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縱觀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的小說,其主人公都逼近死亡,卻沒有一個主人公抵達浮士德式的終點,他們像孤獨的游魂一般,一個個徘徊于死與生、靈與肉之間?,F(xiàn)代社會,機器成了“操作理性”的事物,壓抑著人的本能,桎梏著人們的感受力,人成了機器的奴隸,靈魂開始消逝、潰爛。本文主要從靈與肉的關(guān)系來看歐茨是如何探尋“浮士德難題”的。
關(guān)鍵詞:喬伊斯·卡羅爾·歐茨 靈與肉 浮士德難題
縱觀喬伊斯·卡羅爾·歐茨的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主人公都逼近死亡,卻沒有一個主人公能抵達浮士德式的終點,沒有魂魄可以出竅見證天堂與地獄對決的那一刻。他們都是孤獨的影子,一個個游蕩于死與生、靈與肉之間。他們或者是自殺,或者是壽終正寢,隨著肉體的湮滅,我們也看到那些雖生已死的人,他們或是逃生,作為一個符號活在世界上;或是作為別人的棋子,無意志地生存著。死與生、靈與肉的問題是人類共同的難題,也是每個人在追尋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時都將無法逃避的“浮士德難題”,這也是歐茨小說中一直探尋的問題。
歐茨童年的經(jīng)歷對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其祖父一個自殺,一個在酒館被謀殺,家境貧窮的歐茨小時候曾被一群男孩不斷欺負,這些男孩都像“駝背小人”①一樣,處處與其生活作梗。進入大學,美國自然主義文學和英美哥特式小說也對歐茨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而這兩種文學傳統(tǒng)中有很強烈的死亡氣息,靈與肉的沖突不斷加劇。寫作便是歐茨擺脫死亡恐懼的一劑良藥,她試圖通過這樣一種方式釋放自己,淡化不可磨滅的陰影,同時也對現(xiàn)代社會中,我們都是“人群中的人”②這一現(xiàn)象進行反思、探尋。
一、肉體消亡:挑戰(zhàn)正統(tǒng)
“在一個人對生命的依戀之中,有著比世界上任何苦難都更強大的東西。肉體的判斷并不亞于精神的判斷,而肉體在毀滅面前是要后退的。我們先得到活著的習慣,然后才獲得思想的習慣。在我們朝著死亡的一日快似一日的奔跑中,肉體始終處于領(lǐng)先地位。”?譻?訛以此來看,在靈與肉關(guān)系的探尋中,對肉體問題的討論是首要的。
“人們從來只是把自殺當作一種社會現(xiàn)象來處理。這里正相反,問題首先在于個人的思想和自殺之間的關(guān)系。這樣一個行動如同一件偉大的作品,是在心靈的沉寂中醞釀著的。蛀蟲存在于人的心中。應(yīng)該到那兒去尋找它?!保孔t?訛《大瀑布》中吉爾伯特的自殺即是如此,他的死引起了很多人的關(guān)注,以至于在尼亞加拉大瀑布附近的人們都知道有個“寡婦新娘”在守候,等著丈夫的尸體被打撈到。吉爾伯特自殺的原因首先在于其思想,他是一個同性戀者,但他一直把這個秘密放在心中。這個秘密就如蛀蟲一般吞噬著他的心,當他們蜜月之旅時,他終于忍受不住這種來自內(nèi)心的強烈召喚。加繆在《西緒福斯神話》中說:“自殺就是招供。招供他已被生活所超越或者他并不理解生活。自愿的死亡意味著承認,甚至本能地承認這種習慣的可笑性,承認活著沒有任何深刻的理由,承認每日的騷動之無理性和痛苦之無益?!??譽?訛吉爾伯特在用自殺擺脫了痛苦的同時,也向世人彰顯了這個被邊緣化的人的生活邏輯。生活中我們都認為,“合乎邏輯是輕而易舉的。但把邏輯貫徹到底,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死于自己之手的人就是這樣沿著他們感情的斜坡一直滾到底的”?譾?訛。從這個層面上,我們可以說吉爾伯特的死就是把它自己的生活邏輯貫徹到底的結(jié)果,他試圖以自己的生活邏輯挑戰(zhàn)正統(tǒng)社會秩序。但是他始終不明白在這樣一個異性戀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社會,反抗只是徒勞。
馮滬祥在《中西生死哲學》談到,“死亡仍舊是恐懼、嚇人的事情,而且死亡的恐懼是全球性的恐懼,盡管我們認為我們已經(jīng)在許多層次上控制了它”?譿?訛。但事實并非如此,死亡讓我們害怕,因為我們永遠無法控制它。在《大瀑布》中吉爾伯特就是如此,他的自殺沒人可以控制,他受大瀑布的吸引,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就邁向了死亡。身為牧師的吉爾伯特選擇自殺,嚴重背離天主教教義,毀壞神的創(chuàng)造,冒犯和褻瀆神靈,為宗教所不容。但絕望的吉爾伯特對生活已經(jīng)無法掌控,開始厭倦生活。厭倦是一種可怕的情緒,因為“厭倦出現(xiàn)于一種機械的生活的各種行動的結(jié)尾,但它也同時開始了意識的運動。它喚醒這運動,激起下文。而下文正是無意識地回到鏈條中去,或是最后的覺醒。隨著時間而來的,是覺醒之余的后果:自殺或者恢復(fù)常態(tài)”?讀?訛。所以吉爾伯特選擇自殺,這是覺醒之余的后果,也是最令人心碎的激情,是對正統(tǒng)思想的挑戰(zhàn)。
雖然加繆認為自殺不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但是作為一個存在于社會上的人,他必然會與其他成員有關(guān)系或交集。雖然現(xiàn)在大家對同性戀現(xiàn)象沒有像以前那樣劇烈排斥,但畢竟他們還是處于社會的邊緣。吉爾伯特沒有勇氣向大家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者,還是選擇與牧師的女兒阿莉婭締結(jié)婚姻。根據(jù)“酷兒理論”(queer theory),同性戀者吉爾伯特是現(xiàn)存“異性戀”強勢統(tǒng)治下的悲劇人物。通常人們的傳統(tǒng)思維肯定異性戀而排斥同性戀,這種思維定勢根深蒂固,它無形中形成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社會勢力,使同性戀傾向的人被指認為變態(tài)或病態(tài)、怪異而被邊緣化。其實這也是導(dǎo)致吉爾伯特最后邁向大瀑布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由此看來,吉爾伯特肉體的毀滅是對正統(tǒng)社會秩序的不滿和挑戰(zhàn)。
二、精神死亡:“潰爛”的靈魂
現(xiàn)代社會,機器成了“操作理性”的事物,不僅控制著人類,而且壓抑著人的本能,桎梏著人們的感受力和思維能力,這使得高度文明了的社會陷入了一定程度上的文化危機。傳統(tǒng)的家庭結(jié)構(gòu)、人際關(guān)系、倫理觀等“一切固有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⑨,一切都處在不確定之中。大部分人每天像機器一樣的工作著,但是卻不敢向社會反抗,只是任憑社會糟蹋我們的靈魂。正如愛·摩·福斯特在其《小說面面觀》中說,“人是多么不協(xié)調(diào)的靈魂:他本有能力治愈自己的傷口,卻讓他潰爛下去”⑩。針對這種現(xiàn)象,歐茨作為一個有社會意識和責任感的作家,在其小說中向我們展示了這些“潰爛”的靈魂,行尸走肉的孤獨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讓人震撼。
《我的妹妹,我的愛》的封皮上寫著這樣一句話:
“歷經(jīng)困擾掙扎終能化繭為蛹,一位親歷未解迷案少女的自白謎底,在飽受折磨的靈魂深處?!??輥?輯?訛在這部小說中,妹妹布莉絲·藍派克被謀殺,兇手到底是誰這個謎底直到小說結(jié)束之時才呈現(xiàn)于桌上。在此之前,所有的指責都暗地里指向布莉絲的哥哥史蓋樂,就連他的母親為了擺脫與這案件的關(guān)系,也把責任推到史蓋樂身上。他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存,生活中只剩下絕望。瑟倫·克爾凱郭爾在《致死的疾病》中曾說:“絕望是一種精神之病,自我之病,可能相應(yīng)地有三種形式:因為不知道擁有一個自我而絕望,因為不想成為自我而絕望,因為想成為自我而絕望?!??輥?輰?訛這里的史蓋樂是一種想成為自我而不能成的絕望。他孤獨、無處宣泄,只能游走在社會的邊緣——成為人們眼中的怪孩子。
史蓋樂的妹妹布莉絲,歐茨選用布莉絲這樣一個不到十歲的美麗公主的香消玉殞,讓我們正視現(xiàn)實的殘酷和世界的無情。E.A.皮姆在《創(chuàng)作美學》中指出:“毫無疑問,一個只有十歲的漂亮女孩之死是世上最富詩意的話題。”?輥?輱?訛布莉絲從她開始會說話的時候,她就像是為媽媽而存在,她沒有自我,訓練的時候即使摔傷了也是小心翼翼地說沒有,可以繼續(xù)訓練,以來滿足媽媽那種變態(tài)的夢想——當年的滑冰夢想,她要把這魔咒施在兩個孩子身上。布莉絲就是被媽媽這種狂熱的夢想給嚇壞了,她從不敢吭一聲,只是盡力按照媽媽的要求去做,她按照媽媽要求的方式微笑,注射很多激素,布莉絲的一生可以說是一個悲劇,她從來沒有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過,她就像一個機器這樣渡過了不到十年。在布莉絲的生活中,“生命只是一種在真空管中時速五十里的漂飛而已”?輥?輲?訛,對于她自己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史蓋樂和布莉絲都是母親制造出來為其服務(wù)的犧牲品。親情異化,責任感喪失,母親不再是呵護孩子的母親,而是把孩子作為手中的棋子把玩。如果說死亡的意義是我們“成長的最后階段”,那史蓋樂和布莉絲便以他們的成長方式,向我們彰顯了社會的冷酷與無情,暴露了人性中那潰爛的一截。
“浮士德難題”其實是人類共同的難題,它是每個人在追尋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時都將無法逃避的“靈”與“肉”,自然欲求和道德律令,個人幸福與社會責任之間的兩難選擇。這一點喬伊斯·卡羅爾·歐茨小說主人公與浮士德一樣,都面臨著相同的困境。但是歐茨小說主人公與浮士德唯一不同的一點是,她的小說主人公沒有抵達浮士德式的終點,他們像孤獨的游魂一般徘徊在“靈”與“肉”之間,半明白半糊涂地蹣跚與惱怒中,或魂歸天國,或浮塵于世。
① 《駝背小人》是本雅明的散文集,“駝背小人”一般是指壞我們事情的無賴。
② 《人群中的人》是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展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悲哀:逃避孤獨——即便躋身于人群之中,卻仍被隔離在人群之外的現(xiàn)狀。
③④⑤⑥⑧ [法]加繆:《加繆文集》,郭宏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627頁,第631頁第631頁,第634頁,第637頁。
⑦ 馮滬祥:《中西生死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頁。
[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年版,第254頁。
[英]愛·摩·福斯特:《小說面面觀》,蘇炳文譯,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14頁,第14頁。
[美]喬伊斯·卡羅爾·歐茨:《我的妹妹,我的愛》,劉玉紅、袁斌業(yè)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第1頁。
[丹麥]克爾凱郭爾:《恐懼與戰(zhàn)栗》,劉繼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54頁。
作 者:張玉娟,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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