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法語系 王迪
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將具有“現(xiàn)代性”的小說家比喻成魔法師,因為他們可以不動聲色地關注更為細致更為生動的東西,用納博科夫的話講:“細節(jié)優(yōu)越于概括?!雹偌{博科夫:《文學講稿》,申慧輝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年10月,第505 頁。的確,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在東方,②我們想到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描寫的白流蘇和范柳原之間隔著棉被的擁抱,我們想到普魯斯特因為偶爾吃了一口瑪?shù)氯R娜小點心而開始對自己一生的追憶,進而完成了煌煌巨著《追憶似水年華》……許多現(xiàn)代小說家及其作品不是因為其主題宏偉或催人向上而不朽,相反,他們更加重視將細節(jié)——比整體更為生動的部分,那種小東西——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使筆下的夢想世界成為我們現(xiàn)實世界的并行世界,完好無損且精彩紛呈。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1914—1996)恰是納博科夫意義上的“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魔術師”作家①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申慧輝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年10月,第510 頁。,她有一種為瑣物而疑慮的才能,而本文所關注的這個“瑣物”——水,或多或少地存在于杜拉斯諸多文學作品中——說大也大,說小則小,為杜拉斯的文學世界增添了細膩、美妙和夢幻的色彩。
杜拉斯在一切允許的場合,都會毫不猶豫地提起印度支那,那是她的“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是水鄉(xiāng),是湖的故鄉(xiāng),是從山上奔流而下的湍流的故鄉(xiāng),是沼澤的故鄉(xiāng)、平原上充滿泥土味的河流的故鄉(xiāng),下雨天我們在河里避雨”。②杜拉斯:《物質(zhì)生活》,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48 頁。走入杜拉斯的文學世界,讀者常??梢愿惺艿綋涿娑鴣淼暮oL,印度支那濕漉漉的森林,湄公河兩岸的撩人風光,還有“表面上平靜但暗藏洶涌的太平洋”,或是“特魯維爾(洞)城鋪滿黑礁石的岸邊”。在杜拉斯那里,無論是寬大洶涌的大海,還是縱橫交錯的河道,抑或是河道周圍節(jié)奏緩慢但充滿活力的生活場景,讀者都可以細細體會那蜿蜒的水流張揚出來的美麗與獨特,正是這片土地帶著它特有的濕潤孕育了杜拉斯的寫作。
水流淌在杜拉斯文學作品的字里行間,體現(xiàn)著細節(jié)之美。就像她所言:“太陽下山了,大海無處不在”③杜拉斯:《平靜的生活》,王文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06 頁。。水成為杜拉斯文學世界揮之不去的元素,悄無聲息地滋養(yǎng)著她的字字句句。杜拉斯對水的熱情始于1944年出版的《平靜的生活》,這是她的第二部小說。雖然這部小說從整體上看仍談不上是成功之作,但杜拉斯對于海、對于水的一往情深已經(jīng)初見端倪。故事的女主人公在經(jīng)歷了兩個至親相繼離世的痛苦之后,獨自一人來到大西洋岸邊的T 城度假。海水書中只是代言一種極深的倦意和格格不入的冷漠:親人在耳畔瀕臨死亡的掙扎,自己卻還是木著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埋頭吃飯,弟弟的情人愛上了自己的情人,也只能“想象著大海,想象它是如何浩淼,極其渴望看見和我的疲倦一樣恒久無盡的東西”④同上,第35 頁。,家人都生活在一種漠視他人的孤獨之中,孤獨加重了他們的冷漠,冷漠使他們更加孤獨……杜拉斯交替地寫著海和女主人公的內(nèi)心生活,望著大海的上方,有白色的浪花,像鮮花一樣盛開,人的思想也會被打濕,正如作者在書中所言,“海面上白浪翻滾,太陽偶爾把臉遮住。所有的影子一下子全消失了。一切變得慘白,好像受到了驚嚇?!雹俣爬?《平靜的生活》,王文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09 頁。是的,大海有一種無欲的黑暗,它洶涌澎湃,充盈自我,具有明顯的英雄色彩。
進入50年代以后,杜拉斯的文筆日漸成熟,她對水的鐘情一如既往,《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正是發(fā)生在潮來潮往的大洋岸邊,“天真的”母親將自己十年的血汗錢投到了一塊不可耕作的土地上,“每次漲潮的高度都足夠毀掉一切,或是沖毀或是滲透……”。②杜拉斯:《抵檔太平洋的堤壩》,張容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1—12 頁?!吨辈剂_陀水手》里的那個女士整年開著她的船去尋找她的水手情人;《琴聲如訴》的背景里有夾著海潮的微弱的市聲:“從敞開的窗口大海的聲響一涌而入。微弱的市聲同時也涌進窗來……”。③杜拉斯:《琴聲如訴》,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5 頁?!肚槿恕分惺鍤q半的少女與她未來的情人的第一次邂逅正是發(fā)生在湄公河的渡船上:“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這個形象在整個渡江的過程一直存在著?!雹芏爬?《情人》,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2 頁?!爬棺髌返淖掷镄虚g都流淌著水,就像身體里流淌著血液,流暢,隨意且深刻。既有懾服力又有破壞力的水打濕了杜拉斯的童年記憶,給她的作家生命帶去別樣的激情。杜拉斯在《瑪格麗特·杜拉斯的領地》一書中如是評價自己與水的關系:“在我的書中,我總是佇立在海邊,……在我很年輕的時候就與大海打交道,那時我媽媽買下了《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所描述的那塊地……。”⑤Marguerite Duras,Les lieux de Marguerite Duras,Paris :Minuit,1977,p.84.
杜拉斯是一個喜歡細節(jié)的人,她的文字常常越過全局停留在細微之處,這些地方總是少不了水的滋潤,成為最細膩、最鮮活、最感性的部分。她筆下的水之細節(jié)處在于體驗,可以感動心靈,并有生命的緣起、歡騰、超越等意象的各種美。的確,無論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古代樸素的物質(zhì)觀都把水視為一種基本的組成元素。作為生命之源,我們很容易從水聯(lián)想到肥沃、生產(chǎn)力、女性、母性……追求自由——面對著潮來潮往,有夢的人不禁有超越、飛翔的沖動;面對“一汪清水”,人們看到了自己的容顏,產(chǎn)生了對自己的愛戀、憎恨或回憶……總之,在一片清澈的水前,倒影的想象的心理學如此多種多樣。法國著名學者、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在《水與夢》一書中有如下精彩的論斷:“水可以將我們的影像自然化,使我們的孤芳自賞回歸到更本真、更自然的狀態(tài)”。⑥加斯東·巴什拉:《夢想的詩學》,劉自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32 頁。
法語中,“大?!?mer)與“母親”(mère)屬同音異義詞,這讓很多作家、語言學家、心理學家本能地將(母親體內(nèi))孕育新生命時的羊水和自然界中的水聯(lián)系起來,并將一種母性、女性特質(zhì)賦予了水元素。杜拉斯也不例外。她的文學水世界里或多或少有女性角色的身影,或是母親,或是情人,或是追憶童年的女作家。正如巴什拉所評價的,“水的母性特質(zhì)如此強烈,以至于它似母乳一般——母親的乳汁——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①加斯東·巴什拉:《夢想的詩學》,劉自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170 頁。的確,水/海水與母親一樣,都是生命的原初孕育者。按照巴什拉的說法, “在四大基本元素中,唯獨水可以搖蕩,這是水的女性特質(zhì)的突出表現(xiàn):水像母親一樣敞開懷抱,搖晃、撫慰臂彎中的生命。”②同上,第177 頁。
回到杜拉斯的文本中去,洋溢著母性特質(zhì)的水同樣被描寫得寬容,厚德載物:水連同岸邊的沙子都表現(xiàn)得樂善好施,殷勤好客,是巴什拉所言的“搖籃”。比如在《平靜的生活》中,“海浪洶涌澎湃。陽光和煦。我不覺得累,雖然不累,但我不想再走路,靠著沙丘在干干的沙子上躺了下來,一動不動”。③杜拉斯:《平靜的生活》,王文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46 頁。很顯然,水可以賦予生命,可以給疲憊的身軀慰藉,杜拉斯樂此不疲,但她決不滿足于此。因為,她渴望在水中獲得重生。
杜拉斯越是接近垂暮之年,越是樂于回憶童年的時光,回憶童年時嬉戲的水。一方面,童年對于杜拉斯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童年給她帶去鄉(xiāng)愁,帶去痛苦,更多的還有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致使她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地返歸童年。巴什拉在《夢想的詩學》中力圖建立的“童年的持續(xù)性的本體論哲學”為我們提供了稍有距離的觀察視角,來考察杜拉斯的童年情節(jié):“以其某些特征而論,童年持續(xù)于人的一生,童年的回歸使成年生活的廣闊區(qū)域呈現(xiàn)出蓬勃的生機?!攭粝霝槲覀兊臍v史潤色時,我們心中的童年就為我們帶來了它的恩惠。必須和我們曾經(jīng)是的那個孩子共同生活,而有時這共同的生活是很美好的。從這種生活中人們得到一種對根的意識,人的本體存在的這整棵樹都因此而枝繁葉茂?!雹芗铀箹|·巴什拉:《夢想的詩學》,劉自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28—29 頁。巴什拉所言的“對根的意識”正是杜拉斯一次次回歸途中期待找尋的。而另一方面,在杜拉斯眼中,水、童年的水好似生命機車的離合器,時而切斷時而傳遞動力,幫助她尋回逝去的童年,找到“對根的意識”:“一想到我的童年,我就會想到水”,⑤杜拉斯:《平靜的生活》,王文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43 頁?!靶r候,在殖民地,我們總是呆在水里,我們?nèi)ズ永锱菰?,每天早上、晚上我們用壇子里的水洗淋浴……”①杜拉?《物質(zhì)生活》,王道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69 頁。
無獨有偶,杜拉斯的后期作品《阿迦達或無線閱讀》中,主人公兄妹兩人來到一個無人居住的房子里,試圖重回過去,讀者可以確定這座房子距離大海不遠,因為“我們總是能聽到海浪的聲音”,童年的所有印記都被水點打濕:“你們身上滿是海水”,“我們先是在河岸邊,然后下到了河里”,“孩子們躺在波浪的低谷里,任憑海水將他們淹沒……”在這本書里, “他”與“她”對話,他們之間的情感純真無邪,而水正是他們曾經(jīng)的歡樂、曾經(jīng)的冒險的見證者。是水將童年的點點滴滴再次帶到作者眼前,而一切與水有關的畫面連接、拼貼起來,就是他們逝去的童年和隱隱的根的意識。或者說,童年連同涓涓細流被杜拉斯作為夢想的一個主題來考慮。這個主題是生命的所有年齡段都能再找到的,有了根的意識,杜拉斯的寫作才找到了根基,杜拉斯的生命才有了新的意義??梢?,水之細節(jié)并不細,因為它代表了杜拉斯內(nèi)在的生命欲求—— “尋根”意識——,因為它可以幫助彌補生活的裂痕,在追憶中,獲得心靈的安寧。
一汪清水,就如一片明鏡,靜止、寂默,保存著童年的美好。誠然,這面鏡子會漸漸地失去光澤,尤其是當童年和記憶漸漸遠去、變得模糊時。在靜止的水前夢想、回憶,可以給我們帶來巨大的心靈慰藉和安寧。因此,這份夢想更為柔和,更為穩(wěn)定,這樣的回憶拋開了想象的光怪陸離的念頭。巴什拉曾斷言:“人只要稍稍進入夢想,即可知道任何的安寧都是靜止的水。在任何記憶的深處都是靜止的水。在宇宙中,靜止的水是一片寧靜,一片安定。世界在靜止的水中休息。在靜止的水前,夢想的人加入了世界的休息?!雹诩铀箹|·巴什拉:《夢想的詩學》,劉自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247 頁。如此,在杜拉斯那里,水之細節(jié)代表著本真、母性、童年和根意識:它讓一木一石顯出各自的光彩;它化作時間的使者,使飄逝的化為永恒;它成為杜拉斯文字的美麗之所在。然而,一汪清水也懂得伺機而動,當水顫動時,太陽賦予它千百種光輝,水面激起的漣漪,令回憶和夢想不單單是充滿歡樂與恬靜。
杜拉斯對水的描繪并非都是美好的,搖籃般的或充滿母愛的。時常讀者會覺得,杜拉斯筆下的水暗含著危險,因為它有時或嫵媚,或有意的挑逗,并且其結果難以控制?!?大海)使勁聞了聞我。最后,它冰涼的手指伸進了我的頭發(fā)?!易哌M大海,一直走到波濤洶涌的地方?!叨仁菦]法測定的:必須與無頭無手的海浪搏斗。否則它會抓住你的腳,拖你到三十公里外的海底,把你翻過身來吞掉?!雹俣爬?《平靜的生活》,王文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17 頁。
事實上,人們常作的一種雙重比喻,形象地反映了水的善惡兩面:水就像是一位溫柔可親的母親,哺育生命、滋養(yǎng)生命;然而,像所有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一樣,水(比如大海)時常會表現(xiàn)得很強悍、易怒,讓孩子們害怕。由此,恐懼與震懾依水而生。杜拉斯說:“(大海)是你的死神,你的老奶奶。自你出生后一直跟著你,留意你的一舉一動,偷偷地睡在你的身邊,現(xiàn)如今厚顏無恥、大聲吼叫著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難道就是它?”②同上,第117 頁。在杜拉斯的文字里,水除了能夠喚起童年的美好與生命的酣暢淋漓,它還時而暴烈、殘酷、令人生畏,甚至具有毀滅性,還有很多被水圍困的景象、人們在水中行動的無能為力以及在水中逝去的生命。
如此,水與危險、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在杜拉斯的作品中,此類景象并不罕見:《80年夏》中有人在海里溺水身亡;《情人》中有人在去法國的輪船上跳入大海。對于一些人來說,水會給他們失望、甚至是絕望:比如同樣在《阿迦達》中,孩子們對于死亡的恐懼就與水/海水必不可分:“我不清楚這種令你震驚的死亡的本質(zhì)是什么。它好像與海水有關,總是看到童年時的你迎接海浪的場景?!雹跰arguerite Duras,Agada,Paris:Minuit,1981,p.18.比如在《杜拉斯的領地》中,作者回憶“大海吞噬了我們的土地……,它讓我懼怕,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怕的就是大?!易鲞^的夢,我的惡夢總是與潮汐、與海水的入侵有關?!薄"躆arguerite Duras,Les lieux de Marguerite Duras,p.84.對于另一些人來說,水既是殺人兇手,同時也為自殺提供場所。它在杜拉斯的筆尖流淌,等待下一個文學人物投身其中,或自殺,或他殺。比如說,在《印度之歌》中,讀者不禁要問,安娜—瑪利·斯特雷特她是投身大海自殺身亡的嗎?作者在《杜拉斯的領地》中給予了肯定的回答。文學中,自殺常常被認為是一個漫長的、私密的命運歷程,因為“從文學的角度看,自殺是最需籌劃、最被精心籌劃、最完全徹底的死亡方式,而水是頗具女性特質(zhì)的死亡的最真實物質(zhì)”。⑤加斯東·巴什拉:《夢想的詩學》,劉自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111 頁。當水與女性的命運息息相連時,悲劇也就產(chǎn)生了,以至于斯特雷特沒有其他方法自殺,“沒有,她在水中死去,是的,她在印度海中自殺”。①Marguerite Duras,Les lieux de Marguerite Duras,p.78.
生命在水中定格,漸漸逝去,那將是怎樣的場景?杜拉斯說:那是美麗的。②參見《話多的女人》,瑪格麗特·杜拉斯格扎維埃爾·戈蒂埃著,吳岳添廖淑涵譯,作家出版社,1999年。喜歡自我否定、自相矛盾的杜拉斯在不同的作品中對這種死亡之美做了不盡相同的詮釋。
《平靜的生活》中有下面一段非常不平靜的描寫,是關于大海的:“穿越海浪時,你突然感到赤裸裸的懼怕,進入了懼怕的世界。浪尖抽打著你,兩眼成了兩個滾燙的洞。手和腳溶化于水中抬不起來,和水捆綁在一起,繩子打了結;它們完了,但還想重新成為無辜的手和腳?!雹鄱爬?《平靜的生活》,王文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17 頁。摘下柔情的面具,水轉眼間變成了令人畏懼的水怪:抽打,灼燒,捆綁,禁錮。杜拉斯認為這是水賦予死亡的一種美,一種扭曲的、不平靜的美麗。
除此,死亡因水而美,還在于它的力量。首先,水可以與風為伍,壯大自己的聲勢,令人類避之不及:“風卷雨絲,一束束拋到我的臉上,讓我無法邁步,無法呼吸。這不適合我們,這相互勾結的風和雨,這放浪形骸的大海。風來勢兇猛,四處亂竄,我無法站在風浪里隨著風一起走,甚至無法呼吸。鼻子下突然沒了空氣,這比憤怒更糟糕。”④同上,第153—154 頁。杜拉斯在啟示我們:最柔弱的,往往也是最剛勁的。水剛柔相濟的力量,可能會激發(fā)世人更加地執(zhí)著和堅持,當然也有可能產(chǎn)生如主人公所感受到的窒息以及比憤怒更糟糕的事情——或是母親的絕望,或是勞爾的瘋狂。
其次,水的力量還表現(xiàn)為它無情地吞噬和摧毀:“這些從千年麻木中醒過來的上百農(nóng)民懷著一種突如其來的瘋狂希望精心修筑好堤壩,可一夜之間太平洋海浪無情地沖毀了它,如一觸即潰的紙房子驚人地毀于一旦。”⑤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張容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5 頁。與此同時,海浪還摧毀了母親對生活的熱愛和憧憬,讓她變得更加瘋狂。在《抵擋》這部小說里,水的威力主要表現(xiàn)在它的摧毀性上,與那位精力充沛、敢愛敢恨的母親的生活息息相關。無疑,母親是這部小說的主角,她滿懷夢想,敢做敢為,頗有號召力,但水(太平洋之水)在全書中始終站在母親的對立面,為母親的各種行動帶去的不是力量/動力,而是毀滅性的打擊,直至摧毀了母親對生命的最后一絲希望,水給人類帶去的較物質(zhì)毀壞更可怕的卻是精神傷害:我們無法走得更遠,無法“過上更好的生活”。①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張容譯,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21 頁。
最后,水可以剝奪人的生命,這是水的力量的極致表現(xiàn)。同樣是在《平靜的生活》中,我們目睹了一個年輕的生命溺水死在大洋中的情景:“海浪洶涌,不久我就看不見那個男人,他的黑頭頂和他的雙腳了。當他勇敢地游向深海時,我的目光還追隨了他一小會兒,接著就什么也看不見了?!雹诙爬?《平靜的生活》,王文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43 頁。水無情地奪走了男子的生命,這個結局顯然與男子入水的初衷相悖,那時他面帶微笑,很快樂,還時不時向岸邊休息的“我”拋來微笑:“他輕松地躍入海中,游了一條曲線后來到我的面前。他瞧了我一眼,笑了。兩次手臂滑水的間隙,他笑著,臉露了出來,躺在水面上,笑逐顏開?!雹弁?,第143 頁。饒有意味的是,作者并沒有將這個男子溺水身亡的場景描繪得或令人驚恐或悲情肆意。恰恰相反,讀者從杜拉斯的文字中讀出的更多的是恬靜、愜意、舒緩:“天色暗了下來,我仿佛又記起身邊那個男人黑臉上一絲微笑的痕跡。我想象著他緩緩沉入海底,身軀筆直,四肢伸展,如海藻般儀態(tài)萬方。幾分鐘內(nèi),他從極度的匆忙轉為極度的緩慢?!雹芡?,第144 頁。順著這個思路,我們不禁繼續(xù)聯(lián)想:男子的身體被海水輕柔地撫摸、沖洗、打磨……
從這個角度看,水在向人類發(fā)出溫柔的、美麗的死亡邀請。我們不禁要問:當美麗以死亡的面貌出現(xiàn)時,美麗是否真的可怕?杜拉斯似乎在向我們傳達這樣一個信號:她參透了生死,面對死亡有了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歲月流逝,人類經(jīng)歷了風也好,雨也罷,生命終將走向必然的結局——死亡——死于水中,不僅身體“舒展”、 “儀態(tài)萬方”,而且靈魂也因此而得到洗禮,當美麗以死亡的面貌出現(xiàn)時,我們看到杜拉斯式的靜美。死亡因水而美麗。
細節(jié)也好,死亡也罷,我們在閱讀這樣的文字時需要多幾分敏感和想象。巴什拉提醒我們:“在閱讀這類在水的生活中的豪情壯舉時不應該將之歸于我們的經(jīng)驗、我們的回憶,而應該以想象的方式閱讀,并參與敏感的詩學、觸覺的詩學、肌肉活動的詩學。它們將美學的生命活力賦予單純的感覺”。⑤加斯東·巴什拉:《夢想的詩學》,劉自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255 頁。杜拉斯同樣注意到這一點,她認為,水不僅可以成為重要的寫作元素,為她的文字營造特有的氛圍,而且它可以激發(fā)女性對個體、對生命的關注,更自由地夢想,使女性之美具有新的含義?;蛟S正是出于此,杜拉斯在一段時間與當時的女性主義者走得很近,與很多同時代的先鋒女作家形成了對話。
英國學者馬丁·克羅利 (Martin Crowley)稱杜拉斯是“永遠的文學情人”,①馬丁·克羅利:《瑪格麗特·杜拉斯:永遠的文學情人》,萬曉艷譯,大連:大連理工大學出版社,2008年。我們想補充一下,杜拉斯是“有夢想的”文學情人,或者更具體地說,她是“有女性詩學夢想的”文學情人。這里的“女性的詩學夢想”,是指杜拉斯以女性的性別特征為出發(fā)點表達的一種美學品格。它應該令人耳目一新,給讀者帶來巨大的閱讀快感、藝術享受和想象空間。杜拉斯所極力表現(xiàn)的夢想,是被置于流動狀態(tài),不斷上升傾向的夢想;是帶有詩意和朦朧氣氛的夢想;是用筆墨寫下來的、與讀者交流的夢想。
杜拉斯讓自己的文字流動起來,因為這是女性之美的具體表現(xiàn)。這個過程中,各種水的意象——水中的倒影,水的擁抱,因水造成的損失,對水的畏懼和熱愛——功不可沒。杜拉斯文本中一直隱伏著這樣一個基本的精神姿態(tài),即對流動性和可能性的欲望和傾慕:她仿佛洞悉了男權神話的固執(zhí)與霸權,而模糊的、流動的、時而躲閃時而張揚的特質(zhì)才是杜拉斯所景仰和不斷追尋的生存姿態(tài)和創(chuàng)作姿態(tài)。而這種女性姿態(tài)同樣被許多同時代的女性主義者所津津樂道。格扎維埃爾·戈蒂埃(Xavière Gautihier),杜拉斯的朋友兼對話者,曾在《話多的女人》的序言中如是評價杜拉斯:“讀她的書在我身上產(chǎn)生了劇烈的,令人驚奇的騷動,甚至到了焦慮和痛苦的程度,它使我轉向另一個空間、有形體的空間,總之我覺得是一個女人的空間?!雹诂敻覃愄亍ざ爬梗裨S埃爾·戈蒂埃:《話多的女人》,吳岳添,廖淑涵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9年,第11 頁。
透過水的意象,我們讀出杜拉斯是個有夢想的女作家。她夢想的是自然的力量,因此,她無需傳奇與神話創(chuàng)造一個文學角色。在水的懷抱中,女作家創(chuàng)造出一種存在,即女性的存在:她將自我溶化于基本的物質(zhì)元素中,“對于要在新天地中體驗新生的人,是一種必需的人性自殘”,③加斯東·巴什拉:《夢想的詩學》,劉自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257 頁。用杜拉斯自己的話說,那是“自我放棄”。姑且將“女人是水做的”這個論斷放置一邊,至少在杜拉斯眼中,女人是愛水的,女人對水的夢想,是被瘋狂地說出來的夢想,是被感知的夢想。而這正契合了法國20世紀60年代以后女性文學的潮流,即女性文學的口說性和身體性,也就是格蒂耶所言的“有形體的”、“一個女人的”空間。
另一位法國現(xiàn)當代女作家、批評家西克蘇曾將自己的“飛翔”的夢想與杜拉斯的水的夢想銜接起來,認為兩個夢想之間是具有連續(xù)性的。①Hélène Cixous :Entre l'écriture,Des femmes,1986,p.47.西克蘇號召女性通過寫作飛翔,夢想著女性如飛鷹般環(huán)繞天空劃著圓圈:“陰性特質(zhì)令她光芒四溢,紅翅膀將她托起,托向更高,那高處是膨起的云彩,如船帆遮蓋海面,她移動;我像一只獵鷹飛向更高的領空。海天之間是綻放著胭脂紅的花園?!雹贖élène Cixous :LA,Des femmes,1979,p.33.世界是個整體,西克蘇用她具有詩意的文字將水和天聯(lián)系起來。西克蘇的飛鷹的旋轉頗為美妙,杜拉斯的流水同樣美麗。像水一樣、如鷹一般自由、流動、不斷上升,這是女性應有的姿態(tài),在這一點上,杜拉斯與西克蘇不謀而合。女性可以夢想兩次:夢想飛上蔚藍的天空或是夢想跳入湛藍的水中,輕盈的存在,自在的存在,這展現(xiàn)了女性美之所在。
如果說以西克蘇為代表的新一代法國女性主義者高調(diào)倡導女性參與寫作,將女性身體和生命意識注入寫作當中的話,杜拉斯就是頗具代表性的女寫手。在《寫作》中,她說:“寫作,一開始就是我的地方”,③杜拉斯:《寫作》,桂裕芳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3 頁。,“寫作是充滿我生活的唯一的事,它使我的生活無比喜悅。我寫作。寫作從未離開我。”④同上,第9 頁。而杜拉斯極具挑戰(zhàn)性的寫作觀——將刺激與溫情融合,調(diào)動并記錄各種感官感受,讓作品散發(fā)詩意的、朦朧的美麗——正是女性身體意識、生命意識的很好體現(xiàn)。無論是刺激還是溫情,絕望還是瘋狂,都將作用于讀者的閱讀體驗,“讓我們(讀者)與人物溝通交流,既熟悉又不確定”。⑤馬丁·克羅利:《瑪格麗特·杜拉斯:永遠的文學情人》,第14 頁。正是這種微妙的交流契合了后現(xiàn)代意識對文學的要求,體現(xiàn)了女性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所持的姿態(tài):審視自我,走向他者。
時間如流水,生命如流水,生生不息。杜拉斯用她浸在水中的書寫方式,在反復咀嚼斟酌的復寫又復寫中,為讀者建造了別樣的風景,令讀者更能感覺到專屬她的蒼涼真實的文字魅力。我們在閱讀杜拉斯的文字時,也許沒有顧影自憐的感覺,畢竟,我們很難把自己想象成《情人》中那個15 歲半的少女,抑或是《直布羅陀水手》中那個總是開著船尋找自己情人的女子。但是,我們卻隨著這些人物,有了一種再次活過的體驗,體驗一次又一次令人顫栗的感覺,好像在某些細節(jié)里,又或許是在夢境中,也有可能是在另一個世界里。這就是文學的價值所在。就像中國學者劉小楓談到自己對文學的理解那樣:文學應該是和其他任何的藝術一樣,成為把你聯(lián)系到想象世界和夢的世界里的細線,讓你在一個暫時被擱置了時間和空間的世界里,經(jīng)歷別樣的生活,讓你能夠暫時地“關閉燈光”,讓時間停下它的腳步。
誠然,有人會批評杜拉斯的作品未免太過重復,許多作品之間,相似的情節(jié),相似的意境,正如袁筱一含蓄地指出的:“杜拉斯的作品具有一定的自述性。會造成某種假象,讓我們誤認為作品中人物的命運是可能重復的:只要我們愿意?!雹僭阋?《文字·傳奇:法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作家與作品》,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2 頁。然而,正是杜拉斯對生命的這份執(zhí)著和熱愛,還有用來成就這份愛和欲望的熱帶殖民地的氣息,濕潤的空氣以及無處不在的水鑄就了杜拉斯文字的魅力。杜拉斯是一位好的小說家,是一位納博科夫意義上的注重細節(jié)、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魔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