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利國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100875)
吉田松陰是日本幕末時期倒幕志士的著名先驅,其門下涌現(xiàn)了高杉晉作、木戶孝允、伊藤博文等倒幕維新運動的重要領導者。作為推動日本近代化轉型的思想先驅和精神導師,吉田松陰長期以來廣為學界所重視,已經(jīng)積累了數(shù)量龐大的研究成果。但是,涉及其變革思想的形成,現(xiàn)有成果往往集中于分析西學的影響,卻比較忽視近世傳統(tǒng)學問尤其是漢學所發(fā)揮的作用,即便談及,也多是強調其作為接受西學的媒介的意義。其實,松陰對西洋兵學的重視遠比不上對傳統(tǒng)兵學。即便面對美國的堅船利炮,他也依然信心十足地寫道:“仰奉神功 (皇后)之御雄略,考諸葛 (亮)王佐之略,學甲越①甲越指武田信玄的家人小幡景憲創(chuàng)立的甲州流、越后流等日本近世兵學。節(jié)制之兵,則天下無敵?!雹谏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普及版,東京:巖波書店,1939-1940年,第218頁。實際上,由于內外各種因素,松陰放棄了蘭學 (西學)的學習,③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定本版,東京:巖波書店,1934-1936年,第35頁。終其一生,他的主要思想資源依然是近世日本傳統(tǒng)學問。有鑒于此,本文特以吉田松陰所作《東坡策批評》④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東京:巖波書店,1934-1936年,第309-372頁。為例,考察他是如何依靠傳統(tǒng)學問資源,展開自己的政治改革論的。
《東坡策批評》是一份獨具特色的文獻,是吉田對蘇東坡的策論選集的評注。《東坡策》共三卷,為藤森大雅所編,收錄了蘇軾的策文25篇。安政六年 (1859)正月 (本文所用月日皆為陰歷),松陰完成了《東坡策批評》。其時距松陰受刑而死僅約半年,此書可以說是松陰生前最后一部比較全面地闡述其時局觀和改革論的作品。但目前尚鮮有研究者提及此書,其原因大概在于此書原作為漢文,巖波書店的普及版《吉田松陰全集》未將其收入,因此不便于研究者利用。
另外,近些年來國際學術界已扭轉僅僅把蘇軾作為文學家、藝術家來對待的傾向,逐漸認識到其作為一位嚴肅的思想者的側面。但是,涉及蘇軾作品在日本的傳播和影響,一般仍然只是從版本學或文學的角度來進行研究,因此,本文亦望有助于重新認識蘇軾作為一個直面時代課題的思想者所帶給日本的影響。實際上,早在包弼德、土居健郎等現(xiàn)代學者之前近百年,松陰就認識到蘇軾也是一位見解深刻的政論家,并對其策論有著深切共鳴。松陰認為幕末日本和蘇軾時代的中國面臨著類似的政治課題,而蘇軾的狀況分析和政策建議,同樣也適用于日本:“東坡策二十五篇,蓋蘇公上宋仁宗朝云。嗚呼,吾二百年來,國勢頗似趙氏,而近日虜患,又不在遼夏之下,且吾公之仁賢,蓋亦宋仁之流也,是以此策之所言,往往中此間利弊矣?!雹偕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9頁。從這個角度說,《東坡策批評》也全面而具體地反映了松陰在其生命的最后一年對政治現(xiàn)狀的觀察和對策設想。明治年間,東宮侍講三島毅受吉田松陰的后人吉田庫三所托,為此書之刊行作序(《松陰評東坡策小引》)道:“其評論能得東坡策之頭腦,非世人徒文章視之者所企及,蓋謂當時國勢衰弱似趙宋,外國猖獗似遼夏,是借東坡策以為己策也,則謂之松陰策亦可矣?!雹谏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71頁。
本文根據(jù)松陰對蘇軾的評論來分析其對政治現(xiàn)狀的認識和對策設想,以求揭示其變革思想的若干特點。
松陰之所以能夠獨具慧眼地看到蘇軾作為政論家的一面,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于蘇軾的許多思考,松陰早在閱讀《東坡策》之前,就早已有所留心。而且,松陰讀到《東坡策》的安政六年(1859)前后,正是他一生之中最為孤獨的時期。多年來追隨他的學生和友人,幾乎無人贊同他激進的政治設想,紛紛離他而去,甚至有人告密破壞其政治謀劃。在此背景下,當松陰看到異代他國高明之士所發(fā)議論,有如出于自己口中時,不難想象他那種油然而生的“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激動心情。
在最基本的時局認識上,松陰和蘇軾的確有著驚人的相似。兩人都生活在危機爆發(fā)前夜的太平時節(jié),而且有著共通的警覺:最大的危險是沉溺于太平之樂,不知大難之將臨。在松陰的政論文章中,“太平之弊”本來便是他把握現(xiàn)狀的核心詞匯。早在嘉永二年 (1849),松陰奉藩主之命作《水陸戰(zhàn)略》,其中就帶著強烈的危機意識,指出西方列強對日本已漸成包圍之勢,而日本人卻無應有的警惕之心:“世俗之人情,茍一二年不見異賊船艦往來,且官府暫無警備之命,則妄以為萬萬年無異賊來寇之患,廟堂亦無防御之圖,于是往往有怠于武備、溺于游藝風流者。此等事關乎國體強弱,實可長太息矣?!倍斐蛇@種危險局面的根源就在于德川幕府統(tǒng)治下的長期和平所導致的武家風俗的墮落:“太平持續(xù),則風俗漸趨華美而輕薄,此乃理勢之自然。”“沐浴太平久續(xù)之恩澤,則上下皆恣意奢侈,無用之費多,自然忘卻武備?!雹凵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一卷,普及版,東京:巖波書店,1939-1940年,第246、226、251頁。外則危機,內則怠慢,生活在太平世界中的松陰憂心忡忡,卻難覓同調。因此,當讀到蘇軾所論:“開元、天寶之際,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樂,酣豢于游戲酒食之間,其剛心勇氣,消耗鈍眊,痿蹶而不復振,是以區(qū)區(qū)之祿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獸奔鳥竄,乞為囚虜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④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45頁。松陰頓時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感嘆道:“今之時,豈特開天哉?”“今之虜,豈特祿山哉?”⑤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45頁。
兩人都認為,如欲克服這種治與亂的悖論,關鍵是作為權力核心的君主要奮發(fā)有為,立志改革。蘇軾論道:“方今之勢,茍不能滌蕩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見其可也?!?zhí)熳右蝗蘸杖粖^其剛明之威,使天下知人主欲有所立,則智者愿效其謀,勇者樂致其死,縱橫顛倒無所施而不可。茍人主不先自斷于中,群臣雖有伊呂稷契,無如之何。故臣特以人主自斷而欲有所立為先,而后論所以為之要云?!雹偕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2-313頁。松陰認為蘇軾的論述,同樣切中了幕末日本的要害,政治改革已勢在必行,而君主的振作有為是改革成功的關鍵。他批注道:“當今之天下之勢正如此”②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2頁。,又嘆息道:“此策,余常欲獻諸吾公 (指長州藩毛利敬〈慶〉親),而未有路也?!雹凵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3頁。鼓勵長州藩藩主積極領導政治改革,這是松陰一直以來的夢想,他多次通過各種途徑上書藩主,此時又希望能夠向藩主獻上《東坡策》。
蘇軾激烈反對君主應當無為而治的說法,批判“其上之人,務為寬深不測之量”的所謂“庸人之論”。④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20頁。松陰深有同感:“恨不使坡公生今日、目今日也。”⑤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20頁。蘇軾以古代圣王為模范,鼓勵君主勤于政事:“古之圣王,愛日以求治,辨色而視朝?!颗d而晏罷,天子未退,則宰相不敢歸安于私第。宰相日昃而不退,則百官莫不震悚盡力于王事,而不敢宴游。如此,則纖悉隱微,莫不舉矣?!彼申幵u論道:“淺近之言,卻自有理?!雹奚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31頁。
強調君主應該勤于政事,本來算不上特別新奇的論點,但是,對于幕藩體制下的政治狀況而言,這一平淡的觀點,卻有著特殊的意味。日本有著居主位者反而往往遠離具體政治事務的傳統(tǒng)。比如,天皇是日本之主,兵馬大權卻歸于將軍;將軍是幕府之主,政事處理之權卻常在于幕閣。在長州藩也有著類似的權力構造:藩主是權威的象征,具體掌握政治權力的一般卻是家臣團上層中的家老等。作為中下層武士的代表者之一,吉田松陰一向反對這種權力構造,認為世襲特權武士的存在,成為藩主和一般武士之間溝通的障礙。早在嘉永元年 (1848)10月提交藩主的《關于明論館再興的建議書》中,松陰就強調:“茍?zhí)饺站?,則上下之間漸成阻塞,上之思慮難以下通,下之事情亦難達上聽,古今之通弊也。愚以為,改革此弊乃御興隆之第一義也?!雹呱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一卷,定本版,第241-242頁。
后來松陰還多次進行類似的論述,反復強調如果不能解決上下懸隔的問題,君臣之間交流不暢,無論藩主有著多么強烈的愿望,也無法改善政治現(xiàn)狀。因此,當看到蘇軾有類似的評論,松陰很容易便產生了共鳴。蘇軾論道:“腐儒老生,又出而為之說曰:天子不可以妄有言也,史且書之,后世且以為譏。使其君臣相視而不相知。”松陰據(jù)此以批判當時長州藩現(xiàn)狀:“今近臣大臣,舉皆言之。”⑧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22頁。蘇軾寫道:“尊卑闊絕,而上下之情疏,禮節(jié)繁多,而君臣之義薄?!彼申幵u道:“讀去膽寒”,⑨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23頁。蘇軾總結道:“厲精莫如自上率之。則壅蔽決矣。”松陰嘆道:“言言先獲吾心矣”。⑩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31頁。
蘇軾和松陰都極端重視君臣、君民相親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應對外來軍事威脅的需要。蘇軾寫道:“夫民之所以守戰(zhàn)至死而不去者,以其君臣上下歡欣相得之際也。國大則君尊而上下不交,將軍貴而吏士不親,法令繁而民無所措其手足。若夫小國之民,截然其若一家也。有憂則相恤,有急則相赴。凡此數(shù)者,是小國之所長,而大國之所短也?!睂Υ?,松陰批注道:“神州 (指日本)有大國之弊”,“外夷有小國之長”。?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5頁。強調西方列強對日本的優(yōu)勢在于:日本君臣上下貴賤懸隔,西洋則上下一家,患難與共。德川日本嚴格僵化的身份制度,細密繁瑣的等級劃分,的確是構建日本人的國民認同的巨大障礙。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同樣是君主中心的政治觀,兩人的立場之間其實有著微妙的不同。對蘇軾而言,宋朝皇帝是唯一的君主,而松陰則在直接主君長州藩主之上,還有將軍和天皇的存在。松陰在強調尊皇 (尊奉天皇)的同時,也固守著譜代藩士對藩主的封建忠誠,所以對長州藩主推動政治改革充滿著未必合理的期待,對于將軍幕府卻有著毫不假借的批判。蘇軾寫道:“今天下一家,二虜未動也,而吾君吾相,終日惶惶焉?!彼申幵u道:“今日幕府之事然”。①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4頁。蘇軾所批評和寄望的,是同一個君主,而松陰批評的是幕府將軍,期待的是本藩藩主。
君主一旦下定決心革新政治,首先必須決定應該從何處著手。蘇軾的觀點是:盡量不要改變法制,改善政治的關鍵在于任用人才。他寫道:“請言當今之勢。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二者疑似而難明,此天下之所以亂也。……先王知其然,故存其大略,而付之于人。茍不至于害人,而不可強去者,皆不變也。故曰,失在任人而已。”②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第316-317頁。松陰對此評論道:“易人尤法今亦然”。③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第316頁。
松陰雖然在此表示贊同蘇軾,但他實際上比蘇軾對制度變革的要求更加積極。在《關于明論館再興的建議書》中,松陰對制度的功能退化的必然趨勢有著樸素的認識:“天下之事,制度文物,善者漸變?yōu)閻海邼u變?yōu)楹?,歷代皆然。人茍不知革之,則將不勝其弊?!雹苌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一卷,第195頁。他強調了隨著時代推移而改革制度的必要性。但他也并非一味求變。在政治領域中有著相對應的兩種契機,即所謂“率由舊章”和“政貴隨時”,他認為這兩種看似相反的態(tài)度各有其合理性,也各有其危險性:“二者雖相背馳,然皆足以致禍敗?!雹萆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普及版,東京:巖波書店,1939-1940年,第102-103頁。他進一步分析道:“二者循其名則殊,就其實則相濟而為用,本不相背馳。今誠欲率舊,則不能不隨時。何哉?舊者固隨時而立也。必觀時勢,于其間取舍斟酌,然后則舊可得而率之矣。茍徒知墨守之,不能觀時勢而取舍斟酌,則法雖徒存,其實既失矣。豈可率舊哉?然則,隨時者,所以率舊也?!雹奚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普及版,第103頁。他認為看似背道而馳的這兩種政治態(tài)度,其實是統(tǒng)一的 (所謂“本不相背馳”),他辯證地指出,所謂“舊”本來便存在于“隨時”變化之中 (所謂“隨時而立也”),如果不能適應時勢而靈活調整,反而會喪失舊有規(guī)章制度之“實”。
然而,松陰卻提不出一個具體的“取舍斟酌”的標準。他寫道:“亦唯藥不瞑眩則病不療痊,奮然激昂,以期成天下之大事業(yè),立天下之大經(jīng)濟,則‘率舊'、‘隨時'亦在其中?!雹呱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普及版,第104頁。在此,他聲稱可以通過對所謂“大事業(yè)”、“大經(jīng)濟”的追求而實現(xiàn)兩者的平衡,將判斷的標準置于行動的結果,實際上避開了在開始改革之前如何進行取舍的問題。他強烈主張“舊”制度本來便是針對當時的具體情況而建立的,把舊制度的“實”解釋為實際效果,據(jù)此以論證有必要“隨時變化”。于是,他便可以在遵守傳統(tǒng)的名義下,轉向實用主義的結果論,從而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嘗試制度變革的自由。
盡管在對制度變革的要求上,松陰要比蘇軾更加急切一些,這并未改變其制度觀的根本特點:任用人才優(yōu)先于制度改革。其實,與蘇軾相比,松陰甚至更強調人才問題的優(yōu)先性。當讀到蘇軾關于加強土地買賣的管理、均一賦稅等議論,松陰甚至少有地表現(xiàn)出對蘇軾的異議:“有治人而無治法。未得其人,徒論其法,無益也?!雹嗌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44-345頁。
那么,缺乏人才的原因何在?蘇軾認為宋朝的用人原則本身出了偏差:“為天下者,知夫大亂之本,起于智勇之士,爭利而無厭。是故天下既平,則削去其具,抑遠天下剛健好名之士,而獎用柔懦謹畏之人。不過數(shù)十年,天下靡然,無復往時之喜事也。于是能者不自憤發(fā),而無以見其能。不能者益以弛廢而無用。當是之時,人君欲有所為,而左右前后,皆無足使者?!雹嵘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9頁。創(chuàng)業(yè)的君主,鑒于亂世的經(jīng)驗,壓制智勇之士,任用柔順之人。這樣的人才政策,有助于保證太平,但是在經(jīng)歷了長期的太平之世后,君主在面臨內憂外患需要解決的時候,卻又苦于沒有人才。這里再次體現(xiàn)了一種“太平的悖論”。松陰認為幕末日本的人才問題同樣根源于此,評道:“太閣 (豐臣秀吉)、東照 (德川家康)及宋祖皆用此術?!薄敖袢罩?,不亦然乎?!雹偕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9頁。因此,必須改變被太平的弊風所浸透的人才政策。蘇軾建議積極起用有進取之心的人才:“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淬勵天下,而作其怠惰,莫如狂者狷者之賢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論,開功名之門,而后天下可為也?!彼申幣⒌?“數(shù)句剴切”。②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20-321頁。
雖然兩人有著類似的人才觀,但是由于所處時代環(huán)境不同,其歷史意義也判然有別。比如,蘇軾強調用人之道在于必須使人能夠根據(jù)能力而獲得相應的升遷,對他而言,用人政策只是屬于技術層面的問題。松陰卻對此大加發(fā)揮,更進一步批判日本的身份制度本身:“今之制,此弊最甚,不可不為之變通也。”“農工之子,世為農工。胥徒之子,世為胥徒。而一旦罪廢,再起甚難。皆所謂絕之也。宜哉人材之不興乎?!雹凵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36-337頁。松陰不僅主張給罪人以再度被任用的機會,更將矛頭指向近世日本的四民身分制。與日本近世武士階層相比,宋代士大夫的社會地位相對比較高。④參見渡邊浩:《近世日本社會と宋學》,東京大學出版會1985年版。宋代中國已經(jīng)形成科舉制的傳統(tǒng),而德川時代的日本特別拘泥于武士的家格。幕末時期的日本,正處于社會變革的前夜,中下層武士階級的上升志向日漸強烈,松陰比蘇軾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身份制度的束縛之苦,此亦誠屬自然。
蘇軾和松陰在論述政治改革等問題時,意識中都存在著一個揮之不去的嚴峻課題,即如何解決國家所面臨的外侵威脅。兩人的思路也是基本一致的:盡管外患極其嚴峻,首先整頓內政才是真正解決外患的前提。
蘇軾寫道:“自古創(chuàng)業(yè)之君,皆有敵國相持之憂,命將出師,兵交于外,而中不失其所以為國者,故其兵可敗,而其國不可動?!雹萆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4頁。他認為只要搞好內政,即使在對外戰(zhàn)爭中遭到一時的失敗,國家也不會動搖。松陰贊同蘇軾的這一見解,寫道:“近觀洞春公 (指長州藩前藩主毛利元就)、東照宮 (指德川家康)時,遠觀漢土歷代,歷歷可言?!雹奚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3頁。對中國士大夫而言,這并非特別與眾不同的見解。但是,幕末日本武士往往一味重視軍事問題,很少有人能夠認識到民政問題的重要性。⑦日本學者藤田雄二指出:民政論或者民心論,在中國的保守主義者的議論中經(jīng)常見到,在幕末日本,除吉田松陰之外,別無其他例子,參見藤田雄二:《アジアにおける文明の対抗:攘夷論と守舊論に関する日本、朝鮮、中國の比較研究》,御茶の水書房2001年版,第103頁。而松陰之所以能夠成為這少數(shù)人之一,顯然深深受益于其漢學素養(yǎng)。他在安政二年 (1855)作《獄舍問答》,批判喧囂一時的以戰(zhàn)備為急務的觀點,提出內治重于備外,民政重于軍備,并從《資治通鑒》中摘抄中國古代戰(zhàn)例,做成《通鑒抄》作為附錄。在將此書贈送友人的信中,松陰寫道:“肆力于文集,求師于千古,如是者數(shù)月……亦讀通鑒,抄古人言行,先獲吾心者,合為一冊子。”⑧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定本版,第149-150頁?!锻ㄨb抄》多為中國古代將領如何治軍愛民之事,這些是松陰展開其民政論的重要依據(jù)。
蘇軾論述內政時,并未忘記和“夷狄”進行戰(zhàn)爭的問題。他認為內政制度 (當然也包括軍事制度)的整備是戰(zhàn)勝“夷狄”的關鍵。他如此分析“夷狄”的長處:“其國無君臣上下朝覲會同之節(jié),其民無谷米絲麻耕作織纴之勞。其法令以言語為約,故無文書符伝之繁?!蕬?zhàn)則人人自斗,敗則驅牛羊遠徙,不可得而破?!雹嵘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6頁。然后陳述宋朝應該采取的對策:“中國以法勝,而匈奴以無法勝。圣人知其然,是故精修其法而謹守之,築為城郭,塹為溝池,大倉廩,實府庫,明烽燧,遠斥堠,使民知金鼓進退坐作之節(jié),勝不相先,敗不相后。此其所以謹守其法而不敢失也。一失其法,則不如無法之為便也。”松陰就蘇軾的議論,嘆息當時日本的狀況:“當今諸夷,亦皆以無法勝,而吾獨不勝于法焉,可嘆夫?!雹偕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7頁。松陰并未解釋自己為何認為西方國家是“以無法勝”,也許他把西方比較民主和平等的政治制度與蘇軾所謂的“無君臣上下朝覲會同之節(jié)”之類的狀況混為一談了,也許他對西方列強船堅炮利、來去自如的感受是同樣“不可得而破”。但有一點是可以確信的,松陰“吾獨不勝于法”一語,盡顯其對日本當時國防制度的強烈不滿。
兩人都確信,為了適應對外戰(zhàn)爭的需要,兵制也必須進行改革。蘇軾批評宋代兵制:“夫兵無事而食,則不可使聚,聚則不可使無事而食。”“今天下之兵,不耕而聚于京畿三輔者,以數(shù)十萬計,皆仰給于縣官。”松陰論道:“當今之兵制,全似宋代,而其弊更甚,是國家之大艱也?!雹谏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53頁。蘇軾的解決辦法是:“臣愚以為郡縣之土兵,可以漸訓,而陰奪其權,則禁兵可以漸省而無用?!M之省者,又已過半矣?!碧K軾設想在訓練地方兵士的同時,暗中收奪地方兵權于中央,同時逐步裁減中央的龐大禁兵,減輕財政負擔。松陰評道:“近亦有土兵之說,誰能論至于此?”③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54-355頁。
蘇軾從根本上反對宋代的“農兵分離”原則:“兵民既分,兵不得復而為民,于是,始有老弱之卒?!裁裰?,自二十以上至于衰老,不過四十余年之間。勇銳強力之氣,足以犯堅冒刃者,不過二十余年。今廩之終身,則是一卒凡二十年,無用而食于官也?!彼申幧畋碣澩?“今之世祿士卒,豈二十年無用食于官而已哉?”④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58頁。但松陰在兵制問題上對蘇軾的理解,其實完全是“以己度人”。松陰面對的是武士壟斷軍政權力的幕藩制社會,兵農分離是整個統(tǒng)治秩序的基本原則。而宋代中國的禁軍制度只是為了防止軍方勢力威脅皇權的一種特定的制度設計。蘇軾試圖否定宋太祖開國以來一直推行的禁軍制度已經(jīng)是相當不現(xiàn)實的設想,而松陰所批判的江戶日本的“兵制”,更是觸及了幕藩制度的根本,如非首先實現(xiàn)政權更迭,這種改革根本是不可能的。
兩人還都把和平時期的軍事訓練歸于“內政”方面的內容。蘇軾強調:“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陣之節(jié)。役民之司盜者,授以擊刺之術。毎歲終,則聚之郡府,如古都試之法,有勝負賞罰,而行之既久,則又以軍法從事?!彼申帉Υ丝偨Y道:“是所謂教戰(zhàn)守也”。⑤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46頁。他在論述長州藩地方政府的職責時,一面認為“國相府之務,重在民政理財”,同時也特別強調國相府還必須積極承擔“民兵調習之事”。⑥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五卷,普及版,東京:巖波書店,1939-1940年,第309頁。
在內政、兵制、訓練都得到改善之后,必須考慮的就是進行對外戰(zhàn)爭的具體策略了。蘇軾的軍事思想頗為辯證,不拘泥于強弱大小,而是非常重視掌握戰(zhàn)爭的主導權:“蓋嘗聞之,用兵有權,權之所在,其國乃勝。是故國無小大,兵無強弱,有小國弱兵而見畏于天下者,權在焉耳?!雹呱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3頁。在此觀念的指導下,他強烈批判宋朝軍事政策的失誤:“兵不素定,而出于一時,當其危疑擾攘之間,而吾不能自必,則權在敵國。權在敵國,則吾欲戰(zhàn)不能,欲休不可。……天下一動,變生無方,國之大憂,將必在此?!雹嗌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2-363頁。蘇軾認為,宋朝如果沒有進行對外戰(zhàn)爭的堅定意志,將會導致“權”在敵國的危險局面,即便采取和親政策也不能解決國家的憂患,反而會打開變亂之道。松陰非常贊同蘇軾的觀點,并且直接援引以論述幕末日本的國防狀況:“如當今之勢,至于戰(zhàn)則幸也。余獨恐舉國奉虜,不須一戰(zhàn)耳?!雹嵘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2頁。他也深恐幕府喪失戰(zhàn)爭意志,不戰(zhàn)而屈服于西方列強。
蘇軾反對與夷狄講和,提倡“好戰(zhàn)”。他認為夷狄不是真的經(jīng)常有實力發(fā)動戰(zhàn)爭,而是利用宋朝和親政策來謀求利益。因此,宋朝應該主動發(fā)動戰(zhàn)爭,擺出無所畏懼的姿態(tài)。他寫道:“賊常欲戰(zhàn)而我常欲和。賊非能常戰(zhàn)也,特持其欲戰(zhàn)之形,以乘吾欲和之勢,屢用而屢得志,是以中國之大,而權不在焉。欲天下之安,則莫若使權在中國。欲權之在中國,則莫若先發(fā)而后罷。示之以不憚,形之以好戰(zhàn),而后天下之權,有所歸矣。”①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3頁。松陰一向反對幕府對西方采取“和親”政策,因此,他對蘇軾的“好戰(zhàn)”主張由衷地贊同:“是誠今日之急者,而舉皆失焉。”②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3頁。
在對宋朝構成威脅的“二虜”之中,西夏是小國,所以蘇軾尤其主張宋朝在軍事上對西夏采取積極的攻勢:“大國 (指宋朝——引用者),則固有所長矣,長于戰(zhàn)而不長于守?!雹凵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5頁。又進一步設想了針對西夏的具體的戰(zhàn)爭策略:“今欲用吾之所長,則莫若數(shù)出,數(shù)出莫若分兵。臣之所謂分兵者,非分屯之謂也,分其居者與行者而已。今河西之戍卒,惟患其多,而莫之適用。故其便莫若分兵。使其十一而行,則一歲可以十出。十二而行,則一歲可以五出。十一而十出,十二而五出,則是一人而歲一出也。吾一歲而一出,彼一歲而十被兵焉,則眾寡之不侔,勞逸之不敵,亦已明矣?!雹苌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6頁。姑且不論蘇軾的這一建議對宋朝而言有多大現(xiàn)實性,至少在松陰看來,蘇軾的設想完全適用于幕末的日本。松陰旁點之余,贊道:“所謂一定之計,善讀孫子者矣?!雹萆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6頁。然而,在松陰看來,蘇軾這些高明的軍事見解,不但不為幕府所用,卻為西洋列強所用,他不勝憂慮地寫道:“二事兵家之深機,洋夷或倒用之?!雹奚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6頁。
蘇軾主張攻擊西夏,但是認為對于遼國應該首先采取防備的態(tài)勢。同時,“彼契丹者,有可乘之勢三,而中國未之思焉,則亦足惜矣?!雹呱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8頁。蘇軾所謂“可乘之勢三”,主要是認為,在遼國統(tǒng)治下的漢族臣民中,有不服之心者一定大有人在,應當暗中與其聯(lián)系,促發(fā)遼國內部的變亂,尋找進攻的機會。蘇軾是區(qū)別小國和大國來分別討論針對西夏和遼國的軍事政策的,松陰卻不加區(qū)別地認為都適用于日本。蘇軾用來對付遼國的這三條計策,松陰認為日本也可以用來對付美國,寫道:“墨夷之事,萬有不可言者,猶有此三計而存焉?!雹嗌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8頁。
不過,松陰鑒于對西洋侵略清朝情況的觀察,對日本所面臨問題的嚴重性,有著相當高的估計:“然余觀清國之事。諸生多寓瑪港香港,而未聞有變者。閩南濱海,人心澆薄,無復幽燕雄杰之氣。五港開市,船舶輻湊,豈為含藪自累之鼠哉?!雹嵘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68-369頁。松陰一直非常擔心日本人會漸漸習慣于西方人在日本的存在。正是這種對日本民心可能會歸附西方列強的恐懼心理,強化了他以攻代守的國防主張。他認為日本如果與西方列強之間發(fā)生戰(zhàn)爭,則日本還有機會保持獨立。戰(zhàn)雖未必能勝,不戰(zhàn)卻必然亡國,所以他主張攘夷,積極求戰(zhàn),激烈批判幕府“軟弱”的對外政策。早在安政三年 (1856)所作《武教全書講錄》中,松陰就明確主張以攻為守的國防政策:“凡退守之法,無進取之略,則萬萬不能也。當今之時,筑炮臺鑄炮門,海岸防御之異賊處置,怯懦之情,可堪咒罵,萬不能保全神州 (指日本)。不可不速止偷安之習,定四夷出征之策?!雹馍娇诳h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四卷,普及版,東京:巖波書店,1939-1940年,第268-269頁。所以他很容易對蘇軾所謂的“好戰(zhàn)”產生共鳴。
在此必須注意的是,松陰是武士,蘇軾是文士,兩人的軍事觀雖然在技術層面上非常相似,卻在對軍事價值的認識上有著本質上的差異。蘇軾只是把軍事價值視為實現(xiàn)政治價值的一個手段,所謂:“二虜之大憂未去,而天下之治,終不可為也?!?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13頁。松陰則在很大程度上視軍事上的強大為相對獨立的價值。他在嘉永四年 (1851)給友人的信中表示,在儒家的治平理想之上,他更向往軍事上的強盛:“人恒言曰:‘國治而天下平也。'以兵道論之,未為盡也。……以治平為期者,決不足于使外從中、夷懾華 (此處中、華,皆指日本)。不善盡兵道則不足言治平。”①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普及版,第137頁?;谶@種認識,他如此批判長州藩的現(xiàn)狀:“仆親仕長藩 (指長州藩)、視國事 (指藩國事務),有流涕太息而不能已者。非君德有缺,非大臣失體,非百官有司怠職。文武士業(yè)則修之,稼稷農務則勤之,不可謂無治平之實。而尚流涕太息者,兵道未能盡全也?!L (指長州藩的長門國)之北海五十里,直北與朝鮮對。夷舶憧憧往來其間,而吾武未足使彼指望而膽寒股栗。而況北襲滿鄂 (指清朝和俄羅斯),西討暗弗 (指英國和法國),舳艪千里,突巢穴、收要害之望乎。則其于兵道亦何如哉。”②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二卷,普及版,第137-138頁。出于身為武士的本能,松陰熱切向往日本在國際上的軍事地位的提高,對西方強權政治完全喪失了批判精神。
至此,本文以《東坡策批評》為中心,檢討了松陰的狀況認識和對策設想。松陰和蘇軾雖然生活在不同時代的不同國家,卻在相當程度上有共通的問題意識,又有著相通的儒學背景,以至解決問題的基本思路也非常相似。盡管如此,兩人類似的言論卻有著極為不同的歷史意義。松陰對東坡固然有著“理解的同情”,其中也存在著一定程度的“誤解的同情”。與蘇軾相比,松陰的評論更傾向于痛快淋漓的批判,而較少考慮政治上的實際可行性。蘇軾的建議基本上屬于漸進的局部修正,而松陰的設想往往是觸及根本的整體解決。就改革政治的現(xiàn)實可能性而言,松陰的思想有著更多的空想性。但也正是這種烏托邦式的理念,在幕末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成就了作為變革先驅的松陰的批判精神。盡管沒有跡象表明松陰已經(jīng)明確認識到日本將會面臨一場根本的社會轉型,但是,他顯然對政權更迭有著某種模糊的預期。在讀到蘇軾關于恢復“小宗”制度的建議時,松陰寫道:“此法勝于今宗門改(德川幕府鎮(zhèn)壓基督教的政策)萬萬,他日天下一變,首講此法為是。”③山口縣教育會編:《吉田松陰全集》第八卷,定本版,第340頁。雖然同樣是希望以封建家族制度來實現(xiàn)對民眾的統(tǒng)制整合,松陰卻更激進寄望于“他日天下一變”,足見其對變革的某種期待。
本文的分析也從一個側面顯示,包括強大的漢學傳統(tǒng)在內的日本江戶時代的學問,在遭遇西洋的沖擊之時,并不是那么簡單地就崩潰了,而是通過某種“積極的”自我轉換,回應西洋的挑戰(zhàn)。無論功過是非,其所給與日本近代化發(fā)展的影響是不應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