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保全

(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一、緣 起

馬金鵬先生(1913—2001)，字志程，山東濟南人。1932年從成達師范學校畢業(yè)后，被保送至埃及愛資哈爾大學留學，四年后學成歸國。先后在成達師范學校、北平回教經(jīng)學院任教，自1949年底到1953年受聘在上海福佑路清真寺?lián)谓涕L。從1953年起一直到退休，在北京大學東語系阿拉伯語專業(yè)任教，歷任講師、副教授。馬金鵬先生一生譯著頗豐，已經(jīng)出版的有《古蘭經(jīng)譯注》《穆罕默德評傳》《曼丹葉合》《伊本·白圖泰游記》等，另有100多萬字的譯著尚未出版。

馬金鵬先生在上海福佑路清真寺?lián)谓涕L期間，為了保持阿拉伯語水平，提高業(yè)務水準，并以文字記錄當時的歷史，曾經(jīng)以阿拉伯語寫下了幾本日記。先生在前言中記述了寫阿拉伯語日記的原因:

“不久以來，我就開始考慮寫日記型備忘錄以便作為諸事的參考和秘密的儲藏之所，但是我總感覺到面前堆積的事情阻礙了自己實現(xiàn)這個有益的愿望。機會已經(jīng)來了，我便利用這個到了眼前的良機，先為這些備忘錄寫下一個近似前言的東西。我為此長期的、艱辛的工作而托靠安拉，除安拉外，我是斷然不會成功的——我托靠他，我向他求饒恕，阿敏乃?！?/p>

——1950年8月1日日記

這些阿拉伯語日記能夠幸存到今日，不得不說里面充滿了歷史的機緣。“文化大革命”期間，馬金鵬先生的阿拉伯語日記被一位漢族職工以蠟封存在一個箱子內(nèi)，并將箱子放置在機器的油箱中，才得以保存至今。

筆者現(xiàn)已譯出的是幾本日記中的第一本，總共100多頁的阿拉伯語內(nèi)容。漢語譯本字數(shù)為5萬多字。通過譯本，大家可以了解到新中國成立初期回族狀況的一個側面，也能看到一位平凡而又正直的阿洪所經(jīng)歷的點點滴滴。

二、所感所想

翻譯的過程伴隨著筆者不斷的思考。這一年多的翻譯時間，即是筆者不斷增強專業(yè)知識、提高阿拉伯語筆頭翻譯能力的階段，也是筆者能夠更加了解先生生平的機會。通過翻譯，筆者認為有必要依據(jù)譯稿整理出一份導讀，這樣會有助于讀者了解這份史料的主要內(nèi)容，也更方便于大家學習?，F(xiàn)不揣鄙陋，與大家分享，并誠盼指教。

1.日記寫于新中國成立之初，先生和所有中國人一樣，深深地熱愛著剛剛建立的新中國，并為此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新中國的建立，令整個中國充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好氣氛，舊社會的腐敗落后被新社會的清廉先進所取代，過去的很多丑惡現(xiàn)象在新中國成立后不再存在。國人為之自豪，對美好未來充滿了希望。先生作為一名新中國公民，也是充滿了歡樂。在國慶一周年紀念日，先生記錄下了當時的珍貴片段，雖然時隔60多年，但是一切似乎歷歷在目，令人讀后心潮澎湃。

1950年10月1日的日記是如此記載的:

“今天是國慶節(jié)(新中國成立的日子)，去年的今天，舉行了節(jié)日的慶祝。這是一個新政府，是在偉人毛主席領導下、在共產(chǎn)黨的指引下，由各階級人民組成的新政府!因而在全國各地，今天都放假來慶祝此偉大的節(jié)日。

我們可以看到，今天市場都關門了;可以看到學校都放假了;可以看到工廠的煙筒都不再冒煙了。所有的人都去了廣場來慶祝這個偉大國家誕生的紀念日?！?/p>

先生對于新生政權的熱愛，絕不是限于做一個旁觀者。他作為人民的一員，也要求進步、主動的參加相關的活動。我們不妨看看當時先生經(jīng)歷的幾件事情，來了解一下這些情況。

在1950年10月15日的日記中，先生為回族在新中國獲得了最重要的民主權利——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而滿懷喜悅的記錄道:

“我對他們講了中國穆斯林從歷史上就受到壓迫，所以中國穆斯林在歷史上多有革命以爭取自由和應有的權利，民國之后，穆斯林依然處于屈辱和受壓迫的地位。所以已經(jīng)倒臺的政府不承認穆斯林是一個民族，相反他們說這些人是一些有著特殊習慣的人。布爾什維克國家(指新中國——譯者)建立之后，政府宣布承認回族是一個和其他民族一樣的民族，因而政府給予這些民族以權力，在政府的各項選舉中都賦予了各個民族以選舉權。

所有參與歡送者都內(nèi)心充滿喜悅，因為這次歡送會對他們有著深遠的意義和重要的價值?！?/p>

1949年5月28日上海解放。同年12月，召開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通過成立“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協(xié)商委員會”，到1953年，先后召開三屆會議，主席均為陳毅。1950年10月14日的日記中，先生記錄了當年在上?；刈宸e極參加歡送“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協(xié)商委員會”回族代表的活動:

“昨天早晨，穆罕默德·穆薩阿洪來找我了。當我見到他后，知道了他來的目的是邀請我參加歡送上海地區(qū)會議回族代表的會議。這次的代表……里面有三位代表回族，一位代表伊斯蘭教，一位代表伊斯蘭教宗教人士。所以，他們的總數(shù)是五名。

這些代表根據(jù)不同的規(guī)則被選舉出來。他們中有人是民主選舉產(chǎn)生的，有些人是政府選定的，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是協(xié)商者投票選舉的。此時，無論如何這也是一種了不起的現(xiàn)象!

我答應了他的邀請，昨天在主麻禮拜之前，我就去了協(xié)商會議，然后我們決定在明天舉辦一場歡送會。托靠主!”

抗美援朝是新中國成立之初發(fā)生的一件大事。1950年6月25日，歷時三年的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9月15日，以美軍為主的聯(lián)合國軍在仁川登陸，開始大舉北犯，嚴重威脅中國的安全，中國人民志愿軍應朝鮮請求于10月25日赴朝，與朝鮮人民軍并肩作戰(zhàn)。美國侵略者的行為，遭到中國人民的唾棄與堅決反對。對此，先生在閱讀到報紙上關于反美游行的消息后，寫到:

“今天我從報紙上得知一個地方的穆斯林舉行了盛大的反對美國扶植日本，給日本裝備武器的游行。游行人數(shù)多達數(shù)千人，場面極其宏大。

日本裝備武器本身就是一件對于中國、亞洲和全世界極其危險的事情，因為日本軍國主義的本性就是喜歡殺戮的，日本軍國主義本身就是戰(zhàn)爭制造機。給日本武裝是美國的奸計，這是為了讓美元成為世界上最受歡迎的貨幣?！?/p>

——1951年3月6日日記

通過以上日記內(nèi)容，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新中國剛剛建立的嶄新環(huán)境中，先生作為一名阿洪，能夠積極參與新中國的各項活動、積極參與一些政府組織的包括代表選舉、政治協(xié)商性質(zhì)的會議等政治活動，此外還積極參加包括抗美援朝思想傳達和相關備戰(zhàn)物品認購的會議、為災區(qū)受災群眾捐款等具體事宜，這些在日記中都有記載。

先生作為一位阿洪，出色地承擔了政府和穆斯林群眾之間的橋梁作用。同時也以恰當、有效的手段實現(xiàn)了穆斯林整體的利益。更重要的是先生和當時所有中國人一樣，為新中國的成立感到驕傲，為新的氣象感到自豪，對于侵略者充滿了厭惡。他對未來充滿憧憬，并且愿意與大家一道為了祖國更美好的明天而貢獻一份自己的力量。

2.日記寫于先生在上海擔任清真寺教長最初的時間內(nèi)，其中時時刻刻可以見到先生對于伊斯蘭文化的熱愛。這也是先生一生虔誠于教門、堅持穆斯林操守之風范在上海時的真實寫照。

對于伊斯蘭文化的熱愛，是先生一生中始終秉持的準則。

在這段時間內(nèi)，先生作為阿洪，首先責無旁貸地處理好了日常的五番禮拜、主麻的臥爾茲、開齋節(jié)古爾邦節(jié)的會禮等阿洪日常事務。此外，還能在日記中看出先生時時處處想方設法，通過更加優(yōu)美的方式組織伊斯蘭教宗教活動、發(fā)動穆斯林對于教門的熱情。

這類例子在日記中不勝枚舉。限于篇幅，筆者僅截取其中幾個簡單例子以作說明。

一個例子為先生成功醞釀、組織了一次為期一周的紀念先知穆罕默德的活動，通過邀請各寺阿洪宣講臥爾茲、分發(fā)宣傳材料等方式，向穆斯林宣講先知穆罕默德的生平、貢獻，并且號召大家將先知穆罕默德當做自己生活中的榜樣，以此達到伊斯蘭的真諦。

對于這次圣紀活動的策劃，日記記載道:

“我已經(jīng)考慮了數(shù)日要紀念我們尊貴的先知的生日，我也為了實現(xiàn)這個良好的目標采取了多種努力。首先我和清真寺的阿洪進行了協(xié)商，也與清真寺的管事人員進行了協(xié)商。第二，今天協(xié)商完后，我寫了一張報告，然后將報告給了清真寺的管事人員，并得到了他們的同意。一切將按照報告去做?！?/p>

——1950年12月14日日記

緊接著先生通知給大家這次圣紀的具體安排:

“今天在主麻禮拜期間，我向穆斯林介紹，清真寺已經(jīng)決定在本周舉行圣紀。每天的慶?；顒釉谙Y前的五點四十五分舉行。慶?；顒影ㄙ澥ァ⒄b讀《曼丹葉合》、講述貴圣人生平?；顒訉⒊掷m(xù)到下個主麻結束，我們將舉辦一個盛大的結束儀式。第一次慶?；顒訉⒃诿魈?，也就是周六舉辦。托靠主?！?/p>

——1950年12月15日日記

接下來在1950年12月21日、22日的兩則日記中記錄了這次圣紀的情況:

21日的日記記載道:

“這兩天早晨，我邀請了本地的阿洪來參與講授先知生平，阿洪們都答應了。大家分節(jié)講授。首先講授的是先知的功績和尊貴，演講者聲音洪亮，聽眾非常喜歡。

第二個人講了先知的夜行、登霄。他的言辭表現(xiàn)了豐富的知識儲備和大量的閱讀基礎。他講的時間比第一個人要久。

不論如何，中國的阿洪們是在逐步進步的，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熱愛宗教的人應該尊重現(xiàn)有的阿洪，并且付諸實踐，這樣有利于阿洪堅守崗位。安拉使人成功!”

22日的日記記載道:

“值此先知誕生之日，我今天簡要講解了先知從出生到歸真的生平。我將其生平分段，以便于聽眾能夠知道先知一生的重要事跡。

我放開了演講，所以沒有多余的解釋說明和也不過分謹慎。

然后，今晚舉行了為期一周的圣紀活動結束儀式。儀式極其隆重，今天我也將先知生平的小冊子講解完畢了。然后我們祈求安拉讓我們成為先知優(yōu)秀的民眾，并給參與者分發(fā)了材料，儀式就結束了。”

類似的宗教活動，先生在上海期間還曾積極參加、組織過一些，比如先生還一直關注上海的伊斯蘭教組織——“回教堂務會”的活動，曾經(jīng)記錄過該會搬遷到外國寺的事情(見1950年11月27日日記)等。限于篇幅，就不一一列舉了。

3.先生情系穆斯林實際利益，為此不辭辛苦，奔走努力。

擔任清真寺教長，自然要處理清真寺穆斯林群眾的日常宗教事務，并維護穆斯林群眾合法合理的實際利益。這種實際利益的含義非常廣，其中包括增強信仰知識的權利，對此先生一直關注，并堅持編纂通俗易懂的伊斯蘭教教義材料，還向穆斯林教授《古蘭經(jīng)》的誦讀，并解釋其含義。

而另外一點就是日記中出現(xiàn)的，穆斯林所購買的清真食品應該是真正符合伊斯蘭教教義的清真食品，而非偽清真食品。

當時上海出現(xiàn)了一起回民牛肉經(jīng)營者購買來非穆斯林屠宰的牛肉當做清真牛肉，銷售給穆斯林群眾的事件。對這樣嚴重損害穆斯林群眾信仰、利益的問題，先生跑前跑后，出謀獻計，最終使得問題從根本上得以圓滿解決。

日記中對于這起惡劣事件的前因后果、解決方式等細節(jié)做了詳盡記述。關于此事的最早記載是在1950年10月21日的日記中:

“阿洪們聚集在外國寺里，我們進行了談話，大家談及了解決一個棘手問題的方法。這件事昨天發(fā)生了，到今天還沒解決，十分遺憾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在上海。

事情是這樣的:一些回民牛肉經(jīng)營者欺騙穆斯林，他們買來一些未經(jīng)誦念安拉尊命屠宰的牛肉，當做清真牛肉賣給穆斯林。這是莫大的欺騙。

我們已經(jīng)從別人的口中聽說了此事，但是尚無證據(jù)，所以今天清晨，一些信仰虔誠的穆斯林去了菜市場，然后觀察在店里購買非清真牛肉的人，然后他們抓獲了六個回民牛肉販子，這些人正在購買非穆斯林宰殺的牛肉，準備倒手當做清真牛肉賣給穆斯林。虔誠的穆斯林群眾遂將這些回民肉販子弄到了清真寺，要求處理。

當清真寺的阿洪們來了之后，我們討論了這件事。首先聽了肉販子的言辭，然后我們告訴他們:這樣做是欺騙并且是有害的。我們要求肉販子做以下三件事:

第一，他們不應該買非穆斯林屠宰的牛肉，他們應馬上把牛肉還給非穆斯林的店主。第二，他們應為此事懺悔，并寫下保證。第三，他們應在報紙和清真寺公開承認曾經(jīng)販賣非清真牛肉。

不管怎么說，問題需要從根本上解決。清真寺的阿洪們對此進行了思考。求安拉賜予所有的穆斯林以成功?！?/p>

緊接著的處理措施為:

“今天本地的阿洪們聚會來商討賣牛肉的問題，目的是不讓穆斯林銷售未經(jīng)誦安拉尊命而宰的牛肉。商議決定在周日，將所有的回民屠宰戶都聚集起來，來協(xié)商討論那件野蠻的回民賣非清真牛肉事件的問題。”

——1950年10月26日日記

“今天從早到晚，很多當?shù)匕⒑楹突孛裢涝讘艟奂谝黄鹨娒媪?。目的是為了禁止侮辱穆斯林的事情再次發(fā)生。聚會十分熱烈。因為一些穆斯林熱愛安拉和先知，要求對于那些做了侮辱穆斯林之事的回民屠宰戶進行懲罰，有些阿洪認為對他們的懲罰是必要的。然而團結所有穆斯林是比分裂他們更好的。事情最終的處理意見是做了侮辱穆斯林事情的人應該承認自己的錯誤，并且懺悔，保證以后絕不再犯。

然后我建議回民屠宰戶成立行業(yè)協(xié)會，來監(jiān)督本行業(yè)的行為。他們接受了我的建議?！?/p>

——1950年10月29日日記

大約十天之后，先生與當?shù)匕⒑楹袜l(xiāng)老等穆斯林群眾親自去了屠宰場考察、了解相關情況:

“今天早晨9點，我與一些本地的阿洪和穆斯林相關人士，去了當?shù)氐谝煌涝讏觯康氖菫榱肆私恻S牛和水牛的屠宰情況，以便于進行整改。

屠宰場位于上海的東北部，是以水泥和鋼鐵新建的，共有四層。解放后，政府認為利用掉其中的一部分會更好。于是他們將第二層作為屠宰場，將第三層和第四層變成了軍營。伊斯蘭屠宰場就和非穆斯林屠宰場緊挨著了，所以以后就發(fā)生了一些混亂，使得回教堂務會關注此事。

當我們進入屠宰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的氣氛環(huán)境充滿了屠宰的色彩。動物只要來到這里，就是死路一條了。道路上有很多糞便，到處都是鮮血橫流。這讓你覺得人是沒有憐憫心的。

屠宰場有四處地方是專門用以清真屠宰的。每個屠宰場里面有四頭牛同時屠宰、剝皮、清理內(nèi)臟。在完成剝皮和清理內(nèi)臟之后，就被用鉤子掛在生產(chǎn)線上金屬的滑輪之上。然后來五個或者更多的男人，將牛搬到一個寬闊的場地之中，將其清洗干凈。同時，在肉牛身上加蓋稅務圖章和衛(wèi)生檢疫圖章。屠夫?qū)⑴５膬?nèi)臟給屠宰場的第一層銷售，賣給穆斯林和非穆斯林。

我也看了非穆斯林如何屠宰。他們使用電來殺死牛。當動物觸電之后，迅速的就失去了知覺，然后在動物的喉嚨上打一個小孔，里面流出一點血，接下來就進行剝皮和清理內(nèi)臟了。

不論如何，屠宰場中有些混亂，我們?nèi)粢獙で蟾纳凭鸵笸涝讏鰹榍逭嫱涝讓ｉT開辟出一塊獨立的地方。托靠主!”

——1950年11月15日日記

在看到了清真牛肉和非清真牛肉的屠宰過程中有混雜現(xiàn)象出現(xiàn)之后，當?shù)匕⒑?、鄉(xiāng)老都十分震驚。于是大家專門聚會，對此進行了討論，并且達成一致意見——向上海市有關領導反應情況，具體的寫信工作由先生負責。目的只有一個:以最佳、最有效的手段及時杜絕此類非法、違規(guī)事件再次發(fā)生。當天的日記如是記載:

“今天午后，我們聚會討論了清真屠宰場的問題。本地所有的阿洪都出席了。大家討論了很久，最終大家同意向當?shù)卣式簧暾?。要求政府將清真屠宰場與非穆斯林屠宰場分開，以防混亂，這就是我們的心愿。他們要求我寫這封申請，其他的阿洪作為穆斯林的代表前去政府遞交申請。

同樣，我們還決定愿意代表穆斯林寫申請的人組織一個友好協(xié)會，以避免類似事件再次發(fā)生。聚會在昏禮之后接受。大家都十分高興?！?/p>

——1950年11月19日日記

先生在1950年11月20日的日記中記載了當時他寫給陳毅市長的信件內(nèi)容，具體如下:

“今天晚上宵禮之后，我寫了一封長信，準備提供給上海回教堂務會，協(xié)會將寄給上海市市長。信是關于清真屠宰場的問題。它包括三方面的內(nèi)容。首先，清真屠宰場和一般屠宰場臨近會造成很多混亂的發(fā)生。第二，清真牛肉和非清真牛肉在運輸?shù)竭_目的地過程中有混亂。第三，往清真牛肉和非清真牛肉上面蓋章，使用的都是同一把戳子。這把戳子往清真牛肉上蓋戳，也往非清真牛肉上蓋戳。

鑒于這些混亂，我建議政府采取措施阻止問題的繼續(xù)發(fā)生。建議包括三項整改措施:首先，讓清真屠宰場遠離非清真屠宰場，可以將其單獨置于第三層，也可以讓非清真屠宰場停業(yè)。第二，給穆斯林提供專門懸掛牛肉的方法，指定專門的地方來放置清真牛肉。第三，為清真牛肉刻制專門的印章，并準備專門的印泥。該印章和印泥僅僅用于往清真牛肉上加蓋戳記，而不可用于非清真牛肉。

知感主，我將信寫完了。明天我再修改一下，也讓別人看一下信件，以求得改善和他們的建議。托靠主!”

4.先生在任職期間刻苦學習，鉆研伊斯蘭教知識。

先生擔任清真寺教長期間，利用業(yè)余時間讀了大量的阿拉伯語、漢語的伊斯蘭教相關書籍。僅僅日記中提到的，先生曾仔細閱讀的阿拉伯語書籍包括《古蘭經(jīng)》、各種版本的“圣訓”、阿拉伯語著作《古蘭經(jīng)知識的源泉》、埃及近現(xiàn)代著名思想家穆罕默德·阿卜杜編纂的《哈基姆經(jīng)注》、哈乃菲教法學派學者塔哈塔維的教法書、白爾贊吉教授編寫的有關先知生平的書籍、贊圣詞《曼丹葉合》等等。漢語著作包括清代回儒、著名經(jīng)學大師馬復初先生的《天方歷原》，北京大學馬堅先生漢語著作《回歷綱要》《回民為什么不吃豬肉》等，還有一本簡要的介紹天主教的書。語言上涵蓋了阿拉伯語和漢語兩種語言，內(nèi)容上包括了經(jīng)訓、教法、伊斯蘭歷法和其他宗教等多個方面。由此可想而知，先生閱讀、泛讀的其他日記中未曾提及的書籍的數(shù)量和范圍了。

同時馬金鵬先生還筆耕不輟，進行譯著，并印刷伊斯蘭教宣傳材料。

先生在1950年8月1日曾經(jīng)寫作了一本對于穆斯林婦女的小冊子，日記中記載道:

“今天，我完成了一本信仰小冊子的寫作，這本冊子是為本坊女寺而印刷的，寫這本小冊子耗時一周整。感贊真主，它的形式令人滿意、字跡賞心悅目且冊子的印刷排版有序?！?/p>

他曾經(jīng)以漢語著成《伊斯蘭教法中的永恒幸福》一書:

“今天，我完成了漢語作品《伊斯蘭教法中的永恒幸?！芬粫膶懽?。很久以來我就決心要出版這本書——盡管一系列穆斯林書籍的出版之事有待實現(xiàn)，但是種種條件并不允許。是故，今天我從早到晚一直埋頭于這項艱苦的工作。感贊偉大的真主，這本書最終還是以最佳的形制和樣式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了。然后，為了改善書中的語言表達，我又翻閱了此書，修改了書中的表達，也改正了書中存在的詞語和意義的含混之處?！?/p>

——1950年8月3日日記

“現(xiàn)在我開始印刷漢文作品《伊斯蘭教教法中的永恒幸?！芬粫?。這本書，是上海福佑路清真寺準備發(fā)行的伊斯蘭系列書籍之一。盡管這書部頭不大，內(nèi)容簡明扼要，然而我認為該書對伊斯蘭教工作者是有用的。在這個話題之后，我將寫伊斯蘭為何禁食豬肉，我已經(jīng)決意首先收集這方面己有的資料，如有必要，我將另外再寫成一篇文章?！?/p>

——1950年8月14日日記

在讀書著述的同時，先生還能引經(jīng)據(jù)典對于一些教法上的難題作出解答，比如時至今日依然困擾著很多穆民的穆斯林能否唱歌的問題。先生1950年11月7日的日記將事件緣起及他的解答做了如下記載:

“今天我收到了一位兄弟的來信，他向我請教伊斯蘭對于唱歌是允許還是禁止的問題。對此問題，大家對于伊斯蘭究竟是禁止還是允許有著很多不一樣的意見，所以人們對此問題顯得十分窘迫，所以他要求我對此做一解答。”

先生馬上解釋道:

“我讀了一本相關的書之后——發(fā)現(xiàn)對此問題的禁止和允許是源自對此問題不同的觀察和推斷。允許唱歌的人的依據(jù)是圣訓中的相關記載，禁止的人的依據(jù)是伊瑪目們的論斷。那么為何在宗教學者中有這樣的分歧呢?這要歸結于人們對于圣訓的不同的推斷。圣訓派的學者，比如伊瑪目沙斐儀、汗白里和馬利克，這些人直接引用圣訓來證明教法。即使圣訓原文傳述可信度為弱也是如此。至于思想學派，比如艾布?哈尼法，僅僅采用可靠的圣訓。至于除此之外的問題，他都付之于類比。所以可以見到很多圣訓是允許唱歌的，也能見到一些學者將其斷為受禁止的。故而研究者對此問題是沒法解釋的，此事永遠沒有答案?！?/p>

類似的教門問題還有諸如能否在墻上書寫《古蘭經(jīng)》文的問題，先生如此解釋道:

“今天我在紀念亡人的場合，聽了一位阿洪的演講。演講涉及了各個方面，他也談及了天房、信仰、在墻壁上書寫《古蘭經(jīng)》的問題。盡管他引用了少量的《古蘭經(jīng)》和‘圣訓’來作出論斷，但從他的言辭中可知他的知識和理解是有限的。因為他從開始信仰伊斯蘭教到壯年，一直沒有足夠的時間來閱讀阿拉伯語著作。所以他的宗教知識都是來自于漢語書籍，然而漢語書籍數(shù)量很少，所以這位阿洪就不知道阿拉伯語書籍中的一些事情。比如他說:在禮拜殿的墻壁和米哈拉布上面書寫《古蘭經(jīng)》文，這是不合乎伊斯蘭教教義的。然而哈乃斐教義書籍上曾經(jīng)提及:為了防止這些經(jīng)文從墻壁上掉落被踐踏，所以在墻上書寫是受憎惡的。然而若是經(jīng)文不掉落，則無憎惡存在。天房上寫有很多經(jīng)文，若在墻上寫經(jīng)文是非法的，那么克爾白就成了最非法的地方了。所以我發(fā)現(xiàn)一些阿洪將伊斯蘭教中的合法定位非法，又將非法定位合法。安拉至知?！?/p>

——1950年11月22日日記

這兩處對于現(xiàn)實問題的教法解釋，引經(jīng)據(jù)典，令人信服。

先生對于知識的追求，是多方面、多層次的。除了上述的實際教法問題外，先生還關注、研究過伊斯蘭文學、伊斯蘭教法發(fā)展史、中國穆斯林現(xiàn)實問題等等。

比如先生研究過穆斯林日常禮拜中必須的“舉意”——這件事的來由與發(fā)展:

“今天我研究了一個教法問題，這個問題是和禮拜的舉意有關系的。舉意在我們對于教法的認識中是圣行，然而事實上這不是圣行，也不是圣門弟子、再傳弟子的行為，這是教法學家們的行為。由此，我們知道了在伊斯蘭教之中有很多東西是依據(jù)情況和條件增加的。”

——1951年1月17日日記

再比如先生讀了在當時轟動一時的馬堅先生的《回民為什么不吃豬肉》之后，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今天我從報紙上讀到了穆罕默德·馬堅老師寫的《回民為什么不吃豬肉》一文，文章涉及了有關于此的幾個問題。首先是歷史上各個民族對于豬肉的看法，然后是當今時代不吃豬肉的民族，以及伊斯蘭教對于豬肉的禁止和相關的評論。文章寫得言簡意賅。

我讀后，感覺當今時代的人們應該知道伊斯蘭教之中類似的事情，這樣可以避免胡亂猜測，我希望中國的阿洪們都能學習一下這篇文章，托靠主?！?/p>

——1951年4月3日日記

先知穆罕默德曾說:“學者的墨汁貴于烈士的鮮血。”著名作家高爾基曾說:“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痹谝了固m教之中，書籍對于理解教法、宣傳教門等方面具有重要的意義。先生擔任清真寺教長期間，能利用本來就不多的業(yè)余時間學習知識，閱讀了數(shù)量如此之大的書籍，并且寫出宣傳伊斯蘭的作品，還能夠根據(jù)阿拉伯語教法書籍中的內(nèi)容解決穆斯林群眾的教法困惑(而非妄加解釋)，不能不說這是一項善功。

5.通過閱讀日記，一位孝敬父母、尊重長輩、關心子女、教育晚輩的極富親情的長者形象也會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品讀先生日記，他在自己緊張的事業(yè)之余，努力孝敬當時已經(jīng)年逾耄耋的父親，經(jīng)常給老父親郵寄去不菲的生活費和衣物等當時難以求得的生活必需品;而且他也深深地愛著自己已經(jīng)歸真的母親;同樣他還以晚輩的身份尊重著家里的長者。請看當時的兩則記載:

“今天來了一位女訪客，她自稱是我老家家族的姐姐。我們相見的時候，彼此并不認識。然后她問了我的名字和我家族的情況，然后她說自己果然是我的親戚，她對我說:你長大了!要不是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就認不出你來了!然后我也想起來她是我的鄰居，我們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相見了。

她弄清事情原委后，感到十分高興，她給我說她的母親現(xiàn)在上海，老太太曾經(jīng)很喜歡我，將我抱在懷里。她有個弟弟，在壯年時期歸真了，她弟弟是我的小學同學。

我們談了國家、家鄉(xiāng)的事情，然后她邀請我去她家做客，去看看我的這位姑姑，我答應會去的……

——1951年2月12日日記

今天早晨我去了那位姐姐的家，拜訪了她的母親。我見到老太太之后，仔細想了半天，才想起她是誰來。她見到我之后，十分高興，我從她那里聽到了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情。

她是這樣說的:我的孩子啊，你的母親是最善良的母親啊!她為今世和后世都是那樣的努力，安拉慈憫她，讓她成為了人們的領導，是受人尊重的穆斯林的領導。我現(xiàn)在為你的母親感到高興。

當你母親歸真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她雙眼難以睜開，生命已經(jīng)垂危了。然后她睜開了眼，我對她說:姊妹啊，你認得我嗎?她努力地抬起了頭，然后我聽到了她一直在說她的孩子們，接著向沒在場的兒媳婦們表示歉意，然后她記念了安拉，并且一直記念，直到歸真。

我聽完了之后，雙眼充滿了淚水，然后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我努力控制不要流淚，但控制不住。

然后她對我說:你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們?yōu)樗髁撕芎玫臏蕚洌阉苍嵩谕晾?。真遺憾，我們不能親自安葬母親!

我在她家坐了很久了……今天，我好像見到了母親還是健在的一般?！?/p>

——1951年2月13日日記

先生關心子女，為子女們付出了很大的艱辛，他愿意以孩子們喜歡的方式耐心地教育子女，更為子女長大感到欣慰。通過下列兩則日記我們可以看到先生的這種情懷:

“昨天，我的孩子們開學了，每個孩子都升了一級，大女兒已經(jīng)是五年級了，大兒子已經(jīng)讀三年級了，我的二兒子，已經(jīng)是一年級下學期了，不論如何，他們都在進步。

在孩子教育方面我已經(jīng)遇到了困難，第一個困難是經(jīng)濟困難。這是因為每個孩子每學期至少需要200000元，總共就需要600000元，我每月收入是無法滿足這些花銷的，每月的工資無法按時發(fā)放，所以我感到有些貧困，有些拮據(jù)。

然而安拉是在無意間給人以給養(yǎng)的，孩子們?nèi)チ藢W校，因為政府支援了學校不少的費用，所以學校幫孩子們支付了學費，所以學校就幫助了貧困的穆斯林子弟，這真是今年的一件好事!”

——1951年2月20日日記

“今天我和小兒子去逛街，買了食品和藥物，因為兒子很好奇，我們就在街上乘坐了電車，然后我覺得坐車比走著好。

兒子一直看著路的兩邊，他因為內(nèi)心的好奇和驚訝而不斷問我，他看到面前一些高大的建筑，然后建筑因為車的行走就看不見了，便覺得不可理解。不論如何，孩子們應該知道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各種事情，以便于在他們心中形成力量在生活中進行抗爭。

通過今天的出行，我給孩子上了一堂社會課，我希望家長能夠重視這樣的教育?！?/p>

——1951年2月22日日記

回族人深受伊斯蘭文化中注重家庭和睦等觀念的影響，以入世的態(tài)度積極培養(yǎng)自己與整個家庭的綜合道德素質(zhì)，進而實現(xiàn)全面發(fā)展。孝敬父母、關愛子女正是一個穆斯林連接上一代和下一代，實現(xiàn)三代人之間和諧關系的核心因素，也是保障伊斯蘭教在穆斯林群體中能夠持續(xù)存在的關鍵點。先生當時教務、俗務等諸多事務纏身，然而他絲毫沒有忘記自己作為兒子應盡的孝道、作為父親應盡的責任，這的確是值得我們關注和學習的。

三、后 記

筆者通過翻譯日記、整理該《導讀》，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馬先生擔任清真寺教長時，飽含熱情、盡心盡力地實現(xiàn)了熱愛祖國、虔誠信仰、情系回民、鉆研知識等方面的目標;同時也深刻地感受到日記中的先生飽含著同樣的熱情對待自己家人、朋友。斯人雖已逝，譯著永流傳。2013年正值先生百年誕辰之際，再次閱讀60多年前這段以阿文記錄的歷史點滴，一位有血有肉、滿身正氣的學者型阿洪的形象躍然紙上、并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在構建小康社會、實現(xiàn)社會和諧的今天，反觀60多年前先生的平凡生活——一段回族學者親歷的歷史，在幫助我們深入了解新中國成立之初上?；刈迳顮顩r的同時，也從一個側面給我們一種參考，也許我們從中能獲得一些啟迪。日記中涉及的很多事跡以及作者所具有的精神，至今仍具現(xiàn)實借鑒意義。

(日記翻譯過程中，曾得到巴勒斯坦在華留學生黑馬先生的幫助。本文撰寫過程中，先后得到馬博忠、敏俊卿、馬連俊、金宏偉、馬中笑幾位老師的熱情幫助，特在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