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代會(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辛棄疾《清平樂·村居》)
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是一首家喻戶曉的農(nóng)村題材詞作。這首詞描畫了農(nóng)村清新秀麗、樸素恬靜的環(huán)境,刻畫了翁媼及三個兒子鮮活的形象,抒發(fā)了詞人對安寧平靜鄉(xiāng)村生活的喜愛之情。全詞采用白描寫法,人物形象鮮明,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倍受后人贊賞。但是,在眾多的研究,包括鄧廣銘先生的《稼軒詞編年箋注》中,都沒有提到這首詞所采用的家庭敘事模式。
翻檢中國歷代詩詞,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家庭敘事模式早已有之,可謂源遠(yuǎn)流長,最早可追溯至漢代?!稑犯娂肪砣逵小堕L安有狹斜行》“古辭”一首:
長安有狹斜,狹斜不容車。適逢兩少年,挾轂問君家。君家新市旁,易知復(fù)難忘。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無官職,衣冠仕洛陽。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大婦織綺纻,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琴上高堂。丈夫且徐徐,調(diào)弦詎未央。
這首古辭敘述了一個富足之家美滿和樂的生活。作品以“三子”和“三婦”為敘事對象,寫“三子”從官職切入,夸耀三個兒子的官高祿厚,然后敘述三個媳婦在家中的活動,大婦和中婦在織作,而小婦挾琴登堂,陪長輩打發(fā)時間。這是一個兒子前程似錦、兒媳勤勞賢惠、長幼和睦的美滿家庭,是我國傳統(tǒng)的理想家庭模式。這首古辭寫“三子”與“三婦”的模式相同,由此奠定了古典詩詞以寫“三子”或“三婦”為敘事對象的家庭敘事模式,這種模式一直延續(xù)了一千多年。
同書卷三四有《相逢行》“古辭”一首,詞句與《長安有狹斜行》略有出入,其解題曰:“一曰《相逢狹路間行》,亦曰《長安有狹斜行》?!笨梢姟堕L安有狹斜行》、《相逢行》、《相逢狹路間行》在漢代是以三種曲名流傳,一曲多名可能是由于不同的人創(chuàng)作或仿作,也可能是不同的演唱者或不同演唱地域而造成的。由此可以推測,其在漢代流傳較廣、影響較大,否則就不會一曲多名。
《長安有狹斜行》的影響更重要的表現(xiàn)在后世對它的模仿,特別是南朝,陸機、謝惠連、沈約、荀昶、梁武帝、梁簡文帝、庾肩吾、王冏、徐防等人都有以《長安有狹斜行》、《相逢行》、《相逢狹路間行》三曲為題的仿作傳世。試舉梁武帝、庾肩吾兩例:
洛陽有曲陌,曲曲不通驛。忽遇二少童,扶轡問君宅。我宅邯鄲右,易憶復(fù)可知。大息組缊,中息佩陸離。小息尚青綺,總角游南皮。三息俱入門,家臣拜門垂。三息俱升堂,旨酒盈千卮。三息俱入戶,戶內(nèi)有光儀。大婦理金翠,中婦事玉觿①觿(xī),古代用骨頭、玉石等制的解繩結(jié)的錐子。。小婦獨閑暇,調(diào)笙游曲池。丈人少徘徊,鳳吹方參差。(梁武帝《長安有狹斜行》)
長安曲陌阪,曲曲不容幰②幰(xiǎn),車的帷幔。。路逢雙綺襦,問君居近遠(yuǎn)。我居臨御溝,可識不可求。長子登麟閣,次子侍龍樓。少子無高位,聊從金馬游。三子俱來下,左右若川流。三子俱來入,高軒映彩旒(liú)。三子俱來宴,玉柱擊清甌。大婦襞云裘,中婦卷羅幬。少婦多妖艷,花鈿系石榴。夫君且安坐,歡娛方未周。(庾肩吾《長安有狹斜行》)
這些仿作沿襲原作的敘事結(jié)構(gòu),雖然文字略有不同,但從形式到內(nèi)容幾乎都沒有變化。
在繼承前代傳統(tǒng)舊題的同時,文人也對其進行改造,出現(xiàn)了《三婦艷》。據(jù)《樂府詩集》卷三五,最早以《三婦艷》為題寫作的是劉鑠。劉鑠,字休玄,宋文帝的第四個兒子。其《三婦艷》詩云:
大婦裁霧縠,中婦牒冰練。小婦端清景,含歌登玉殿。丈人且徘徊,臨風(fēng)傷流霰。
顯而易見,作品《三婦艷》是截取《長安有狹斜行》詩作中的后六句而來,雖然內(nèi)容變得簡短,只保留對“三婦”的敘述,但敘述模式?jīng)]變,即敘事對象、敘述重點、感情取向等都沒有變化。題中的“艷”是指音樂的類別,即楚聲音樂。《樂府詩集》卷八三引梁元帝《纂要》:“齊歌曰謳,吳歌曰歈,楚歌曰艷?!?/p>
六朝時期,《三婦艷》仿作很多,如王筠、吳均、劉孝標(biāo)、陳后主等。陳后主仿作最多,有十一首。較劉鑠的《三婦艷》詩,后來的《三婦艷》敘述對象有所變化,即“三婦”由子女角色轉(zhuǎn)變?yōu)槿捩?,如梁昭明太子的《三婦艷》:“大婦舞輕巾,中婦拂華茵。小婦獨無事,紅黛潤芳津。良人且高臥,方欲薦梁塵?!彪m然如此,敘事的結(jié)構(gòu)依然沒變。
后世文人或仿《長安有狹斜行》,或仿《三婦艷》,歷朝歷代一直延續(xù),如唐代董思恭《三婦艷》:“大婦裁紈素,中婦弄明珰。小婦多恣態(tài),登樓紅粉妝。丈人且安坐,初日漸流光?!蓖踅B宗《三婦艷》:“大婦能調(diào)瑟,中婦詠新詩。小婦獨無事,花庭曳履綦。上客且安坐,春日正遲遲?!彼未軇住端呻[集》卷三有《長安有狹斜行》兩首、《三婦艷》兩首,薛季宣《浪語集》卷十二有《相逢狹斜間》;元代戴良《九靈山房集》卷十五有《三婦艷辭》,楊維楨《鐵崖古樂府補》卷四有《三婦詞》;明代高啟有《長安有狹斜行》,李攀龍、胡應(yīng)麟各有《相逢行》,李濂有《三婦艷》,李培有《擬三婦艷》四章,等等;清代蔡衍《操齋集》、尤侗《西堂詩集》、周拱辰《圣雨集》等都存有《三婦艷》詩,毛奇齡有《金縷曲》(正小春花暖),將“三婦”內(nèi)容融入詞中,手法稍有變化,較為獨特。
由此可見,從《長安有狹斜行》到《三婦艷》,雖然體制略有變化,敘事對象有所改變,但敘事模式基本沿襲,歷久不變??v觀這種家庭敘事模式,可以看出它有五個特點:
第一,敘事對象設(shè)置人數(shù)為三?!肚迤綐贰ご寰印分屑词侨齻€兒子:大兒、中兒、小兒?!堕L安有狹斜行》、《三婦艷》或三兒,或三婦(雖然不少《長安有狹斜行》是敘述“三兒”和“三婦”,因其敘事模式一樣,所以將其視為同一)。之所以設(shè)置為三個人物,原因應(yīng)該是:“三”在古人觀念中不是確數(shù),以三可代表多數(shù),那么在古典詩詞中可以“三子”代表所有的子女。
第二,對所設(shè)置的三個人物的敘述結(jié)構(gòu)安排為“一一二”,即各以一句敘述前兩者,以兩句敘述排行最小者,這種句式形式表明,敘事的重點是排行最小者。如,樂府古辭“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無官職,衣冠仕洛陽”;《清平樂·村居》也以“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各一句分別敘述大兒、中兒,敘述小兒則“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兩句,這種敘述的不均衡安排,比較明顯地表明敘述重點在后者。
第三,敘事的手法是排行最小者與前兩者相對照?!肚迤綐贰ご寰印分?,大兒、中兒或鋤豆或織雞籠,都在辛勤勞動,小兒卻在溪頭玩耍剝蓮蓬,形成對照;樂府古辭《長安有狹斜行》中,“小子無官職,衣冠仕洛陽”與大兒、中兒的高官厚祿形成對照,“小婦無所為,挾琴上高堂”與大婦、中婦的勞作形成對照。
第四,敘事的感情傾向在最小者。如前所述,在敘述安排上以句式的多少顯示出傾向性,同時在詞語的使用上也表現(xiàn)出感情的傾向性。如辛詞中,雖然小兒子并不勞動,但“最喜”一詞明確表明了對小兒的喜愛之情,同時“臥剝蓮蓬”寫出其頑皮活潑,喜愛之情溢于字里行間。樂府古辭中雖沒有明確表達(dá)喜愛的詞語,卻以雖“無官職”但依舊“仕洛陽”的敘事,表現(xiàn)出驕傲之情,與“大子”、“中子”比較,感情傾向顯然在“小子”,后世仿作亦一脈相承。
第五,對最小者的敘事方式采用欲揚先抑的手法。如前文所舉,排行最小者或無官職,或無事可做,但他們卻是最自在、最招人喜愛的對象。辛詞以“無賴”寫小兒,更易突出親昵與喜愛之情,正如杜甫以“無賴”寫春花:“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眳⒘茸右浴盁o賴”寫蜜蜂:“粉腰蜂子尤無賴,撓遍花須未肯休?!边@是以反言的表達(dá)方式抒寫極愛之情。
經(jīng)過上述梳理,我們可以看出辛棄疾《清平樂·村居》對我國傳統(tǒng)家庭敘事模式的學(xué)習(xí)與借鑒。需要強調(diào)的是,辛棄疾雖采用了傳統(tǒng)家庭敘事模式,但他摒棄了庸俗浮艷的內(nèi)容,改以寫清新質(zhì)樸的田園家庭生活,鮮活的人物形象既突出了傳統(tǒng)家庭文化中人倫和諧的感情力度,又提高了審美品質(zhì),使得這種家庭敘事模式煥發(fā)出熠熠光彩,讓后人再次領(lǐng)略辛棄疾卓越的學(xué)識與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