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篤松
光福寺印象
說到瀘山光福寺
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偌大而威震四海的漢朝
走到這里,就剩下一株柏樹了;偌大而雄踞東方的盛唐
走到這里,也只剩下一株柏樹了。上下千年,在這里
也只是前殿與后殿
幾十步的距離——
幸運,或者宿命。我千里而來
虔誠朝拜。山門前的百步臺階把我的腳步抬高,我拾級而上
前前后后,那么多的善男信女
接踵而上。仰望,貼近
展開雙臂相擁,走進去的
不僅僅是體溫,目光,心靈的步子走進了漢柏唐柏的內(nèi)體
走進了不凋的蒼翠
而走出來的步子,順著百步臺階而下走向瀘山腳底,似有濃蔭相隨
我看見,腳丫長出了枝丫
一路踏著漢風唐韻的年輪。
而此時此地,頭頂?shù)年柟猓?/p>
是否就是兩千年來燦然不滅的佛光?
我的春,我的秋
更多的時候
是更多抹不去的記憶。
走了那么多的路,都是
千腸百結(jié)的盤旋、流動……
穿越的軀體被時光打磨
斑斑駁駁,星星點點,散落于身后。
身后的足印仿佛生命的播種。
一路走來,一路自生自長的風景
亦真亦幻,若有若無。
塵煙覆蓋的歲月在腳下后退
漸退漸遠。有時清晰,有時模糊。
記得住的似乎不值得要記住。
而不該忘卻的忘卻又時時在喚醒我。
多少次回首,仰望星空,遙望江河,馳目峰嶺飛天,踏海,翻山,曾經(jīng)的
念想,曾經(jīng)進入四季的輪回
春與秋的交替猶如生與死的交替
生而死,死而生。
歷經(jīng)的氣節(jié)直到昨天
有回聲律動心跳。
今后的氣候不管是否適宜
我隨時隨地敲打自己——
通向春的春,通向秋的秋
拂去塵埃,拂去遮蔽,拂去夜氣
內(nèi)心的路自在內(nèi)心起伏。
無論什么眼神,或者視而不見
走向每一個時辰,我都不偏不移
在內(nèi)心邁步,坦開自己……
自釋:命定或名定
與馬結(jié)緣,馬蹄聲起,我有幸
相伴一身是兩匹,終其一生是兩匹
一前一后的路上,蹄印鐫刻
前邊的那匹不缺水
烈日仰嘯,荒漠浴火
底氣在胸,自有蒸發(fā)不掉的兩點最窮也有不會枯竭的兩點
饑自解,渴自解。進而自鞭
進而自不停蹄——
緊隨其后的那匹穿行于竹林青青的竹林
不謝不凋的意愿頭頂濃蔭奔跑中的濃蔭
奔跑著蒼翠
最終的走向,從命名的起點開始——那一年,算命先生以邪心糊弄善心故作玄奧,編造迷津,以神的咒語
令我父母俯首帖耳,聽從他的指點:水命軟,缺木是殘
添木為松即命硬,即免災。自此
我被圈定在雙親不再擔心的心眼里仿佛是畫地為牢——
想到草原卻去不了草原
想赴疆場卻上不了疆場
仿佛是命中注定,無論怎么奔怎么跑都跑不出小竹林小松林
的小天地……
回到原初
枕著倒流的時光,我漂流
流到?jīng)]有我的我之前
之前的之前……
那是我的原初
我的荒蠻,我的混沌
我的無邊,我的無序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茫然,飄然,游走
我看見那個世界的我,咬破了夜色之殼,吶喊著
奔向那天地之交——
為月亮之銀而奔
為太陽之金而奔
出殼時,我仿佛從一次長睡中醒來
沉沉地,有像是一場白日夢的開始……
其實,我是想原路返回
從原初那個世界起步
重走一遍自己
從可感可知的那邊望過來
繚亂的世事,令人眼花
我以百年甚至千年的目光拉開距離遠遠地,重新打量——
又見鳳尾花
圍著湖畔,圍成鳳尾花墻
之美,之蔚然。太陽雨織就的光景閃耀著斑斕
濕漉漉的花瓣清洗過一樣
鮮艷,清新。暗香隨風
而起,撲面的感覺
一呼一吸都有花兒的氣息……
又見鳳尾花,又見久違的鳳尾花——在我老來的夢里。朦朧間我仍是那個捉迷藏的少年
而牽引我視線牽引我腳步的
那只翹翹的蝴蝶結(jié),正沿著湖堤沿著花墻的走向——
一會兒飛進花叢
一會兒飛出花叢……
寂靜的山谷
我記得你從早到晚的寂靜
時光在你寂靜的心間凝成永恒。
清清的河水貼近你流淌,流向山外……風兒涼爽,穿越在枝葉間,輕輕細語
有水珠在你的崖畔嘀嗒,滴香滴翠
時不時,有不倦的鳥兒啁啾著,飛舞著飛出飛進……
像多少夢景在醒來時無蹤無影的
一種悵惘,揮之不去。仍舊心動的
往昔,不能復原。
又一次走向你,又一次
躺在你寂靜的懷抱
重溫青草地的眠床。我想聽到
寂靜的無限延伸……
想你把不斷涌來的那霓虹閃耀的喧囂淹沒。我要進入
那淹沒之后的寂靜,再一次喚起
吼山吼水的那一片寂靜的回聲……
五月雪峰
雪冠罩頂。有陽光,有一種強勁的五月的陽光圍繞。
站在山之腳山之腰
光禿、嶙峋的燥熱在把我圍繞。
順著山勢,我沖寒而上
登臨雪峰,看白皚皚的
寒意,在把變暖的五月淹沒,冰凍:或者說在高處正把它一筆勾銷——
草海的草
走出深山,走出那一片老林,她帶著
那一片青波閃耀的草海之影
向我走來。好動的她呼喊著,蹦跳著一陣風似的向我撲來——
撲面而來的感覺是草海的草
濕漉漉的,水靈靈的
大街之大,高樓之高
顧盼中,她一邊走
一邊東張西望地打量
當看到公園的湖泊時,她對我說:“比起我們的草海,它
太小了,小得可憐,瘦得可憐……”
我引她去了步行街、名店街
又轉(zhuǎn)了商場、廣場
她只買了一扎發(fā)夾與幾把小梳子。
在舊書攤,還淘得了茨維塔耶娃和李清照——她們兩人的詩集。
歸來的路上她告訴我——
除了人擠人,就是車堵車……
盤山道
不斷復現(xiàn)的幻影,揮之不去
是夢境,還是前世的記憶?
一條通向山外的路
在一片云霧繚繞的山腰間盤旋繞山而行。長長的隊伍中
那是誰?打著綁腿,腳蹬草鞋肩挎一支老式步槍
在一道轉(zhuǎn)彎處,回眸,揮拳
轉(zhuǎn)身而去。消失的背影
是他?又像是我……
不斷轉(zhuǎn)彎的盤山道,似曾相識
打濕路,打濕了衣帽的
毛毛雨,此刻在眼前,清晰又模糊。一直在下。幾十年,或許上百年
一場毛毛雨把路打滑,似乎
從來沒有停過——
七月半
又是一年,又是這樣的日子自然想到你,我
自然要寫到你的名字
你去的那個地方
據(jù)說很遠。但我卻感到前一腳的后一腳,僅僅一線之隔,咫尺之間
我曾經(jīng)說過
你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走了很久,走了很遠的路卻走到一道渡口的分界線眼睜睜看著你風一樣飄走無影無蹤……
在這個世界上,在這邊
只有我還記得你,還在
年年書寫你的名字
以火焰升空的方式為你祈禱將大把大把的冥幣燒寄——那飄飛的黑蝶在追尋你
黑色的足跡……
我想,你在那邊也一樣把我惦記。
我看見了,你靈魂的眼睛
在正透過我的目光,在看這邊:太陽的照暖,月光的輕撫
高山的蒼翠,大海的湛藍,以及大平原大草原的一望無垠;并且通過我的手而指向夜空
數(shù)星星,數(shù)出曾經(jīng)對應的那一顆還沒有完全黯淡的那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