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平等最后一次機會

周 濂

一

北大29樓前有一座雕像，乍看是海獅頂球，實則為字母D和S的組合，取意“五四”運動的德(Democracy)、賽(Science)二先生。由于只有S上面有球，因此有人戲言：科學還頂個球，民主連個球都不頂。

其實無論是頂個球還是不頂球，中文里的意思都差不多，簡而言之——不頂用。

這個說法雖然不夠嚴肅，但若以嚴冷的目光審視近百年的中國啟蒙運動史，則不得不承認，最大地激發(fā)中國人的想象力，同時也是最深刻地改變了中國政治現(xiàn)實的啟蒙價值，不是民主，不是科學，不是自由，不是博愛，也不是人權(quán)或者理性，而是平等。

若想了解平等的魔力，不妨看看下面這個場景：

1848年法國六月起義當晚，巴黎街頭的槍聲不絕于耳，一墻之隔內(nèi)，某位貴族的家宴仍在按部就班地準備，只是人心早已亂了，年輕的男傭邊做晚飯邊說：“這個星期天，吃童子雞雞翅的該是我們了?！蹦贻p的女傭則滿懷憧憬地應和：“穿美麗的絲綢連衣裙的，也該是我們了?！?/p>

這段對話如此不加掩飾，讓一旁的貴族老爺不寒而栗。騷亂平息的次日，這兩位傭人——記錄者托克維爾稱之為“那個野心勃勃的男孩和那個虛榮心旺盛的女孩”——就被忙不迭地遣送回家了。

“野心勃勃”和“虛榮心旺盛”當然都不是好詞，然而真正的問題在于，是誰規(guī)定只有貴族有資格吃童子雞雞翅和穿絲綢連衣裙？又是誰規(guī)定了窮人的貧困是天意使然，而不是制度造成的道德上任意的后果？

作為《民主在美國》的作者，托克維爾支持民主但不熱愛民主。托克維爾之所以對民主半心半意，是因為他看出民主意味著社會的平等狀態(tài)，意味著“最大程度地發(fā)展人心中的嫉妒情感”。托克維爾對于社會主義更是戒慎恐懼，在他眼中，社會主義理論——不管它是主張摧毀財產(chǎn)的不平等制度，還是主張破除教育的不平等，或是要求消除男女的不平等——意在“以貪婪而嫉妒的精神向民眾滲透，在民眾中間撒播未來革命的種子”。

“貪婪”和“嫉妒”帶有太強的貴族偏見和個人情緒，若用“平等”取而代之，則托克維爾的確揭示出了一個歷史的真相——平等的夢想從來都是發(fā)動革命的原動力。

二

對于平等的夢想，中國人從不陌生。遠的不說，1924年4月4日，孫中山在廣東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發(fā)表演講，闡釋何謂“三民主義”：“民族主義是對外人爭平等的，不許外國人欺負中國人；民權(quán)主義是對本國人爭平等的，不許有軍閥官僚的特別階級，要全國男女的政治地位一律平等；民生主義是對貧富爭平等的，不許全國男女有大富人和大窮人的分別，要人人都能夠做事，人人都有飯吃。這就是三民主義的大意。”顯然，所謂“三民主義”，核心訴求歸根結(jié)底就是“平等”。

喬治·奧威爾說：“將普通人吸引到社會主義，使他們愿意為之獻身的‘社會主義的魔力’，就是平等的思想。”孫中山傾心平等，自然也就親近社會主義，這一思想傾向讓他在向西方求援時一再碰壁，并最終轉(zhuǎn)向蘇聯(lián)。從1924年1月國共第一次合作開始，此前百花齊放的“五四”文化逐漸被革命文化所取代。方此之時，兩黨的意識形態(tài)可謂難分軒輊，都強調(diào)反帝愛國、平民主義以及勞工神圣。史家高華說，國共兩黨都從列寧主義那里汲取了思想資源和組織資源，只是國民黨吸取了列寧主義的下端結(jié)構(gòu)性要素：黨治、黨國、黨軍，而放棄了列寧主義的高端概念——階級斗爭；相比之下，中國共產(chǎn)黨則把列寧主義的上下端都吸取了。

什么是階級斗爭？用列寧的話說，就是“一部分人反對另一部分人的斗爭，無權(quán)的、被壓迫的和勞動的群眾反對特權(quán)的壓迫者和寄生蟲的斗爭，雇工或無產(chǎn)者反對有產(chǎn)者或資產(chǎn)階級的斗爭”。

“九·一八事變”和“七七事變”之后，左翼文化扛起“抗日救亡”的大旗，從此占據(jù)了兩個道德的制高點：反帝愛國主義和平等主義。

三

1946年10月，陳伯達發(fā)表了《中國四大家族》。彼時正值國民黨大舉進攻解放區(qū)、聲稱要在三個月內(nèi)消滅共產(chǎn)黨之際，盡管國共兩軍實力對比懸殊，但是恰如邵燕祥所言，陳伯達這本小冊子已然在政治上給國民黨判了死刑。

三年倏忽而過，兵強馬壯的國民黨果然窮途末路。又過60年，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慶獻禮大片《建國大業(yè)》中，中華民國的總統(tǒng)蔣介石對蔣經(jīng)國說了一句經(jīng)典臺詞：“反腐敗亡黨，不反腐敗亡國?！?/p>

都說時間是最好的過濾器，每當目睹現(xiàn)實的不公不義，就會有人開始追憶“過去的好時光”，津津樂道于延安時期的朗朗乾坤、建國之初的人人平等。但是正如楊奎松所指出的，相比國統(tǒng)區(qū)的深度腐敗，解放區(qū)實行的集體供給制雖然沒有造成太大的貧富差距，但是“上下尊卑的等級差序制度”卻早已形成，而建國之初推行的職務等級工資制度則更進一步地拉大了收入差距。比如根據(jù)1950年出臺的《中央級行政人員工資標準》，從中央人民政府主席至勤雜人員，暫分為10等24級，最高一級的收入分配較最低一級擴大到了21倍以上。到1955年8月，新政府進一步提高高級干部的工資待遇，將工資等級增加到30個級別，最高一級560元，最低一級僅18元，最高工資加上北京地區(qū)物價津貼16%后達到649.6元，最低工資僅為20.88元，兩者工資差距擴大到了31.11倍。相比之下，同時代的資本主義各國中，除極少數(shù)國家外，英、法、德等國的公務員，包括行政長官在內(nèi)，最高最低工資差均在8~10倍左右；美國、日本差距較大，也只有20倍。

很多人認為，今天的社會不公和貧富差距拉大都是市場資本主義惹的禍，但是楊奎松的看法不同，在他看來：“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種種問題，說到底都是現(xiàn)行的有待改革和完善的制度造成的，而這些制度多半早在建國之初就已經(jīng)確立下來了。不設法對制度本身進行改造和完善，僅僅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地在分配或福利問題上著手，是不可能真正解決問題的?！?/p>

其實托尼·朱特在《沉疴遍地》中也表達過類似的想法，他說資本主義不是一個政治制度，而是一種經(jīng)濟生活方式，在實踐上可以和各種各樣的政體相結(jié)合，比如皮諾切特統(tǒng)治下的智利右派獨裁，比如某些國家的左派獨裁，比如瑞典的社會民主主義君主制，以及美國的柏拉圖式共和國，等等。很顯然，在各種結(jié)合過程中，資本主義本身所具有的優(yōu)點和缺點會得到不同程度的放大或者縮小。

有一個問題在朱特看來是極富爭議性的，那就是資本主義經(jīng)濟并不一定在自由條件下才是最繁榮的。如果這個判斷屬實，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在非自由條件下得到極大繁榮的資本主義到底是好的資本主義，還是壞的資本主義？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這樣的資本主義既與自由主義無關(guān)，也與憲政民主無關(guān)，更與福利國家無關(guān)。

同樣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所培育的貪婪、怯懦與冷漠的國民性格也與自由民主無關(guān)。朱特說：“任何去過或者在后共產(chǎn)主義的東歐住過的人都知道，從壓迫的平均主義到毫無限制的貪婪的轉(zhuǎn)換是不太優(yōu)雅的?！焙沃共惶珒?yōu)雅，而且還很迅捷和順理成章。

西方星座中指代公平的天秤座圖案

四

在這個學期的課上，我給學生列舉了八個政治價值，請他們投票選出最重要的現(xiàn)代政治價值，結(jié)果“平等”僅得一票，但是引人深思的是，當討論“平等”這個概念時，爭議也是最多最激烈的。

這個現(xiàn)象或許從一個側(cè)面折射出當代中國人在平等問題上充滿了分歧和矛盾，比如有人試圖回到想象中的舊的平等時代，某些保守主義者則力主恢復人的三六九等，自由至上主義者堅持基于自由市場競爭所導致的差序社會，平等主義的自由主義者則還在為社會正義和各種福利制度奔走呼告。凡此種種，無不表明平等價值雖然已經(jīng)失去了昔日的光環(huán)，但仍在深刻地攪擾著當代的中國人。

按照羅納德·德沃金的觀點，當代各種政治理論(保守主義除外)看似聚訟紛紜，實則共享一個根本的價值——平等。換言之，就是要把人“當作平等者”，政府必須平等地對待其公民——每個公民都有獲得平等關(guān)照和平等尊重的權(quán)利。但是如何實現(xiàn)這個抽象的理想，特別是在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政治經(jīng)濟語境下，如何平等地關(guān)照和尊重每個公民的權(quán)利，是擺在每個中國人面前的課題。

我們的人民當然熱愛生活，期盼有更好的教育、更穩(wěn)定的工作、更滿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會保障，但是如果僅僅停留在民生議題上，就只是停留在馬克思早已批判過的商品拜物教的層次；只有把民生議題上升到對“平等”概念的重新探討，才有可能避免用物與物的關(guān)系去掩蓋人與人的社會關(guān)系。

重提平等價值，絕不是在貶低自由、民主和法治等價值，更不是在主張重塑平等的神話。某種意義上，正因為看到了平等在過去一百年里的巨大破壞力，我們才必須嚴肅對待平等這個價值。對于一個以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國家，朱特的警告必須牢記：“極端不平等的社會也是不穩(wěn)定的社會。不平等會引起內(nèi)部分裂，而且，遲早會引起內(nèi)部斗爭，其結(jié)果往往是不民主的?！?/p>

有朋友不久前去歐洲采訪，遇見來自埃及的朋友，她問他們?yōu)槭裁磿l(fā)革命，答曰：因為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到了無物可失的時候才改變，這是政治的悲劇。在有物可失的時候主動去改變，這需要政治的智慧。

我相信，給平等最后一次機會，其實也是給未來的中國人最后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