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宣
汪精衛(wèi)是蔣介石大名鼎鼎的心腹干將,后來自立門戶,成為汪偽政權一把手。胡蘭成是少有人知的中學老師,后來成了月薪不過六十元、連生病都沒錢看的小編輯。地位的懸殊沒有給他們的交往帶來障礙,兩人“因文識才”,因緣際會,在刀尖上跳舞,最后玩起一場危險的政治游戲——
汪精衛(wèi)看中了他的文章,他用生花妙筆為自己的飛黃騰達開辟了一條通天大道
1932年夏天,妻子唐玉鳳去世后,胡蘭成賣了他的竹園,得了一百二十元,給家里留了三十元,自帶九十元上路。妻子死了,田產賣了,幼兒寡母留在身后,他破釜沉舟地和命運作最后一搏。
此后五年間,胡蘭成在廣西各中學游歷,最終一介書生竟然入獄坐牢——在《今生今世》里,他這樣寫道:
中華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兩廣軍興,兵諫中央抗日。第七軍長廖磊聘我兼辦《柳州日報》。我就鼓吹發(fā)動對日抗戰(zhàn)必須與民間起兵開創(chuàng)新朝的氣運結合,不可被利用為地方軍人和中央相爭相妥協的手段。閱二月罷兵,我在桂林被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軍法審判,凡監(jiān)禁三十三日。后來是我寫信到南寧與白崇禧,才得釋放。
寥寥數語一筆帶過,里面卻埋伏著巨大的隱情:當時真實的胡蘭成是一個少有人知的中學老師,他在廣西漂泊五年,傾心苦讀,并在《柳州日報》上發(fā)表文章,闡述自己的主張。像胡蘭成這樣思想激進的年輕人當時在廣西很多,但是別人沒有付諸文章,而胡蘭成好大喜功,他不斷在報刊上發(fā)表此類文章,被官方認定是個危險人物。于是胡蘭成被逮捕法辦。
這樣的罪是重罪,胡蘭成說他給白崇禧寫了一封信就放他出獄,那是絕無可能的。事實上是他通過自己表兄的好友幾經周折找到白崇禧賞識的王公度,經王公度從中說情才出得牢獄。
胡蘭成出獄后決定回老家。此時已是1937年,胡蘭成途經上海時,去看望了在廣西教書時的同事古詠今。古詠今當時在汪偽政權辦的報紙——上海《中華日報》做事。兩人交談之余,古詠今就向胡蘭成約稿,請他為《中華日報》寫文章,胡蘭成立馬答應下來,并很快寫了兩篇文章在《中華日報》上發(fā)表了。日本的《大陸新報》很快轉載,不久《經濟學論文拔萃》再次刊登,這引起了中華日報社社長林柏生的注意,認為他是個人才,向古詠今打聽。古詠今自然大加推薦,兩個月后,林柏生即來信,聘胡蘭成為《中華日報》主筆。
胡蘭成到上海一個月后,日本海軍向上海守軍進攻,這便是長達三個月之久的“淞滬會戰(zhàn)”。
上海最終淪陷,難民潮涌。報社??剿0l(fā),胡蘭成連房租都交不起了。
林柏生要去香港《南華日報》,胡蘭成此時走投無路,厚著臉皮纏上林柏生,跟著來到《南華日報》做了名人微言輕的小編輯。
這時候,中國政壇發(fā)生了一樁大事,蔣介石的心腹大將汪精衛(wèi)想另起山頭,出逃到越南河內,依靠周佛海、梅思平、高宗武與日方暗中密約。日本很快發(fā)布《日本近衛(wèi)內閣第三次對華聲明》,汪精衛(wèi)積極響應,七天后擬就響應日方電文,由周佛海攜至香港,發(fā)表在胡蘭成供職的《南華日報》上,公開表明降日求和的態(tài)度,此即為后來臭名昭著的“艷電”,這是汪精衛(wèi)賣國投日的開始。
《南華日報》一向銷路不佳,發(fā)表“艷電”之后,一時洛陽紙貴。
胡蘭成妙筆生花,不管反正,只要他愿寫,總會寫出風生水起的好文字。“艷電”發(fā)表后,他看到一個千載難逢的絕妙機會放在面前,他決定抱緊汪精衛(wèi)的大腿,于是使盡吃奶的力氣連續(xù)發(fā)表文章大談漢奸理論。
林柏生認為不錯,就用他的文章充當社論,配以醒目大標題,像《和與戰(zhàn)》《從近衛(wèi)聲明到平沼內閣》《戰(zhàn)難,和亦不易》等,引得汪精衛(wèi)方面一片叫好。特別是那篇《戰(zhàn)難,和亦不易》,汪精衛(wèi)的夫人陳璧君看了,擊節(jié)贊賞。此篇胡蘭成幾乎是對著汪精衛(wèi)的心思寫的。
汪精衛(wèi)通過陳璧君,立馬向林柏生打聽這胡蘭成是何許人。得知他只是一個月薪六十元的小編輯,一家子生活都不易維持,且眼病甚重,沒錢去看。陳璧君召見他時,他竟稱無法應召去見“夫人”。這其實是胡蘭成使的“苦肉計”。
陳璧君聽說后十分難過,狠狠批評林柏生,認為他埋沒了真才。
林柏生確實不把胡蘭成放在眼里,但是眼下遭到“夫人”訓斥,大為惶恐,回到報社他就將胡蘭成提拔為主筆,薪水加了好幾倍,還送他去醫(yī)院治眼病。
由于陳璧君的推薦,汪精衛(wèi)對胡蘭成大加贊賞,要將他列為文膽。
胡蘭成隱隱感到成功在即,文章寫得越發(fā)起勁,短短一個月,又寫下十余篇文章。如此高產的頻率,胡蘭成整整保持了一年。后來這些文章收錄在一本《戰(zhàn)難,和亦不易》的書中,汪精衛(wèi)親自作序,十分贊賞。
胡蘭成苦讀多年,終于用文章為自己的飛黃騰達開辟了一條通天大道。
兩個月之后,汪精衛(wèi)的秘書陳春圃到香港約見胡蘭成,交給他一封汪精衛(wèi)的親筆信,開首就說:“茲派春圃同志代表兆銘向蘭成先生致敬?!?/p>
今非昔比,僅僅幾個月之前,陳春圃到香港胡蘭成還見不上,此番卻是汪精衛(wèi)本人親筆致函致敬。
幾天后,更為顯赫的場面出現了,汪精衛(wèi)派陳璧君到香港,親自召見了胡蘭成,對他親切慰問,將他的薪水又提一個檔次:三百六十元,另外還有兩千元機密費。
不久,汪精衛(wèi)與重慶正式翻臉,一行十余人從越南起程前往上海,剛剛安頓下來就召見胡蘭成,因為他太需要這樣的人為他搖筆呼喊。在香港苦熬苦撐了半年之久的胡蘭成,帶著家眷重返上海。
陳春圃到碼頭迎接胡蘭成,為他在南陽路租好了公寓。第二天,陳春圃陪他去拜見汪精衛(wèi)。胡蘭成自投身“和平運動”以來,還從未見過汪精衛(wèi),這是他第一次與汪見面,他誠惶誠恐,恭謹敬聽。
汪精衛(wèi)先問他的家小情況,然后起身到內室取了兩千元給他安家。聽說他有眼病,又取一千元給他做醫(yī)藥費。然后像是讓小孩子挑選玩具那樣,提出三個官位讓他挑選:“行政院”政務處長、“立法院”外交委員長、“宣傳部”政務次長,并口口聲聲稱他為“蘭成先生”——這是汪精衛(wèi)對他獨有的稱呼。
胡蘭成久歷人世,習慣了察言觀色,知道汪精衛(wèi)的意思,于是他選擇了“宣傳部”政務次長一職。
他本與汪精衛(wèi)親密同行,卻漸行漸遠
雖然加入了汪精衛(wèi)的“宣傳部”,但是“宣傳部”的老大是林柏生,胡蘭成只是次長,而且整個“宣傳部”就是林柏生從《中華日報》和《南華日報》帶過來的班底,全都是林柏生的親信。
胡蘭成本來就是他的老部下,又是厚著臉皮跟他去的香港,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他都不具備與林柏生抗衡的實力。所以他名義上是“宣傳部次長”,實際上是個虛職。他也想有所作為,但是林柏生太強大,他完全不是林柏生的對手。雖然陳璧君很欣賞他,而且也批評過林柏生不重視胡蘭成,埋沒人才,但這多半只是官場上的表面文章,甚至連胡蘭成自己也未必相信。林柏生其實也心知肚明,即便陳璧君把胡蘭成捧上天,汪精衛(wèi)和陳璧君也斷然不會為了胡蘭成而得罪林柏生。
看到林柏生在他面前無所顧忌,胡蘭成作為“次長”有時候也相當生氣,覺得自己是個擺設,甚至連擺設都算不上。自始至終他的地盤就是《國民新聞》。有時候他清高的書生骨氣冒上來,也會發(fā)發(fā)渾,什么人的賬也不買。看看“宣傳部”里的事插不上手,他有時干著急,就在自己的地盤上亂撒氣。
汪精衛(wèi)草創(chuàng)“政府”,另立山頭,內部一派烏煙瘴氣,手下一干子人馬也是矛盾不斷。胡蘭成急于找到踏實的靠山,但是對汪精衛(wèi)卻一直吃不準。
這時候周佛海的“財政部”與日本簽訂了一個“經濟協定”,《國民新聞》隨即發(fā)表了社論,譴責訂立這一“經濟協定”是喪權辱國,并且點出周佛海的名字。
胡蘭成心里有氣,非得在老虎屁股上摸一把。社論是他請?zhí)障Jサ膶W生鞠清遠寫的,卻與他的想法相合。他是《國民新聞》社長,經他簽發(fā),社論也就見報了。
周佛海人在上海,看到后勃然大怒,第二天返回南京向汪精衛(wèi)辭職。
周佛海說:“‘財政部是整個政府的一部分,訂立經濟協定是無奈之舉,胡蘭成罵得句句有理,為顧全‘政府威信,我只有辭職。”
周佛海明里辭職暗里要挾,汪精衛(wèi)為了安慰他,下令免去胡蘭成“宣傳部”次長一職,要他回南京面見自己說明情況。
胡蘭成回信說不去,聽之任之。僅過了四個月,他又被任命為“行政院法制局”局長,職務雖然比“宣傳次長”小,卻實權在握。上任不久,江蘇省就呈上文件備案,要進行全省范圍內土地和房產丈量登記。
這是要先斬后奏,胡蘭成批復道:此乃關系重大,未經核準,何得徑請備案,著即不準,其擅自籌備就緒之機構及人事著即撤消。
其時江蘇省“主席”是李士群,既是“警政部部長”,又是負實際責任的“清鄉(xiāng)委員會”秘書長,后來又兼江蘇省“主席”,正是氣焰囂張之時。他隨后又第二次呈文上來,胡蘭成仍是不準。他計算過,若照江蘇省的辦法,全省有地有房者僅繳納登記費一項,加上其手下的貪污就要達到四十余萬兩黃金。
由于得罪人太多,許多人到汪精衛(wèi)那里告狀,把汪精衛(wèi)攪得不得安生。一氣之下他將“法制局”撤銷,再任胡蘭成為“全國經濟委員會”特派委員,這完全是一個空銜,除去開會根本無事可干。
胡蘭成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他感到自己與汪精衛(wèi)親密同行,卻漸行漸遠,漸漸走到了他的對立面。
胡蘭成在汪精衛(wèi)那里曾經大紅大紫,現在被他拋棄,他沒法忍受。更使他不能容忍的是,他的一切榮耀,甚至妻妾成群的生活維系,全在于官場的得失?,F在他在汪精衛(wèi)這里失意,那么所有的一切均將失去,包括洋房與美女。
他表面淡定,內心卻不無驚慌,他開始鉆營,尋找新的靠山。但是他性格中有文人的清高,別人越跋扈,他越是不買賬,這樣一來,與得勢的一幫人發(fā)生沖突不可避免。既然得罪了周佛海,不能回頭,他就想走汪偽政府里公館派的老路,找機會面見陳璧君,重提當年“和平運動”初期他的功勞。
陳璧君以對自家子弟的口氣,先怪他不聽話,再要他回到汪精衛(wèi)身邊來做秘書,接著又要他去廣東。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她嘴上這樣說著,過后卻再也沒提。
胡蘭成只好走陳公博的路子。陳公博為他謀劃到一個位置,去南京市做“土地局”局長,這與他原來的“法制局”局長地位不差到哪里,但他實在不愿屈就去做南京“市長”周學昌的下屬。
這樣一來,胡蘭成又淪落到原來寫文章安身立命的地步。現任“宣傳部次長”郭秀峰給他特例開價,五千元一篇。
胡蘭成試寫了一篇時論交稿,幾天后郭秀峰告訴他,不能刊載,但是錢還是給了他。
胡蘭成這時暗自吃驚,他明白,自己已不能容于汪偽政府了。身不能容,政見也不能容,汪精衛(wèi)已拋棄了他,汪偽集團一班人也不待見他,他已被排擠出局。
他在免職后半年多的時間內苦苦鉆營,結果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更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又一場牢獄之災在等著他,口口聲聲稱他為“蘭成先生”的主子,轉眼之間面露殺機。
事情起因是郭秀峰,那一段胡蘭成無職無事,在家坐立不安,與接任他的郭秀峰多有聯系。有一天,郭秀峰告訴他,日本大使館每星期六有個懇談會,邀請他去聽聽。胡蘭成正沒事,就答應了。
那天他如約來到使館一等書記官清水董三家。清水董三是個職業(yè)外交家,與汪偽政府中許多人有著廣泛聯系。他不在大使館而是在家中舉行懇談會,就是想讓與會者很放松地發(fā)表“高見”。胡蘭成和郭秀峰來得遲了些,餐聚已經開始,大家邊吃邊談。清水詢問眾人對日方的態(tài)度,汪偽政府一幫人只是一味說好聽的。
胡蘭成聽不下去,正好又背運,一肚子不合時宜,便對“中日關系”以及日本前途侃侃而談。這是他的長項,他口無遮攔的一番講話聽得眾人目瞪口呆。其間有個大使館職員池田篤紀被胡蘭成的講話所吸引,散會時給了他一張名片,希望能在私下進行交流。
胡蘭成如獲至寶,第二天即上池田家拜訪。池田比胡蘭成小兩歲,人品端正,儀表不俗,胡蘭成頗有好感。自此兩人結識,池田天天來訪,胡蘭成也頻頻回訪,兩人開始成為推心置腹的朋友。
直接投靠日本人,成了汪洋中的一條船
胡蘭成此時正發(fā)愁下一步何去何從,他想池田這里或許是一條出路,并且是一條很好的出路。他的長項是寫文章,而池田相中他的正是他的才情和眼光。
胡蘭成決定仍然從文章上尋找突破口。那晚他讀了太平天國李秀成臨刑前所作的自供狀,感慨萬千。最后提筆寫了一篇文章,將汪精衛(wèi)的“和平運動”與太平天國比作“興”,直指“和平運動”事與愿違,最終結果必然是日本帝國主義敗亡,汪偽政府覆滅。若要挽救,除非日本如明治維新那樣實行昭和維新,斷然從中國撤兵,而中國則召開國民會議如孫中山當年一樣……
這篇寫了三天的長文完稿后他故意放在桌上,池田過來一眼就看到了,他認為文章分析得入情入理,提出來要帶回家細看,胡蘭成同意了。
池田看了幾遍十分欣賞,認為有義務向上級報告,便將其譯成日文,送給了清水和日本大使谷正之看。谷大使又將文章轉到了東京,最后連前首相近衛(wèi)、現首相石原都看了,一致認為文章所述有理有據,發(fā)人深省。隨后文章又輾轉從日本傳回國內,在駐華日軍佐官中廣為流傳。
池田興沖沖跑來,報喜一般將文章的流轉情況告訴了胡蘭成。最后道及:谷大使把這篇文章也送給汪精衛(wèi)看了。
胡蘭成一聽文章被送到汪精衛(wèi)那里了,就知道大事不好。他想到上海去避一避,可又覺得自己現在無處可藏,孤家寡人一個,誰在此時愿意幫他的忙?池田或許是他唯一的一條后路,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天晚上,胡蘭成和池田散步結束,分手時他說:“這一段我要每天來看你,我若去上海,必通知你,我若有一天不來看你,你就要來看我。”不管池田是否懂得其中含意,他話只說到此。池田不問詳細,他也不說穿。
果然不出所料,幾天后林柏生出面,來信請胡蘭成下午3點去他家,胡蘭成心有預感,臨走時特地通知了當時的情人應英娣。
胡蘭成如約來到林家,林柏生不在。這也是老套路,他等了一會兒,就要起身回家,此時來了個大漢,將他帶到上海路南京特工機關監(jiān)押了起來。他事后得知,是汪精衛(wèi)親自下的逮捕令。
對胡蘭成來說,坐牢已不是第一次,但這次坐牢連日本大使館一個小小的職員都可以將他解救,那么從側面也可以證明:汪偽政權確實已日暮途窮日薄西山。
汪偽這條破船對胡蘭成來說沒什么可留戀了,更何況他們之間早已恩斷義絕,他連想都沒想到,自己一腳就踏上了日本人的船。不管破船還是賊船,這條船與那條船都是汪洋中的一條船,命運無法選擇,能選擇的那不叫命運,他已無腳踏兩條船的可能,只能在汪洋中迎風而上。
池田有武士之風,他盡力營救了胡蘭成。大使館谷大使派車來接胡蘭成,甚至親自出面設宴為他壓驚,這讓胡蘭成心生歡喜,他幾乎沒有任何遲疑,抬腿就上了日本人的船。
當然,他做得也極有智慧,經過一次又一次牢獄之災,他變得越來越有智慧——日本人為什么如此真誠待他?因為他講了真話,他是以真話被日本人看中的,他知道日本人需要聽真話,需要聽中國人講真話,這是一般的中國人不愿意對日本人講的,也是一般的中國人講不出的。命運的機緣巧合讓胡蘭成在此時出現,擔當了這個角色。
在谷大使為他設置的酒宴上,他提出開放內河航運封鎖、取消南京城門和火車站日本憲兵檢查的建議。
不久,這兩條規(guī)定果然被廢除,他就這樣做了一個向日本人進諫的“忠貞之士”。日本人在中國,缺少的就是這種角色,胡蘭成歪打正著,最后當作正事來經營。
這時候戰(zhàn)局陡轉直下,汪精衛(wèi)去日本就醫(yī),汪偽政權已是一片慘淡景象。周佛海等紛紛向重慶暗通款曲,以留后路。而胡蘭成面前只有一條路,唯一的一條路。
最后的瘋狂和掙扎
這一年夏天,日本人一舉拿下了湖南、廣西,直逼貴州。
胡蘭成受華中日軍司令部之邀到漢口,名義上是作學術講演,實際上談的卻是日軍在淪陷區(qū)的紀律,他已成為一個標準的幕僚。他這樣一個以筆為生的文化人,手無縛雞之力,以筆墨為生,不能開槍打仗,也只能做幕僚和謀士——在汪偽政權那里是如此,在日本人這里也是如此。
因為他的那篇文章,加上池田、清水把他當寶一樣到處宣傳,他在日本軍中擁有一大群粉絲。
后來在上海華懋飯店,他與日本大將宇垣一成會見,兩人在一起整整談了六個小時,可見此人對他的看重。宇垣此行主要代表日本政府來尋求停戰(zhàn)“和平”的可能。胡蘭成貢獻了自己的見解,說的仍是停戰(zhàn)撤兵。
日本人把他當成敢講真話且有風骨的中國高士,他自己也努力維持著這一高大形象。谷正之怕他免官后生活貧困,曾叫池田來,說要分一部分薪水給他,他沒有要。于是日本人更加器重他,他們從他的談話及文字里認定他一定有經世大略,且目光高遠,這樣的雄才難得一現,不重用實在對不起人。
此時,汪偽政權日薄西山,恰如汪精衛(wèi)本人一樣奄奄一息。池田想為汪精衛(wèi)再找塊地盤,讓他出面組織一塊“地方政府”,大概也是想看看他有沒有起死回生的能耐。
但是,胡蘭成能去哪里?汪偽政權控制的地方其實很小,除了江蘇,就是廣東,還有一些如安徽、浙江,還并不完全在他們手里,這些區(qū)域還被共產黨和日本人占領了一部分。
在池田的周旋下,谷大使和胡蘭成商量來商量去,覺得最合適的一個地方就是武漢。胡蘭成是文人,接手《大楚報》最合適。他們的安排是,先由日本人向陳公博提議,讓汪偽集團的葉蓬出任湖北省“主席”,私下再與葉蓬說定,他可以做省“主席”,但地方上實際要由胡蘭成來主持。
胡蘭成聽了這樣的安排很高興。那時候他正和張愛玲談戀愛,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帶回來一箱子錢,打開來讓張愛玲看。張愛玲冷冷地看一眼,然后他合上箱子,告訴她,他要去武漢,他的人生將會重新開始。
現在想想,他每次瀕臨絕境都是如此,以為前頭再無路可走時,他就什么都不管了,事實上他也沒辦法管,只好兩眼一閉,任天崩地裂。但是想象的電閃雷鳴并沒有出現,幾乎每一次他都會化險為夷平安而歸,這一次身陷囹圄最后也沒有例外。如此說來,命運其實一直垂青胡蘭成,他認為他是“好人好報”。
1944年秋天,池田相送,胡蘭成帶著沈啟無、關永吉坐飛機來到武漢,接手《大楚報》,并且很快打開局面,發(fā)行量上升到一萬四千份。
這時候,天上美軍飛機狂轟濫炸,武漢三鎮(zhèn)一片狼藉。此時日軍已衰敗,有點潰不成軍的前兆。但是胡蘭成的《大楚報》照樣出版,哪怕沒有一個讀者,他也照出不誤。
胡蘭成是有著如意算盤的,他打算等《大楚報》走上正軌之后,就放手交給沈啟無、關永吉,自己則脫身去實際掌控湖北省。掌控之前,他學習蔣介石辦黃埔軍校的經驗,干事業(yè)首先要有自己手下的干部,他想先辦一個軍事政治學校,培養(yǎng)自己的班底。校址他都選好了,就用武昌大學的教學樓;經費也和日本人談妥了,由日軍撥給他一部分淮鹽稅。一介書生,他想的做的一直是如何背靠大樹,開創(chuàng)一片屬于自己的江山。盡管是癡人說夢,但他仍然堅定地相信功到必成。
這肯定是不可能有結果的夢想,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的文章寫得花好稻好,但是關鍵時刻,從來沒有人把書生放在眼里。
這時候胡蘭成骨子里的文人犟勁又上來了,為了顯示他的立場,他既不與重慶來往,也不與共產黨來往。
幾年前在上海辦《國民新聞》時,江北抗戰(zhàn)將領李明揚贊賞他寫的社論,他沒有利用這個機會拉關系。如今在漢口辦《大楚報》,又有華中抗戰(zhàn)區(qū)密使來信求見,說某將軍讀其社論很表敬意,但他仍然不理,連這位將軍是誰也不去打聽。共產黨李先念部也派人來聯絡,希望他去延安考察,保證來去自由。他只派了關永吉代去,事實上關永吉最后也沒去。還有日本福本憲兵隊長對他說,若他想去重慶,可派憲兵護送到邊界,但他也斷然謝絕。
他謝絕了各方好意,或者是他認定哪一方都不會善始善終,他就在武漢硬撐著,一直撐到了末日來臨的那一天。
那是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頒布投降詔書,胡蘭成在大街上聽到,驚出一身冷汗。
但是這時候他已經完全沒有退路,汪精衛(wèi)死在日本,汪偽政權樹倒猢猻散,他的命運,最后完全與日本人綁在一起,他最后逃往日本并最后死在日本。這是一個漢奸文人的必然結局。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