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孟醇
(湖南人民出版社編輯室,湖南長沙410006)
曾國藩的涉外活動與涉外思想,應分為三個階段。
一
第一階段,鴉片戰(zhàn)爭時期。這個時期,他是翰林院檢討,終日在讀書交友、修身養(yǎng)望,日記中記載的全是這方面的內容。只在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第2年(1841年)正月有兩處動態(tài)記錄。他在家書中雖有幾處記載,但都輕描淡寫,這些說明,曾國藩當時對鴉片輸入的毒害、林則徐大義禁煙、節(jié)節(jié)敗退的鴉片戰(zhàn)爭等中國近代史上石破天驚的大事,并不如某些人所說,“多有留心”,而是不甚關心,不甚了解。這是其一。
其二,他有濃厚的“華夷之辨”的傳統觀念,跟以往對國家周邊的少數民族鄙視為“夷狄”一樣,也視英國殖民主義者為“食毛踐土,喪盡天良”、“罪惡貫盈”[1]22的夷狄。
其三,他與道光帝及絕大部分大臣一樣,生活在“天朝上國”的濃蔭下,既對戰(zhàn)爭的性質與侵略者的實力不甚明了,又夜郎自大,說什么“上年六月英吉利豕突定海,沿海游弋,圣恩寬大,不欲遽彰天討。”[2]60。還說:“若(敵)今春不來天津,或來而我全勝,使彼片帆不返,則社稷蒼生之福也”[1]21。
他對道光帝時戰(zhàn)時和的應對措施不甚了了,對前方的戰(zhàn)事也撲朔迷離。靖威將軍奕山與英開戰(zhàn),喪失炮臺,軍民死傷無數,在廣州城頭豎起白旗,派廣州知府向英侵略軍頭領行三跪九叩首禮,賠上所謂“贖城費”600萬兩白銀,卻向朝廷謊報大捷:“焚擊痛剿,大挫其鋒”,又將賠款謊稱為“將歷年商欠清還”。曾國藩與朝廷一樣受騙,興奮地說:“廣東之事,四月十八日得捷音”[1]5?!皬V東事已成功,由軍功升官及戴花翎、藍翎者共二百余人”[1]7。投降者反升了官!可是,侵略軍欲壑未滿,仍率船隊沿海岸節(jié)節(jié)北上,曾國藩寫道:“廣東事前已平息,近又傳聞異辭?!盵1]10“浙江之事,聞于正月底交戰(zhàn),仍爾不勝”[1]21?!澳嬉脑诮K滋擾,六月二十一日攻陷鎮(zhèn)江,有大小船數十只在大江游弋,江寧、揚州二府頗有危慮?!盵1]27對于侵略者長驅直入,進至我國腹地,曾國藩雖用“極可痛恨”[1]24。四字表達他的民族義憤。但仍然安心靜養(yǎng),從容理學,因為他看到“京城人心靜如無事時”[1]24。認為“天不降災,圣人在上,故京城人心鎮(zhèn)定”[1]27。他顢頇冥頑,對于侵略者的本質,和殖民侵略對中國社會的深刻影響,當然,他也不能超越時代而有絲毫的認識與覺醒。相反,他對喪地賠款的《南京條約》稱贊為“撫局已定”,從此可“安民而息兵”,甚至幻想“夷人從此永不犯邊,四海晏然安堵,則以小事大,樂天之道,孰不以為上策哉!”[1]32這與魯迅后來深刻描寫的阿 Q精神毫無二致。曾國藩當時的思想狀況,是自漢唐以來蔑視周邊國家和少數民族的傳統心理的反映,是清廷長期閉關鎖國、對西方社會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和殖民主義的張狂毫無了解的結果。
二
第二階段,是曾國藩自咸豐三年(1853年)底任幫辦團練大臣,到同治六年(1867年)正月從河南戰(zhàn)場上撤回,重任兩江總督止,跨度達14年。這個時期,他一心想的、全力干的,是“清剿”湖南的“土匪”和太平軍、捻軍,很少有涉外事務。但也有兩件大事應該一辨。
一是上命“勤王”事。英、法侵略軍發(fā)動的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于咸豐十年(1860年)進一步升級,入大連,占煙臺,陷大沽口,略天津,前鋒進至距北京只8里路的八里橋,咸豐帝等慌忙逃往熱河。領兵的僧格林沁和勝保在節(jié)節(jié)敗退中,急急請求外地援兵。八月十一日(9月25日),咸豐帝下令“曾國藩、袁甲三各選兵勇二三千人,即令鮑超、張得勝管帶,兼程前進,克日赴京,交勝保調遣”。
曾國藩于八月二十五日(10月9日)才接到這份調令。這天,又接到催促北援的朝令“凡四次”[2]532。情勢可說是火燎眉頭了。他的第一反映是“竟夕不寐”。為什么?因為既有北援的朝令,又有曾軍先天在徽州大敗、軍心震動的戰(zhàn)報。兩事接踵而來,左右為難,于是,他問計于人,寫信給左宗棠說:“弟忝竊高位,又竊虛名,不能入吳,不能入越,并不能保皖,聞此大變,又不能星速入衛(wèi),負咎旁徨,莫知所措。目下應如何自處,是否棄此而北,求飛速示知為荷!”[3]1635
君王有難,臣子出兵勤王,是中國自古以來倡導的一種忠義。曾國藩也清楚地了解這點。他寫道:“此次北行,專言君臣之大義。”[3]1621又寫道:“分兵北援以應詔,此乃臣子必盡之分。吾輩所以忝竅虛名,為眾所附者,全憑忠義二字。不忘君,謂之忠;不失信于友,謂之義。令鑾輿播遷,而臣子付之不聞不問,可謂忠乎?”[1]581曾國藩振振有詞,大有立即北上大干一場的意味。雖然“勤王”與抗擊侵略者是一件事,但曾國藩只言“勤王”,而沒有表現出半點民族義憤和民族責任感,沒有一字言及抗擊侵略者,這在思想認識上已落了一大截!
再者,他北上了嗎?沒有!他不喜歡勝保,也極不愿悍將鮑超離開自己,因而沒有遵照朝令,派鮑超率兵北上交勝保調遣,而是另生一計:奏請朝廷于他與胡林翼2人中擇1人帶兵北上,得到批復后再行起程。他很狡黠,計算得很清楚:“夷氛去京僅二十余里,安危之機,當不出八九兩月之內”,而根據當時驛道的速度,他的奏折,“計十月初七八可奉諭旨”[3]1609-1611。到時,諭旨也就變成馬后炮了。他曾國藩既可得勤王之名,又無須勤王之實!左宗棠一生,常以一“偽”字揭穿曾國藩。曾國藩這一奏請自己勤王的折子,正是“偽”的一次大表演!他所說的“忠義二字”,到哪里去了?
曾國藩為什么在出兵勤王事上,大動心計,打“時間差”呢?因為,他認為不可因勤王而“掣動(長江)南北兩岸之全局”[4]1637?!鞍矐c決計不撤圍”[1]584。他說:“大抵天下有理有勢。北援,理也;保江西、兩湖三省,勢也。吾輩但就目前之職位,求不違乎勢,而亦不甚悖于理?!盵3]1615曾國藩似乎是既要“理”,又要“勢”,內心深處卻是要竭力保住南服這點勢,這點地盤。他雖然沒有明確提出“攘外必先安內”的方針,但確有后人從他不北援而力保南服的言行中,獲得了“攘外必先安內”的信息。
更有甚者。對于英法侵略者火燒清漪園,強逼清廷簽訂《北京條約》,使侵略勢力從此由“五口”深入到沿海七省和長江下游的“十三口”,由議定關稅蛻變?yōu)榍致哉咧苯庸芾碇袊P稅等等,曾國藩不僅不置一詞,且于同治三年五月初七日,與眉生談及洋務時,竟說“欲制夷人,不宜在關稅務之多寡、禮節(jié)之恭倨上著眼”,認為國家喪失關稅大權,不是“著眼”處,無關緊要,甚至認為,“洋人(咸豐)十年八月入京,不傷毀我宗廟社稷(即未推翻清朝廷的統治)……皆有德于我”[3]748。殖民主義侵略者竟然“有德于我”,這就是曾國藩涉外思想的一項重要內容!
二是“借洋助剿”事。有人說,曾國藩“力阻‘借夷助剿’”,“他的基本態(tài)度是不贊同這一做法”[5]。對于這種論斷的正確與否,只要引用“目下在上海、寧波等處助我攻剿發(fā)匪,二者皆有德于我”[3]748。一句曾氏本人在同治元年說的話,就可以下結論了。
然而仍有申述者。曾氏說的“上海、寧波助我攻剿發(fā)匪”,指的是,蘇松太道吳煦勾結美國人華爾,成立“洋槍隊”,在上海近郊松江一帶與太平軍作戰(zhàn),以及浙江巡撫左宗棠勾結英國駐寧波海軍司令樂德,成立“綠頭勇”,又勾結法國駐寧波海軍司令勒伯勒冬,成立“花頭勇”,在浙江寧波一帶與太平軍作戰(zhàn)。咸豐十一年結束第2次鴉片戰(zhàn)爭后,殖民主義侵略者改變了對清朝廷的策略,即由打擊清廷改變?yōu)榉龀治份咄督档那逋?,使清廷成為侵略者在中國奪取更多權益的工具。外國侵略勢力與國內封建勢力從此又矛盾又勾結。英國駐華公使普魯斯向國內高興地通報說:“(我們)在北京建立了令人滿意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已成了這個政府的顧問。”[6]慈禧等也宣稱對侵略者要“以信義籠絡”[7]18。上海、寧波等地的所謂“洋槍隊”,便是兩股反動勢勾結一起以對付中國人民革命的鐵證。兩股反動勢力的互相勾結,是中國社會進入半殖民地的重要標志之一。曾國藩不是“不贊同”借洋助剿,而是認為“借洋助剿”,是洋人“有德于我”,態(tài)度何等鮮明!
不過,曾國藩是比較務實的。第2次鴉片戰(zhàn)爭簽訂《北京條約》后的第8天,即咸豐十年九月十九日,法駐華公使葛羅立即表示:“愿于??谥袊速\?!盵8]不久,俄駐華公使伊格那替業(yè)幅也建議:“發(fā)匪在江南等處橫行,請令中國官軍于陸路統兵進剿,該國撥兵三四百名在水陸會擊,必可得手?!盵9]清廷總理外事的大臣奕?聽到這些“建議”,不是“感到難辦”[5],而是極力贊揚,向咸豐帝進言:“若乘此機會,中外同心,以滅賊為志,不難漸次掃蕩?!盵10]又說:“失此不圖,賊勢既能逆料,即英法之籠絡,亦恐無以善其后?!盵11]他還專折上奏,設譬引喻說:“綜計天下大局,是今日之御夷,譬如蜀之待吳。蜀與吳,仇敵也。而諸葛亮秉政,仍遣使通好,約共討魏?!盵7]18他把侵略者比作吳,太平天國比作魏,他要聯吳伐魏。另一個對“借夷助剿”反映熱烈的江蘇巡撫薛煥,甚至主張請外國侵略者于出動兵船外,還“厚集兵力”,“派陸軍由旱路會剿”[7]1-2。奕?等人的主張,如果清廷同意,“借夷助剿”便會成為全國性的方針、全國性的行動。但清廷在猶豫中。咸豐十年十月十一日,上諭稱:“中國剿賊、運漕,斷無專借外國之理。惟思江浙地方糜爛,兵力不敷剿辦,如借俄兵之力幫同辦理,逆賊若能早平,我之元氣亦可漸復?!蓖瑫r,上諭說:“恐該國所貪在利,借協同剿賊,或格外再有要求,不可不思預防?!惫侍刂鴩?、薛煥等“公同悉心體察”,“迅速奏明,候旨定奪”。
曾國藩遵旨于十一月初八日復陳說:“該(俄)夷與我向無嫌怨,其請用兵船助剿發(fā)逆,自非別有詭謀??滴跄觊g進攻臺灣,曾調荷蘭夾板船助剿,亦中國借資夷船之一證?!彼耆隙恕敖枰闹恕钡姆结?,并無異辭。但他分析當時敵我雙方的態(tài)勢說:“皖、吳官軍之單薄在陸而不在水,金陵發(fā)逆之橫行,亦在陸而不在水。此時我之陸軍勢不能遽進金陵,若俄夷兵船即由??谏像偅辔茨苠崾諍A擊之效。”故他建議朝廷“獎其效順之情,緩其會師之期?!盵12]1270
后來,江浙紳士殷兆鏞等呈請借西洋兵規(guī)復蘇、常,江蘇巡撫薛煥轉奏朝廷后,“助夷助剿”一說又于同治元年初浮出水面。上命曾國藩“籌酌”,曾國藩乃于三月二十四日上折,辟頭便肯定:“誠使商借洋兵剿賊,即能救民之難,蓋臣之愆,豈非至愿!”但他筆鋒一轉,說:“助守上海則可,助剿蘇、常則不可?!崩碛墒?,借外兵助剿時,必須有主兵“與之俱進俱退,偕作借行”,而今“若洋人遽爾進攻金陵、蘇、常,臣處實無會剿之師;如其克復城池,亦尚難籌防守之卒”。又說:“其或蕪湖、梁山一帶官軍戰(zhàn)守之處,恰與洋人會合,臣當遵諭旨,加意拊循,勝必相讓,敗必相救。”[13]曾國藩同意“借洋助剿”的態(tài)度,也是最明白不過的了。但是,他的務實態(tài)度,卻促使清廷放棄了定“借洋助剿”為全國性的方針的想法。這是曾國藩自己也意料不到的歷史功績。
與“借洋助剿”同時發(fā)生的一件事,是“借洋運漕”。將江浙的大米,通過漕運,送至天津、北京,供宮廷及龐大的官僚集團食用,歷來是元、明、清的一項大政,稱“王庾正供”。自江浙戰(zhàn)事爆發(fā)后,這項“王庾正供”大有不能繼續(xù)之虞。俄、美提出,愿購米運抵天津,以補宮廷之需。這又是兩股反動勢力相互勾結的一項鐵證。曾國藩在奏折中稱贊此舉“實亦濟時之要著”,“為時局計,似亦舍此別無良策”[12]1271
三
第三階段,是曾國藩剿捻失敗,于同治六年(1867年)仍舊回到兩江總督任上,到同治十一年(1870年)。這5年,他有兩件重大的涉外活動。
一件是處理教案。教案,是在兩次鴉片戰(zhàn)爭后,殖民主義者深入中國內地,以傳教為名而從事非法活動,中國人民起而抵制與斗爭所發(fā)生的案件。這樣的案件,在咸、同年間不斷出現。當然,外國傳教士也有真心實意傳教而不侵占土地、包攬訴訟、刺探情報、欺壓非教民的,那些地方便不發(fā)生教案,或雖發(fā)生而案件不大。曾國藩于同治七年(1868年)在兩江總督任上經歷過揚州教案。揚州的法國傳教士金緘三(JoserhSeekingor)開設的育嬰堂接連死了40多個嬰兒,引起士民的強烈不滿,恰巧8月是揚州府舉行科考的時候,應試士子,群起攻擊洋教,以致揚州士民20 000多人暴動,關閉育嬰堂,趕走傳教士,火燒英國教堂。案件報達總督府,曾國藩批道:“查驗起出死嬰,均系女尸,情形可慘。其有無取眼取腦之事,介在疑似之間,無怪乎民間公忿,不約而同。即如該堂之陸榮仁所供‘今年死掉四十多個嬰孩,皆乳媽糟踏死的’等語,尤為切要供詞,是育嬰而反以害嬰,其中既有別故,亦不足取信于民。”[14]637這表明,曾國藩對揚州教案產生的緣由的認識是清晰的,實事求是的。
然而,殖民主義者英國駐上海領事麥華陀(W.H.Medhurst),卻帶70多名士兵來揚州進行武力恫嚇,又派兵船5艘駛至金陵尋釁。十月二十五日,曾國藩接見了麥華陀等12人。當日日記稱:與之“久談,為揚州教堂及淮關事反復辯論。麥領事桀驁而兼糊涂,殊堪憤憾!”[15]十一月四日,曾國藩乘船北上,履新直隸總督之任去了。后來,出于清廷的旨意和侵略者的壓力,曾國藩的繼任者馬新貽將揚州知府、知縣革職,賠償教堂損失,并于教堂前立一保護傳教的石碑,曾國藩與馬新貽還聯名致札法國領事,說什么“嬰孩死傷雖多,是醫(yī)生、乳媽之咎,非教士之過,并無挖眼挖心等弊”,為侵略者開脫,同時申稱:“并不咎及金司鐸(即金緘三),欲以護教以全和好也?!盵14]641兩句話,輕輕把嬰孩致死的元兇放過了。
事后,曾國藩有“辦理過柔”的自責。然而,他并沒有或不能吸取教訓,幾年后處理天津教案的過程中更加“過柔”。
有人說:天津教案的發(fā)生,是“出于誤會”[16]。有人說:天津士民“由迷信和傳言編織起來的各種奇談怪論,將反對的矛頭直指法國傳教士”[5];更有人危言聳聽,把自己的文章標題為《曾國藩與天津教案:謠言導致大災難》。這是個歷史的大是大非問題,不得不一辨。果真是“誤會”或“謠言”導致天津教案嗎?請看曾國藩本人如何說。他分析教案的遠因說:“教堂近年到處滋事,教民好欺不吃教的百姓,教士好庇護教民,領事官好庇護教士”[4]1787。又說:“凡教中犯案,教士不問是非,曲庇教士;領事亦不問是非,曲庇教士。遇有民教爭斗,平民恒屈,教民恒勝。教民勢焰愈橫,平民憤郁愈甚。郁極必發(fā),則聚眾而群思一逞。以臣所聞,酉陽、貴州教案,皆百姓積不能平所致。”[17]7096
發(fā)生教案的真正原因,“皆百姓積不平所致”,為什么有人連曾國藩的這個認識也趕不上呢?或者是,連曾國藩的這個認識也孤陋不知呢?
至于天津教案的直接原因,曾國藩陳述說:“臣等細核此案,雖由謠言肇釁,而百姓之聚眾滋事,實緣豐大業(yè)之對官放槍,倉猝致變。未經放槍之前,該領事怒責巡捕,趨赴商署,持械出入,百姓皆讓路,任令行走,初無傷害之心。若使豐大業(yè)不兩次放槍,必可安然無事。迨到滋事以后,則眾人洶洶,已成不可禁之勢?!盵17]7071曾國藩在這里也用了“謠言”二字,其實,五月二十九日,他還在保定時便上折道:迷拐兒童的嫌疑犯“武蘭珍是否果為三王所使,三王是否果為教堂所養(yǎng),控眼割心之說是否憑空謠傳,抑系確有證據,此兩者為案中最要之關鍵。審虛則洋人理直,審實則洋人理曲?!盵17]6967-6968這說明曾國藩赴津前頭腦是清晰的,態(tài)度是實事求是的。到達天津后的六月二十三日,他又上折說,雖上述二者尚無確實證據,但如實報告了天津士民對教堂的“五疑”[17]6980-6981。六月二十八日,他又上折道:“臣查挖眼剖心,決非事實;迷拐人口,實難保其必無。”[17]6992肯定了一樁,否定了一樁。但是,到八月二十六日,已離開天津,三任兩江總督之際,曾氏回歸到了自己的“良知”,上折說:“挖眼剖心一節(jié),世間原有此等折割慘毒之人,刑律亦有專治此罪之條。教中多收莠民,即難保此等人不溷入其中。故臣前奏昭雪挖眼剖心之誣,自京師及各省皆斥為謬論,堅不肯信?!盵17]7096到這個時候,曾氏的態(tài)度便很明鮮了:“迷拐人口,實難保其必無”;挖眼剖心之人,“難保不溷入教中”。有位自稱為“曾國藩的異代知己”的先生,說曾氏一到天津,“已覺津民理曲,洋人理直”[16]對照曾氏的上述言論,此人實是對自己心目中的“圣相”的大歪曲、大不恭,還能稱“知己”嗎?
但是,在當時的天津這兩種犯罪事實,究竟是有,還是無?直至今日,是個謎,是個懸案。為什么?是因為法公使羅淑亞“索之甚堅“,曾國藩出于內外的壓力和他“一心曲全鄰好”的辦案思想,對幾個嫌疑犯不審訊,也不結案,便把他們放了,完全拋棄了“審虛則洋人理直,審實則洋人理曲”的初衷。因此,這個歷史懸案的造成,與曾國藩的懸而不結直接有關。
審訊嫌疑犯,是中國的司法大權。事發(fā)之初,天津府、縣正是行使司法大權,帶嫌疑犯到法國教堂對質。豐大業(yè)因害怕露出真相,大鬧崇厚官署,兩次對官放槍,目的是阻礙天津府、縣正當行使司法權。曾國藩闡述當時的情況說:“雖和約所載,中國人犯罪,由中國官治之以中國之法,而一為教民,遂若非中國之民也者。”[17]7071中國教民也獲得了治外法權。義憤的天津士民起而抗爭,鬧出教案,目的正是為了維護中國的司法權,讓案件水落石出。有人說:“天津教案從總體上不能說是一個愛國反帝運動。”[16]請問:因維護祖國的法律(大清律)和維護祖國行使司法權而與殖民主義者進行斗爭,為什么不是愛國運動?“首席編輯”可以拿出理由來吧!順便糾正“首席編輯”一個常識錯誤:19世紀中葉世界上還沒有形成“帝國主義”,哪來“反帝”運動?天津士民的斗爭,不能稱為“反帝運動”。這位先生倒是歪打正著了。
現在再分析曾國藩在處理天津教案前后的矛盾言行。
他從封建文人的老觀念出發(fā),本能地厭惡天主教,痛斥太平天國“竊外夷之緒,崇天主之教”[18]232。他在復倭仁的信中說:“夷人傳教,當時實不得已而允行,目下欲遏其流,誠乏善策?!盵19]6980可是,他到天津后12天,卻為天主教辨護,在奏稿中說:“天主教本系勸人為善,圣祖仁皇帝時,久經允行。倘戕害生民若是之慘,豈能容于康熙之世?即仁慈堂之設,其初意與育嬰堂、養(yǎng)濟院略同,專以收恤窮民為主,每年所費銀兩甚多。彼以仁慈為名,而反受殘酷之謗,宜洋人之忿忿不平也。”[17]6980此疏一出,“物論沸騰,至使人不忍聞”,曾國藩只好又“陳一密片,稍救前疏之失?!盵19]7317
他分明知道天津知府張光藻、知縣劉杰在處理天津教案時“并無大過,張守尤洽民望”[20]1375,而且,二人都是曾國藩清理直隸積年訴訟案件有功,請朝廷獎敘的人員。他甚至認為,“撤張守即大失民心”[20]1375。他并不認為“天津府、縣辦理亦有不善之處,亦應予以懲處”謝俊美:《咸同年間曾國藩的幾次涉外活動淺議》。可是,他屈服于法國侵略者“三員論抵”的無理要挾,將天津府、縣,充軍黑龍江。事后,他又非常后悔,譴責自己“只求和局之成,倉卒定議,辦理過柔”。又謂,“事后思之,深用自恨,以為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19]7259。
他分明知道,教案“皆百姓積不能平所致”,天津“百姓之聚眾滋事,實緣豐大業(yè)之對官放槍,倉卒致變”。然而,他依然將大刀向天津士民頭上砍去。他分明知道,天津百姓“堅不吐供,其認供可以正法的,不過七八人,余皆無供無證”[20]1381。但,他卻違背自己定下的辦案“要黑白較然”的《直隸清訟事宜》違背自己向皇上說的“其僅止隨聲附和不失為義憤所繳,自當一切不問”的諾言[18]451,大搞什么“變通辦理”,將“無供無證”的天津老百姓“驅之就戮”!他甚至屈膝到這種程度:法公使“指定必須抵償若干名,再竭一兩月之力,亦必如數交卷”,他“盡力堅持民族大義”了嗎?[17]7256
事實充分證明,曾國藩辦案,并不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法究責”。而是與自己的理想相背,與事實相背,亂懲亂殺,亂賠款賠禮,沒有負起對國家、對社會應負的責任。為什么會如此?一是他屈從清廷維持“和局”的妥協方針,二是屈從侵略者的威嚇。于是,他以允賠法國等國497 000余銀兩,贊成清廷派特使赴巴黎賠禮道歉結案,他扼殺了天津士民的護權受國斗爭,出賣了民族的利益和尊嚴。他曾冠冕堂皇地說:“平日頗知持正理而畏清議,亦不因外國要挾盡復常態(tài)?!盵17]6998他懲處天津府、縣,懲處天津士民,哪一件不是“國外國要挾”而“盡變常態(tài)”?我們既看一個人的宣言,更看事實的結果。
在辦理天津教案的過程中,清廷上下曾出現過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以醇親王奕譞為代表的一批“論理者”,“僉謂宜乘此機,與之決戰(zhàn),上雪先皇之恥,下快萬眾之心,天主教亦宜趁之驅除”;以恭親王奕?為代表的一批“論勢者”[19]7375,“則謂中國兵疲將寡,沿江沿海略無預備,西洋各國窮年累月,但講戰(zhàn)事……邂逅不如意,恐致震驚輦轂?!盵19]7375兩派都有道理,論理者以民族大義為重;論勢者則多從敵強我弱,且未認真?zhèn)鋺?zhàn)的實際情況考慮。曾國藩評述自己說:“鄙人偏信論勢者之言,冀以消弭釁端,辦理過柔,以至謗議叢積,神明內疚,至今耿耿!”[19]7375他的自省是誠實的、中肯的。
第二件是師夷智。咸豐十一年(1861年)十一月初八日,“剿發(fā)逆”正處于酣戰(zhàn)時期,曾國藩便在奏折中提出:“將來師夷智以造炮制船,尤可期永遠之利”[12]1272。9年后的同治九年九月十六日,他再次在奏折中建議:應逐漸“使西洋擅長之事,中國皆能究知,然后可以徐圖自強”[12]7134。第2年五月十二日,他在奏折中第3次提出,“彼來則延訪,我往則就教,總求盡彼之長而后已”,并具體建議,“須略仿洋法,借洋人之機器開中國之鐵煤”[17]7191。前后達10年的這些議論,說明曾國藩“師夷智”的戰(zhàn)略眼光是敏銳的,態(tài)度是堅定的。
曾國藩很看重洋槍洋炮的作用。早在咸豐3年(1853年),他在衡州組募湘勇時,朝令他援鄂援贛,他四次抗旨不遵,理由之一便是“必俟張敬修解炮到楚”[21]87。后來,他打了兩次勝仗,高興地向咸豐帝報告,兩廣總督奉命運來的六百尊洋炮,“皆系真正洋裝、選驗合用之炮。湘潭、岳州兩次大勝,實賴洋炮之力?!盵21]161所以,他于戰(zhàn)爭最堅苦的年代,咸豐8年(1858年)便在江西大營辦起了修理、制造洋槍洋炮的內軍械所,奪得安慶后,咸豐11年將內軍械所遷至安慶,擴大了規(guī)模,隨后又隨總督署遷至金陵,最后于同治6年遷至上海,與那里的炮局、鐵廠等合并,成立了中國第一家近代機械制造廠——江南制造局。
曾國藩在他的科技幕僚的主持下,制造了中國第1艘使用自制蒸氣機的木質輪船,后來又續(xù)造多艘;他派人購回了中國的第一批進口機器設備;他在江南制造局開辦了中國第1所技工學校;他與李鴻章聯名上奏,請求朝廷派出了中國第1批赴美留學生;他在江南制造局內設立了中國第1個翻譯館,翻譯了143部(包括了45部未刊的)物理、化學、數學和地理方面的書籍。特別值得關注的是,江南制造局內產生了中國第1批產業(yè)工人。
曾國藩的這些業(yè)績,無疑為自后的洋務運動起了一定的示范作用,并且在客觀上為自后的資本主義民營企業(yè)的產生與發(fā)展起了一定的促進作用。
曾國藩為什么如此“師夷智”?
咸豐11年7月18日,他就弈?等建議購買外國炮、船一事,上奏說:此“為今日救時之第一等要務”,“輪船之速,洋炮之遠,在英、法則夸其所獨有,在中華則震于所罕見。若能陸續(xù)購買,據為己物,在中華則見慣而不驚,在英法亦漸失其所恃。”并說:“購成之后,訪募覃思之士、智巧之匠,始而演習,繼而試造,不過一二年,火輪船必為中外官民通行之物,可以剿發(fā)逆,可以勤遠略?!盵22]1603“剿發(fā)逆,勤遠略”6個字,最明白不過地道出了曾國藩“師夷智”的目的。在太平軍、捻軍被消滅之前,在各地風起云涌的白蓮教起義、少數民族起義被鎮(zhèn)壓之前,在曾國藩本人尚無太多涉外活動之前,他的“師夷智”的目的相當單一:“剿發(fā)逆”,即是在以清廷為代表的地主階級的統治處于內憂外患、岌岌可危的情況下,實現地主階級的自救。及至他置身總督的職位上,“師夷智”,才真正上升為“勤遠略”,正如他在同治九年(1870年)九月十六日在奏折中所說:“使西洋擅長之物,中國皆能究知,然而可以徐圖自強?!盵17]7134“徐圖自強”,是曾國藩思想中最閃光之點。在處理天津教案后,他寫信給楊昌濬說:“此次曲全和議,幸獲無事,將來隱憂方長。吾輩任疆圻者,惟當……隱圖自強之策,庻冀有補于萬一耳。”[19]7274
但對曾國藩“師夷智”的思想與舉措不能估價過高。有人說,曾國藩是中國現代化的“先行者”、“開拓者”,甚至有人說,他是中國近代先進文化的代表人物。這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
第一,曾國藩提出“師夷智”晚于同時代人?!皫熞拈L技以制夷”的戰(zhàn)略口號,是林則徐于道光十九年(1839年)率先提出,后經魏源寫入自己的著作而漸入人心的,比曾國藩提出“師夷智”早了22年。曾國藩提出“師夷智”,也晚于徐繼畬在道光28年(1848年)出版的《瀛環(huán)志略》十五六年,晚于政敵洪仁玕在咸豐九年(1859年)發(fā)表的《資政新編》6年。
第二,林則徐在廣州組織人翻譯《澳門日報》、英國人慕瑞的《世界地理大全》(改名為《四洲志》)、英國人德庇時的《中國人》(改名為《華事夷言》)、瑞士人滑達爾的《多國律例》及英國人池爾洼的《對華鴉片貿易》等,比曾國藩組織人翻譯外文書籍,早了20多年。
第三,更重要的是,曾國藩辦洋務只限于官家制造槍、炮、船等“器”和制器之器(機械)。而《資政新編》提出“興舟楫之利”、“興器皿技藝”等,“任乎智者自創(chuàng)”,且“首創(chuàng)至巧者,自專其利”,還主張“興寶藏”,“拾民探取”礦物,或“興郵亭”、“興銀行”、“興學?!?又主張保護私有企業(yè),“有爭斗搶奪他人之先者,準總領及地方官嚴辦”;還涉及立鄉(xiāng)官鄉(xiāng)兵及“司工商水陸關稅”等制度層面的內容,眼光比曾國藩寬廣得多。
第四,曾國藩組織人員翻譯的書籍,多為聲、光、電、化及數學這類格致之學,另有少數地理書。而《海圖圖志》以大量篇幅介紹瑞士、希臘、意大利等國不立國王,“選賢者居高爵,立公會以治事”[23]1235,美國“事無大小,必須各官合議,然后推行”[23]1611的民主政治,眼光比曾國藩寬廣得多。
曾國藩的可貴之處,在于他靠清廷的支持和自己手中的封疆大吏之權,靠科技幕僚的實干,在辦洋務方面,做出了一些實實在在的業(yè)績,其他人如林則徐、魏源等,則由于多種原因而難以趕上他。
四
曾國藩的外交理念,有兩點值得注意:即羈縻外交和誠信外交。
一是羈縻外交。這個“羈縻外交”的發(fā)明權,似乎屬于李鴻章。同治九年(1870年)十二月初二日,曾氏在一封復李的信中說:“承示馭夷之法,以羈縻為上,誠為至理名言。自宋以來,君子好痛詆和局而輕言戰(zhàn)爭,至今清議未改此態(tài)。有識者雖知戰(zhàn)不可恃,然不敢一意主和,蓋恐群情懈弛,無復隱圖自強之志?!边@段話,道出了曾國藩的外交總方針。
羈縻外交的說法,最早見于漢朝?!妒酚洝に抉R相如傳》載:“蓋聞天子之于夷狄也,其義羈縻勿絕而已。”司馬貞《史記索隱》說:“羈,馬絡頭也;縻,牛韁也?!灾扑囊娜缗qR之受羈縻也?!卑凑者@種解釋,羈縻外交的主動權,應掌握在“天朝上國”手中。然而,曾國藩、李鴻章的羈縻外交,卻是“一心曲全鄰好”,保持和局。曾國藩說:“方今發(fā),捻交熾,毒禍日深,中國實自顧不暇,茍可與洋人相安無事,似不必別尋釁端?!盵19]7337在國內階級矛盾突顯的時候,曾國藩希望不再擴大民族矛盾,先把國內的事情辦好。這種考慮不無一定道理。但是,侵略者日益加深對中國的侵略,欲壑日益加大,卻是擺在當政者面前的嚴重現實問題。你想羈縻它,它卻用接踵而來的眾多不平等條約奪我利權,奴役人民。結果,不是中國羈縻了侵略者,相反,是侵略者把韁繩牽在他們手里,把籠頭套在了中國人民頭上。大的不說,只舉一個小小的例子。法國侵略者在天津教案中節(jié)節(jié)提出斬殺士民的要求,而曾國藩在羈縻外交的思想指導下,竟然在奏折中提出“與洋人訂定抵償實數,中國如數辦到”[17]7085。的主張。所以,曾國藩、李鴻章的羈縻外交,實質上是屈膝求降的代名詞,是半殖民地國家的外交特征。當曾國藩本人回歸到理智時,也會對這種羈縻外交“內疚神明,外漸清議”,“鄙人今歲所以大蒙譏詬,而在己亦悔恨者,此也?!盵19]7337
曾國藩遵循羈縻外交的方針辦事,有時候也不是沒有一點抗爭。他在奏折中敘述洋人道:“其來中國也,廣設埠頭,販賣百貨,亦欲逞彼朘削之詭謀,隘我商民之生計。軍興以來,中國之民久已痛深水火,加以三口五口通商、長江通商,生計日蹙,小民困苦無告,迫于倒懸。今若聽洋人行鹽,則場商運販之生路窮矣;聽小輪船入內河,則大小舟航水手柁工之生路窮矣;聽其創(chuàng)辦電線、鐵路,則車馬、任輦、旅店、腳夫之生路窮矣?!缈偩托∶裆嬇c之切實理論,自有顛撲不滅之道。如洋人爭辯不休,盡可告以即使京師勉強應允,臣等在外,仍必以全力爭回;即使臣工勉強應允,而中國億萬小民窮極思變,與彼為仇,亦斷非中國官員所能禁止。中國之王大臣為中國之百姓請命,不患無詞置辯,甚至因此而決裂,而我以救民生而動兵,并非爭虛儀而開釁,上可以對天地通圣,下可以對薄海蒼生,中無所懼,后無可悔也。”[24]5785-5786這雖是一份奏折,卻似征討侵略者的檄文,事實鑿鑿,義正詞嚴,大長中國官民志氣!
可是,清朝廷會“為中國之百姓請命”嗎?曾國藩本人對主權所關的事情會“全力爭回”嗎?不能。這倒不是他們主觀上不愿意如此,而是因為侵略者實行的是強權外交、武力外交,咄咄逼人。正如曾氏所說,“洋人遇事專論強弱,不論是非,兵力愈多,挾制愈甚?!盵17]6997
積貧積弱的朝廷,如果一意與侵略者兵戎相見,失敗可能接踵迭來,國家損失可能更大?!斦叩倪@種考慮,不無一定根據。曾國藩認為:“洋人方敦和好,暫可羈縻,若思深慮遠,當使我之兵力、財力均能取勝于彼。”[25]如果按照曾國藩設計的這種外示羈縻、內圖自強的總方針切切實實埋頭苦干若干年,人們也許可以看到局勢改善的曙光。然而,在慈禧這種人掌權的情況下,曾國藩設計的方針是不可能付諸實施的。
曾國藩深知“古來和戎,持圓通之論者,例為當世所譏,或為史官所貶,智者有戒心焉?!盵24]5785然而,曾國藩生活在中國積貧積弱的悲劇時代,只能忍受“為當世所譏”、“史官所貶”的和戎外交、羈糜外交,成為悲劇時代的悲劇人物。
二是誠信外交。同治六年(1867年)十一月,為預籌與外國修約事宜,曾國藩向朝廷建議:“臣愚以為與外國交際,最重信義?!毖笕恕半m倔強詭譎,亦當知理直不可奪,眾怒不可犯,或者至誠所感,易就范圍。”[24]5785-5787與友人信中也說:“凡中外交涉之事,總以必誠必信為主?!盵26]“事端紛紛,總以堅守條約,不失信于外人為是?!盵27]5675李鴻章后來也說:“我辦一輩子外交,沒有鬧出亂子,都是我老師一言指示之力……辦理交涉,不論英俄德法,我只棒著這個錦囊,用一個‘誠’字,同他相對,果然沒有差錯,且有很收大效的時候?!盵28]
誠信,是中華民族的一種傳統美德,是人際交往、社會和諧的重要因素。過去如是,在今天的市場經濟條件下也應如此。然而,曾國藩、李鴻章欲與敵人講誠信,卻過于迂腐了?!墩撜Z》說:“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講的是“與朋友交”,而不是與敵人交!19世紀中葉,有“平等待我之民族”嗎?沒有。英、法是侵略中國的打頭陣的國家,美國以“門戶開放”為“理由”,不甘落后地來中國分一杯羹,沙皇俄國虎視耽耽,日本軍國主義膨脹。甚至一些蕞爾小國,如西班牙、葡萄牙等,遠在幾千里之外的西歐,也趕來蠶食中國,1900年侵華的八國聯軍是殖民主義者的大聯盟。這些犲狼,正如曾國藩所說:“惟逐利居奇,是其本性。”[22]2378他們?yōu)榱诉_到“逐利居奇”的目的,從輸出毒品到使用武力,無所不用其極。與侵略者講誠信,同與虎謀皮何異?結果只能是有利于敵,更有害于己。
自1842年《南京條約》以來,中國與列強簽訂的幾十種條約,絕大多數是不平等的,只有個別條約,如《伊犁條約》除外。對于這些不平等條約,曾國藩的態(tài)度是:“皇上登極以來,外國強盛如故,惟賴守定和約,絕無更改,用能中外相安,十年無事?!盵17]6998所謂“守定和約”,即誠信守約,如曾國藩所說,“條約之內毫不與爭,條約之外毫不相讓”[27]5792,“守定和約”,是在國內外矛盾交熾,清廷積貧積弱條件下的一種主觀愿望,并不如某些人所說是什么“體現了近代外交的要求”。有人說,誠信外交“可以將洋人的要求限制于條約之內,抑制其貪得無厭的要求”[29]。這完全是不合歷史事實的推斷。我誠信,侵略者會誠信嗎?他們的胃口是很大的。例如,咸豐年間,英法聯軍發(fā)動第2次鴉片戰(zhàn)爭,主要理由便是要對《南京條約》“修約”。這些野獸迫使清廷于1858年與它們簽訂喪權的《天津條約》,仍不滿足,繼續(xù)擴大戰(zhàn)爭,迫使清廷又于1860年簽訂進一步喪權的《北京條約》。歷史事實證明:曾國藩、李鴻章以“守定和約”為核心內容的誠信外交,是他們的羈縻外交理念的延伸;是在絕對服從一切不平等條約的前提下,不作抗爭、任人宰割的文飾語;是深愛“忠信可行于蠻貊”的儒家文化薰陶的人,在強權外交、武力外交的壓力下,走入的一個認識上的誤區(qū)。從這個角度看,曾國藩也只能是悲劇時代的一個悲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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