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歷正月十五的傍晚,夕陽如清蒸過的蟹黃,暖暖地鋪在深南大道一棟高層公寓的頂樓曬臺上。曬臺中間雕花的鐵藝柱子撐著一張薄薄的臺板。臺板的四邊坐著四個花團錦簇的女客。在她們面前的臺面上是一條條碼好的牌的長龍。那些拈牌的手,都是稔熟的手——在鍍金的余輝中涂了蔻丹的手在牌的彈扣之間像翻飛的蝴蝶。深圳的冬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不冷也不熱,和緩的海風(fēng),頭頂上鍍滿金輝的流云,然而這一切都趕不上牌來的興趣。
背靠著門廳的姑表妹唐小突然叫起來。雖然在深圳,但大家牌打的還是老家的規(guī)矩,原來唐小單吊一張三萬,已經(jīng)轉(zhuǎn)了幾圈了都沒摸著,現(xiàn)在摸了一張北風(fēng)開杠居然杠上開花。玩牌的女客們一下子喧鬧起來。大嫂郭蘭不高興了,埋怨另外兩家:“我說了的,好好的不要換人。不就一個電話,歇一把不是蠻好嘛?!?br/> “你也就事后諸葛亮。不愿打就堅持,難不成還有人逼你抓牌啊?!标惣易钚〉南眿D廖蟬把牌一推又拿眼瞟著唐小,“你這人倒是奇怪,自己打從來都是輸,一替別人你就神了?!?br/> 只有三媳婦莫青不做聲,笑著從屜里摸出一把零票子遞給唐小。唐小把票子抓過來收好后,兩手朝著郭藍(lán)和廖蟬攤開:“兩位嫂子,還是先拿錢再埋怨好了?!?br/> “給你可以,”廖蟬說,“從下把起你自己打,反正遙遙玩我們這種小麻將也不起勁,還屁事多,你瞧三四個鐘頭,接了十幾個電話。弄得自己像個總理似的?!?br/> “好啊,好?。 碧菩》砰_嗓門朝著里間臥室喊,“二嫂,她們都建議我給自己打工,從下把起我自己打了?!闭f完也不等遙遙回話,就催著幾個表嫂子洗牌。
房間里沈遙遙還兀自愣著,一張圓潤的臉面無血色,眼神直楞楞地只管向前沖去,鉆過墻去的力道都有了,卻又被彈了回來。彈在墻上那面鏡子里——鏡子里的人咬著嘴唇,浮著一個無畏又自嘲的笑臉,眼淚卻成串落下來,凄楚而慘烈的樣子。好在她自己看不清楚。她近視,又一向不喜歡戴眼鏡,就是打牌,五塊錢以下的子都寧愿下了眼鏡湊合著。
她掏出手機,撥給陳晨,通了,沒人接。她頓了頓,便朝著鏡子走近了一些。鏡子里的女人有一頭卷發(fā),看似凌亂,卻是精心打理過的。繞在脖子上的紫紅色絲巾,更添了一絲嫵媚。她抿緊嘴角,側(cè)臉,揚起下巴,挑剔而目無表情地再度審視著鏡中的自己,那鏡子里的嫵媚的人便又多了一種混沌的決絕。
至少,今天的家是熱鬧的。
遙遙從里間出來,唐小剛洗好牌,欲站起來退出位子。遙遙按著她,說,不急的,你打我搭股,輸贏對半。
廖蟬不干了,要遙遙飛蒼蠅,一種多了人加的游戲。飛蒼蠅的人可以從碼好的牌中隨便摸出兩張牌,這牌按順序?qū)?yīng)在座的四個人,輸贏全隨了對應(yīng)的算,而且規(guī)定打完了才能翻開看,以免放水。
“好吧,橫豎你們也看不慣我口袋里兩個錢,全當(dāng)紅包發(fā)你們好了?!边b遙笑笑,表示同意。
“可別!”郭蘭吊著一雙眼瞼下垂的丹鳳眼斜著遙遙,“生意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坐上桌了誰的錢包不被盯著?”
“好了好了,各位嫂子,這一來又要加碼了,你們各位都有哥哥們撐著,我孤家寡人一個,大家可要可憐小妹,手下留情呵!”唐小說著把遙遙拉到自己身后的空凳子上,“嫂子幫我多看著些,這里我業(yè)務(wù)最生疏了?!?br/> “就你一張嘴巧。這么厲害以后看誰要你?!惫{(lán)帶笑地瞪了唐小一眼。
話說間牌已經(jīng)碼好了。遙遙側(cè)過身子在倒數(shù)第三第四墩取出兩張扣在旁邊的桌面上,坐定。
牌桌上的女人是頂較真的女人也是最放松的女人。
郭藍(lán)穿著一件睡衣,睡衣里團著一個大肚子。她本來就不是活得仔細(xì)的一個人,現(xiàn)在上了年紀(jì),索性豁出去了,衣著飲食全隨了高興簡單,近乎潦草了。她完全沉浸在牌局中,臉上的表情隨著牌局好壞起伏,糊了牌便喜笑顏開,數(shù)錢出去的時候就唧唧歪歪的,嘴里全是一些不干不凈的話。好在大家不當(dāng)回事,興趣在牌上了。再說,你罵你的,我贏我的——贏錢才是硬道理。
廖蟬是妯娌中最年輕也最具個性的一個。她的工資是留著自己零花的,家里一應(yīng)開銷要男人管。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要是這本事都沒娶什么老婆,這不是禍害人嘛。她的道理一套一套,看似不通,卻又貼近生活的本質(zhì),都是為她服務(wù)。她穿著一件低領(lǐng)無袖的紫紅旗袍,本夠搶眼了,偏又搭一件粉金色坎肩毛衫,襯著粉白的肩頸更見粉白,肥厚的,涂著唇彩的嘴唇上吊著一支煙,吞吐之間,煙圈一個接著一個親吻著她的唇,又攀上她的鼻翼她的眼睫,最后變成了旁人無法忍受的二道煙。她整個人仿佛就氳在一種頹廢奢靡、與年齡與環(huán)境不相稱的妖冶氛圍里。丈夫大約是歡喜又擔(dān)憂著——年輕的任性只圖自己的歡愉,顧了眼前不管將來的日子,因了既有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原也是可以叫人原諒的,擔(dān)憂的卻是這樣一份性情叫人怎么拿捏得準(zhǔn)。
坐在遙遙和唐小對面的是莫青,家世良好,知書達理,高知出生本人又是一所高校的老師,是大家開著玩笑也需要忌諱和分寸的人物。她戴著一副眼鏡,細(xì)長的身段永遠(yuǎn)裹在套裝里。你看不出她的年齡,說比她實際的年齡更大或者更小都合適。遙遙一向看人看到腸子里,卻從來沒有看清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遙遙邊上的唐小是陳家小姑姑的獨生女。她和廖蟬年紀(jì)不差上下,有一種作女孩可愛的漂亮,修飾自己的功夫是一流的,卻不顯山露水,不著痕跡。正是遙遙喜歡的那種類型,反過來唐小在幾個表嫂中走得最近的也是遙遙。兩個人沒來由的就要比跟旁人多出那么一絲默契和擔(dān)待。
各人性情雖然迥異,然而因了牌的興趣逢年過節(jié)湊在一起玩樂的興頭還是好的。
廖蟬捏起一張牌,夾在拇指與中指之間,摩挲著彈了出去,被唐小碰了,又單剩一張。
“呵呵!”唐小故作玄虛,把手上的兩張牌舉過頭頂,搖了兩搖,“聽天由命了,”話未了卻啪地落下一張九筒——寶。
“呵,我打錯了?!碧菩〗腥轮?,臉上卻不見一絲可惜。牌桌上幾個人給她搞得暈頭轉(zhuǎn)向。
遙遙一直看著她的牌,這時忍不住輕聲點了句:“你個死丫頭!”
眾人便明白唐小在作怪。郭藍(lán)又怪廖蟬一頭的包。
一圈過來,唐小胡了,單調(diào)飛寶碰碰糊。是唐小的莊,大家要遙遙把牌翻開,卻是一對幺雞。
“邪門!”廖蟬濃妝重彩的雙眸瞪得溜圓,更像是一對熊貓眼了。
“哪有飛蒼蠅飛成這樣子的,擔(dān)心賭場得意情場失意哦!”半天不響的莫青突然冒出了一句。
“對呀,”郭藍(lán)突然想起來,“今天怎么不見陳晨,這大過節(jié)的連兄弟娘親也不陪,該不是有什么情況了吧!”
遙遙的臉色即刻灰暗下來,莫青注視著她,臉上浮過一個不易覺察的笑。遙遙感到一陣心寒。她一定知道。丈夫和老三一貫無話不談。
唐小拍拍手:“可不許扁我們陳家,我的嫂子們多優(yōu)秀啊,哪個哥哥舍得,不要命了。來來來,打牌,別輸了就轉(zhuǎn)移話題。”
遙遙看著唐小,這個人精,她也一定知道什么了。遙遙頹廢地坐下,盡量保持一絲笑容??墒悄欠N百無一用的聊賴再次卷上心頭。
有多久了,這樣的情緒。她不喜歡深圳。感覺到深圳到處都是舶來品。時間是舶來的,觀念是舶來的,連人也是舶來的——急吼吼地,有朝氣沒有底氣。
然而丈夫喜歡。丈夫是做網(wǎng)絡(luò)的,畢業(yè)于名牌大學(xué),是潮人中的潮人,圈子里都是些高知人士,公司的合伙索性娶了個女博士,說著來深圳發(fā)展,一個月后就各自離開老家在這邊開起了公司。雖然他們待遙遙很客氣,但是那些丈二摸不著邊的笑談,時不時地蹦出一兩個洋單詞,都像一道籬笆把遙遙和他們隔開了??珊薜氖钦煞騾s是籬笆那邊的人。
丈夫和遙遙原也是有過愛的。眼與眼有過萬般的糾纏,肉體與肉體的交融,曾經(jīng)嚴(yán)絲密扣,如水的彌合又分開。只是剎那間一切都遠(yuǎn)了,伸出手去,是黑過夜的黑,是圓月光后的寂寞。
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那是《半生緣》里淑貞對世鈞說的話,放在沈遙遙現(xiàn)在的哪里都是合適。
“不是我說你,你就不該放他來深圳。兩個人在外面跟在家里是不一樣的?!?br/> 郭藍(lán)有過教訓(xùn)的。她和丈夫曾一起離開家鄉(xiāng)去貴州開廠,結(jié)果老公錢賺了,順帶地賺了幾個貴州妹子。郭藍(lán)以兒子為要挾,果斷地把廠子盤了,打包回府。
“你們怎么說得跟真的似的?!碧菩】闯鲞b遙并不喜歡聽,抽牌,算賬,她人在這兒,心卻不知待到哪里去了,整個人飄飄忽忽,不是以前認(rèn)識的那個人。什么時候沒有別人,她得問問,她是當(dāng)她姐姐一樣的嫂子。
她的手機嘟嘟響了兩聲,是一個女友的信息,經(jīng)常發(fā)一些網(wǎng)絡(luò)上流行的段子。她說我給你們念一段。
廖蟬給搶了過去,遞給遙遙:“還是遙遙念吧,你打牌本來就慢?!?br/> “我抗議!”唐小舉起手,“我已經(jīng)進步很大了。再說我贏錢,嘿嘿!”
遙遙接過手機,是一段網(wǎng)絡(luò)諧語,溜了一眼最后幾句是作女人要“殺得了木馬!翻得過圍墻,打得過流氓,斗得過二奶”。她笑笑沒念,估計唐小來不及細(xì)看,想調(diào)氣氛,卻不想正撞上她的痛。
她是既殺不得木馬,也翻不了圍墻,打不過流氓,也斗不過二奶。
她把手機傳給莫青:“你讀吧你普通話好。”莫青接過去,瀏覽一遍,卻也不念,隨手給了廖蟬:“你念吧,最合適你了?!?br/> 廖蟬邊念邊吃吃笑了起來。
“還別說這些編短信的就是有才。”她只對翻得過圍墻那句感興趣,一再地問大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青看著她,待笑不笑地數(shù)落:“你要是紅杏,你就出得了墻。”
哦!廖蟬好像找到了興奮點,她說:“都說男人壞,可要是沒這么些女的紅杏出墻,又哪來男人的壞。”
她瞄著里屋,壓低了嗓門:“你們敢擔(dān)保從來沒想過自家以外的男人?”
“你作死了?!惫{(lán)把手上的牌啪地甩出去老遠(yuǎn)。妯娌里,她一向看不慣廖蟬,她的做派總讓自己想起丈夫以前迷過的那幾個婊子。也不知道老么怎么就迷上這樣的寶還敢娶了回來當(dāng)老婆。
“你也不看看這里還有沒出嫁的姑娘。”
“姑娘!”廖蟬聳聳肩表示不置可否,繼續(xù)發(fā)表高論,“虛偽!女人代名詞就是虛偽——嘴里說死遠(yuǎn)點!死遠(yuǎn)點!可心里巴不得全世界男人圍著自己轉(zhuǎn)?!?br/> “你不怕多了撐死啊。”莫青心里還帶了一句沒說:真是個十三點。
廖蟬偏過頭,看著莫青:“可惜三哥怕是不這么想。你們結(jié)婚也有十年了吧,你敢說他外頭從沒有過別的女人?!?br/> “你!”莫青臉色鐵青:“你這人怎么這么無厘頭!”
“別生氣嘛!我不過是說一個事實。這世上的男人要是有本事而沒有婚姻以外的女人那他就是有病,這世上有本事可以有家里以外的男人而沒有的女人,不是沒有是會越來越少。短信總是貼近生活的嘛?!?br/> 唐小替幾個年長的嫂子不服氣,也看不慣已經(jīng)進入婚姻的小表嫂的肆無忌憚。
她認(rèn)真地問廖蟬:“你和小哥哥算得上青梅竹馬,可照你的理,再好的風(fēng)景也有看厭的時候,那哥哥是不是也該另有女人?!?br/> 廖蟬轉(zhuǎn)過身子,把手上剛摸上的一張牌舉到嘴邊親了一親。這把是六萬的寶,她摸上了第三個五萬,湊上手里的一對,大家要給她兩個子,比平糊一把都上算。她親了之后,眼睛對著唐小,也頂認(rèn)真地回答:“你看你小哥是個善主嘛?!?br/> 說著把牌攤了,糊了。原來她糊兩個對子,南風(fēng)和五萬。
遙遙又跟對了一張。杠子不算,還可以收進兩家的錢。
算錢數(shù)子,氣氛卻一下子悶了下來。各自在心里把廖蟬的話想了又想。遙遙的現(xiàn)在反正是這也不對那也不是,一時間還沒有更多的感觸。
郭藍(lán)卻想起有一回半夜,她上完廁所,迷迷糊糊地摸到丈夫的房間,丈夫卻像受驚似的,拉亮了燈喝叱她:“深更半夜的,你有毛病??!”郭藍(lán)一下子醒過來,惱怒和羞愧使她出了房門也不忘叫了一句:“這棟樓要是還有第二個男人,我會到你房間我都會死?!?br/> 他們一直分房睡覺,約定寥寥無幾的夫妻生活,從來都像是丈夫的恩賜。她是快奔五的人,原也不以為怪,可是給廖蟬一攪和,心里立起一股無名之火。老不正經(jīng)的死東西,該不會又有花草了吧。回頭得找機會盯緊點。
莫青卻不同,幾個妯娌間她一向是優(yōu)越慣了的。這優(yōu)越一半來自于自身的條件,一半是她自己執(zhí)意要的。她從不對人道長短,哪怕是自己的丈夫,不可以說是半句也不會流露。也正是這樣,丈夫?qū)λ鹁炊噙^愛護??墒橇蜗s今天卻剝了她的衣服,讓她第一次明白,你不過也是和她們一樣的一個普通女人而已。
她豈不就是一個平常女人。丈夫要她的時間也是多過自己想的。丈夫曾和一個女人用短信打得火熱。她調(diào)了號碼,去電訊局找了熟人,查出詳細(xì)的地址,順藤摸瓜搞清那女人的底細(xì)。
她沒有直接去找那女人,既是覺得失了自己的身份,也不想將來記憶里有更深的印痕。她打電話過去自報家門,對方很恐慌,說我和你丈夫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你別聽他瞎說。她心里一陣?yán)湫?。語調(diào)里卻顯得更加不慌不忙:“我不是找你吵架的。有還是沒有你自己清楚。我今天找你,是你們的短信太頻繁,它干擾了我對我丈夫的感覺,影響了我的生活品質(zhì)。如果你覺得你們有可能,我可以退出。如果只想找刺激,那可不行,他是你生命的一個過客,卻是我孩子的爹。你是聰明人,自己掂量吧!”
電話那邊的女人停了半天,說:“我明白了,他為什么一直不肯離開你。放心吧,從今以后我和他不會有任何瓜葛。”
“那我謝了。”她不等對方反應(yīng)過來把電話掛了。
當(dāng)天晚上,丈夫挨過來要抱她,說:“你是真厲害!”
她掙脫了。她聽得見自己心碎了跌落在地上的聲音。好在自始自終她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眼淚是不能隨意流淌的,它要在高興和幸福的時刻流下。
遙遙看著莫青晦暗鐵青的臉,說不上為什么,居然也閃過一絲快感。憑直覺遙遙明白他們的婚姻不像莫青表現(xiàn)的那樣平靜。別看平日你怎么端著,該你受的你不還得受著。妯娌間她倆年齡相仿,又是前后日子成的家,互相沒來由的便多一份攀比。
然而這樣的快感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天黑了,陳晨還沒有回家。昨晚講定了在附近一家粵菜館宴請大家,還訂好一鍋海鮮粥。
遙遙清楚他現(xiàn)在在哪里。
一下午,遙遙的弟弟電話響個不停。他說,你醒醒吧,姐。他做主找了人跟蹤陳晨和那個女人住的小區(qū),拍了照片,還把拍的照片從手機里傳了過來。
并不是遙遙不想醒,而是她不能醒。只要不醒,便還有一個家,雖然寂靜,卻還是女兒和她賴以生存的處所。夜里她破碎的頹喪的心還可以喃喃呼喚和等待。
她站起身,和大家打了個招呼,進里屋去打電話。這次電話通了。是陳晨含糊的聲音,中間卻穿插著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大意是不讓陳晨走,否則要他好看。
遙遙覺得一股寒氣冒進自己的身體,身子便一直抖個不停,她閉上眼深吸了兩口氣,然后屏氣平息,終于開口,一字一句如擲千金:“我跟你打賭,你要是二十分鐘不趕過來,我當(dāng)著你家人的面,從曬臺上跳下去?!?br/> 不等對方回答,她掛了電話。
她起身打開掛衣櫥。遙遙一貫是講究衣著的。衣櫥里暗紅的花,粉綠的嫩葉,淡青瓷似的水印,都和著她的肌膚和樣貌生長似的。
遙遙看著滿櫥的衣服,仿佛回到過去的好時光里。她掃視著這些貼心貼肺的衣物,恢復(fù)以往的自信。單色藕粉色的連身裙不配此時的心境,黑的又太沉了,想了想就是那件暗紅的小碎花了。
其實遙遙也是可以生活得很熱鬧的女人。她的母親是上海人,從小耳喧目染,便也隨了母親有著上海女人的一些性情,上海女人最大的好處,便是她們更傾向于一些實際的生活樂趣和做小女人的道道。喜歡了就喜歡了,因了沒有精神的羈絆,反而更活色生香。遙遙的熱鬧是做女人的熱鬧,逛商場,做美容,這原是舊時大上海作人小妾的日常功課,到了深圳因為大把無用處的時間,便也成了遙遙整日介操持的內(nèi)容。更何況——如果有選擇還是作小的妙,不必熬苦日子,卻能共享富貴。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這棟樓里哪位太太的警句名言,然而仔細(xì)想想也不是沒有道理。
可這樣的熱鬧在丈夫眼里是空洞是對生命的浪費。丈夫的熱鬧遙遙也是看不到的。他在遙遙這里已經(jīng)沒有熱鬧了,或許這熱鬧早已不在,只是遙遙的遲鈍,到了深圳才突顯出來。
她本性并不容易感時傷懷,可當(dāng)日子差前錯后顛倒無序,再遲緩的女人也不能無動于衷。
初次見到那女人已經(jīng)有半年了。身材與面貌都算不上上乘,然而只要一開口,總是舉座皆驚。
相比那些用肉體取悅男人的女人,遙遙更害怕和厭惡用思想魅惑男人的女人。一半因了她們是遠(yuǎn)離自己的陌生群體,一半是她們?nèi)鄙倌切┥κ着伺说奶拐\——一群想做婊子卻要立牌坊的妓女。
丈夫的眼光一刻也沒離開過她。她是丈夫的一個朋友帶過來的。她像是來檢閱什么似的,毫無禮儀。遙遙看她根本也就不在乎禮儀——一屋子只有她和遙遙兩個女性,況且遙遙還是女主人,可是她卻仿佛到了最后一刻才用眼睛的余光發(fā)現(xiàn)了遙遙。
可惡!一種惡毒的可惡!
她有一張孩子一般的臉,卻身懷一個惡婦的心腸,可惜男人們看不見。這世界上的男人只有兩種:需要女人和不需要女人。這一屋子的男人都需要著女人,他們雙眸閃亮,面額放光,言語機巧智慧,如孔雀開屏,只為一個異性觀眾,那個觀眾不是遙遙。
錯了。也許開始就錯了。
遙遙看著丈夫,看著這一屋子為那女人調(diào)遣的男人們,渾身發(fā)冷。遙遙需要的男人也不在這里,他們應(yīng)該有寬厚的手掌和臂膀,他們會悉心地照拂好家里的每一位女性,他們也有事業(yè)和圈子,但是圈子都不大,大都在女人可以看得見的范圍。偶爾,他們也會溜到婚姻之外,去觀觀風(fēng)景,但是只要老婆大人一聲召喚,就會懷一絲惶恐和不安回到家里。這樣大把的男人都曾期待過她,是她錯過了他們,把自己耽擱在這里。
回不去了。遙遙看著那個叫男人的丈夫,丈夫看著那個有著孩子一般臉龐惡毒心腸的婦人。她的心里哀哀地想起淑貞的呼喚。
她凝神端坐,盡量關(guān)照好每一位客人的茶水。這樣拂了自己心愿的舉動卻讓她更加厭惡了屋子的每一個人。待在這里的男人和女人,手不能縛雞,不知道韭黃的價格,衣服除了干洗,就一件一件堆在房間的角落。他們衣著光鮮,卻不懂得家人操持一日三餐的可貴。他們整日夸夸其談,把理想和狂妄當(dāng)飯吃。那些瑣碎的細(xì)小的生活的細(xì)微之處,他們是品味不出來的。他們有的是知識和文化,然而總有一天,離開了這些他們會寸步難行。
他們慣于在精神層面上鄙視了欣欣大眾??墒?,沈遙遙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繞過他們離開大廳,至少,我在形式上先遺棄了你們。
然而丈夫并不在乎形式。
他說婚姻只是一種形式,你要也罷,不要也可。他已經(jīng)沒有心,連腦子也快沒了——都被人給洗光了。
可是今天不是寂寞的午夜,月亮的圓光還候在遠(yuǎn)遠(yuǎn)的后頭。元宵佳節(jié),她的家是熱鬧的。她新做的頭發(fā),她新置的衣裳,她置在玄關(guān)地上朝著門廳高腳花瓶里、簇放著的玫瑰。他的丈夫,她的績優(yōu)股——她的母親的原話:天下本來就是要男人闖,這年頭要是捂著男人在家里頭,保不準(zhǔn)就廢了一只績優(yōu)股?,F(xiàn)在她的績優(yōu)股只是暫時地耽擱在別處,他就要回來了,馬上——門外的鈴聲已經(jīng)響起。
女客們散了。大哥也從電視機前欠起身子。婆母幾乎是從房間一路小跑出來:“你這一天是去了哪里?”待看到遙遙出來,便又摩挲著兒子的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毖凵駞s一直耽在遙遙那兒,哀哀地懇求著。遙遙調(diào)開目光。樓下玩耍的孩子們也回來了,叫嚷著洗臉換衣服。小孩子的快樂永遠(yuǎn)比大人真實。
到了酒店,小姐已經(jīng)按吩咐備好了冷盤。婆母上座,再是大哥大嫂,接下來按順序排下做好。然而婆母堅持要陳晨和遙遙坐她的兩邊。于是遙遙夫婦和大哥嫂子換了位子。
剛坐定,唐小掏出了給小孩子們準(zhǔn)備的禮物,她晚飯后就要趕回廣州了。
給男孩子的是一套藍(lán)色水手服。女孩子的是一盞粉色小臺燈,臺燈造型極特別,是一個著連身裙的公主,裙擺微微張開便是燈罩了,女孩子們一陣尖叫。
她站起來,快速取出照相機:“看著姑姑,來?!边青辏青?,便把一群快活的小孩們囊進鏡頭。
她又把鏡頭對準(zhǔn)了遙遙和陳晨:“二哥,你站到嫂子后面去,快點啦!”等到陳晨站好了,她又督促遙遙,“嫂子你靠過去點?!?br/> 在她的調(diào)配下,遙遙和陳晨終于走進了鏡框。遙遙臉帶微笑,身子微側(cè),仿佛只要稍稍后仰就能臥在陳晨寬大的臂彎中,兩個人在外形上的契合有一種舞臺的榮光。然而即是舞臺的榮光,便注定備不住現(xiàn)實的打磨。這邊的閃光燈一熄,那邊的人迅捷地就分開了。唐小又給舅母照了一張,剛照好,上熱菜了。
第一道菜是三黃雞,這店里的主打菜,遙遙要了雙份。三黃雞在煮沸的高湯里滾一下就可蘸料吃,肉質(zhì)嫩而鮮美,遙遙拿過婆婆的盤子替她夾了一塊翅膀。大哥卻搶了另一只給老婆。
郭藍(lán)笑罵:“家里窮死你了,沒在外面吃過飯呵!”心里卻受用,剛剛婆婆提出換位子的小小不快也沒了
莫青慢條斯理夾了一塊雞爪啃,一邊關(guān)照坐在對面的兒子吃慢點,別噎著了。
只有廖蟬最忙,到現(xiàn)在還騰不出手來吃東西。她下午手機忘了開機,現(xiàn)在打開了全是信息。
她不停地回,臉上暈暈地起一種嬌羞的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也虧了她有臉這么不避人,或許這又是有她的道理。
接著是敬酒,鬧哄哄地,你來我往,是遙遙最不擅長的。陳晨卻來勁了。廖蟬也不發(fā)信息,連莫青似乎也可當(dāng)個中高手。
“喝!”陳晨本沒有酒量,一下子灌下去兩瓶啤酒,已經(jīng)顧及不了東西南北。
“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到頭來都是一場空,過程,過程,什么都是一個過程……嘿嘿!”他說著又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廖蟬像找到了知音。她舉起手中的杯子,伸過來和陳晨碰了一下:“就為你剛才那句話,我干了?!?br/> 婆婆坐不住了,她一個勁地催促大家多吃菜,不要再開酒。
趁亂,唐小來到遙遙身邊:“嫂子我要趕車先走了,你等會再和大家說,不打攪他們興頭。”說著把一條手鏈塞到遙遙手中:“祝嫂子生日快樂!”
遙遙送她到電梯口。等電梯的時候,唐小又重重地握了握遙遙的手,“什么時候我們要好好聊聊。”
然而電梯很快來了,唐小一閃就走了。遙遙低頭看著手中的手鏈,很木然地笑著,接著便是一滴接著一滴的淚。今天,她是第二次哭了。
她走到過道的窗前,不想再進包廂。
不遠(yuǎn)處,是深南大道的金水橋。從酒店這里望過去,橋身披瀉著燈光,纏在栽植在橋中間植物的藤蔓里,像流淌著銀色的河流。
深圳很多方面為遙遙所不喜,惟有它多過內(nèi)地許許多多璀璨的在夜里綻放的燈,是遙遙時時心生感動的。初到深圳,每到華燈初放的時刻,她都會站在頂層的曬臺上觀看,暮色四合,夜將啟未啟,那些街燈,唰地全亮了,接著,那些高矮錯落的房子的燈火也次第開放了,地上小小的攀爬著的車子,也許還有遠(yuǎn)處沉寂的海,一瞬間,都亮了,像是被燈光喚醒了,活過來了。無論是多么寂寥的人與心,只要親歷了這樣的時刻,身體的每個部位將會被開啟,會變得更加柔軟,更加溫和。
可是今天,這窗外流瀉著的燈光,這包廂里酒到酣處喧囂著的人和聲音,都進不了遙遙的眼入不了她的心。或許她早就無心了。心在一日日無望的煎熬中,已經(jīng)枯萎,凋零。她現(xiàn)在圖有一具連自己都輕慢的軀殼,這軀殼是無知無覺的,無法感知那些柔軟、溫和以及其他生的樂趣了……
從酒店里出來,陳晨接了一個電話就要走,婆婆一把搶過兒子的手機,關(guān)了。
她說:“你今天哪里都不許去,陪我看大舅?!?br/> 陳晨的大舅是羅湖區(qū)政府一部門頭頭,這個家看來也只有他還可以壓壓陳晨。這主意是一瞬間闖到婆婆腦子里的,卻一下子就讓她就鐵定了心。
她虎著臉呵斥著手足無措的陳晨:“你今天是不去也得去,我這一輩子沒叫你們管過我一天,今晚上還偏就要你陪陪我這把老骨頭?!?br/>
婆婆大概從沒這樣不管不顧過,她的一雙手臂因為激動一直不停地打著顫,臉上顯出倔強和凌然不可侵犯的威嚴(yán),仿佛在此之前一輩子的厚道、本分和溫和都像演戲似的,只有這一刻才是真實的她。
本來說好要去逛東門的一家子就此僵在酒店門口路邊上。路上不時有人好奇地回頭朝他們張望。
陳晨似乎很窘迫。然而以他已有的人生經(jīng)驗,卻無法讓自己從這種窘?jīng)r中掙脫出來。大哥站在婆婆和陳晨之間,拉拉這個,拽拽那個,不知如何是好??上Ю先辉?,他應(yīng)付突變和調(diào)停的功夫都是一流。
遙遙一直站在邊上。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個旁觀者。仿佛這一切,這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和自己已毫無關(guān)聯(lián)。她看著陳晨那張極度焦灼、不安的臉,那具因激動和不安而扭動不停地軀體……不不不,這個人是她不認(rèn)識的,這個滿腦袋都是漿糊丟人現(xiàn)眼連帶著遙遙陪他出丑的男人,是她不認(rèn)識的。她熟悉的與她同眠共枕了十幾年的他,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那個他已經(jīng)死了……
好在女兒不在,去杭州外婆家了,多好呵。遙遙低了低頭,又抬了起頭,天上居然布滿了星星,可是滿天的星空彌補不了她心里的空洞。
太離譜了,這樁樁件件,這現(xiàn)在站在這兒所有的人,瞧呢,多么無聊,多么空洞。
她慢慢離開了他們,她邊走邊想,錯了,這個世界到處都錯了,錯得可怕,錯得離譜。這錯誤是錯得太大了,大過了這世上人們所能掌握的能力,大過了她遙遙的,也大過了陳晨的。
沒有人能改變得了什么的。一切命已注定。
她上了電梯進了房門,居然沒碰上一個熟人。開鎖進門丟下包脫鞋的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是到家了。我就到家了?她茫茫地站定身子,腦子過電一樣閃過許多鏡頭,卻一個也抓不住。
房間暗暗地,她連燈也懶得開了。她摸索著走過客廳,腳上絆著一樣?xùn)|西,彎腰撿起來,發(fā)現(xiàn)是一瓶喝了大半的王朝干紅。黑暗中,她冷冷地笑了,酒誰不會喝呢,難不成非得在酒桌上當(dāng)著一大幫不相干的人,放一堆屁話再喝,有意思嗎?
她停下腳步,打開酒瓶蓋子,“咕咕咕”地對著瓶口一陣牛飲。
“爽!”她模仿著廖嬋的聲音,大聲地朝著自己喊了一句,然后把空酒瓶甩到露臺上去,“啪”地一聲,黑夜里,酒瓶落地聲音顯得干脆利索。
遙遙繼續(xù)往臥室門口走去,漸漸地,她感覺到酒勁上來了,起先是在臉上,后來發(fā)展到整個身子,她覺到了熱。熱熱地,但不像火烤得熱,也不像太陽曬的,有些燥,有些飄忽,有些失重,有一點什么想要從身體里竄出來,又有另外一些什么想從皮膚里鉆進去,鉆進去…
她挪到床沿上,朝著空中連續(xù)哈了好幾口氣,酒,都是酒味。然后開始一件接一件地脫衣服。
“這些東西,”她一邊脫一邊哼哼著,“這些假模假樣的東西,累贅,不要,以后一樣都不要?!?br/> 她把最后一樣衣物丟到地上去的時候,窗外剛好吹來一陣海風(fēng),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咸的”,末了又怪聲怪氣補上一句,“好。”這又是學(xué)著莫青的語氣了。
她終于躺到床上去了,覺得整個人那么疲倦,疲倦極了,睡意一陣接著一陣朝她襲來,是這一段時間以來所沒有的。她慢慢地合上了眼,她把她的手?jǐn)R在胸前的素花薄毯上,床前的地上白白的,是窗外進來的月光,白白的月光攀上了床上,她豐腴的五指像敷上一層凝脂,可是這閃著凝脂的五指今夜是找不到主人來握了……
然而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豐腴的五指可做的事情這么多,就是用來打牌也是頂好的。明天,就明天吧,唐小走了,遙遙頂上,可不剛好又湊上了一桌。
責(zé)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