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碧華是當(dāng)代香港文壇上一個優(yōu)秀的女作家,小說風(fēng)格以曲折、獨特、詭秘、夸張著稱。李碧華的小說多以歷史為背景,取材于經(jīng)典文本,使其小說既有歷史的厚重感,又有濃厚的古典氛圍,又在此基礎(chǔ)上用現(xiàn)代的愛情觀和書寫特征去改寫傳統(tǒng)。所以,其作品雖為通俗小說,卻有高層次的審美范疇,舊壺裝新酒,在改寫中重新塑造了虐戀中的女性形象,愛恨交織、參悟凡塵,這些從她的代表作《霸王別姬》《青蛇》便可見一斑。
關(guān)鍵詞:經(jīng)典改寫 現(xiàn)代愛情觀 虐戀 女性形象
李碧華在香港文壇備受歡迎,她擅長寫“情”,尤其擅長寫“癡男怨女,悲歡離合”,喜歡用時光倒流的方式演繹愛情的滄海桑田,通過對歷史的重構(gòu)和對經(jīng)典文本的改寫營造出懷舊氛圍。在歷史和經(jīng)典的哀傷中,通過一段段虐心的戀情揭露人性之惡,又重新塑造了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而這其中最主要的還是那些鮮活的、卻讓人疼痛的女性形象。今時今日的對生活的抗?fàn)幦谌氲綒v史的過往和那些傳唱了千載的經(jīng)典文本,李碧華的文字像一瓢冷水,淋在了這個我們捧了千年的以為滿是溫暖、滿是道義的小火爐上,發(fā)出令人眩暈的嘆息。
一、《霸王別姬》中的“虞姬”形象
李碧華以一個女性作家的視角,肩負(fù)著自己認(rèn)定贊賞的道義去改寫那些正典,妙筆生花,而這些“花”不再僅僅是中國那些柔弱溫婉的傳統(tǒng)佳人,那些以婚姻家庭為自己的出路、依附于男人的弱女子,而是一個個溫順而又反叛、癡情而又決絕、依戀而又獨立的女性形象。前世今生,戲里戲外,她們都是那么的美麗!
李碧華說過《霸王別姬》是她自己最喜歡的作品,現(xiàn)代人的故事,過去的時態(tài)。①故事里的京片子、天橋的熱鬧場景和戲班子的辛酸歲月,雖很逼真撥人心弦,細(xì)看也存在戲仿的痕跡,在這一方面小說做得不如其改編后的電影,提醒著讀者這個故事是從公眾回憶中模擬而來的,李碧華自己也說過,她沒經(jīng)歷過“文革”,更沒有在“文革”期間來到內(nèi)地,但這并不妨礙她小說的表現(xiàn)力。②
作為一部悲劇性的小說,它沿用了京劇傳統(tǒng)劇目《霸王別姬》。無可厚非,烏江之恨,以虞姬的自刎上演了一段姬別霸王,虞姬的賢惠柔美、深明大義,完全是一個符合傳統(tǒng)審美觀念的賢良淑德的好妻子,是霸王難以割舍的,也是觀眾為之憂愁的,千百年來賺盡了觀眾的眼淚,但這段戲到了李碧華手中,悲劇因素被置換了,不再是單純的帝王佳人的生離死別,而是表現(xiàn)了人在性別混亂后在現(xiàn)實中的喜樂悲歡,戲里愛、戲外怨,現(xiàn)實與夢想在激烈碰撞下人的迷茫與痛苦。
故事的開端,就是程蝶衣悲劇人生的開始。母親為了他能進戲班剁掉他多余的六指,他初識何為骨肉分離的絕望。他初入戲班就飽嘗冷暖,師傅對他在旦角上的著力培養(yǎng),與師哥段小樓的相互保護愛惜和生旦配合的長期搭戲,老太監(jiān)的侮辱,這些都讓他開始接受了他“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的身份,在這種性別困惑中,一出《霸王別姬》更是讓他戲里戲外不辨雄雌了,他開始眷戀他師哥,到后來希望“一輩子”“從一而終”地守候段小樓。故事如此的開端,是李碧華抓住了封建殘余和京劇伊始對男旦的殘害和扭曲的事實,使這部要表現(xiàn)同性戀主題的小說有更豐富的內(nèi)涵。程蝶衣是這部小說真正意義上的“女主角”,但他的一切幻想?yún)s在另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性——菊仙的出現(xiàn)時,瞬間傾塌。他這個虞姬開始不能夠占有全部的霸王,戲里的郎情妾意到了戲臺下就變成了程蝶衣一個人的癡與怨,段小樓始終是一個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人,他和菊仙的成親對蝶衣來說著實是一種最沉重的背叛。蝶衣開始擁有其他女性的妒忌吃醋,而在袁四爺府中的失身,是他對段小樓的報復(fù),但事實上他心里只有深深的空虛、徹底的女性意識的錯位。他試圖突破性別特征去愛一個人,是性別混亂后的掙扎,但又是那么的勇敢,他賦予了虞姬更為癡狂的形象,更讓人心疼。
但小說中的虞姬事實上是由程蝶衣和菊仙兩個人共同構(gòu)成的,一個在戲里對霸王不離不棄,一個在生活上生死相依。一個戲子一個婊子,“她們”愛著同一個男人,為了這個男人也同普通的女人一樣相互較量,這場較量也讓程蝶衣認(rèn)識到生理上的劣勢是他和段小樓永遠(yuǎn)無法彌補的傷痕。那就讓菊仙代替他成為他的虞姬吧,他企圖回到男性的世界,和段小樓拆伙,菊仙則照顧起了小樓的一切,而菊仙的懷孕更是讓蝶衣清楚地認(rèn)識到自己錯位的女性意識,他開始吸食鴉片,在迷茫中療傷。常言道:“戲子無情,婊子無義。”而小說里的“虞姬”正是分由這兩個所謂的下九流的人物構(gòu)成的,“她們”為霸王犧牲的又何嘗會比虞姬烏江自刎少呢!那個從物質(zhì)到精神都陷入極度貧困的年代,命如賤草,能“從一而終”、不離不棄的人又有多少,骨肉尚可拋棄,愛情就未必價更高了。然而人性的丑陋自然被放大到最大時,“文革”的滔天惡浪終于沖垮了那個不曾倒下的霸王,他終于“交代”了自己十惡不赦的罪行,和菊仙劃清界限,揭發(fā)蝶衣。精神與肉體的崩潰,“文革”輕而易舉地殲滅了這三個原本美麗的人,菊仙上吊自殺,小樓與蝶衣決絕后被下放改造。
李碧華極力地贊美了蝶衣和菊仙歇斯底里的愛,“她們”愛得是那么堅決、那么勇敢,而享有“她們”的愛的段小樓顯然是起著一個襯托的作用,他被置于不光彩的地步,他并沒有為愛而活,他只是一個活在殘酷現(xiàn)實中的霸王,他的骨氣、他的愛情,縱是卷土重來,也難以補救蝶衣、菊仙心中的傾塌,虞姬已死!
小說一方面將女性柔弱與堅持的特質(zhì)嫁接到男性的身上,這本身就是對讀者原有閱讀習(xí)慣的巨大沖擊,使“虞姬”這一個千古情愁的女子的圖騰得到更好的詮釋,“從一而終”是感情的抉擇,而不是對男人的依附,愛時深愛,恨時決絕;另一方面,讓兩個象征社會底層的人物共同構(gòu)成虞姬,也是對經(jīng)典文本的一種大膽的改造,正是生活的不堪,才給予了“她們”比常人更為濃烈的愛恨。
二、《青蛇》獨立的女性意識
李碧華的《青蛇》可以說是一部顛覆傳統(tǒng)情愛觀念、瓦解道德固有體系的經(jīng)典劇作。在李碧華筆下,人類所謂的道德倫理變得蒼白無力;人類所謂的“性善
論”在青蛇眼中是那么不堪一擊。青蛇用它嬰兒般的心智,冷眼旁觀著人世間的丑陋與齷齪,一如小說的開端,人間四處行走著面目丑陋的牛鬼蛇神,四下昏暗繁雜,人得不到片刻的安寧。
化成人形、游走人間,一個為愛情、一個怕寂寞。千年的白蛇第一個??康牡胤骄褪菚?,因為她懂人情世故,她心里有對人間的總體印象,書院里的多為品行溫文的人,她要去那里遇見自己的愛情;而道行較淺的青蛇則選擇妓院作為自己停靠的驛站,因為她害怕寂寞,她只懂得快樂享受,歡聲笑語多的地方成為了她的歸宿。白蛇一如經(jīng)典劇本中的賢良白素貞,只為過上平凡人的生活,她認(rèn)為能切身體會到人間的喜樂悲歡,是她修行千年的終極目標(biāo),所以她選擇了許仙,期盼舉案齊眉做一個平凡的妻子,相夫教子。而青蛇卻不再是經(jīng)典文本中那個成日跟在白蛇身后的“小青”“妹妹”,她由原先故事情節(jié)可有可無,變?yōu)楣适碌牟豢苫蛉?,她是《青蛇》的所有靈魂,她是獨立的涉世未深的女性,但她對世間的理解到后來卻凌駕于故事中的其他的所謂嘗遍人間冷暖、大徹大悟的比她更能為這個社會所接受的人。她的天真看似不食人間煙火,她的獨立叛逆卻又是對這個社會最好的譴責(zé)。
白蛇傳說了千年,打從《三言二拍》開始,馮夢龍的簡略塑造就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為愛不惜犧牲千年修行的白素貞,而更多對這個故事加以補充完善的是傳統(tǒng)的戲劇,發(fā)展到后來的電視劇,白蛇一直是“愿得一人心,白首莫相離”的好妻子的象征符號,被歌頌、被贊美、被惋惜。而李碧華卻不再把這個催人淚下、惹人疼惜的白蛇作為小說的主角、傳統(tǒng)的文本,青蛇因白蛇而存在,李碧華卻弱化了白蛇形象而塑造了更為可愛的青蛇形象。③白蛇醉心于塵世間的情樂,千年道行卻比不及五百年的青蛇那般果斷決絕。她只是想安分地做許仙的妻子,把自己當(dāng)作她男人的一部分,為許仙而活,為他惶惶不可終日。而許仙在小說中又是那么的猥瑣懦弱、膽小鄙陋,當(dāng)他因好奇心被嚇?biāo)罆r,白蛇還是同傳統(tǒng)文本一樣上演了讓人感慨其不離不棄的愛情,為許仙上仙山盜取靈芝。白蛇活得沒有自我,她完全把自己歸入到封建體系中,不管許仙如何,她只是想扮演好這人間的一個角色,她認(rèn)為為丈夫流淚痛苦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而小青,最讓人難忘的就是她剛化為人形時的慵懶,隨時席地而睡、纏繞在畫棟木欄間,她還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偶爾窺看許仙和白蛇癡纏的愛情。敢愛敢恨,當(dāng)她把許仙當(dāng)成一個愛的符號時,她不惜與白蛇翻臉,做出勾引姐夫這種為人唾棄的罪行,愛與否不重要,她只是想證明“姐姐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她的愛是二次元的,她愛許仙是對愛的嘗試,愛法海卻是因為恨,李碧華正是以自己作為當(dāng)代女性的視角出發(fā),塑造出小青這個不屈服于世俗、不顧姐妹情誼與主仆身份,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的性格,她渴望愛情卻不依附于愛情,不像白蛇,離開愛情她認(rèn)為自己也能過得很好。而發(fā)展到后來,水漫金山,她早不顧之前的姐妹之間的兵戎相見,她陪伴著白蛇;當(dāng)看到為求安樂剃發(fā)為僧的許仙時,她流下了她一直想證明自己懂得“情”字的第一滴淚,但她不是因為愛情,而是為白蛇和自己不值,她們愛的男人只不過是個膽小怕事的偽君子,她斷然地用雄黃劍刺死了許仙。這一劍也殺死了她心中的那段虐心的愛情,但她無悔,這一切做的都是那么決絕而果斷。她獨立在西湖畔,等到紅衛(wèi)兵推倒雷峰塔時,她和白蛇開始了對世間的了解,冷眉觀丑陋百態(tài)。
與傳統(tǒng)話本不同,李碧華把話語權(quán)選擇權(quán)交給女性,讓她們?nèi)ゾ駬褡约旱囊簧?,讓她們?yōu)樽约憾?,同時也表達(dá)了她對一直以來的男權(quán)主義的強烈批評和對懦弱鄙陋的男人的唾棄。在《青蛇》中,男人唯唯諾諾、意志軟弱,而女人卻果敢而灑脫,她們比男子可愛上千倍。④
在李碧華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個來自經(jīng)典文本的美麗女子,在各自的愛恨糾葛中表現(xiàn)出讓人疼惜而又敬佩的性格,一個由兩個人構(gòu)成的更加完整的“虞姬”,一個冷眼看世間百態(tài)的敢愛敢恨的青蛇,在虐戀中,由癡纏成怨恨,愛極而哀,在哀中看透塵世,看透愛情、看透男人,不依附男人,獨立而美麗。這無疑是將現(xiàn)代愛情觀嫁接到古典文本中去,筆觸獨到,讓古典的愛情和那么美麗的女子的涅,令人醉心于字里行間的款款深意、淡淡愁情、冷冷哀傷。
① 李碧華:《霸王別姬·青蛇》,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
② 余紹文:《專訪李碧華》,《北京青年報》2001年10月26日。
③ 俞進釗、寧惠:《論李碧華〈青蛇〉主題的表現(xiàn)》,《常州工學(xué)院學(xué)報》2005年第23卷第4期。
④ 陳曉暉:《正典的命運——試論李碧華小說改寫傳統(tǒng)的方式》,《江西社會科學(xué)》2002年第2期。
作 者:林曉萍,韓山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2011級在讀本科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語文教學(xué)。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