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代是集大成的時代,清初的詠物詩,是對我國古代詠物詩藝術的完美總結。表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首先是崇尚比興,賦予詩歌豐富深刻的思想內涵;其次是在臨摹物態(tài)之外,達到了人情與物理的完美統(tǒng)一。此外,典故的運用,往往既豐富又貼切。既能夠切合所詠之物,又能夠巧妙準確地傳達出詩人欲說不能的委婉情緒,集體物與抒情于一體??傊?,其高超的藝術手法,既滿足了那個時代文人的情感訴求,又將詠物詩的發(fā)展推到了新的高度。
關鍵詞:清初詩歌 詠物詩 藝術手法
詠物詩,是詩情與藝術的完美結合。清代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的最后階段,是幾千年深厚的藝術積淀最后勃發(fā)的時期。清初的詩人,用激蕩的詩情和對傳統(tǒng)藝術精神的包容與自信,創(chuàng)造了詠物詩的最后輝煌。
一、比興為上的藝術追求
詠物詩的分類,至今還缺乏準確的劃分。麻守中在《試論古代詠物詩》中,將詠物詩分為三種類型:“一是狀物抒情;二是托物言志;三是寫景述理。”{1}劉繼才在《略論中國古代詠物詩》中認為:“從表現形式看,詠物詩可分為三種:一是單純詠物;二是在詠物時也流露出詩人的態(tài)度;三是通體詠物,詩中用意盡在言外?!眥2}以上兩種分類方法,都存在著明顯缺陷。第一種,言志與抒情之間的界限很難劃分,而且一些純詠物的詩歌,抒情性較弱,既不言志,也不說理,便很難歸類。第二種,“單純詠物”與“通體詠物”亦極難分辨,“流露出詩人的態(tài)度”與“用意盡在言外”更是令人難以措手。
這種立足于作品和現象的分析總會有以偏概全的可能。對詠物詩的藝術分類,應追根溯源,從發(fā)生原理出發(fā)分析歸類。原始歌謠《彈歌》中歌頌勞動工具,《易》中“觀物取象”、“立象已盡意”,《詩經》中“觸物以起情”,共同促成了詠物詩的產生。這些發(fā)生機制,決定了詠物詩最主要的表現方法,即賦、比、興的藝術傳統(tǒng)。在實際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比、興又往往相互交融,難以明確地區(qū)分。如《詩經》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關雎》),物(成雙成對的鳥兒)與情(男女愛情)之間是啟發(fā)與被啟發(fā)的關系,是興。但物與人之間,又何嘗沒有類比的關系,這又是比了。故而,筆者認為,詠物詩可分為兩大類:一是純粹詠物,抒發(fā)人對物的喜愛、贊美等感情的賦體詠物詩;二是抒發(fā)人自我情感的比興體詠物詩。若要細分,第二類詠物詩又可分為三小類:一是感物而發(fā)(興)的興體;二是借物喻人(比)的比體;三是既有物感的因素,人與物之間又有一定的比類關系的比興混合體。賦體詠物詩,即通常所說的純粹詠物詩,如賀知章的《詠柳》,從樹干、枝條、嫩葉三個方面描寫,表達對描寫對象的喜愛之情。比興體詠物詩抒寫詩人的主觀情志。如王維《相思》由思念紅豆而思念友人,思念是詩歌主題,紅豆是起情之物,是“興”體詩;于謙《石灰吟》,以石灰比喻自己堅忍不拔的人格精神,是“比”體詩。又如《紅樓夢》中黛玉所作《葬花吟》,落花既是眼前之景,觸發(fā)人的悲傷,同時與人之間,又有一層對應的類比關系:花開的美艷喻人之青春,花的凋零喻青春和生命的逝去,花的無人理會,似抒情主人公的寄人籬下和缺少關愛。這是一首典型的比興混合體。
屈大均在《詠物詩引》中說:“詩之風,生于比興。其詩婉而多風,無物不入,油然而感人心,善于比興者也。詠物之詩,今之人大抵賦多而比興少?!痹谇缶磥?,詩歌的動人之處,只在于比興。雖然他對“今之人”詠物詩的評價不夠準確,但其于詠物詩提倡比興是極為明顯的。王夫之論詩,以“詩以道性情,道性之情”為要旨,故其論齊梁詠物詩:“標格高下,猶畫之有匠作?!保ā督S詩話》卷二)齊梁詠物詩正是劉勰所說“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文心雕龍·物色》)的賦體??梢姡醴蛑?、屈大均二人,在詠物詩藝術美標準上不謀而合。其所代表的,正是清初易代之際,詠物詩創(chuàng)作的普遍心理。
總體來說,清初詠物詩賦體較少。在早期的詩人中,吳偉業(yè)是唯一一個大量創(chuàng)作賦體詩的詩人,如其蔬菜詩、菜肴詩、玩物詩、水果詩等。隨著社會逐步穩(wěn)定和詩風的改變,至康熙三十年之后,承平詩人賦體詩創(chuàng)作逐漸增多。朱彝尊、王士晚年,都有大量的賦體詠物詩。
比興體的詠物詩中,比體詩的藝術手法較為原始和直接,似已不能滿足清初詩人極為成熟的藝術審美,故而此類詩歌數量極為有限。顧炎武是比體詩創(chuàng)作取得最高成就的詩人。王翼民在《瓠》詩箋中說:“先生詩集似詠物而非詠物詩約六七首(《三一·精衛(wèi)》《四六·秋鷹》《一二一·秋柳》《一二八·桔槔》《一九四·蒲州鐵?!贰抖奈濉ゐ贰抖叨ぱ阆氯浮罚V^其‘似,以其全篇句句狀物;謂其‘非,以其全篇句句另有所寄。瓠蓋借瓠以自喻也?!眥3}以上諸詩,除《秋柳》《蒲州鐵?!吠猓溆嘟砸晕镉魅?,是典型的比體詠物詩。當然,顧炎武的比體詠物詩較之前人,亦有大的突破。清前的比體詩,往往如屈原《橘頌》,以物性喻人格,是程式化的對應關系。而亭林詩中,借以自喻的瓠、雁等,不僅寄托了詩人的人格理想,也包含著詩人的身世之感和對人生重大問題的思考,是情與理的結合,顯得厚重而深邃。
較之前兩者,興體詠物詩數量大大增加。遺民詠花詩中的大部分詩,都是興體詠物詩。詩人們不辭辛苦,處處尋花,就是為了感受鮮花所帶來的繁華氣象和生命氣息。他們或者醉倒花下,體驗這屬于自己的生命精彩;或者在這浮世的繁華中緬懷過去,勾起盛衰有時、人生無常的悲情體驗。遺民詠花詩,在花姿花色上涂抹很少,花在詩中,只是情感的觸發(fā),是“興”。吳偉業(yè)筆下的園林、草木,也多為起情之物?!而x湖曲》中,詩人故地重游,看到了友人園宅的破敗,勾起了對往日繁華的追憶,又由園林的盛衰,推之及人,感嘆主人之多劫多難,引出對文人命運的深切思考。其他如《詠拙政園山茶花》《九峰草堂歌》《雕橋莊歌》《后東皋草堂歌》《吾谷行》等,莫非如此。此外,宋琬的獄中詠物詩,亦是此中典范。
清初詠物詩中,運用最廣泛,達到最高的藝術水平的,是比興的完美結合。歸莊《落花詩》序中說:“一片初飛,有時濺淚;千林如掃,無限傷懷!”又說:“借景抒情,情盡則止。”{4}落花觸動了詩人的情思,而這情思,又借著落花得以抒發(fā)。
萬樹華無復存,飄零失所不須論。空中何處求遺種,散后無緣更庇根。佩臨江愁帝子,珊瑚滿路泣王孫。騷人羈客關情切,觸目凄然有淚痕。
(歸莊《落花詩》其八)
此詩看似寫落花,實則哀悼明亡?;ㄅc亡明之間,在遺民詩中已形成一種默契的隱喻。感落花而傷情是興,以花喻明,則為比。這樣的寫法,在王夫之《落花詩》中亦隨手可見,而且結合得更為緊密和自然。
尋向水邊山外山,青煙冪歷有無間。才過楊柳陰陰岸,又度茱萸曲曲灣。小憩愈愁前路杳,向來悔不隔墻攀。歸遲怕被游人笑,摘得青條帶葉還。
(王夫之《廣落花詩》十五)
這是一首尋訪落花的詩。抒情主人公在花落之后,帶著希望四處找尋,但最終卻失望而歸。這里,飄零無跡的落花,是煙消云散的舊朝和往事;那苦苦的尋覓,是詩人無比的留戀;摘取帶葉青條的舉動,則象征不改的癡心。這些,都以落花喻明為基礎而展開。脫離了后者,前者的內涵也將不復存在。王夫之還經常以落花比南明王朝,“記得開時事已非,迷香逞艷炫春肥”(《續(xù)落花詩》五)。落花于風中狂亂的景象,勾起了他對明末動蕩政局的回憶和反思。那驟開驟落的花朵,如永歷王朝在風雨飄搖中的歌舞升平,決定了敗亡的宿命。有時,王夫之還以落花自喻,“弱羽殷勤亢谷風,息肩遲暮委墻東”(《正落花詩》一),那飄飛的輕盈身軀,被賦予了與風雨抗爭到底的勇敢和無畏,而最終的零落墻東,則蘊含著詩人回天無力的凄涼。
清初詠物詩中,還有一個具有明顯政治內涵的意象——秋柳。王士《秋柳詩》的感發(fā),來自于濟南大明湖畔秋日的衰柳,但起句卻將讀者引到了蘊含著特殊政治指向的白下(金陵)。那衰敗的柳樹,是南明朝廷蕭索暗淡的政治前景的象喻{5}。以此為背景,詩人對社會各個群體和自我的生存狀態(tài)與未來進行了深入的思考。顧炎武的《賦得秋柳》中,“昔日金枝間白花,只今搖落向天涯”,以柳喻明之意更加明顯。此外,屈大均的詠梅菊詩、錢謙益的《圍棋詩》《紅豆詩》、施閏章的松詩等等,都是比興體的優(yōu)秀作品。
二、人情與物理的完美結合
清初詠物詩絕少描摹物色,但并不意味著對體物的忽略和草率。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蘇子瞻謂‘桑之未落,其葉沃若,體物之工,非‘沃若不足以言桑,非桑不足以當‘沃若,固也。然得物態(tài),未得物理?!保ā督S詩話》卷一)于物態(tài)之外,提出了一個“物理”的概念。物態(tài)即事物外在形態(tài),是清前詩人體物的主要內容;物理,即事物所蘊含的自然之理,是內在、深層的。蘇軾所稱頌的“沃若”一句,只寫出了桃葉外表的潤澤光鮮。而“‘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灼灼其華,‘有其實”,則揭示出了“桃至拱把以上,則液流稚結,花不榮,葉不盛,實不蕃。小樹弱枝,婀娜妍茂為有加”(《姜齋詩話》卷一)的物理。葉燮在《原詩》中,將詩賦文章總結為三個字“曰理、曰事、曰情”(《原詩·內篇》下),并且說:“譬之一木一草,其能發(fā)生者,理也。其既發(fā)生,則事也。既發(fā)生之后,夭矯滋植,情狀萬千,咸有自得之趣,則情也?!保ā对姟绕废拢┢渌岳怼⑹?、情,即船山所謂“物理”。葉燮批判了前人“王維詩中有畫”之說,認為“風云雨雪,景象之至虛者,畫家無不可繪之于筆”,而極力推崇杜甫《玄元皇帝廟作》中“碧瓦初寒外”一句:
然設身而處當時之境會,覺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設,呈于象、感于目、會于心。意中之言,而口不能言;口能言之,而意又不可解。劃然示我以默會想象之表,竟若有內、有外,有寒、有初寒。特借“碧瓦”一實相發(fā)之,有中間,有邊際,虛實相成,有無互立,取之當前而自得,其理昭然,其事的然也。
(《原詩·內篇》下)
在他看來,體物、狀物,只停留在對事物表面形色的描繪上,是“死法”,乃“庸凡人可摹擬而得也”,而“惟理事之入神境者”,才是詩歌的最高境界。清初詩人不描摹物色,舍“物態(tài)”而窮“物理”,是其對詠物詩更高層次的藝術追求。
當然,詩歌的主旨,并不在于揭示物理,否則就脫離了文學的本質?!案F物理”依然只是表現人類情志的手段,“即物達情”(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二》)才是最終的目的。此外,情與景的結合,講究“妙合無垠”的興會,即情與景的水乳交融。在詠物詩中,“物”表現為“景”的形式,是人與物的交融。下面,試舉幾例,稍作分析。
王夫之《廣落花詩序》中說:“夫落悴而花榮,落今而花昔。榮悴存乎跡,今昔存乎情。”花昨天開放今日凋零的短暫,花開時的美艷和凋零時的憔悴,及其花凋謝留下的痕跡,都是物理。而美好事物的短暫,王朝敗亡時的凄慘,以及留在遺民心中深深的眷戀,便是人情了。歸莊《落花詩》第一首中“燕蹴鶯銜何太急,溷多茵少竟安歸?”通過對落花凋謝被鳥雀叼銜踐踏,飄零于濁水污垢之中的描繪,引起了對故國淪亡時的凄慘境況的回憶,抒發(fā)了舊朝文人精神找不到依托而又不甘沉淪的迷茫。再如王夫之《正落花詩》第一首中“弱羽殷勤亢谷風,息肩遲暮委墻東”句,將落花在風雨中飄搖后停落墻東的情態(tài),賦予了自我在清廷統(tǒng)治下的血雨腥風中經歷抗爭,最終自感回天無力、英雄遲暮的凄涼??傊?,清初的落花詩,往往能做到既切物理,又合人情,是人情與物理的完美結合。
清初的梅菊詩,也很少如王安石“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梅花》)的著色,亦無林和靖“疏影”、“橫斜”般描繪姿態(tài),而是于物理中寄托人情。如杜:“剩得南枝疏影橫,草堂溪館獨凄清。百年冰雪身猶在,十日春風花又生?!保ā恫萏猛馀f梅一枝放花》)“舊梅”即老梅也。詩中句句寫梅,都合“物理”,又句句寫人,切中遺民情境。“梅枝向南者得春最早,故傳統(tǒng)視為春信”,“在明清之際詩文中,每每是遺民效忠明室的象征”{6};老梅根植于“草堂溪館”,是遺民身處荒寒之境堅守己志的抱獨之心;因是老梅,不知歷經幾多冰雪摧殘,是遺民經受苦難和迫害的生存體驗;老梅逢春,枯枝花發(fā),如遺民守候之中希望的到來。屈大均《廣東新語》中說:“冬至雷動地中,則梅開地上,蓋其時火之氣不足于地,而發(fā)其最初之精華,故梅開。”{7}可見,在古人看來,梅花的始發(fā),是陽氣乍泄的結果,預示著肅殺之氣的退場,是春回大地、萬物回陽的吉兆。而中國的哲學中,異族侵略、朝政敗落主陰,太平盛世主陽。陰陽的轉換,具有扭轉乾坤的內涵。前者是物理,后者是人情。將其付諸詩筆,便是“冰以寒風壯,春從何處尋?梅花知最早,天地此時心”(屈大均《對梅·十四》)。梅花在冬春之際,因暖而開,菊花則是在秋冬之際,避開炎暖,見霜而放,此兩者,又是物理的不同了?!把追矫芬装l(fā),爭暖不宜寒。獨有黃花晚,偏當大雪殘”(屈大均《菊殘》)。詩中,通過物理的對比,對梅菊作了褒貶,抒寫自我直面嚴酷現實,勇于擔當苦難的堅定抉擇。人情與物理極為切合。
錢謙益《圍棋詩》中的棋理,亦可視為物理。
由來國手算全勝,數子拋殘未足悲。小挫我當嚴警候,驟驕彼是滅亡時。中心莫為斜飛動,堅壁休論后起遲。換步移行須著眼,棋于誤候轉堪思。
(《后秋興八首之二·第四首》)
乍讀此詩,通篇皆是棋理,仔細品味,又處處關合人事,牧齋無限的政治熱望已經躍然紙上。
三、切題抒情的典故運用
清初詩歌,追求蘊藉含蓄之美。這既是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中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殊需求,也是詩歌藝術發(fā)展到較高水平的必然,同時也是清初詩人對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自覺繼承的結果。含蓄之美,在詠物詩中,主要靠兩個途徑來實現:一是“比興”的手法;二是典故的運用。
清初詩人,極其重視詠物詩的用典。王夫之崇尚“內極才情,外周物理”,即詩歌中才識、人情、物理的完美結合。葉燮在《原詩》中說:“夫作詩者,既有胸襟,必取材于古人”(《原詩·內篇》下),并且為詩作者提出了“才、膽、力、識”的極高要求。王士之“神韻說”,以“典”、“遠”、“諧”、“則”為詩歌立法,其中“典”,即詩歌語言的典雅之美,自然包含著用典的成分。對典實的運用,較之以上論者更為強調的是朱彝尊,他認為“論詩必以取材博者為尚”,以“取材”(堆砌故實)作為判斷詩歌優(yōu)劣的唯一標準,其詩也因此被稱之為“學人之詩”{8}。
清初詩歌中的用典,往往既豐富又貼切。既能夠切合所詠之物,又能夠巧妙準確地傳達出詩人欲說不能的委婉情緒,集體物與抒情于一體。一般來說,清初詠物詩的用典,又可分為三種情況:局部用典、通篇用典和整體用典。
一雁渡汾河,河邊積雪多。水枯清澗曲,風落介山阿。塞上愁書信,人間畏網羅。覆車方有粟,飲啄意如何?(顧炎武《一雁》)
這是一首局部用典的詠物詩。據《漢書·蘇武傳》載:“(常惠)教使者謂單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沼澤中。”{9}此詩詠雁,用塞雁傳書故事,是為切題。詩作于順治末年,詩人身在北國,心懷復明之志,此處以蘇武在塞外等待回信自比,抒寫對南方永歷王朝的牽掛。詩歌后兩句化用杜甫“孤雁不飲啄”句,切中雁題。另《桂陽先賢書贊》載:“成輦,彬人,能達鳥鳴。與眾聚坐,聞雀鳴而笑曰:‘東南輦粟,車覆,雀相呼往食之。遣視果然?!眥10}兩相參看,將雀之“相乎往食之”與雁之“不飲啄”相對比,體現出兩種不同的人格境界?!俺顣拧闭邽樾膽压蕠⑸兴紙笮У脑娙俗约?;忘記亡國恥痛,只為自身謀取稻粱甚至因國難而獲利者,是為詩人所不齒。詩中兩個典故的使用,達到了體物與抒情的統(tǒng)一。
又如王士《秋柳詩》其二:
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婦鏡,江干黃竹女兒箱??諔z板渚隋堤水,不見瑯琊大道王。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永豐坊。
首聯(lián)化自劉禹錫《柳枝詞》“千條金縷萬條絲”,寫初秋季節(jié),柳樹將衰之景。頷聯(lián)上句反用梁代江從簡《采荷諷》“欲持荷作鏡,荷本暗無光”之意,寫荷葉之圓潤光鮮;下句借用古樂府《黃竹子歌》:“江干黃竹子,堪作女兒箱”,寫黃竹之繁茂。頸聯(lián)的上句“板渚隋堤”出自《隋書》:“煬帝自板渚引河達于淮、海,謂之御河。河畔植柳樹,名曰隋堤。”下句出自《世說新語》:“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琊時種柳,皆以十圍??辉唬骸惊q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涕?!保ㄓ钟袠犯冬樼鹜醺琛贰艾樼饛同樼穑樼鸫蟮劳酢本?。)尾聯(lián)用白居易事。范攄《云溪友議》載:“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蠻善舞,年既高邁,而小蠻方豐艷,因楊柳枝以托意云:‘一樹春風千萬枝,嫩于金色軟于絲。永豐西角荒原里,盡日無人屬阿誰?”{11}(又永豐坊在洛陽)此篇句句皆有出處,屬于通篇用典,而且極為貼切。首聯(lián)、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皆寫秋柳,故所用典故都與柳有關。頷聯(lián)以荷、竹襯柳,所詠典故,即與荷竹有關。此詩意境朦朧,詩意不好把握,但仔細品味所用典故,詩情皆在其中。詩歌前半部分將秋柳輕拂堤岸的情態(tài),與荷為鏡、竹成箱作以對比,后者之見用,襯托出柳之未用。聯(lián)系秋之將至,韶光即逝而壯志未酬之感呼之欲出。后半部分緊承此意,隋堤空憐,交代了亡國的身世背景和緬懷舊朝的情緒,這也是造成抒情主人公有志難申的主要原因?;腹c白居易事,包含著詩人對建立不朽之名的文武將相的羨慕。其中,桓公柳下“泫然流涕”,白居易獨對佳人的悵嘆,都有自傷遲暮之意。仔細品味,詩中典故,無一處不是體物,又無一處不是抒情。詩人身處易代,異族的統(tǒng)治,使得其出仕心理極為復雜。用世的渴望,只能如此婉轉地說出,才會避免可能遭受的道德譴責,同時或可引起特定群體的情感共鳴??梢哉f,此詩既是古典詩歌豐厚的藝術積累結出的碩果,也是時代和個人情感訴求的雙向選擇的結果。
通篇用典,又能集體物、抒情于一體,是中國古典詩歌藝術技巧發(fā)展至最高要求的標志。清初詠物詩中,這樣的作品隨處可見,歸莊《落花詩》第一首,“此詩看似詠落花,其實卻在借以憑吊故國淪亡,同時感慨個人身世,寓意十分深刻。而從詩歌具體的寫作技巧來看,它幾乎句句都在用典,有的甚至一句還有好幾個典故?!眥12}又如王夫之《落花詩》《雁字詩》中的大部分詩歌,朱彝尊的大部分詠物詩。此外吳偉業(yè)的《宣宗御用戧金蟋蟀盆歌》也值得一提,在如此長的篇幅中,幾乎句句有典,而且都與蟋蟀有關。詩人正是通過這些典故的運用,寄托了對于社會、歷史、士人群體和個人命運的諸多思考,成就了這篇內涵豐富、情感深沉的長篇詠物經典。
整體用典,即一首詩中以一個典故貫穿始終,并以典故所蘊含的精神內涵為基礎,展開抒情或者說理。如詠精衛(wèi)的詩,出自《山海經》中精衛(wèi)填海的故事,精衛(wèi)不懼強暴、抗爭到底的精神,是此類詩歌情感的基礎。又如顧炎武的《桔槔》《瓠》、杜的《大椿樹歌》,皆取材于《莊子》,從相關故事中蘊含的道家的“無為”觀展開,抒寫自己渴望用世卻生不逢時的苦悶。
{1} 麻守中:《試論古代詠物詩》,《吉林大學學報》1983年第5期。
{2} 劉繼才:《略論中國古代詠物詩》,《遼寧師范大學學報》1984年第3期。
{3} 顧炎武著、王翼民撰:《顧亭林詩箋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802頁。
{4} 歸莊:《歸莊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20頁。
{5} 此詩作于順治十四年,時永歷王朝未亡。
{6} 嚴志雄:《體物、記憶與遺民情境——屈大均一六五九年詠梅詩探究》,《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21期。
{7} 屈大均:《廣東新語》,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00頁。
{8} 嚴迪昌:《清詩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14頁。
{9}{10} 轉引自王翼民:《顧林亭詩箋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573頁,第573頁。
{11} 參見王士著、李毓芙等整理:《漁洋精華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0頁。
{12} 朱則杰:《清代詩歌用典叢考》,《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作 者:劉利俠,西安外事學院副教授,西北大學博士后,主要從事唐代詩賦、詠物詩和長安文化研究。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