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憭憭
【摘要】文學作品的視角選擇與安排,展現(xiàn)出作者對受眾審美尺度的體味與把握,對作品藝術感染力的形成,至為重要。賈平凹在新作《古爐》中兒童視角運用上頗具匠心:第一恰當配置角色,拓展內(nèi)涵,擴大張力。第二筆走真幻,故事詩化。
【關鍵詞】兒童;真幻;可接受
一、問題的提起。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逼蹩煞蚨唐≌f不下百篇,但真正讓人一讀不忘的卻是幾個不一定顯眼的故事,其中《萬卡》,《廚娘出嫁》用童真的視野,反襯出污濁的人世,頗具震撼力,是典型的范例。八、九歲大的受夠奴役的萬卡在給爺爺?shù)男胖锌卦V身受的一切,請爺爺把他從城里領回去,結(jié)尾卻在信封上寫著“鄉(xiāng)下老爺爺收”;五歲的小阿廖沙同情被女主人強迫安排婚姻的廚娘,小說的結(jié)尾是他從儲藏室拿出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送給十八歲的廚娘姐姐,即使八九十年后的中國讀者,讀來亦莫不讓人深受震撼。可以說,敘述人選擇兒童作為視角,相對具有變繁雜為簡潔,變沉重為輕松,變混濁為清澈的特點。短篇小說是這樣,同為語言類連續(xù)童話《皮皮魯與魯西西》是這樣,其它藝術門類如繪畫中的漫畫杰作《蠟筆小新》、《絕對小孩》也是這樣;如果才力雄健,經(jīng)營得當,長篇小說也不是不可以這樣。俄國的高爾基、中國的賈平凹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都有比較成功的選擇兒童視角以反襯人世混濁的藝術實踐。
二、作家的反思。
賈平凹是我國當代極富才情的作家,他自謂要讓憂患而敏感的心生出翅膀。他的創(chuàng)作橫跨城鄉(xiāng),論者說他的書桌擺在整個美麗富饒的商洛地區(qū),常常自覺不自覺地用城市人的眼光表現(xiàn)對農(nóng)村衰敗的憂慮,又常常自覺不自覺用農(nóng)村人的眼光表現(xiàn)對城市荒唐的不滿。前者的代表作有《高老莊》、《秦腔》,后者的代表作有《廢都》、《高興》。在這些作品中,作者對視角的安排是辛苦的、是長久經(jīng)營后的選擇。如《高老莊》,既有城里年輕女子西夏隨夫回鄉(xiāng)探親的視角,也有鄉(xiāng)下老人所謂瘋子“迷糊”的視角;又如《秦腔》既有所謂瘋子“引生”的視角,又有原農(nóng)村人現(xiàn)為作家的夏鳳的視角。通過這些不同成人角色在故事演進中于文化上形成的垮塌、撕裂、沖撞與演進,深刻表現(xiàn)出作家對時下中國城鄉(xiāng)的關懷和憂患。但是,這些作品盡管作者自覺嘗試了諸如運用幻覺,錯覺、暗示、象征等手法,但全都是“蒼茫而來,無序而去”,無一例外具有十分痛苦、嚴酷、沉重的特點。對此,作家自己是感受到了,也是很不滿足的,很不放心并充滿反思的。他說“我的故鄉(xiāng)是棣花街,我的故事是清風街,這種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農(nóng)村人或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能進入,城里人能進入嗎?陜西人能進入,外省人能進入嗎?如果慢慢地讀,能理解我的迷惘和辛酸,可很多人習慣了翻著讀,是否說“沒意思”就撂到塵埃里去了呢?更可怕的,是那些先入為主的人,他要是一聽說的又寫了一本書,還不去讀就要罵母豬生不下獅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見《秦腔》后記)人性復雜,作家孤獨??梢姡櫦暗揭彩菍ψx者受眾審美心理的遷就與尊重,如何化沉重為輕松,化嚴酷為平易,作家必須追尋新的易于為讀者接受的藝術視角安排。這一點在他的新作《古爐》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
三、作家的實踐與突破。
“文革”是百年中國進步史上至為血腥野蠻的一段,正因為其過于血腥、野蠻、倒退,作家怎么加以表現(xiàn)才能為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比較忙碌、浮躁、脆弱甚至有些卑微的受眾所接受,確要大費周章。賈平凹在此表現(xiàn)出耀眼的才華。文革發(fā)生在中國,《古爐》的故事發(fā)生在陜西一個名“古爐”的村子。這里貧窮閉塞卻山水清明,村人們保有著傳統(tǒng)的燒瓷技術和濃郁的民風古韻,仿佛幾百年來從未被擾亂過。但動蕩卻從1965年冬開始了,古爐村里的幾乎所有人,集體投入到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之中。直到1967年春,這個山水清明的寧靜村落,演變成了一充滿猜忌、對抗、大打出手的人文精神的廢墟。(見《古爐》后記)對此作者主要是通過一個大名叫平安、小名叫狗尿苔(一種苔蘚類植物)12歲男孩的眼睛加以表述的。從審美層面的分析,作家在這樣安排視角的同時還至少在兩個方面進行了突破。
第一拓展內(nèi)涵,擴大張力。文革可以有一千種藝術表現(xiàn),《古爐》則是以小見大,以清見濁的形式加以表現(xiàn)。通過這個叫平安又叫狗尿苔12歲男孩的視角,表述了“文革”是怎樣在一個鄉(xiāng)間的小村子里發(fā)生與發(fā)展的。為了補充擴展兒童視角可能流于逼窄的不足,小說還創(chuàng)造一個叫善人的還俗和尚,他來自歷史的深處,他出世的眼光、語言、行為,超凡脫俗地為陷于不孝、不友、不悌、不恭、不賢而患病的村民說病治病。這個人物的創(chuàng)造提升了小說的表現(xiàn)力,彌補了結(jié)構上的不足:這里落后,簡陋,委瑣,荒誕,殘忍。在公社的體制下,人人病病懨懨,使強用恨,驚驚恐恐,爭吵不休。從北京傳來的“文革”之火把他們點燃,終于他們自己又把自己燒成了灰燼。小說中一派竟把另一派骨干人物叫磨子的綁上炸藥包,活活炸死,最后當局出動軍隊才結(jié)束兩派武裝對峙。文革的來與去,起與伏,就在這個小小村里淋漓盡致,讀來觸目驚心,恍如隔世。
第二筆走真幻,故事詩化。兒童作為視角,本就可能會具有簡潔、輕松、清澈的特點,難得的是作家運用童話的手法擴展了兒童主角的視野,筆走真幻兩界,深化了故事的詩意化。小說中這個叫平安又叫狗尿苔的男孩,他前無來處,后無落腳,如星外之客,當他被抱養(yǎng)在古爐村,因人境逼仄,所以導致想像無涯,與動物植物交流,構成了童話一般的世界。他依靠頭上戴著壞份子帽子的奶奶為生,他小小年紀竟然擔心奶奶頭上的帽子有朝一日會戴在他頭上,故養(yǎng)成三九天變不戴帽子的習慣。他家的小豬到了一戶鄰家喂養(yǎng),他去安慰小豬說:“來了你就要乖哩,人家是貧農(nóng),光景也好,知道嗎,長在他們家有福!”他家的燕子要往南方去了,他說“你們明年還來吧?也許你們再來時,我家的成分就好了。”文革開始破四舊,叫禿子金的農(nóng)民到處抄家,狗尿苔對小豬說:“啥時候了你敢跑出來?”豬說:“大白天沒狼么呀!”狗尿苔對豬說:“咋沒狼,禿子金就是狼變的!”文革進入高潮,你死我活的兩派都逼著他作證,好打垮對方:一派說你看見了有某人抱著肥豬喊萬壽無疆,一派也逼著他說,你看見了有某人一邊撒尿搖著……一邊喊毛主席萬歲。這還得了,把個幼小的成分又不好的孩子嚇得不得了。他雖然只有12歲,也感到了沉重;但更沉重的不是孩子,而是深知世情險惡的大人,狗尿苔覺都是怪他連累了奶奶,他看見:奶奶站在燈影里,一下子很瘦也很老了,剛才梳好的頭發(fā)又亂了,像是一堆茅草。經(jīng)過權衡,奶奶告訴狗尿苔你去把壞消息透給另一派,或許兩派覺得只能打個平手就誰也不整誰了,也就用不著你作證了。狗尿苔就去了,他走在灶膛般的漆黑夜里,他就說:來個螢火蟲吧!果然就來了螢火蟲,螢火蟲不遠不近地在前面飛,終于到了某某家,狗尿苔告知了這份壞消息,就被人趕出來。螢火蟲還在某某家院門上扇上趴著,狗尿苔一出來,螢火蟲又前邊飛著,一直領著狗尿苔到了家門口。奶奶在院子里的捶布石上坐著等狗尿苔,聽見了狗尿苔的腳步聲,卻又聽到狗尿苔在說話:你回去吧,噢,回去。奶奶開了門,問:某某送你了?狗尿苔說:沒,是只螢火蟲,它家住在塄畔里??矗痊F(xiàn)實情境中小主角與幻想童話世界中“小王子”間交融、交換得多么自然、豐富而深刻。作者才氣磅礴,筆走真幻兩界,就這樣五彩繽紛,丁丁咚咚般地寫來,這份文革的荒唐、殘酷、沉重,通過如此變形,變得不是那么血腥,不是那么直接,讓易于遺忘不大愿直面殘酷人生的受眾能夠接受,能夠思索。從而,讓這部書變得讓時下受眾一顆顆比較脆弱的心靈可以閱讀、可以欣賞的作品。
四、結(jié)論:
淵源的探討。人世混濁,兒童純真;人性復雜,作家孤獨!寫什么,不復雜,怎么寫,難上難!賈平凹的《古爐》如此,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亦是如此?!豆艩t》中的平安(狗尿苔)大有作家自己的影子,《在人間》中的阿廖沙則就是作家自己。四歲的高爾基不幸死了父親,給父親送葬回來的他不知道失去父親的痛苦,反倒是念念不忘有兩只落入墓坑的青蛙能否活著出來;成名后的高爾基幾十年來依然記得外祖送他走向人間說的話:“孩子,你不是我的勛章;不能長久掛在我胸前,你自己去走吧!“這時,高爾基還不到11歲。兒童視角的安排,既有著名作品之間的傳承影響,又有其它藝術門類的滲透與影響。賈平凹說:“我的創(chuàng)作得益最大的是美術理論,在二十年前,西方那些現(xiàn)代主義各流派的美術理論讓我大開眼界。西方現(xiàn)代派美術的思維和觀念,中國傳統(tǒng)美術的哲學和技術,如果結(jié)合了,如面能揉得到,那是讓人興奮而樂此不疲的。比如,看似寫實,其實寫意,看似沒秩序,沒工整,胡攤亂堆,整體上卻清明透澈。比如,怎樣“破筆散鋒”。比如,怎樣使世情環(huán)境苦澀悲涼,怎樣使人物郁勃黝黯,孤寂無奈?!斑@些,其實已經(jīng)清楚說明了賈平凹在新作《古爐》中所作藝術安排的理論淵源,他的探索是自覺的,他寫這本書整整用了4年時間,作家完成了又一次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