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濤
摘 要:東方主義是長期以來西方世界強加于東方的一種文化霸權(quán),大量的西方文藝作品都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東方主義色彩。薩義德和薩達爾將西方和東方這種二元對立與男性和女性的二元對立聯(lián)系起來,本文以此為理論依據(jù),通過分析福樓拜短篇小說《希羅底亞》中的兩位女性形象——希羅底亞和莎樂美,來解讀福樓拜的東方主義傾向。
關(guān)鍵詞:希羅底亞 莎樂美 福樓拜 東方 西方 東方主義
在17、18世紀歐洲的啟蒙時代,歐洲人生產(chǎn)出一套被薩義德稱之為“東方學”的理論和實踐體系,發(fā)展并完善了一整套東西方二元對立的觀點來強化自己的先進和強大:如東方是“難以理解的、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色情的地域,是神秘故事的居所,是殘酷和野蠻的上演地”①,而西方則是“理性的、合乎邏輯的、清晰的、愛和平的、自我克制的、坦誠相見的”②。這種話語方式成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③ 的一種文化霸權(quán),滲透進政治、社會、軍事、科學、意識形態(tài)等多種領域,文學藝術(shù)也是其中之一,大量的文學家、藝術(shù)家通過或“天使化”或“妖魔化”東方來滿足自身藝術(shù)活動中的現(xiàn)實效用和展示西方思想的進步,為歐洲帝國主義的擴張?zhí)峁┝宋谋旧系闹С帧?/p>
一、東方與女性 在西洋藝術(shù)史和文學史上,“東方”成為眾多文學家、藝術(shù)家不厭其煩涉獵的領域,其中“東方”象征的色情和暴力是他們最樂于表現(xiàn)的兩大主題?!氨┝Χ靶U的穆斯林男性與淫蕩、被動的女性一起,象征性地表現(xiàn)了西方所理解的完整東方:他們?nèi)诤显谝黄穑a(chǎn)了一個性欲、專制從而是劣等的具體形象。這種相反的原則產(chǎn)生了對東方的預期,這種預期的實現(xiàn),從來都是將內(nèi)部動力加之于根植在扭曲的欲望和想象中的具體形象之上?!雹?然而這種以“間接的在場”對“東方”進行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已經(jīng)成了西方審美情趣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⑤。由此,“東方”成為孕育大量文藝作品的母體。
薩義德認為,19世紀相當數(shù)量的重要作家都是東方的狂熱愛好者,他們的作品所組成的文本集合體構(gòu)成了東方主義白日夢很重要的一部分,幾乎沒有哪部歐洲文藝作品不存在東方主義。
如果用性別化的視角來審視東方主義對西方和東方所做的二元對立的劃分,很容易把東方聯(lián)系到女性、把西方聯(lián)系到男性:女人是男人言說的“第二性”,東方是西方虛構(gòu)的“他者”;東方/女人是令人向往的而又充滿危險的事物,西方/男性是理性的、克制的、強壯的象征。薩義德認為“東方與性之間一直存在著顯而易見的關(guān)聯(lián),東西方的關(guān)系可以被界定為一種性的關(guān)系”⑥;薩達爾認為“對東方作為肉欲快感之地的理解在西方心志中根深蒂固”⑦。所以西方的男性會下意識地、自然地把受到壓制的欲望投射到東方女性身上,許多男性作家在對女性形象塑造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將這種傾向傳遞出來。本文將通過考察福樓拜《希羅底亞》中的兩個女性形象來解析其中存在的東方主義。
二、福樓拜的“東方”——不諧和事物的諧和 福樓拜是一個十足的東方主義者,薩義德在《東方學》中對他的東方主義有著詳細地闡述。福樓拜對古老的東方充滿了憧憬和迷戀。在他眼里,東方世界象征著神秘、華麗和誘惑。他筆下的東方“被作為一個充滿豐富可能性的空間而加以美學的和想象的利用”⑧。他的《圣安東的誘惑》《薩朗波》和《希羅底亞》都是飽含東方情愫的作品。在介紹《希羅底亞》的創(chuàng)作動機的時候,他曾坦言,“種族的問題主有一切”⑨。
19世紀后期的歐洲由于科技進步和工具理性的控制以及資產(chǎn)階級虛偽的道德觀,讓藝術(shù)家們感到困惑、恐慌、傷感和無助,只有到遙遠、陌生、古老、落后、神秘的東方文明中去尋覓美的事物來獲得心靈慰藉,福樓拜也不例外。1853年3月27日,他在給情人高萊女士的信中談起他心目中的東方:“我所愛的東方,是這種不自知的偉大,是這種不諧和的事物的諧和。我記得一個在澡堂的人,左臂上一只銀鐲,右臂上一個腫泡。這才是真正的東方,而且富有詩意的東方:一群壞蛋,穿的又破又爛,滾著金穗子,一身聚滿了微菌。微菌也罷,一見太陽,反正金碧輝煌,怪好看的?!悴挥X得這種詩意是何等完美,而且正是偉大的綜合嗎?”⑩ 正因為福樓拜對東方文明的這種矛盾想象和理解,我們看到了《希羅底亞》中種種原本不諧和的事物——道德與罪惡、精神與物欲、愛與恨、親情與背叛的對立,夾雜著利益、陰謀、利用、殘忍等等丑陋的人性——綜合在一起,達成了一種內(nèi)容與形式的諧和,這或許就是作者追求的那種藝術(shù)意義上的美。
《希羅底亞》是福樓拜于1877年出版的《三故事集》中的短篇小說之一,以《馬可福音》和《馬太福音》里施洗約翰被殺的故事為原型,結(jié)合猶太古史,再現(xiàn)了基督教發(fā)源時期的歷史和政治。作者以此為背景,添加了希律王與王后希羅底亞的政治婚姻以及夫妻愛情褪色的情節(jié)。希羅底亞為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精心安排自己年輕貌美的女兒莎樂美為希律王獻舞,以博得其歡心,并達到一石二鳥的目的。希律王果然被莎樂美迷住,詛咒希羅底亞的施洗約翰也被處死。與《圣經(jīng)》中的故事原型不同的是,希羅底亞是作者表現(xiàn)的絕對主體,莎樂美在文中以神秘而性感的配角形象現(xiàn)身,原本在《圣經(jīng)》中代表男性權(quán)威的希律王和偉大先驅(qū)的施洗約翰則成為被希羅底亞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陪襯。在對希羅底亞和莎樂美這兩位女性形象的塑造上,福樓拜流露出強烈的東方主義色彩。
三、福樓拜的東方女性—— 一半是邪魔,一半是小孩 福樓拜對東方的了解是片面的,他是下意識地戴著宗主國的“有色眼鏡”來看待東方的,尤其是東方的婦女。他曾這樣描述東方婦女:
……東方婦女,不多不少,是一件機器;在一個男子和另一個男子之間,她無所鑒別。吸煙、沐浴、涂畫眼簾、喝咖啡,這就是那一圈的職分,她的生命在里面旋轉(zhuǎn)著。我看到好些舞女,身子搖擺著,帶著棕櫚的節(jié)律或者無情的盛怒。這只如此深沉的眼睛,海一般地富有色度,所表現(xiàn)的卻只是平靜,平靜與空洞,仿佛一片沙漠。男子也是一樣。怎樣可愛的頭腦!其中仿佛滾有人間最偉大的思想!然而敲上去,什么也流不出來,猶如一只空酒壇子,或者一座空墳頭。{11}
福樓拜正是帶著這樣一種東方主義的婦女觀塑造了莎樂美:天真幼稚、嬌艷欲滴、慵懶順從,毫無自主意識,自始至終都是母親希羅底亞任意擺布的一粒棋子,無條件、無原則地執(zhí)行母親的旨意,就是讓她殺人也無動于衷。這正符合福樓拜心目中東方女性應該具有的“典型的東方特征”——“她從來不談自己,從來不表達自己的感情、存在或經(jīng)歷”{12},任由西方男人占有她的身體而且替她說話。這種模式的女性特征也正符合西方人對東方的期望,即誘導東方對強大的西方表示順從。
相對于毫無自我的莎樂美來說,希羅底亞卻是一個敢作敢為、工于心計的女強人形象。她美艷動人,從小就胸懷大志;為了實現(xiàn)夢想,她不顧一切,拋棄了名譽,耗費了青春;為了實現(xiàn)政治野心,她設下圈套,丈夫、女兒、兄弟不過是她棋盤上的棋子。在新舊世界交替、風云變幻的時代漩渦里,男人們丑態(tài)百出,唯有她始終保持著女皇般的威嚴和傲慢,鎮(zhèn)定自若地將一切變數(shù)掌控在自己手中。她不僅象征著男人對致命女性的厭惡和恐懼,還象征著西方人對于東方人野蠻殘酷一面的敵視。然而,無論是順從的東方/女人,還是野蠻的東方/女人,都是西方/男人強加給這個“一半像邪魔、一半像小孩的他者”的?!啊话胧切『⒌乃枷肴慌c性誘惑和性吸引相伴而生,其帶來了異國情調(diào)的性放縱,而在與基督教相關(guān)聯(lián)時,這一觀念必然喚起‘一半是邪魔的觀念。”{13} 希羅底亞和莎樂美分別代表著“邪魔”與“小孩”兩個極端。
希羅底亞像“邪魔”:她的政治野心、女皇般的氣質(zhì)和魄力以及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勇氣和手段令身邊的男人折服和汗顏。從古至今,這樣的致命女性都讓男性充滿了既愛又怕、既羨慕又恐懼的復雜情感。福樓拜在希羅底亞的身上就是傾注了這種矛盾心情。
莎樂美像“小孩”:空有美麗性感的外形,卻內(nèi)心空洞、無知無情,這樣的尤物很容易激起男性原始的本能欲望,使其喪失理智,干出分疆割土或掉腦袋的蠢事,因而是另一種讓男性懼怕的禍患。
如果說莎樂美象征著愚蠢簡單的工具的話,那么希羅底亞就是一種“精密儀器”,為了權(quán)欲夢想而不停運轉(zhuǎn),從而成為一種理性的象征。人類在歷史進程中不斷地流露出對未來的恐慌和焦慮,擔心科技的發(fā)展和復雜的機器終將代替人類的地位;將這種恐慌縮小到兩性和東西方的維度,也具有同樣的意義,男性/西方對日益覺醒的女性/東方充滿了擔憂,唯恐自己的主導地位被取代。
希羅底亞和莎樂美這樣的女性人物對福樓拜有著特殊的重要性,尤其是他極力頌揚并強化了希羅底亞這一富于傳奇性、啟發(fā)性和想象性的女性人物類型。這一點并非偶然,這源于福樓拜“對異域、對恐怖、對致命女人的看法、對神秘主義的癡迷”{14}。作為一名西方男性作家,福樓拜在《希羅底亞》中本能地將這種癡迷投射到對東方女性的形象塑造上,從中不難挖掘出其創(chuàng)作思想中的東方主義色彩。
①④⑤⑦⑧{13} [英]齊亞烏丁·薩達爾:《東方主義》,馬雪峰、蘇敏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第78頁,第18頁,第171頁,第234頁,第13頁。
② 參見[英]阿雷恩·鮑爾德溫等:《文化研究導論》,陶東風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83頁,第176頁。
③⑥{12}{14} [美]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4頁,第397頁,第8頁,第233頁。
⑨⑩{11} 李健吾:《福樓拜評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37頁,第111頁,第2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