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
長篇敘事詩《琵琶行》是中唐詩人白居易的代表作。詩中描寫了詩人在潯陽江頭夜送客之際,偶遇琵琶女,聞其琵琶聲,心動身往,而后知曉她起落的身世,又聯(lián)系到自己謫居臥病的境況,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遂寫下了這篇《琵琶行》。白居易的詩“老嫗可讀”,唐宣宗在《吊白居易》一詩中云:“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到如今他的《琵琶行》仍然在中學生的課本中,還有那些幾乎人人能脫口而出的名句,都證明了這首詩無論在廟堂之高,抑或江湖之遠,都有其不朽且流行的文學藝術(shù)價值。
然而,對于這首詩中所描寫的詩人與琵琶女的事實,許多人持有不同甚至相反的意見。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南宋文學家洪邁,他在《容齋隨筆》中說:“白樂天《琵琶行》一篇,讀者但羨其風致,敬其詞章,至形于樂府,詠歌之不足,遂以謂真為長安故倡所作。予竊疑之。唐世法網(wǎng)雖于此為寬,然樂天嘗居禁密,且謫官未久,必不肯乘夜人獨處婦人船中,相從飲酒,至于極彈絲之樂,中夕方去,豈不虞商人者它日議其后乎?樂天之意,直欲攄寫天涯淪落之恨爾?!保ê檫~:《容齋隨筆》之《五筆》卷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87頁)
洪邁從社會風俗到心情分析,白樂天是不可能與一新見婦人同處一舟,只不過是借喻琵琶女,抒發(fā)自己的淪落之情罷了。然而千年之后的學者陳寅恪則對此有逐字逐條的辨析:容齋之論,有兩點可商:一為文字敘述問題,一為唐代風俗問題。洪氏謂:“樂天夜登其舟與飲,了無顧忌?!奔啊俺艘谷氇毺帇D人船中,相從飲酒,至于極絲彈之樂,中夕方去?!比辉娫疲骸耙拼嘟嘁姡砭苹責糁亻_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眲t“移船相近邀相見”之“船”,乃“主人下馬客在船”之“船”,非“去來江口守空船”之“船”。蓋江州司馬移其客之船,以就浮梁茶商外婦之船,而邀此長安故倡從其所乘之船出來,進入江州司馬所送客之船中,故能添酒重宴。否則江口茶商外婦之空船中,恐無如此預(yù)設(shè)之盛筵也。且樂天詩中亦未言及其何時從商婦船中出去,洪氏何故臆加“中夕方去”之語?蓋其意以為樂天賢者,既夜入商婦船中,若不中夕出去,豈非此夕逕留止于其中耶?讀此詩而作此解,未免可驚可笑。此文字敘述問題也。(陳寅?。骸对自姽{證稿》第2章《琵琶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1—52頁)另外談到男女禮法問題,唐宋實在殊異,宋朝由理學家、文人士子在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基礎(chǔ)上重新建立起來一套禮法規(guī)則,一直綿亙到清朝的覆滅,在思想上依然略有余情。但在白居易所處的年代,士大夫極輕賤社會階級低下的女子,從《琵琶行》中,我們亦可從琵琶女的敘述中明白這一點,作為茶商所養(yǎng)的故倡,“特不過一尋常之外婦”,社會輿論斷不會因此而有何非議。何況高宗、武后之后,由文詞科舉晉級的新興階級,大抵放蕩不拘,與山東舊日士族甚異。所以,正處在一個“人心不古”,新的“世風”未曾樹立的時候,貶謫士子和故倡這樣的男女交往在彼時彼刻并沒有逾矩。
筆者更傾向于整體故事的可信性,但不外乎詩人經(jīng)過藝術(shù)想象而生產(chǎn)出的一些非真實的表現(xiàn)。因為詩前的一段小序所敘內(nèi)容大抵與詩的內(nèi)容相差無幾,如果純粹是藝術(shù)的拼湊整合升華,大可不必多此一舉。況乎詩人已遭貶謫兩年有余,何以偏偏那一天會寫下這樣的名篇,定是受到了某種強烈的外在刺激。所以,故事的真實性當是可以信賴的。
當然,無論故事的真或偽,都不能抹煞《琵琶行》在歷史和藝術(shù)方面的美學價值。何以如此,是因為它的真正內(nèi)涵,即黑格爾所言的美?!懊朗抢砟畹母行燥@現(xiàn)”,而“理念可以理解為理性(即哲學上真正意義的理性),也可以理解為主體——客體;觀念與實在,有限與無限,靈魂與肉體的統(tǒng)一;可以理解為具有現(xiàn)實性于其自身的可能性;或其本性只能設(shè)想為存在著的東西等等。因為理念包含有知性的一切關(guān)系在內(nèi),但是包含這些關(guān)系于它們的無限回復(fù)和自身同一之中”(黑格爾:《小邏輯》,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第2版,400頁)。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所有詩的出現(xiàn)正是由于人心思非常態(tài)的律動?!懊恳患嬲脑姷乃囆g(shù)作品都是一個本身無限的(獨立自主的)有機體:豐富的內(nèi)容意義展現(xiàn)于適合的具體形象”(黑格爾:《美學》三卷下,商務(wù)印書館1981年版,51頁)。在弱知弱覺的有限常態(tài)下,是產(chǎn)生不了詩情畫意的。白居易謫居臥病潯陽城,生活文化兩荒蕪,滿眼不如意。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那一天,他又在送友人,而且還是在最容易惹人惆悵的秋夜,不止如此,竟又邂逅了從京城流落江湖人家的色衰藝伎,彈一曲飽含滄桑寥落的琵琶,環(huán)境和情節(jié)拳拳到心,立刻勾起了詩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傷。于是,為君,也是為自己翻作琵琶行。正如我們前面提到黑格爾對美的定義: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袄砟钍亲栽谧詾榈恼胬恚歉拍詈涂陀^性的絕對統(tǒng)一。理念的理想的內(nèi)容不是別的,只是概念和概念的諸規(guī)定;理念的實際的內(nèi)容只是概念自己的表述,象概念在外部的定在的形式里所表現(xiàn)的那樣。而且概念還包括這種外部形態(tài)于它的理想性中,使它受自己的支配,從而保持它自身于其中”(黑格爾:《小邏輯》,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第2版,397頁)。當這種真切的情感在內(nèi)心經(jīng)過一定時間的積郁之后,在音樂的催情下,通過詩這樣的符號載體得到了充沛的釋放。美是理念,從一方面說,美和真是一回事。從嚴格的方面說,美和真又是有區(qū)別的,理念要在外在界中實現(xiàn)自己,“真,就它是真來說,也存在著。當真在它的這種外在存在中是直接呈現(xiàn)于意識,而且它的概念是直接和它的外在現(xiàn)象處于統(tǒng)一體時,理念就不僅是真的,而且是美的了”(黑格爾:《美學》卷一,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第2版,142頁)??梢哉f,偉大的詩歌都是真情實感邂逅了真材實料。當個人的“真”對象化為詩,能夠引起廣泛同情的共鳴,他就不只是個人的一種真,而變成了一種美,并且因為它的感性功能而變得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了。
黑格爾另外一段關(guān)于美和真的論述,則避免了我們在欣賞詩歌時對故事真?zhèn)蔚臒o謂的窮究:“真正美的東西,我們已經(jīng)見到,就是具有具體形象的心靈性的東西,就是理想,說的更確切一點,就是絕對心靈,也就是真實本身?!笔裁词墙^對心靈呢?在這里指的就是真情實感。這種難受太需要找一個適當?shù)某隹趽]發(fā),或許琵琶行的故事完全虛構(gòu),但是其中的內(nèi)容卻是經(jīng)過作者剪輯合成的真材實料,與他本身真情實感有機結(jié)合。藝術(shù)的表達不是復(fù)制生活,況且生活也不能夠被復(fù)制?!八囆g(shù)家常遇到這樣的情形:他感到苦痛,但是由于把苦痛表現(xiàn)為形象,他的情緒的強度就緩和了,減弱了。甚至在眼淚里也藏著一種安慰?!?/p>
綜上所述,白居易《琵琶行》所敘故事的真?zhèn)我巡皇潜疚乃磺缶烤沟哪康?,對于詩歌的美感欣賞而言,更多的注意應(yīng)放在對于詩人心靈、情感的真摯方面。在《琵琶行》中,故事是否完完全全寫實,它都是美的。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