)換老師。張?zhí)斓男囊幌伦泳屠淞?,他萬沒想到竟會有這樣的事,他強打精神說,自己可以不帶原班,但學校也不能剝奪他教書的權(quán)利。學校說,學校根本沒這個意思,也沒這個權(quán)力,這學期就這樣,一切下學期再談。并說,有什么意見可以去教育局或更上一級反映。張?zhí)炀蜔o話可說了,他上哪里去反映?他能去反映嗎!偶爾遇見高露,高露像避開瘟疫似的轉(zhuǎn)身走開。張?zhí)煜?,一切都無可挽回了,二中怕是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
新學期又開始了,張?zhí)毂恢匦路峙涞诫x縣城約有一百華里遠的很偏僻的鄉(xiāng)下中學教書去了。但張?zhí)斓男睦锊]有什么特別的失落、難過,反覺得這很可能是自己最好的歸宿。盡管全縣的教育界都知道張?zhí)煲蚺c女學生關(guān)系曖昧而下放鄉(xiāng)村,但在這偏僻的鄉(xiāng)村中學,來了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生,他還是受到了學校的歡迎。學校沒有高中,他被分配擔任初三年級的語文教學。不過上課他再也沒有原先的激情,他不備課,完全照本宣科,漸漸地他覺得上課對于他來說是件很痛苦的事。他很懷念從前上課的狀態(tài),很想回到從前,但人就是提不起精神來。他很苦惱,又無處訴說。學校沒有集體備課的地方,老師們都在各自的房間備課,除了上食堂時打個招呼外,張?zhí)焱蠋焸兙蜎]有任何來往。張?zhí)煲粋€人呆在房里,要么蒙頭睡覺,要么像個困獸似的走來走去。他很少出去走動,窮鄉(xiāng)僻壤之地連散心的地方都沒有。
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離學校相距較遠,除了鄉(xiāng)政府有座二層樓的建筑外,其余的房屋跟村子里沒什么兩樣。沒有街道,沒有郵政所,沒有通往縣城的班車。寄信或上縣城,須先沿著馬路走到河邊,過渡后再走到臨近的相距約十華里的另一鄉(xiāng)去。好在張?zhí)旒葻o信寄也無意上縣城,這一不方便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麻煩。學校與一個村子相連在一起,如果不是操場上豎著一桿紅旗,外人根本不知道這里是所學校。學校前面不遠處有片灘地,接著是較寬的一片濕地,遠處是河流,再遠處是山,山的遠處還是山。偶爾的時候張?zhí)鞎┑刈咦?。已是秋天,濕地無水,夏季瘋長的植物們糾纏在一起倒伏著將濕地覆蓋。張?zhí)鞄状蜗朐竭^濕地去看河流,但沒成功。河流在遠處閃爍悄無聲息,層層群山遮蔽了遠方的天空。
張?zhí)煸谀抢镏淮袅税雮€學期就離開了。離開時他的心里十分牽掛一位名叫劉芳的女學生。劉芳是隔壁班的初三學生,之所以引起張?zhí)斓淖⒁馐且驗樗囊轮?。她是全校唯一穿牛仔褲的學生。劉芳身材小巧勻稱,長得算不上漂亮,但很有氣質(zhì),穿著牛仔褲,套件寬松并帶帽子的五顏六色的毛線上衣,皮膚嬌嫩,白里透紅,臉圓乎乎的,眼神清澈明亮,烏黑的長發(fā)披散著,一種干凈、單純、快樂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家住鄉(xiāng)政府,父母都是鄉(xiāng)里的干部。
有天下午,天灰蒙蒙的,風很大,張?zhí)熳跒┑赝h處的河流發(fā)呆。兩個月的時間過去,張?zhí)煊X得自己在此已過了二十年,想著未來的日子無邊無際,他黯然神傷。天下起了零星的雨,他完全不知覺。老師,您好!天下雨啦!張?zhí)祗@醒,抬頭便看見了劉芳。劉芳微笑著向他點了一下頭,說,老師,天下雨啦!然后紅著臉蹦跳著奔向不遠處幾個在等她的女孩。
后來,張?zhí)烊┑氐拇螖?shù)就多了起來。每當下午放學的鐘聲響起時,他的內(nèi)心莫名地就有些激動、緊張,他盡可能自然地裝作在觀望周圍的景致,而余光卻在急切地搜尋著劉芳的身影。當劉芳同女伴們嘰嘰喳喳嘻鬧著過來時,張?zhí)旌粑贝傩奶脜柡?,手腳怎么放都不自然,總覺得有學生發(fā)現(xiàn)了他內(nèi)心的隱秘。當劉芳走過有一段距離后,他才敢關(guān)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偶爾的時候劉芳回過頭望他,張?zhí)炀脱杆賹㈩^轉(zhuǎn)向別處。
在那些孤寂難熬的日子里,劉芳就像是上帝派來的快樂天使,她讓張?zhí)炷軌蚋惺艿缴臏嘏涂鞓贰?br/> 再后來,無論刮風下雨,張?zhí)烀刻煜挛缈旆艑W時都要去灘地,這成了他生活的必須、習慣和儀式。每天見了劉芳,哪怕只是一個背影,他的內(nèi)心都會真切地感受到一種充實。星期六、星期天的下午張?zhí)煲踩ィ搅朔艑W的時候鐘聲卻沒有響起,他這才想起學生不到校,放假了。張?zhí)煲黄ü勺跒┑?,悵然若失,望著鄉(xiāng)政府的方向,他幻想著劉芳正向著灘地跑來。劉芳終是沒來,張?zhí)煲廊蛔跒┑氐龋鞚u漸地黑了下來。
現(xiàn)在張?zhí)鞆娏铱释騽⒎甲呓徊剑恢涝鯓硬拍茏龅竭@一點。想想與高露交往帶來的麻煩,他就更是束手無策。夜晚,整個學校死一樣的沉寂,張?zhí)燧氜D(zhuǎn)難眠。
張?zhí)旖o劉芳寫了封信。之所以用寫信的方式靠近劉芳,是因為張?zhí)煲庾R到任何正面接觸的方式靠近她總有些風險、不安全。劉芳不是張?zhí)斓膶W生,很難找到接觸的切入點,如果草率行事,很有可能壞事,弄不好又會給自己惹上麻煩。而寫信就不一樣,既避免了正面接觸可能導致的尷尬,又可以隱藏自己的身份,更主要的是有些意思寫比講更能表達到位和清楚。
信是張?zhí)煊H自去鄰鄉(xiāng)寄的。信封上他沒寫寄信人地址,因為擔心信回到食堂大師傅(兼敲鐘和收發(fā)信件報紙工作)手中時,別人看見了引起猜疑。張?zhí)煸谛爬镏饕獙懥巳齻€方面的意思:一、她是天使,她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快樂,他感激她。二、他是老師,但故意不告訴是誰,相信她能猜出。三、他想和她進一步認識,希望她能來找他,希望不到校時能一起在灘地散步。當信投進郵筒后,張?zhí)斓男睦镆魂嚢l(fā)虛,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否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是否無意中自己又為自己挖了個陷阱。回來的路上張?zhí)煨睦锖懿惶?,他反?fù)推敲著信的內(nèi)容,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不放過。在他看來信對劉芳不會產(chǎn)生任何方面的干擾,傷害那就更談不上了。那么劉芳接到信后她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呢?害羞、難為情,把信收藏起來?就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好奇、激動,沿著信里“灘地散步”的暗示一下子就知道是誰,主動來找他?害怕、恐慌,將信撕掉,知道了是他,從此遠離他?但不論是哪一種結(jié)果,都不會給他帶來麻煩,這么一想張?zhí)毂阌行┡d奮,心里就有了盼望。
信沒幾天就回到了學校,張?zhí)焓侨ナ程觅I早餐時看見的。食堂旁邊有個小房間——既是大師傅的住房也是學校的收發(fā)室,墻壁上有個小櫥窗,用木板隔了兩檔,來學校的信件就擺放在上面。張?zhí)烀刻於缄P(guān)心上面的信,但等到真的看見自己寫的信擺放在上面時,人還是很緊張,似乎自己內(nèi)心的秘密一下子完全暴露出來。突然,張?zhí)彀l(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信封上劉芳名字后面寫上了小姐二字。本來一封信沒有寄信人地址已是夠奇怪的了,而對一個在校的女學生稱呼小姐,這也太刺激人眼球了。于是張?zhí)炀筒话财饋?,他想進去把信拿走,門卻鎖上了。沒鎖上張?zhí)煲材貌蛔咝?,沒鎖上就意味著大師傅在房里。大師傅是個工作十分刻板認真的人,又認識字,再加上他對張?zhí)煺觳黄堁孕?、陰沉著臉、似乎世人都欠他什么的樣子很厭惡,張?zhí)煜胍獜乃种心米卟粚儆谧约旱男牛鞘歉静豢赡艿氖?。張?zhí)煳ㄒ坏南M切疟粍⒎既∽摺H绻疟荒奈焕蠋熑∽吡?,就壞事了。信一被拆開人家就知道是誰寫的。盡管信里沒有“張?zhí)臁倍郑沙怂€能有誰跟學生寫這樣的信呢?不久事情就會傳開,劉芳的父母也就知道了,這不是又給自己惹上了大麻煩。張?zhí)煜?,老師都是有知識的人,不可能因好奇而去取學生的私人信件吧?張?zhí)煊窒?,這世上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呢,萬一哪位老師抵擋不住好奇誘惑,一發(fā)神經(jīng)把信取走了呢?張?zhí)煸诜坷锎舨蛔×耍仨氄湛春眯?,他來到了操場上,外面的陽光很好,已有老師三五成群在場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閑聊,張?zhí)爝h離他們站在操場前邊的邊角上,他裝作觀望遠方。正是學生到校的時候,操場上有學生追逐嘻鬧。張?zhí)鞚u漸煩躁起來,覺得自己站在操場上是個滑稽多余的人,但他又不能走開。這時櫥窗前聚集了一些學生和老師——那封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而劉芳又不在圍觀者之中,張?zhí)旖乖瓴话玻诓賵鲞吷献邅碜呷ァK嗝聪霙_上前去將圍觀者推開,可他根本沒有這樣的膽量和勇氣。張?zhí)鞗]有注意到劉芳從他身邊走過,笑著對他說了聲老師好就快速地走開,等她快到教室門口張?zhí)觳欧磻?yīng)過來。他小跑著過去要叫她去拿信,可沒跑幾步就停了下來。張?zhí)煜?,我這是在干嘛啊!好在上課的鐘聲響了,學生和老師都走了,而那封信還在。
一、二兩節(jié)課是張?zhí)斓恼n,他根本無心上課,他只關(guān)心那封信。上課途中他多次看表,覺得時間像是停止了似的。鐘聲一響,張?zhí)炀捅枷蛲饷?,看見信還在,他懸著的心才踏實下來。他害怕在櫥窗前久留,就上了廁所。盡管里面氣味騷臭難聞,但還是在里面呆了會兒,直到有人進來他才出去。誰取走了那封信?等他再次經(jīng)過櫥窗時,那封信沒了,不見了。張?zhí)煜雴栂麓髱煾?,他真的走進了收發(fā)室,當大師傅冷冰冰地問他有什么事時,他驚醒了,才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資格去問一封不屬于自己的信的去向。他回答聲沒事就又轉(zhuǎn)身離開了。第二節(jié)課張?zhí)旄揪蜕喜怀桑餍越袑W生自己看書,他坐在講臺前望著一只大的蛾子在瓦椽下的一張蜘蛛網(wǎng)上掙扎,內(nèi)心焦急地想著那封信的去向。信一定是老師取走了,此時正躲在房里看,由于內(nèi)心無法承受自己發(fā)現(xiàn)的秘密,一定會馬上將秘密告訴其他的老師。那么會是哪位老師呢?應(yīng)該是劉芳班里的任課老師——以是自己學生的信順便幫她取走為借口。那么會是她班的哪位老師呢?想來想去,最終他認定最有可能的是班主任老師。因為班主任將自己學生的信取走的理由最充分,可班主任是位女老師,她已結(jié)婚了,生了小孩,按說她不應(yīng)該對一封學生信件如此感興趣,以至于不顧老師的身份而私自拆開。張?zhí)煜耄蛟S自己錯了,信根本不是老師取走的,取走信的人就是劉芳。張?zhí)煜胂裰鴦⒎即藭r正在座位上偷偷地看信,她驚慌、害羞、激動,拿信的手微微顫動,她不用猜就知道是誰寫的信,她完全沒有心思上課,一心只盼著快點下課,自己好去見老師。張?zhí)毂蛔约旱南胂笈门d奮起來,他甚至想去隔壁班驗證一下,但他還是忍住了自己的沖動。下課了,劉芳并沒有同他想象的那樣來找他,張?zhí)熳⒉话玻攀潜焕蠋熑∽叩哪铑^就不可阻擋地又冒了出來。
下午,張?zhí)煸缭绲貋淼搅藶┑?,他要通過觀察來判斷信是否被劉芳取走。終于放學了,張?zhí)觳辉傧褚宰∧菢佣愣汩W閃,他就站在那里專等劉芳的到來。可當劉芳真的過來時,張?zhí)煊只艁y了起來,覺得光天化日下老師站在路邊觀察女學生的行為有失體面,很不光彩,甚至有些下流,但又有什么辦法呢!張?zhí)觳坏貌贿@樣去做。他的眼光躲閃著,但總沒離開劉芳的周圍。劉芳的行為舉止同以往比并沒有特別的地方,反倒是劉芳和同伴們看出了張?zhí)煨袨榈漠悩?。她們故意推搡著劉芳,劉芳羞紅著臉尖叫著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她們一伙跑著從張?zhí)焐磉吔?jīng)過,不遠處劉芳還回頭向張?zhí)熳隽藗€鬼臉。直覺告訴張?zhí)煨挪皇潜粍⒎寄萌サ模胍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在收到老師的非常信件后,一定會有非常的行為舉止,而劉芳沒有。
接下來的幾天張?zhí)炀瓦^的不是日子了,他龜縮在房間里,整天提心吊膽,總覺得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天隨時都會塌下來。夜晚他迷迷糊糊地常在惡夢里掙扎著醒來。他總夢見學校的老師們手拿棍棒叫喊著瘋狂地追趕他。他慌不擇路逃進了濕地,還沒跑幾步人就深陷了進去。灘地上的老師們一邊大聲叫喊著,你跑,你怎么不跑,一邊撿起礫石向他投擲。醒后張?zhí)炀驮僖菜恢?,他披上外套在黑暗的房間里走來走去。每次去食堂都是件很痛苦的事,他低著頭,不敢正眼看其他的老師,買好飯菜就回,從不有片刻的停留。他害怕老師們的目光,更害怕老師們的議論。上課他心神不定,東一句西一句也不知道在講些什么,有時候干脆叫學生自習,而自己則坐在講臺上望著課本發(fā)呆。
一些日子過去了,除了天氣漸漸變得寒冷就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而信到底被誰取走就成了一樁懸案,它如同石塊壓迫在張?zhí)斓男念^。張?zhí)煊珠_始去灘地散步了,他面色蒼白,人憔悴了許多,病人似的緩緩地踱著。劉芳遠遠地就看見了,突然離開同伴向他奔去。女孩們的尖叫哄笑驚醒了張?zhí)?,他一轉(zhuǎn)身便看見了劉芳。張?zhí)觳恢浪軄硪墒裁?,愣呆著,手足無措。劉芳說,老師您好!張?zhí)煲粫r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木然地望著。劉芳氣喘吁吁,寒冷的風將長發(fā)吹得滿臉都是。劉芳說,老師您好久沒來灘地散步,您病了嗎?此時張?zhí)斓男念^猛地一熱,眼睛就潮濕了。張?zhí)於嗝聪氡忌锨叭?,將她抱在懷中痛哭一場,向她詢問信的下落,向她傾訴日日夜夜自己痛苦的煎熬。張?zhí)鞆娙讨蛔寽I水流出,他淺笑著說,沒病,只是有些事耽擱了。劉芳轉(zhuǎn)身就走了,像一只快樂的鳥在張?zhí)斓募珙^停歇了一下就飛走了。張?zhí)斓臏I水猛地流了出來。
為什么不再寫封信呢?不弄清楚信的下落,自己怎么能做到還在此地呆下去呢!這次一定不能大意,自己將寸步不離地呆在櫥窗旁,上課也好,丟人現(xiàn)眼也好,都不管了。張?zhí)爝@么一想人便有些激動,覺得自己終于能有辦法來搬開壓在心頭的石塊,重新獲得自由。問題是這封信該如何寫。如果寄封空白信,而信被劉芳取走,這對劉芳是傷害,如果寄封有內(nèi)容的信,而信被老師取走了,又對自己是傷害。張?zhí)鞕?quán)衡再三,決定還是寫封有內(nèi)容的信,他情愿自己赴湯蹈火也不想劉芳受半點兒傷害。再說即使真的是某位老師取信,張?zhí)煜嘈抛约河杏職鉀_上前去同老師理論,將信奪回。
于是張?zhí)炀蛯懥说诙庑拧5诙庑诺膬?nèi)容與第一封信基本差不多,只是另外增添了一些東西:問劉芳是否收到了信,說自己這段日子因擔心信被老師取走而經(jīng)受著種種折磨,并委婉責怪如果是她收到了信,那她為什么不來找他,這使他傷心……等。這次他故意同上次一樣,沒寫寄信人地址,封面上依然寫著“劉芳小姐親啟”。信還是他親自到鄰鄉(xiāng)郵寄的,但與上次回來的路上心情不同,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想,如果信真的是劉芳取走,那就是意味著劉芳對信不反感,要不然她怎么會在灘地主動跟他打招呼呢!只是因為害羞不好意思主動跟他進一步接近,那么自己就該主動些大膽些,相信不久兩人就會自然地建立一種親密的關(guān)系。如果信是被老師取走,那么自己至少可以知道是哪位老師,運氣好的話,就可弄清老師為什么要取信,并由此評估一下因信而造成的對自己的危害到底有多嚴重。
張?zhí)烊f沒有想到的是信根本沒在櫥窗里出現(xiàn)。開始的時候他認為是郵遞員(鄰鄉(xiāng)的郵遞員,每周遞送報紙、信件兩次)因工作疏漏落下了信件,可兩個星期過去了,仍不見信的蹤跡。張?zhí)旌ε铝耍娴暮ε铝?,他感覺有一張無形的網(wǎng)在慢慢地將他罩住,他就像一匹困在荒原上的狼,尋找著、躲閃著就是不知道獵手隱藏在何處。既然信壓根沒在櫥窗出現(xiàn),那信肯定不是劉芳取走的。事情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信早就來了,只不過還沒放上櫥窗就被人取走。是大師傅嗎?那不可能。要是他那第一封信就不可能擺放到櫥窗上去,再說他是快六十歲的人了,怎么會平白無故私藏一個女孩子的信呢,這說不過去呀!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大師傅一定知道是誰取走了信。要么去問下大師傅,問題是自己憑什么去問。那封信既沒在櫥窗出現(xiàn),而劉芳又不是自己的學生,在那精明的老頭面前那不是自取其辱嗎?那么到底是誰取走了信?他們到底要干什么?如果要傷害他的話,為什么僅只是將信取走而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難道取信人還在等待什么?那么在等待什么呢?張?zhí)炷X海一片空白。
張?zhí)煸僖膊桓胰ツ瞧瑸┑亓?。他知道有一雙眼睛在陰暗處虎視耽耽,自己稍有閃失就招來致命一擊。張?zhí)炷戭澬捏@,身子經(jīng)常性的冷不丁地哆嗦,夜晚任何細小的響動都會使他驚坐起來。風聲、雨聲,鳥的鳴叫,狗的狂吠,鼠們的跑動,在他聽來如同地動山搖,他只得用兩團紙將耳朵塞住來避免受到傷害。為了避免同其他的老師在食堂接觸,他干脆早上就將一天的飯菜買好,有時一天就只吃早上的一餐。課現(xiàn)在是無法上了,他對學生說,他病了,學校暫時找不到代課老師,只好自己帶病照看學生自己自習。張?zhí)焱耆珱]有能力顧及學生對他教學的反映,他只想著如何將日子一天拖一天地過下去。
依然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沒有任何人來干擾他傷害他,似乎學校根本不存在張?zhí)爝@么個人,更談不上有什么信件之事。張?zhí)煸僖矆猿植幌氯チ?,他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如果自己再不采取行動的話,一定會瘋掉。
于是張?zhí)鞂懥说谌庑拧?br/>
老師:
稱呼你老師是對老師稱號的褻瀆,因為你私下拆了學生的信件。拆了學生的信件又不敢站起來承認,可見你不是個東西。那么該怎樣稱呼你呢?瘋子?不,瘋子你也不配,瘋子還是人類的一份子。想來想去還是稱呼你瘋狗的好。凡瘋狗只要有機會就會撲上來咬人的,現(xiàn)在我給你機會,我告訴你我是誰:我是張?zhí)欤揖褪墙o劉芳寫信的那個人。瘋狗你撲上來吧,你還等待什么呢?
1984.12.31
寫信時張?zhí)斓纳碜又共蛔〉卦陬澏叮诌B筆都拿不穩(wěn),整個人處于一種歇斯底里的亢奮之中,他的內(nèi)心涌動著絕地反擊的悲壯。張?zhí)煲灰篃o眠,他恨不能夜晚就去將信投寄。早起,整個校園一片死寂,張?zhí)焱蝗挥X得不對勁,他茫然地站在麻麻亮的操場上,許久才想起今日是元旦,學校放假了,除了他學校就沒有一個人在。張?zhí)熳诓賵錾系乃嗥古仪蜃郎?,厚重的霜將他的褲子濡濕,對面灘地吹來的刺骨的寒風將他包裹。張?zhí)煺麄€人從激憤燃燒的狀態(tài)慢慢冷卻安靜下來。在這里自己呆了快半年了,這半年里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啊!他想自己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F(xiàn)在擺在他面前有兩條道路,要么把書教好,做一位好老師,要么主動放棄去外面的世界謀求新的發(fā)展。張?zhí)爝x擇了前者,他覺得自己是有能力成為一名好老師的。他想,等到信件的事情處理好后,自己一定要靜下心來踏實教書!天漸漸地亮了,擺渡人怕是已上工了,張?zhí)靹由砹恕?br/> 去渡口一定得經(jīng)過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盡管天已大亮,因寒冷,街上就沒幾個行人。在早餐點張?zhí)熨I了兩個饅頭,他本想坐下來喝碗粥,暖暖身子,又覺得耽擱時間。當他匆匆出門時竟遇見了劉芳的班主任劉老師。張?zhí)焱蝗挥辛讼胪騻€招呼的念頭,可等他剛要開口時,劉老師瞟了他一眼后板起臉昂起頭從他身邊快速走過。張?zhí)煦读艘幌拢髌涿畹匦α寺暰妥吡?。在?jīng)過鄉(xiāng)衛(wèi)生所時,里面?zhèn)鱽沓跎鷭雰亨诹恋目蘼暋?br/> 將信投進郵箱前張?zhí)鞂⒎饷嬖倏戳艘谎?,上面還是沒有寄信人地址,上面還是寫著“劉芳小姐親啟”,他很滿意,看不出來信與先前的有什么二樣。信投后張?zhí)觳]有馬上返回學校,學校什么人也沒有,即使有人再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望著停歇在馬路邊的班車,他有了想上縣城逛逛的念頭,但又立即將念頭打消,于是他先是在馬路邊的棚子里看了一會兒打桌球,后到新華書店轉(zhuǎn)了轉(zhuǎn),最后在一個老人擺的小人書攤前坐了下來。盡管坐的都是些孩子,但沒有人認識他,他也并不覺得尷尬。他看了一本又一本小人書,直到肚子有些餓了,一看時間已到了下午一點多了。
張?zhí)煺伊藗€小餐館,他點了兩個小菜——豆腐、青菜,并要了碗本地釀的白酒。餐館就在馬路邊,對面是一片空曠地,打桌球的棚子就在那里,周邊散布著一些小商販露天擺放的攤位。那位擺小人書的老人正在用家人送來的午餐,一些臉被風吹得通紅的孩子們還沒有離開(想想自己剛才也在他們之間,就覺得荒唐可笑)。再遠處是一口池塘,邊上堆滿了垃圾,風大,一些紙屑被吹得滿天飛舞。陽光昏黃,天空灰蒙蒙的,過往的車輛揚起的灰塵,連同垃圾堆難聞的氣味直向餐館撲來。餐館生意冷淡,幾個坐著等班車上縣城的人,有一句無一句地扯著閑話。女老板端菜上來時對張?zhí)煺f,師傅面生,你不是本地人吧。張?zhí)旎卮鹫f,不是,就再也懶得去答理她了。
張?zhí)於似鹜牒攘艘淮罂诰疲粓F火從他的喉頭順著胸膛一直燃燒到他的心上,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出來了。張?zhí)焱蝗幌肫鹆舜髮W,想起了大學一起喝酒的兄弟。畢業(yè)一別,音信全無,獨坐異鄉(xiāng),想想自己的境況,不禁潸然淚下。不久一碗酒就喝完了,當他再要上第二碗酒時,女老板說,師傅你是等車上縣城吧,下午就只有一趟班車,馬上就來,幫你上碗飯吧,免得誤了車。張?zhí)煺f,他不上縣城,他是被縣城趕下來的,縣城不是他呆的地方。老板看他臉色正常,說話清楚,不像是醉了,但話聽得她莫名其妙。她笑著說,師傅看樣子是斯文人,不像很有酒量。這酒是自家釀的米酒,好喝但后勁足,還是少喝點吧!張?zhí)煊X得這女人有點饒舌,便有些惱火,但又不好發(fā)作。他說,他能喝。女人聽出了他語氣的冷淡和不耐煩,可她還是沒有上酒。她說,師傅別怪我多嘴,你說你不是本鄉(xiāng)人,你說你不上縣城,萬一要是你醉了,你上哪里去,這么冷的天又有誰來照顧你?,F(xiàn)在張?zhí)熘幌牒染?,女人的話,他已無法聽得進去,他面色陰沉地叫她別多管閑事。女人就不再說什么了,而那些等車的人都覺得張?zhí)煊悬c怪,不近人情。女人將酒端了上來,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師傅慢用,好自為之。
坐在餐館里的人都出去了,對面場地上也站了很多的人,張?zhí)熘腊嘬嚲鸵獊砹?,他嫉妒那些等車的人,在這寒冷的日子,都有了歸宿,而他沒有?;覊m猛地撲了進來,班車經(jīng)過門口急速地轉(zhuǎn)彎就停在對面。下車的人少,而上車的人多。在擁擠上車的人群中,張?zhí)炷D:乜匆妰蓚€熟悉的身影,他喝得有點多,完全弄不清是誰。張?zhí)鞂㈩^晃了晃,還是想不起是誰。他想前去看個究竟,可身子有些不聽使喚,于是就放棄了。班車終于走了,車經(jīng)過餐館門口時,有人從車里伸出頭對著張?zhí)旌爸裁?,但張?zhí)鞗]聽清楚。
酒喝完了,張?zhí)熘幌胝覀€地方躺下來,可哪有地方躺呀,他干脆伏倒在桌面上。有人在推搡他并喊叫著,張?zhí)靹訌棽坏?,喊叫的聲音十分遙遠。張?zhí)旖K于冷醒過來,他看見面前有杯茶水,大門已關(guān)了一邊,女老板在納著鞋底,而男主人在抽著煙望著外面。女人說,老師,你醒了。張?zhí)旌苊H唬銌査趺粗浪抢蠋?。女人說,剛才你喝多了,班車里有個女學生喊你老師。張?zhí)靻査趺粗琅⑹菍W生呢。女人說,那女孩我認識,她是鄰鄉(xiāng)中學的學生,學校放假常去縣城的外婆家。是劉芳!張?zhí)煲幌伦芋@醒過來,他踉踉蹌蹌地奔向外面,舉目遠眺去縣城的方向。遠處除了來往的拖拉機、三輪農(nóng)用車和揚起的灰塵外,根本就沒有了班車的影子。張?zhí)鞇澣蝗羰В碾[隱作痛。
回來的路上,張?zhí)鞏|倒西歪地走著,不時有拖拉機、農(nóng)用車從他身邊經(jīng)過。司機對他憤怒地吼叫,媽的,你找死啊!車上的人就哈哈大笑起來,揚起的灰塵弄得張?zhí)烊矶际?。太陽已不見了,天空漸漸呈現(xiàn)出一種蠟黃的顏色,田野空曠,風聲四起,張?zhí)煸絹碓綗o法控制自己的行走,他頭痛得厲害,口干舌燥,胸膛不斷有東西在向上涌動。他終于堅持不住了。他看見路邊不遠處,有一口野畈塘。他走下馬路,輕一腳重一腳地穿過稻田,跪在塘邊用手舀水喝了起來。因水淺用力過猛,他的手上和臉上都是烏黑的泥。當張?zhí)煺酒饡r,他感到一陣暈眩、惡心,身子一軟就癱倒在塘邊的茅草里。這時天空飄起了雪花。
張?zhí)煨褋頃r天已完全黑了,他的身上厚厚地蓋了一層東西,他知道那不是被褥。這是在哪里?自己為什么在這里?張?zhí)斓哪X海一片空白,他只覺得有大量的、濕漉漉的小東西在臉上停歇。張?zhí)旎炭值伢@坐起來,黑暗里放眼望去,大地隱隱約約閃爍著微弱的白光,下雪了。張?zhí)斓哪X子瞬即就清醒了,一天的經(jīng)歷,擁擠著一下子呈現(xiàn)在腦海,就連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也清晰起來。那是劉芳的班主任劉老師,她上縣城去干什么?她是特意和劉芳一起同去,還是無意中的一種巧合?張?zhí)鞜o法深入探究這個問題,他冷得全身發(fā)抖、牙齒打顫,急需解決的是自己去哪里過夜。張?zhí)煜肫鹣挛邕^稻田時的那稻草垛,他顫巍巍地站起,像匹狗似的去尋找草垛。沒有風,雪仍在下,張?zhí)旖柚╇[約的白光終于找到了。他立即從草垛里抽出些草,因擔心草垛坍塌,也不敢抽出更多。他鉆進草洞,身子蜷縮一團。洞穴里,張?zhí)斓娜砣栽谏l(fā)抖,好一會兒才漸漸暖和起來。張?zhí)旄杏X自己的頭疼痛得厲害,更叫他難以忍受的是饑餓和干渴。他只得又從洞穴里爬出,雙手抓雪塞進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
張?zhí)烀悦院匾?,腦子里卻突然想起班主任與劉芳上縣城的事。劉芳上縣城是去外婆家,那她上縣城是要去干什么?她結(jié)婚了,并有個讀小學的兒子,可在學校從未見過那孩子,這么說她小孩在縣城讀書,她男人在縣城工作,那她上縣城就是回家。這么一想,張?zhí)炀陀X得班主任同劉芳一起上縣城完全是一種巧合,并不隱藏含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此時另一個問題不可抑制地冒出來:第三封信的發(fā)去會導致怎樣的后果?張?zhí)煜胂裰蠋熥x完信后無法控制的憤怒——當一個人被別人稱為瘋狗時誰都會憤怒的。之后呢?老師當然要發(fā)泄心頭的憤怒。那么老師會采取怎樣的行動?老師會把前二封信在學校公開,揭露他偽君子的卑劣行徑,從而達到羞辱他的目的?應(yīng)該不會。這樣也就完全暴露了老師自己私拆女學生信件的不光彩行為。老師會去社會上請一些混混兒來,將他修理一頓,弄斷他的手腳?應(yīng)該也不會。學校絕大部分老師是本地人,與其說他們是老師,不如說他們是農(nóng)民更恰當,很難想像他們跟社會上的混混們能掛鉤。老師會暫時強忍住憤怒等到合適的機會——比如學校放假,比如夜深人靜——將他一刀捅死?這就更荒唐離譜了,誰會因這么一點事而喪失理智,拿自己的生命來開玩笑呢?張?zhí)飚斎幌M蠋熕较吕飦碚宜?,當面理論,那么到時自己能否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緒?想想自己因信件問題而遭受的種種罪,想想自己現(xiàn)在的身處荒郊,冰天雪地躲藏在洞穴之中,他想自己一定會發(fā)瘋地撲上去,雙手緊緊扼住老師的喉嚨,他一定要讓老師也嘗嘗生命窒息的痛苦感覺。問題是老師有勇氣來找他嗎?張?zhí)旆磸?fù)推敲琢磨,就是猜測不出老師會以什么樣的方式來打擊報復(fù)他。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確鑿無疑的,那就是老師一定會從陰影里站出來,他也就終于知道是誰取走了信。至于打擊報復(fù),張?zhí)煜氩还苁鞘裁捶绞剑紵o所畏懼,他已沒有什么東西可怕的了。
夜已很深了,悶熱混濁的空氣使得張?zhí)觳荒芡V沟乜人云饋怼?br/> 第三封信同第二封信的命運一樣,它沒有在櫥窗里出現(xiàn)。張?zhí)觳⒉挥X得有什么奇怪,叫張?zhí)旄械狡婀趾筒豢伤甲h的是,之后也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似乎根本不存在有第三封信的事。但張?zhí)觳辉傧裨饶菢訐@受怕了,他甚至很是瞧不起那位老師。盡管信是被哪位取走仍不知道,但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這事在張?zhí)炜磥韺λ巡辉儆腥魏蝹ΑR磺卸歼^去了。
自元旦開始,天一直在下雪,沒完沒了地下。這天,太陽終于出來了,天空澄澈,世界一片光亮,天氣更加寒冷,張?zhí)斓男那閰s很好。上午,他在房間備課,有人敲門。門是虛掩上的,還不等到張?zhí)炱鹕?,一高一矮的兩個人推門閃身進來。張?zhí)毂灸艿卣酒?,他不認識兩人,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心里不由得有些緊張不安。兩人高個子精瘦,矮個子肥胖,都穿著黑色長呢子大衣,夾著公文包,衣領(lǐng)豎著,面無表情。進來后一言不發(fā),只是上上下下將張?zhí)齑蛄?,弄得張?zhí)炷涿?,心里瘆得慌。
高個子說,你是張?zhí)炖蠋煱?。張?zhí)旖Y(jié)巴著趕緊回答說,是呀,你們找我要干什么。高個子答非所問地說,我見過你,你去教育局拿介紹信函時我見過你。張?zhí)煲幌伦泳陀浧饋砹?,高個子是教育局人事股的汪股長。張?zhí)煺f,你是汪股長吧。高個子臉上閃過了一絲笑,他指著矮個子說,這是教育局工會鄒主席。張?zhí)煺f,鄒主席好。矮個子沒有答理他,仍在打量著他。張?zhí)焱耆珱]心思去注意矮個子的打量,他的內(nèi)心在激烈地活動著。心想,平白無故教育局的人來找我干什么?高個子說,張老師你坐吧。張?zhí)鞗]有坐。房里只有一把椅子,他坐了那來人就只能坐床上,而床上的被褥沒有整理,上面散落著一些書籍。三人誰都沒有坐。張?zhí)煊樞χ鴨?,兩位領(lǐng)導找我有什么事?高個子說,也沒什么事,我們只想向你調(diào)查一些事。調(diào)查一些事?張?zhí)靻?,調(diào)查什么事?高個子說,張老師你別緊張。張?zhí)熠s緊說,我不緊張,我有什么好緊張的呢!高個子說,這就好。事情是這樣的,你班里的學生多次向?qū)W校反映你經(jīng)常不上課,而是叫學生自習。張?zhí)斓男囊幌伦泳退沙诹讼聛?,心想原來是為這么件事。這么件事也值得領(lǐng)導大冷天的下來調(diào)查嗎?真是大驚小怪!張?zhí)煺f,偶爾有過,那是因為我身體不舒服,又不愿向?qū)W校請假,怕給其他的老師添麻煩。高個子說,張老師,你說的怕是不符合事實。學生反映你經(jīng)常這樣,就是上課也是東扯西拉,弄得學生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張?zhí)煨奶摰卮舐曊f,造謠中傷,純粹造謠中傷!我是老師,是老師就要上好課,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這道理我不懂還能做老師!高個子說,張老師,你不要這么大聲吼叫,這對你不好。你說是造謠中傷,那么全校這么多老師為什么只針對你而不是其他人呢?老師在學校工作存在問題,學校向上級反映情況這是非常正常的現(xiàn)象。作為上級部門對所反映的情況是相當慎重的,如果我們沒經(jīng)過詳細的調(diào)查就決不可能輕易地來找你。張?zhí)鞊u了搖頭說,莫須有的事叫我如何承認。
高個子說,張老師,這樣好不好,上課的問題我們暫時放到一邊。我們這次來主要是為了另一件事!張?zhí)煊悬c不耐煩地說,另一件事?什么另一件事?你們還有事?高個子說,張老師,聽清楚了,不是我們還有事,而是你還有事!張?zhí)煲庾R到自己有點失態(tài),他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他平靜而茫然地問,我還能有什么事?高個子和矮個子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幾乎同時都冷哼了一聲。高個子嘲諷地笑著說,你沒有事?那就是我們沒事找事!張?zhí)煺f,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確實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么事!高個子說,你當然還有事,你想想,如果僅僅是上課的問題,學校處理一下再向上面報告就行了,完全不需要我們下來,現(xiàn)在的情況是你的問題學校已無法處理,至于是什么事你心里最清楚。你干的事你不清楚誰清楚?張?zhí)煺f,我清楚什么呀!我干了什么事?除了教書我還能干什么事?高個子明顯不耐煩了,他說,張老師,你是聰明人,凡事點到為止,具體什么事我們還是希望你親自說出來的好,這對你是有好處的。張?zhí)煺f,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事,你們叫我怎么說!一直沒說話的矮個子突然冷不丁地說了句,你不要裝瘋賣傻。張?zhí)煲幌伦泳突鹆?,血液直往腦門上涌,他多么想拍桌子大聲吼叫,他不是犯人,誰也沒有權(quán)力對他如此說話,可他忍住了,心想在沒有弄清事情的真相前,自己還是忍氣吞聲的好。張?zhí)鞚M臉怒氣強笑著說,鄒主席,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意思,我有必要無緣無故地裝瘋賣傻嗎?矮個子愣在那里,臉色陰沉。高個子馬上說,張老師,你什么態(tài)度?張?zhí)觳辉敢庠俅鹄硭麄?,再答理說不定語言不慎又會惹上麻煩,更主要的是他懷疑兩人精神上有什么毛病,說話顛三倒四,叫人摸不著頭腦,他望著關(guān)閉的門,心里只想著他們趕快滾開的好。
一時無人言語,場面冷得尷尬。過了一會兒,高個子才說,張老師,你可能事情多,有些事你不記得了,忘了。這樣吧,我給你提個醒,你給學生寫過信嗎?高個子的話一說完,張?zhí)旖K于知道是什么事了。他再也站不住了,一下子就癱坐在椅子上,心想自己終于還是跳進自己給自己挖的陷阱了。信的事教育局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張?zhí)焱蝗坏男袨闋顟B(tài),兩人似乎很滿意,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并會意地笑了一下。許久,張?zhí)毂灸艿負u了搖頭說,寫信?給學生寫信?我沒有寫信!張?zhí)斓幕卮鹜耆龊鮾扇说囊饬?,他們覺得張?zhí)焓窃谕媾麄?,是對他們的侮辱。兩人幾乎同時在房間里來回走動起來,張?zhí)毂焕湓谝贿?。這時張?zhí)毂惝a(chǎn)生了一個錯覺,認為兩人到房間里來僅僅是為了走動取暖。兩人終于停止了走動,彼此給對方遞了支煙并點上火,他們的眼神在交流著,似乎在相互鼓勁。兩人將床上的書籍扔向里邊,把被褥掀開,在床上坐了下來。他們將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公文包放在一邊,抽著煙,并把煙灰直接打在地上。
高個子說,張老師,你好好想想,我們不急,我們有的是時間。張?zhí)觳辉僬Z言,他只想著教育局是怎么知道信的事,這件事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危害。高個子說,張老師,你這樣悶聲不響是不行的,對你真的沒什么好處。這樣吧,我再給你一個機會,給你提個醒:信是寫給一位名叫劉芳的女學生的,信封上沒有寄信人地址,而收信人寫的是“劉芳小姐”??偣彩嵌庑?。二封?還有一封呢?到底是哪一封被告密者留下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信確實是某位老師取走了,然后將信呈交到教育局。那告密者為什么只交二封信?想想第三封的內(nèi)容,張?zhí)炀兔靼琢恕?br/> 張?zhí)煺f,既然沒有寫信人地址,你們怎么就認定是我寫的呢?高個子如釋負重地笑著說,不錯,是沒有寫信人地址,信上也沒有出現(xiàn)你的名字,但信里明確說了寫信人是學校老師。既然是學校老師,我們就自然地猜測是誰。猜測歸猜測,那是不能算數(shù)的,那很容易冤枉人。為了慎重,我們調(diào)出你的檔案核對字跡。一核對字跡事情就全明白了,信是你寫的就根本沒有任何懷疑的了。順便說一聲,你的字很獨特,像甲骨文似的很可能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像你那樣寫字的了。張?zhí)煜?,事已至此,再不承認就不明智了,毫無意義了。他說,就算是我寫的信,難道有什么問題嗎?犯法嗎?老師的職業(yè)道德規(guī)范里難道有老師不允許給學生寫信這一條?高個子說,什么就算是我寫的信?信就是你寫的。不錯,老師的職業(yè)道德要求并沒有規(guī)定老師不允許給學生寫信,問題是老師給學生寫什么樣的信,他的目的和動機是什么,信會給學生造成怎樣的傷害。張老師,有一點我們必須要提醒你,據(jù)我們所知劉芳并不是你的學生。張?zhí)煺f,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guī)?,更何況我是這所學校的老師,而劉芳是這所學校的學生,盡管我沒帶她的課,但說劉芳是我的學生,這應(yīng)不為過吧!關(guān)于寫信的目的和動機,信里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難道信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卑鄙下流的東西嗎?至于傷害,就我所知,劉芳的生活和學習是正常的快樂的,反倒是你們將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弄得不正常,由此而導致的對學生的不良影響,怕是你們根本沒想過吧!
矮個子將煙頭扔到地上,用手指著張?zhí)煺f,張老師,你說的是人話嗎?張?zhí)煨χf,我是老師,我說的當然是人話。矮個子氣憤地對高個子說,汪股長,別再跟他啰嗦,我們直接去叫校長召集老師開會,在老師會上通報此事,并直接宣布處理結(jié)果好了。
通報,宣布結(jié)果!張?zhí)炻牶笠幌伦泳湍枇?,一切掙扎全是徒勞,他怕了,他低聲下氣地說,鄒主席,對不起,我無知沖動,言語不當,請您多包涵。矮個子冷哼一聲將頭別向一邊。高個子用手敲著床沿說,張老師,你再三對我們惡言相傷,態(tài)度惡劣,可見你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問題的嚴重性。劉芳的生活、學習沒有受到干擾,那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收到信。假如信是她收到的,你想這會給她造成怎樣的傷害!更重要的是劉芳沒收到信,不等于她的父母不知道信的事情。張老師,你應(yīng)該明白我講話的意思。張?zhí)煺f,汪股長,能告訴我是誰取走了我寫的信嗎?高個子說,張老師,這與你無關(guān),這也不是你需要清楚的事,你要清楚的是因信而導致的后果。我們本來可以不給你打任何招呼,直接召開老師大會,在會上將信的事情公開。但我們沒有那樣做,而是坐在這里跟你交談通氣,這完全是出于對你的保護和關(guān)心。張?zhí)熠s緊說,謝謝兩位領(lǐng)導的關(guān)心。高個子說,謝就不必了,只要心里不記恨我們就行。我們清楚你的過去,誰都不希望你因年輕糊涂而丟掉現(xiàn)在的一切??墒乱殉隽?,不處理是不行的,對各方面都得有個交待。該怎么辦?你能談?wù)勀愕南敕▎??張?zhí)煲研幕乙饫?,他機械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也沒有任何想法。
高個子說,張老師,你看這樣好不好,你還繼續(xù)呆在這所學校,但你暫時不能再上講臺了。張?zhí)炷救坏貑?,不上講臺不教書那我還呆在這里干什么?高個子說,學校大師傅工作很忙,他一身數(shù)職,你就把他敲鐘的工作接下來吧!張?zhí)炻曇纛澏吨f,這就是結(jié)果?這就是處理的結(jié)果!高個子笑著說,不,這是暫時的,但你還得寫份申請。張?zhí)煺f,寫份申請?高個子說,對,寫份申請,一定得寫份申請。申請里清楚說明,你因身體緣故,已不能勝任老師的工作,申請學校另行安排其他工作。張?zhí)焓址鲋雷泳従彽卣酒饋?,他說,我沒病,我的身體很好,我決不會寫什么狗屁申請。矮個子拿起公文包猛地站起來,說,張老師,你這人怎么不知道好歹!張?zhí)旃笮ρ蹨I奪眶而出,他說,鄒主席,我不是老師,我是敲鐘的,我怎么知道什么是好歹呢!
一些年后,我也從江州師范學院畢業(yè),在縣二中做了名語文老師。我的遠在美國定居的表姐高露經(jīng)常打電話來,關(guān)心我的工作、生活情況。我表姐在我讀初中時就考上了華東師范大學——一個女孩子一下子從泥土里跳出來去了上海,這在當時是件很轟動的事情,后來她公費去美國留學,畢業(yè)后便再也沒有回來。我表姐長得漂亮性感,很有些西方女性氣質(zhì),我很喜歡她。在我讀高中時去舅舅家拜年,我對表姐說,表姐,如果你不是我表姐該多好?。”斫銌栁?,東莊,你什么意思?我漲紅著臉說,那我考上大學就有資格去追求你。表姐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額頭說,東莊,你發(fā)神經(jīng)!腦子里盡胡思亂想些什么呀!有次表姐來電話,快結(jié)束時,她跟我談了件事。她說,東莊,二中曾經(jīng)有位名叫張?zhí)斓睦蠋?,他是我高一時的語文老師,書教得好,很有才華。在我讀高二時,因某種原因被重新分配到遠離縣城的流泗鄉(xiāng)中學教書去了,據(jù)說在那里沒呆上半年人就走了,至今沒有關(guān)于他的半點消息。你如果方便的話,幫我打聽打聽!
表姐的話聽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的要求我一定得盡力去做,更主要的是我很想認識張?zhí)爝@么個人,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表姐遠在天邊都如此牽掛他。于是,我向同組的一直在二中教書的老師們打聽。老師們先是說沒有這么個人,后來又說好像有,最后大家一參議就確定有過這么個人。老師們就問我打聽他干什么。我隨便扯了個理由,說,有人說我長得像他,便有些好奇罷了。老師們說,你還別說,你真的長得很像他,他精神有問題。我問,什么叫精神有問題?老師們說,他高大自傲,自以為是,自編教材上課,而且要求我們同他一樣,更可怕的是他同自己的學生竟然有不正常關(guān)系。我問,什么是不正常關(guān)系?老師們便哈哈大笑起來,說,你不要裝作不懂,是男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不再做聲了。老師們說,這事后來家長知道了,家長來學校找他的麻煩,并打了他。他在二中再也呆不下去,就主動要求去了流泗中學。我問,那學生叫什么你們還記得嗎?老師們說,記得,叫高露,長得很漂亮,很會讀書,后來去了美國,再也沒有回來。她可是我們二中的驕傲?。?br/> 誰都可以想象當老師們說出高露這名字時我的內(nèi)心是多么痛苦!
同組有位女老師叫劉臘花,她是幾年前從流泗中學調(diào)上街來的,她告訴我,張?zhí)焱耆皇莻€正常人,他整天一個人呆在房里,要不就去學校前的河邊灘地散步,即使大冷天也是如此。書他是教不成了,上課東拉西扯,后來干脆叫學生自己看書。好在他有自知之明,就主動放棄教書,一心一意為學校敲鐘。學校滿足了他的要求。開始的時候確實不錯,鐘敲得準時又響,后來就不行了,敲鐘經(jīng)常誤時,不是提前就是拖后。有一天突然聽不到鐘聲了。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人們?nèi)チ怂姆块g,里面什么都在,就是不見人。開始學校以為他有急事出去了,但直到夜晚鐘聲也沒有響起。他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當表姐再來電話時,我就把我所知道的關(guān)于張?zhí)斓氖赂嬖V了她,當然我沒提那女學生就是她。表姐沉默了許久后說,東莊,張?zhí)炖蠋煹木駴]有問題,他是個正常人,他沒有消失,永遠也不會消失,他一定在這世上的某一個地方默默地注視著我們,祝福我們在這塵世好好地活著,并能獲得幸福。
張?zhí)炀拖袷谴A⒃谖仪懊娴囊蛔笊?,我無法逾越,因此我就強烈地感覺到表姐離自己的遙遠。那段日子我過得很不開心。坐在我對面的劉臘花老師說,東莊,你失戀了?我笑著說,失戀?我連女朋友都沒有,哪來的失戀!劉老師說,不對吧,你心不在焉的樣子,只有失戀的人才有!我說,劉老師,你看走眼了,我只是沒來由的心煩,心情不好罷了。劉老師說,你真的沒有女朋友?我說,沒有。難道劉老師愿幫我介紹一個?這樣我就認識了劉老師的侄女——縣中心幼兒園的老師劉芳。與她交往一段時間,我們就結(jié)婚了。
我的妻子長得小巧玲瓏,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她有一頭烏黑飄逸的長發(fā),一年四季都散披著,給人以單純快樂,日子過得很開心的感覺,而真實的生活可并不是這樣,按她的說法,她的日子過得一點也不開心,所謂的快樂都是裝出來的,是做給別人看。我的妻子天生不愿過一種平凡的生活,而她所想要的、向往的生活具體如何,她也說不清楚,只是腦子里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美好生活的影子,因此就覺得日子過得特別的郁悶糾結(jié)。她什么事都以自我為中心,性格偏激固執(zhí)。一會兒跟你有說有笑,一會兒突然因某件瑣碎的事同你吵吵鬧鬧。一次吵架,她將電視遙控器往地上一扔說,東莊,你以為你是誰?要不是第一次與你見面覺得你長得特別像一個人,我才懶得與你進一步交往。我說,像誰。她說,張?zhí)?。張?zhí)欤质菑執(zhí)?!以后每一次吵鬧,她都有意無意地講到了張?zhí)?。從她多次零碎的講話里,我漸漸知道了張?zhí)煸卩l(xiāng)下教書時的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張?zhí)煸卩l(xiāng)村中學的出現(xiàn)就像一束明亮的陽光照亮了劉芳的眼睛,他的高大帥氣,他滿臉的憂郁神情,一下子擊中了劉芳的心扉。她喜歡他。每當看見張?zhí)飒氉栽跒┑厣⒉綍r,有時忍不住就主動上前打招呼。同伴都取笑她,但她一點也不在乎。更讓她感到心里甜蜜的是,她從張?zhí)斓难凵窭锟闯隽藦執(zhí)焱瑯右蚕矚g她,她甚至覺得張?zhí)烀刻烊┑厣⒉绞菫榱四軌蛞姷剿?,這一想法弄得劉芳魂不守舍幸福無比。但張?zhí)旖o她寫信的事她一點也不知道。信是被她姑姑——劉芳的班主任劉臘花老師——取走的。這事是劉芳幼師畢業(yè)后她姑姑親自告訴她的。本來她姑姑是不打算將信交給教育局的,知道是張?zhí)鞂懙?,但劉芳沒有得到信,對她也就沒有造成傷害,只要張?zhí)旌米詾橹辉賹懶乓簿退懔?,畢竟他是犯過一次錯誤被趕下鄉(xiāng)的人,得饒人處且饒人??蓮?zhí)靺s一意孤行,不但寫了第二封信,而且在第三封信里將她姑姑狠狠地羞辱了一番。于是她姑姑一氣之下就將先前的二封信呈交了。結(jié)果是張?zhí)觳辉俳虝闪饲苗娙?。劉芳開始并不知道張?zhí)焓乔苗娙?,是她的一位同學因遲到看見了,就告訴了她。她根本不相信,以為是同伴惡作劇,開她的玩笑。等她過幾天想去親自查證,敲鐘人又換成了大師傅。自此,劉芳再也沒有見過張?zhí)炝恕?br/> 自此,張?zhí)觳恢ハ颉?br/> 責編:楊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