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隱逸”,早在《周易》中就已有記載?!吨芤住ばM》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1](P156)而《遯》卦、《象》辭則有“天下有山,遯”。[2](P229)《詩經》中出現了以隱逸為題材的篇章,如《衛(wèi)風·考槃》《陳風·衡門》《小雅·鶴鳴》等,這些詩基本確定了隱逸形象的原型。莊子本人就是隱士,《莊子》一書中更是出現了大量的隱士諸如許由、伯夷、叔齊、原憲等人。另外,在《戰(zhàn)國策》《史記》中也有關于隱逸之士的記載。
從西漢末年始,社會動蕩,對士人的控制減弱,謹于去就的思潮有所抬頭,出現一批隱遁之士。趙歧編撰的《三輔決錄》中記載的士人即多為隱逸之士。時至東漢,國祚日衰,宦官外戚交替專權,政治黑暗,隱逸之士大量出現。范曄的《后漢書·隱逸列傳》就專門為東漢一代著名的隱逸之士作傳。
蔡邕一生仕途偃蹇,宦海沉浮,因政治避難曾一度浪跡吳會。所作寓言詩《翠鳥詩》是當時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其詩如下:
庭陬有若榴,綠葉含丹榮。翠鳥時來集,振翼修形容?;仡櫳躺瑒訐u揚縹青。幸脫虞人機,得親君子庭。馴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齡。
《翠鳥詩》是亂世文人全身遠害心態(tài)的寫照,是蔡邕自身經歷的形象反映,從中可以看出漢末文人身處亂世的惶恐之情。
雖然經世治國是蔡邕思想的主導方面,但是處于惡劣的政治漩渦中,蔡邕在作品中也流露出全身避害、隱逸山林的愿望,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對隱逸之士的贊頌
對隱逸之士贊頌的篇章集中在蔡邕所作碑誄頌贊中,作品的主人公多為東漢著名的隱逸之士,他們疏離政治,以研經講誨為樂,如蔡朗、郭泰、焦君、翟先生等人。蔡邕在《瑯邪王傅蔡朗碑》《郭有道林宗碑》《汝南周巨勝碑》《焦君贊》《翟先生碑》等幾篇作品中運用了大量《詩》典故來表現他們的隱逸情懷。通過對其中所涉《詩》典故的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蔡邕在以隱逸之士為表現對象的作品中所取用的《詩》典故集中出自《陳風·衡門》《小雅·鶴鳴》?!蛾愶L·衡門》是一首隱逸之士自道其樂的詩。這位隱逸之士雖然居住在簡陋的房子中,但他能超越生活匱乏所帶來的困擾,遠離政治中心,生活得自由自在。詩中寫道:“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其中出現的“衡門”和“泌丘”兩個意象成為隱逸的象征。而《小雅·鶴鳴》則是一首描寫隱士生存狀態(tài)的詩,其詩如下: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他山之石,可以為錯。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魚在于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詩中鳥鳴魚游、樹木自生自滅,展示出隱士生存空間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自然環(huán)境,將隱士比作打磨玉器的錯,可以治玉的石頭,指出隱士上達圣聽、匡扶社稷的作用,希望朝廷能夠任用在野之士。詩中出現的“鶴鳴”“游魚”也成為后世隱士的象征。因此,蔡邕在以隱逸為主題的作品中較多的取用了《陳風·衡門》中“衡門”“泌丘”及《小雅·鶴鳴》中的“鶴鳴”典故。
《陳風·衡門》和《小雅·鶴鳴》兩首隱逸詩都是贊揚隱士高尚的道德情懷和自得其樂的處事心態(tài),概括地描述了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但對其生活內容卻缺少具體的交代。和《詩經》中隱逸詩相比,蔡邕對隱士形象的刻畫則更為具體,在行文中較多地介紹了隱士的生存狀態(tài)。如蔡邕在《瑯邪王傅蔡朗碑》中對蔡朗的隱逸生活描寫道:“以《魯》詩教授,生徒云集,莫不自遠并至。棲遲不易其志,簞食曲肱,不改其樂,心棲清虛之域,行在玉石之間。”[3](P7)郭泰是東漢著名的隱士,終身不仕。蔡邕在《郭有道林宗碑》中對其生活作了如下描述:“考覽六籍,探綜群緯,周流華夏,游集帝學,救文武之將墜,拯微言之未絕?!瓭撾[衡門,收朋勤誨,童蒙賴焉,用去其蔽。……禮樂是悅,詩書是敦?!盵4](P142)由此可見,研經講誨成為東漢隱士生活的主要內容,《汝南周巨勝碑》《翟先生碑》亦是有關于隱逸之士研經講誨之樂的描寫。
和《詩經》相比,蔡邕作品中的隱士形象更為豐滿,更為生活化、立體化,研經講誨之樂成為東漢隱士的共同追求,他們通過研經講誨疏離政治,追求內心的安寧,求得人生價值的實現。而這種以贊賞的筆調描寫的背后透露出的是蔡邕本人對隱逸生活的向往。蔡邕碑文對隱士生活所作的敘述,反映出東漢隱士的一個重要特征,即往往把研經講誨作為自己的人生寄托。法真是東漢著名隱士,“好學而無常家,博通內外圖典,為關西大儒。弟子自遠方至者,陳留范冉等數百人。”[5](P2774)法真也是隱于研經講誨,他的生存方式可以與蔡邕所撰寫的隱士碑文相互印證。
2.蔡邕本人的隱逸之想
蔡邕對于隱逸的向往和認可不僅僅表現在為隱逸之士所作的碑文和頌贊中,在其他一些作品中更是直接表達出了自己的隱逸之想。例如他在《述行賦》中寫道:“甘衡門以寧神兮,詠都人而思歸?!比缟纤觯昂忾T”是隱逸的代名詞,此句相對直白地表達出蔡邕對隱逸的向往??疾爝@篇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可以更好地理解蔡邕此時強烈的隱逸情懷。蔡邕在序中寫道:“是時梁冀新誅,而徐璜、左悺五侯擅貴于其處。又起顯明苑于城西,人徒凍餓,不得其命者甚眾。白馬令李云以直言死,鴻臚陳君以救云抵罪。璜以余能鼓琴白朝廷,勅陳留太守發(fā)遣,余到偃師,病不前,得歸。心憤此事,遂托所過,述而成賦。”[6](P31)由此不難看出,在當時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中,蔡邕此次進京可謂兇多吉少。而中途得歸使他有劫后馀生之感,產生隱逸情懷也是情理之中事。“甘衡門以寧神兮,詠都人而思歸”將蔡邕此時疏離政治以求自保的隱逸之情表露無遺。
《釋誨》是蔡邕所作的一篇設辭體的賦,該賦的寫作時間和《述行賦》大體一致。關于該賦的寫作背景《后漢書·蔡邕列傳》記載道:“邕不得已,行到偃師,稱疾而歸。閑居玩古,不交當世,感東方朔《客難》及揚雄、班固、崔骃之徒,設疑以自通,乃斟酌群言,韙其是而矯其非,作《釋誨》以戒厲云爾。”[7](P1980)蔡邕的隱逸之情在這篇賦中表現地更為明顯,其中列舉了古代的諸多隱逸之士:“是故天地否閉,圣哲潛形,石門守晨,沮、溺耦耕,顏歜抱璞,蘧瑗保生,齊人歸樂,孔子斯征,雍渠驂乘,逝而遺輕?!边@里相繼列舉了石門守晨人、長沮、桀溺、顏斶、蘧伯玉等一系列的隱士。另外,《釋誨》中出現的一些自然意象也同樣表露出他的隱逸情懷。如:“龜鳳山翳,霧露不除。踴躍草萊,只見其愚。不我知者,將謂之迂,修業(yè)思真,棄此焉如?靜以俟命,不斁不渝,百歲之后,歸乎其居?!逼渲小褒旞P”指賢人,“龜鳳山翳”則為賢人隱逸山林?!安萑R”指鄉(xiāng)野、民間?!佰x躍草萊”即是指隱士隱匿民間。東漢著名隱士陳留老父生活在漢末,和蔡邕是同時代人,他曾經嘆息道:“夫龍不隱鱗,鳳不藏羽,網羅高縣,去將安所?”[8](P2776)這段話和蔡邕《釋誨》的上述話語可謂異曲同工,反映出東漢桓、靈之際許多士人的憂患意識和退隱遠害的心理。
蔡邕是東漢末年的飽學之士,深受儒家文化的浸染,因而中興愿望是其著述中展現出來的一種重要價值取向。然而屢次政治風波及宦海沉浮使得其著述中時而流露出隱逸的趣向。蔡邕在著述中對這兩方面的內容或是進行直接的稱述,或是運用《詩》典故進行寄托,而后者是主要的表現方式。在運用《詩》典故進行寄托時,蔡邕能夠根據表現事象的特點對《詩》典故進行甄別,體現出較強的自覺意識。這種自覺意識是蔡邕經學背景的自然顯現,而這種雙重處世取向則是處于東漢末年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蔡邕矛盾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
注釋:
[1][2]高亨:《周易大傳今注》,濟南:齊魯書社,2000年版。
[3][4][5][6]鄧安生:《蔡邕集編年校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7][8]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
(趙德波 廣東省廣州大學俗文化研究中心 51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