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林
那一年,我拿著一張紙條,永遠離開了我的小學。
那是一張油印的“小學肄業(yè)證”。
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了顛沛流離的人生之路。有的時候,我跟著大伯父去幾十里外的小鎮(zhèn)或者縣城炸麻花;有的時候,就跟著父親下地干活。但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地里春種夏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技術性很高的農(nóng)活我干不了,只能干些力所能及的活:除草,打藥,敲土塊,施肥什么的。犁地,耙地,搖耬播種的技術活,我是做不來的。
雨天,夜晚,農(nóng)閑的時間,我就抱著文學書津津有味地啃著。
偶爾,信筆涂鴉。
我一直在做文學夢,就像小學六年級在《我的理想》作文中所寫的那樣:我夢想著將來當一名作家。
有一天,我去鎮(zhèn)上的高中玩耍,見到了一個熟悉的朋友。他對我說:“武林,你不是喜歡寫文章嗎?我給你介紹位老師吧,他是我的老師,叫王永祿,可厲害啦?!?/p>
我難為情地說:“不不不,我不認識王老師?!?/p>
他哈哈大笑說:“你呀,怎么還臉紅?像個小姑娘似的。別怕,王老師可好啦,走!”
他推推搡搡就把我拉到了王永祿老師的房間。
第一次看見王老師,我印象很深。他眼睛不大,但是很銳利。輕輕地,一點頭,很和藹、慈祥。他穿的是毛料的中山裝,很出眾。一看,很像個大官兒。尤其是他的頭發(fā),雖然花白,但直挺挺的,很像電影里國民黨的將軍的大蓋帽勒出來的造型。
朋友向王老師介紹了我的情況,家貧,愛讀書,喜歡寫文章,想當作家。王老師始終微笑著,一言不發(fā),當朋友介紹完了,王老師才笑瞇瞇地說:“好好好,把你的作品拿來我看看。這樣,以后你有空就來我這里學習吧。”
我囁嚅著,心里歡喜,但不敢答應。因為我怕父親不同意。
父親和爺爺正憋著勁兒。
我在學校里不算好學生,讀課外書是出了名的。班主任和我的父親溝通過,父親囑咐老師,要是我再看閑書的話,該揍就揍。父親還威脅爺爺,說學校怕是不要我了,如果我再不好好學習的話。爺爺很生氣,發(fā)火道:“學校不要,我要!”
當我拿著肄業(yè)證回家的時候,父親幸災樂禍地說:“爹,學校這下不要你孫子了,你管他吧!”爺爺氣哼哼的,但不那么理直氣壯了。他哆嗦著說:“廢話,這是我孫子,我能不要嗎?”
朋友介紹完我的情況,王老師沉吟一下說:“好,我和你家里人談談!”
沒過幾天,一個黃昏,王老師真來我家了。爺爺和父親都在。王老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講了很多。他說話很斯文,有一種不能拒絕的力量。不知道爺爺和父親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們同意了。
從此,我就經(jīng)常去王老師的辦公室了。
他給我本子,也給我書。本子是方格的作文本,他要求我嚴格地把文章寫在方格里。那個時候,我喜歡寫詩,一首一首的,熱情似火,靈感源源不斷。盡管很幼稚,但是充滿了熱情和激情。
王老師每一首詩歌都給我修改,甚至連一個標點都不放過。每一首詩歌后面,都有他用紅筆寫的批語。王老師的字很瀟灑,大且有力。一看就是用毛筆寫小楷和大字的出身。他告訴我,他們從前都不用鋼筆的,很顯然,他對毛筆有更深刻的感情。
我聽別人說過,王老師原來做過國民黨的大官。有的說在司法部做過秘書,有的說在行政公署做過什么官員。具體情況不得而知,但據(jù)說當時他猶豫了一下,就沒坐飛機去臺灣。這樣,他就留在了大陸。后來遭過不少罪,再后來落實政策,讓他做了一名老師。但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他的過去,也沒有聽他發(fā)過牢騷。
我只聽他說過他和孔祥熙在一起吃過飯。他還說看過梅蘭芳的戲。他還說他的舞跳得很好。對于他的過去,他只說過這么三句。說完,面對我的好奇,也僅僅是一笑,不愿多說。不過他臉上洋溢著的快樂和幸福,讓人能感受到他有過輝煌的過去。他驚嘆梅蘭芳是個大師,有一次演出居然演錯了,但大師就是大師,輕描淡寫地就化解了,并且贏得了一片掌聲。
他喜歡古體詩詞,偶爾還在《人民日報》上面發(fā)表一些古體的詩詞。他還寫日記,每天都要記錄點什么。這個習慣他一直保持著。
有一次,我在露天影院看了一部黑白的戰(zhàn)爭影片,覺得很有趣。我滔滔不絕地講給他聽,一邊講,自己一邊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也笑,但只是微笑。當我講完后,他輕輕地問了一句:“講完了嗎?”我說:“完了!”
他笑瞇瞇地說:“你講了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明白。你講故事,是給別人聽的,別人沒樂,自己先樂得不行,這可不好!要慢慢地說,一字一句吐清楚,前因后果說明白!”
王老師在小村是個很有名的人,誰家的紅白喜事,都會讓他寫對聯(lián)做賬房先生什么的。他不抽煙,不喝酒,做事公正,所以很得大家的信賴。
輕輕地,他就那么一點頭,我在他身邊的美好時光就一晃而過了。
后來,我去了另一個縣上職業(yè)中學。每一次回家,我都要看看他,把自己寫好的、發(fā)表的文章拿給他看。他很欣慰,鼓勵我繼續(xù)努力,千萬不要放棄。
我上職業(yè)中學的第二年,有一天,收到了父親的一封來信,父親信中說,你王老師去世了,我代表你去祭奠老師了。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太突然了,讓人來不及有一點思想準備啊。
我似乎看見他正走在路上,我喊他,他慢慢地轉過身來,向我一點頭,然后送我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