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柱青
摘 要:對《西游記》文本意蘊的解讀,歷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本文以小說的世界觀做為切入口,分析其玩世精神及以“任性縱情、自由自在”為目標的幸福觀,以期對解讀該書豐富的文化底蘊有所啟發(fā)。
關鍵詞:玩世精神;游戲;幸福觀;自由;任性縱情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3)06-0142-03
《西游記》①的“玩世精神”是胡適最先提出來的。他在1923年寫的《〈西游記〉考證》中說:“《西游記》所以能成世界的一部絕大神話小說,正因為《西游記》里種種神話都帶著一點點詼諧意味,能使人開口一笑,這一笑就把那神話‘人化過了。”他還說:“這種詼諧的里面含有一種尖刻的玩世主義?!段饔斡洝返奈膶W價值正在這里?!?/p>
玩世精神使小說呈現(xiàn)諧謔的風格,集中表現(xiàn)在孫悟空鬧天宮和取經路上對神佛妖魔的調侃態(tài)度中,戲謔性的情境、語言,詼諧幽默的人物形象俯拾皆是。奇幻詼諧,旨在諷世,天庭和神魔世界都是人間生活的投影,小說家沿著孫悟空的足跡向讀者展示的是一幕幕或虛偽、或殘忍、或赤裸裸丑惡的世態(tài),表達了社會政治文化批判的主題。這一點前人已多有論述。
玩世精神在《西游記》里最主要的作用不在社會批判,而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學術界依據胡適和魯迅的說法曾流行一種“游戲說”,把《西游記》看作是一部游戲之作。但《西游記》絕非為游戲而游戲,像胡適所說的“好處全在他的滑稽”,其背后藏著嚴肅的人生態(tài)度,真正稱得上《西游記》的價值所在,是值得深究的。
取經故事是一場神為的游戲。設定者是如來,游戲規(guī)則是“經不可輕傳”,具體體現(xiàn)為“八十一難”,差一難也要找補回來,參與者為唐僧師徒五人,唐僧雖為肉體凡胎,卻是取經的正主兒,充當領導者的角色,其余人本事再大也只做個“擁護”。和一般游戲不同之處在于,其一,取經的結果是預定的,能否取得真經,這一切完全操縱在如來佛、觀世音之手。他們設置了取經途中的千難萬險,卻又“派了一路神祇暗中保護取經人”,保證其不死,又許孫悟空“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其二,除唐僧外其余四個都不是自愿接受這個游戲的,他們都因有罪要贖而被迫入局。這就決定了五人雖有師徒之名,實為利益關系,如孫悟空所言:“兩不相謝。彼此皆扶持也。我等虧師父解脫,借門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師父也賴我等保護,秉教伽持,喜脫了凡胎”。因此為師的無甚情義,做徒弟的也時時揶揄、甚至責罵師父。
加入這樣一場游戲對孫悟空來說是富有諷刺意味的。想不到一向追求自由、不受天地管轄的齊天大圣,不僅因其帶罪之身,更因受騙被套上了金箍兒,被強迫留在這個游戲里,服侍真假不辯、善惡不分的唐僧,接受他的糊涂教誨及約束,與唐僧稍微言語不睦就要受緊箍咒的折磨,雖然“一生受不得人氣”,至此卻只好忍氣吞聲。其次由于這場游戲的最終決定權并不在取經人手里,孫悟空雖有火眼金晴、七十二般變化,可使盡本領、斗盡智慧,最后還不得不三番五次求助于上天,作用如同虛設。這對其心高氣傲、好勝要強的本性是多大的挫傷啊。
據統(tǒng)計,這位神通廣大的孫大圣在一本100回的《西游記》中,卻哭了25次,比書中其他任何人物都哭得厲害。②取經途中,孫悟空是一路哭將過來的,其原因不外乎:陷于困境、受辱于人。五百年山壓不碎孫悟空的心比天高,可惜輝煌已成歷史,在他人安排的取經路上三番五次遭受到自己無法解決的魔障,悲憤使他仰天悲聲:“天啊!既生老孫,怎么又生此輩?”而為了保唐僧順利西行,完成游戲,不得不一再求助于人,甚至低聲下氣,如在金兜山被獨角兕妖怪把請來的天兵天將兵器盡行掠去,眾神埋怨,“行者見他們面不廝睹,心有縈思,沒奈何,懷恨強歡,對眾笑道:‘列位不須煩惱?!痹谛±滓羲卤稽S眉怪捉了救兵,悟空不覺滴淚:“我如今愧上天宮,差臨海藏!怕問菩薩之原由,愁見如來之玉象!”明明是如來等設置的劫難,諸神不濟事,人情要他一人欠,后果要他一人擔,此時的大圣是何等的心酸委屈!不僅要受神的氣,也要受妖的氣。在與金角、銀角一戰(zhàn)中,悟空變化成小妖怪去壓龍洞接老怪,到了門口,不敢進去,只在二門外捂著臉,脫脫地哭起來,心想:“我為人做了一場好漢,只拜了三個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觀音,兩界山師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為他使碎六葉連肝肺,用盡三毛七孔心。一卷經能值幾何?今日卻叫我去拜此怪?!薄澳袃合ハ掠悬S金”,怎叫他能不悲憤呢?可是,為了護唐僧,雖然“使碎六葉連肝肺,用盡三毛七孔心”,唐僧卻最是糟蹋他。悟空為保護他打死強盜,他卻禱告亡靈:“你到森羅殿下興詞,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人?!边€聽信讒言,兩次將悟空驅逐,不單是糊涂,且無半分情義。相比之下,猴比人更有人情味。
一個曾鬧龍宮、鬧冥府、鬧天宮、攪亂蟠桃盛會,十萬天兵無敵手的英雄,卻幾次三番,屢陷困境,受辱于人,以至黯然淚下,甚至放聲痛哭,豈不撼人心魄,讓人感其凄涼茫然?小說里的孫悟空比電視劇里的帶上更多悲劇性色彩。
有學者認為悟空哭的實質是好名?!霸趯O悟空一生的戰(zhàn)斗過程中,他宣揚追求的只是‘名:使一切妖邪聞大圣之名而驚魂喪魄;要保持對諸天神祇的威懾,使普天神將看見他,一個個彎背躬身。”③其實不然,使行者在這條取經路上跋涉到底的原因最主要有兩個:一個感唐僧救命之恩,只此,才會那般盡心盡力。不然的話,蒙冤被唐僧驅逐之時,取經已不關他的事了,他又何必“噙淚叩頭辭長老,含悲留意囑沙僧”。二是,套在頭上的金箍兒一日不去,他就一日不能離開取經隊伍。雖有“成佛”的前程可期,可途中悟空三番幾次要求如來、觀音、唐僧念個《松箍咒兒》,去了他頭上金箍,還他自由之身,時時記掛著的都是此事,可不曾因不得“正果”而傷心失意過。取得真經,被封“斗戰(zhàn)勝佛”,第一件事就是讓唐僧“趁早兒念個《松箍咒兒》脫下來,打得粉碎,切莫叫那什么菩薩再去捉弄他人”??梢?,取經是他贖罪重釋的苦難歷程,因為不自由他才要處處受氣、屢屢受辱,重獲自由才是他最大的愿望,才是他取經得到的“正果”。
的確,悟空在總結自己不幸的原因時說到“這正是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笨墒沁@名的背后真正的意味是什么呢?官封齊天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不想受人管束,在等級社會里超越秩序和紀律的約束,得到絕對的自由自在。不自由就是孫悟空最大的不幸。
這樣反面論證得出《西游記》的幸福觀的一個方面:自由即幸福,并不是武斷,作者吳承恩的性格追求可資佐證。吳承恩的身世遭遇在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文人中是個典型,少年得意,科場頓挫,“身雖老貢生,名出顯貴后”,放浪詩酒的背后,掩藏著許多悲憤和無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吳承恩貧困無子,連一己平庸的幸福都不可能得,命運如此的苛刻。可是,正如作者賦予孫悟空的傲氣一般,作者也是一般“平生不肯受人憐,喜笑悲歌氣傲然”,④雖處困窘,其志不辱的傲岸性格。
吳承恩另有一首詞《送我入門來》,與《西游記》創(chuàng)作緊相先后,其上闕:“玄鬢垂云,忽然而雪,不知何處潛來?吟嘯臨風,未許壯心灰。嚴霜積雪俱經過,試探取,梅花開未開。安排了、付與天公管領,我肯安排!”⑤詞中明確表達,他并不承認命運的安排,而是要掌握安排自己的命運。他要用自己的筆,抒寫心中的悲憤與不平,表達對理想的追求。
回頭看《西游記》那場由“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支配著運轉的取經游戲,作者何嘗不是對于命運定數(shù)的感慨?人不就是一場被設定的游戲的參與者嗎?那么作者是不是把人生的幸與不幸歸因于命運呢?我們看看寄托了作者追求與人生態(tài)度的孫悟空形象的塑造,就可看到作者對命運定數(shù)的不認同了。
《西游記》里孫悟空棒打入冥間,強銷死籍,超出因果輪回之外。這當然是作者理想化的寫法,表達的還是對超越個體生命的必然規(guī)律,獲得最高境界的自由這一愿望?!安环梓胼?,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的花果山固然是世外桃源,可作者幸福觀的重點顯然不在預示理想,而在探討如何在必然性約束下、不自由的天地里尋找幸福,活得自由。這也是為什么孫悟空雖然如我們上面所敘的帶有濃重的悲劇色彩,可其精神實質是百折不撓的斗志、昂揚的樂觀精神和詼諧幽默的性格。由此可此折射出作者面對亂世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孫悟空和豬八戒是小說中最鮮明的人物形象,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任性縱情。孫悟空學道歸來,闖龍宮,拿了人家的鎮(zhèn)海神珍做兵器,還要討副披掛,說什么“一客不犯二主”“走三家不如一家”,這可近似無賴的行徑,可是我們從中只讀到狡狎與可愛;蟠桃園偷仙桃,后來猴子倒與吃桃結了不解之緣;大鬧天宮,亂了綱常法紀,犯下滔天罪孽,卻使大圣威名遠播。好戰(zhàn)是他的本性,對妖魔惡人絕不留情,偶爾也找個把好人玩玩。所以在取經途中,雖有百般無奈,出現(xiàn)妖怪倒成了買賣照顧上門來,可以讓他大顯神通一番。通天河八戒大戰(zhàn)沙僧,悟空因不熟水性,在岸上看得心急手癢,恨不得也上去耍幾棍子。打跑沙僧后卻說:“這取經的勾當,原是觀音菩薩;及脫解我等,也是觀音菩薩”、“等我去請他,還強如和這妖精相斗?!苯洺Rl(fā)發(fā)“這都是我佛如來坐在那極樂之境,沒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經!或果有心勸善,理當送上東土,卻不是萬古流傳?只是舍不得送去,卻教我等來取?!敝惖睦悟},言語間對如來設定的游戲相當不以為然,表現(xiàn)了不認同、不合作的態(tài)度。取經途間他經常闖禍,卻處之泰然,不愧不悔,依舊天不怕地不怕,伏魔降妖,最終順利度過。一切皆率性而為,自致其福。
趙汀陽在《論可能生活》⑥一書里認為:幸福具有“自成目的性”,只有使一種行動本身成為幸福才會有真正值得追求的幸福,否則作為結果的幸福實質上總會被行動的不幸福所抵消。在《西游記》里,孫悟空追求的正是一種行動本身的幸福,大鬧天宮,結果是五百年困壓在五行山下,可是這成了大圣平生最大快事,常常掛在嘴邊。這也說明,自由自在是孫悟空的幸福所在。
至于豬八戒的形象,則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人欲的肯定,揭露了宋明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荒謬。孟子曰:“食色性也?!比松谑?,最原始、最強烈,與生俱來的本能欲望無非一為食一為色,豬八戒是人的本能欲望的化身。菩薩度他時,他說:“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風!常言道:‘依著官法打殺,依著佛法餓殺。去也!去也!還不如捉個行人,肥膩膩的吃他家娘!管甚么二罪,三罪,千罪,萬罪!”唐僧教他時,他說“斯文,斯文,肚里空空!”既是對欲望滿足的正常要求,又包含了現(xiàn)世的享樂主義精神。豬八戒最后被封為“凈壇使者”,說明作者對人的“飲食之大欲”是毫無保留地肯定的,至于“男女之大欲”似乎還有所保留,這一方面受題材的限制,另一方面也與“萬惡淫為首”封建傳統(tǒng)思想有關。
到此,對于《西游記》所體現(xiàn)出來的幸福觀,我們可以概括為“任性縱情,自由自在”。從其他人、神、妖身上可也得到例證,例如紅孩兒被觀音收去做了善財童子,從妖入佛,可父親、母親、叔父沒一個高興,全與孫悟空反目為敵,原因就是與人為奴豈有自在為王好。
這種幸福觀與玩世精神是不可分開的,正因為作者對任性縱情的肯定,對自由的追求,對超越必然性的生命價值的追求,才能使得作者從亂世名利紛擾中脫身,站在一個相當?shù)母叨雀┮暼耸?,調侃世情?!暗o用文章供一笑,管他山水是何曹。”⑦笑聲中包含的是作者對社會生活獨特的評價和態(tài)度,是一種對社會、對命運的抗議。
注 釋:
①吳承恩.西游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2月第1版.文中所引原文皆出自此版本.
②③趙紅娟.從孫悟空的形象塑造看《西游記》對悲劇和喜劇的超越[J].湖洲師專學報,1994(3):45-49.
④⑤⑦胡光舟.吳承恩與西游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7,26,31.
⑥趙汀陽.論可能生活[M].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