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森林 何維
摘 要:本文從滿濤、許慶道翻譯的果戈理的《死魂靈》里選出三段文字,通過對這三段文字的細讀,總結(jié)被歷來研究者忽略的果戈理的諷刺技巧的其他一些方面,具體包括以下三個方面:(一)不確知的諷刺及諷刺的“三級跌落”;(二)以靜制動,循序漸進的醞釀和爆發(fā);(三)貼近事物的擬人化描寫的幽默。
關(guān)鍵詞:果戈理 幽默諷刺 “三級跌落” 以靜制動 擬人化
關(guān)于果戈理《死魂靈》的研究,目前已經(jīng)有許多的研究和著述,總結(jié)起來有這樣幾個方面:有研究《死魂靈》的主題的,比如它的批判主題,小人物宗教神秘主義主題;有注重敘事手法的,比如談他的喜劇敘事模式,體裁問題的探源,結(jié)構(gòu)特征;有研究地主群丑性格及乞乞科夫的性格的;有著重表現(xiàn)手法的,比如比喻手法,反義詞的描寫,諷刺手法,語言藝術(shù),語氣助詞的;還有橫向比較的,如《死魂靈》和《儒林外史》比較。這些論文和著述幾乎都從整體切入對《死魂靈》進行把握,而本文不同的是,只選取三個主要的片段,細讀片段,以點蓋面地談?wù)劰昀淼挠哪S刺藝術(shù),解讀的文本為滿濤、許慶道翻譯的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死魂靈》。
一、不確知的諷刺及諷刺的“三級跌落”
我們先來引用一段文字:
“在省會NN市的一家旅館門口,駛來一輛相當(dāng)漂亮的小型彈簧輕便折篷馬車,乘坐這種馬車的多半是單身漢:退伍的中校啦,上尉啦,擁有大約百把個農(nóng)奴的地主啦,總而言之,一切被人叫做中等紳士的那些人。在輕便折蓬馬車里坐著一位紳士,外貌不俊美,但也不難看,不太胖,也不太瘦;不能說是年老,不過也不太年輕。他的蒞臨沒有在城里引起任何騷動,沒有伴隨發(fā)生特別的事故;只有兩個俄國的莊稼漢站在旅館對過的一家小酒店門口,交換了一些意見,不過這些意見僅僅涉及馬車,而不是涉及坐在車上的人?!闱魄疲粋€人對另外一個人說,‘這是一只什么樣的車輪子!你覺得怎么樣,要是上莫斯科,這車輪子拉得到還是拉不到?‘能行,另外一個答道?!墒俏蚁耄娇ι骄筒恍邪??‘到喀山可不行,另外一個人答道。談話就此打住了?!?/p>
果戈理的《死魂靈》的創(chuàng)作是“一絲不茍”的,經(jīng)過了多次修改。在一八四一的夏天,果戈理口授,安寧柯夫記錄,據(jù)安寧柯夫的回憶:“尼古拉·華西里耶維奇耐心地等我寫完最后一個字,然后用融合著感情和思想的聲音繼續(xù)著另一段。這種充滿詩意的口授的優(yōu)美音調(diào),本身是那么真誠,他不可能被任何東西消弱和改樣?!盵1]這里指出果戈理口授小說的用意在于他不光是通過這種方式,對文章進行“遣詞造句”的修改,而更重要的是,他要通過朗讀,把握他的幽默與諷刺的語調(diào)和感覺?!鞍矊幙品蛟阡泴懙侥切┗尚Φ那楣?jié)時,往往忍不住笑出聲來”就是證明。本文的“NN市”“退伍的中校啦”“上尉啦”“擁有大約百把個農(nóng)奴的地主啦”“外貌不俊美,但也不難看”“不太胖,也不太瘦”“不能說是年老,不過也不太年輕”,就是一種不確定性的,故意模糊的描寫,就意在表達一種幽默滑稽的諷刺,配上語氣助詞“啦”,朗讀起來,更具有這種異味。外貌描寫的重復(fù),沒有特點的人物描寫,這種不確定性制造了幽默諷刺的氛圍,這是一種通過不確定來營造諷刺;相反的,魯迅先生在《故事新編》中,用了描寫的“確定性”來制造幽默,比如在《故事新編》中“大約過了八分鐘”“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功夫”的反復(fù),就是這個方法。大凡在嚴肅作品的語境中用模糊性描寫,在滑稽性作品中用精確性描寫,都能營造一種幽默氛圍。
接下來,乞乞科夫的出場,“沒有在城里引起任何騷動,沒有伴隨發(fā)生特別的事故”,這是一個轉(zhuǎn)折;緊接著,“只有兩個俄國的莊稼漢站在旅館對過的一家小酒店門口,交換了一些意見,不過這些意見僅僅涉及馬車,而不是涉及坐在車上的人”,這是第二次轉(zhuǎn)折,沒有引起轟動不說,只有兩個莊稼漢在討論,而且還是在討論馬車的車輪子;“‘你瞧瞧,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說,‘這是一只什么樣的車輪子!你覺得怎么樣,要是上莫斯科,這車輪子拉得到還是拉不到?‘能行,另外一個答道?!墒俏蚁?,到喀山就不行吧?‘到喀山可不行,另外一個人答道”,這是第三次轉(zhuǎn)折,這兩個莊稼漢的討論也并不是什么驚天動地或多么激烈,只是以相互的無聊和妥協(xié)打住,以這樣的解構(gòu)和無聊的搪塞來回應(yīng)乞乞科夫的出場或所謂的一些上流人物的出場,確實非?;?。這一層層的轉(zhuǎn)折和跳躍就構(gòu)成了果戈理小說諷刺的“三級跌落”。類似的魯迅先生《鑄劍》的結(jié)尾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七天以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里的人們,遠處的人們,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百姓都跪下來,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xiàn)……此后是王后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他們,他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后是大臣、太監(jiān)、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只是百姓已經(jīng)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起八糟,不成樣子了?!盵2]
二、以靜制動,循序漸進的醞釀和爆發(fā)
這一節(jié)引用的例子是《死魂靈》里的女地主科羅博奇卡和乞乞科夫的對話,這是第三節(jié)里的高潮,最后以乞乞科夫的不顧斯文的大怒和女地主的誤以為他是給公家“辦差”的立馬討好而化解。這一段對話描寫,循序漸進,層層地把矛盾推向高潮,在手法上主要采用了以靜制動。一個小心翼翼精明的防守,一個步步利誘地更精明的誘導(dǎo)。眾所周知,女地主科羅博奇卡“沒有任何溫情、文雅的外衣,她把地主的卑瑣的志向、貧困的精神表露無遺。她極端閉塞,從不過問莊外的事,但卻善于經(jīng)營田莊,一心積聚財產(chǎn)。因此她性格吝嗇、頑固,為人機警、尖刻,是十足的‘務(wù)實的人。乞乞科夫向她購買《死魂靈》,她雖聞所未聞,但她本能認為,既然有人要買,那大概總是有利可圖的事。然而她又不了解行情,因此不愿意立刻脫手,等打聽到價錢再賣。她情愿把面粉、蜂蜜、肉類賣給乞乞科夫,因為這些東西有個價格,脫手出去,不致吃虧”。[3]對付這樣頑固執(zhí)拗又精明的女地主,是需要耐心和心計的,而正好乞乞科夫也精明強算,世故圓滑。這樣一場矛盾就異常的激烈。我們就科羅博奇卡一面來摘抄一些對話:
“把什么讓給你,老爺子?”
“怎么把他們讓給你呢?”
“這怎么能行呢?老實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難道你想把他們從地里刨出來嗎?”
“說真格的,我不明白,”女主人拖長調(diào)門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耙郧拔铱蓮膩磉€沒有出賣過死魂靈呀?!?/p>
“不,不,我可沒有這么以為。他們有什么用處呢?一點用處都沒有。不過,使我覺得為難的是,他們已經(jīng)是死了的呀。”
老婆子沉思起來。她看到,這件事的確似乎對她有好處,只不過太新鮮了,是空前未有的,因此,她開始非常害怕起來,只怕這位買主是想要個什么花招來讓她上當(dāng),他是天知道打哪兒來的,并且來的時候是深更半夜。
“說真格的,我的爺,我還從來沒有出賣過死人哩?;畹奈业故浅鲎屵^的?!?/p>
“說真格的,我乍一聽,覺得挺害怕,擔(dān)心自己稀里糊涂吃了虧。也許,你,我的爺,你是在騙我,他們實在是那個……他們實在要值更多的錢?!?/p>
“話固然是不錯的,他們根本一點用處都沒有,可是,叫我拿不定主意的一點是,他們已經(jīng)是死了的呀?!?/p>
“說真格的,”地主婆答道,“偏叫我這個毫無經(jīng)驗的寡婦碰上了這樣的事兒!最好還是讓我再等一等,萬一有商人來,我可以比較比較價錢。”
“沒準(zhǔn)兒能在家業(yè)方面能派什么用處……”老婆子反駁說。
“說真格的,我簡直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才好,最好我還是賣給你大麻吧。”
“說真格的,貨物是這么奇怪,完全沒聽說過的!”
我們通過地主科羅博奇卡粘滯、頑固的思維這一面,就可以想象到另一面乞乞科夫是如何耐心的利誘和到最后的終于失去耐性的勃然大怒,將矛盾推向高潮。本節(jié)對話的結(jié)構(gòu)組織的順序就采用了以靜制動、循序漸進的方法,同時也在矛盾逐漸深化的過程中刻畫了女地主的人物形象。類似的例子像地主諾茲德廖夫,這是個嗜賭成性,吹牛撒謊的典型,他使盡各種各樣的心思和耐性要乞乞科夫和其斗牌,在這場矛盾的糾纏中,乞乞科夫就化動為靜,步步緊退,最后才同意下棋,但以差點胖臉上挨了揍而落荒而逃。
三、貼近事物的擬人化描寫的幽默
果戈理的《死魂靈》里有一些關(guān)于動物們的擬人化的描寫,也是歷來研究果戈理的學(xué)者們所沒有認真注意的方面,例如作品中關(guān)于乞乞科夫深夜誤打誤撞到科羅博奇卡莊園的時候所遇到的那些“狗音樂家”的精彩描寫?!斑@當(dāng)口,一群狗扯直嗓門一刻不停地叫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來:一條狗抬起了頭,拼命地拉長腔調(diào)叫著,仿佛它因此可以得到一大筆天知道多么大的賞金似的;另外一條狗急急忙忙搶著吠叫起來,活像教堂里的誦經(jīng)人;在這兩條狗的吠叫中間夾著大概是一條小狗崽子的一串童音,像是掛在郵政車車軛上的小鈴鐺在叮當(dāng)鳴響,最后,蓋過所有這一切的是一個低音,這也許是一條老狗,要不然就是一條結(jié)實健壯的雄狗,因為它加進一陣陣粗啞的吠叫,好像唱詩班里的一個男低音歌手,當(dāng)樂曲進入高潮,男高音歌手們踮起腳,拼命想迸出一個高音來,所有的合唱隊員也全都昂起脖子,要把聲音往高里拔,這時候他一個人卻把沒有剃過的下巴頜兒縮到領(lǐng)結(jié)里,蹲下了身子,屁股幾乎著了地,從丹田里發(fā)出那濃重的低音,使窗玻璃都震得叮叮作響。”在這節(jié)里,這些狗的各具身份和特點的吠叫,相互之間的構(gòu)成的層次感,被果戈理描寫得風(fēng)趣幽默,極其生動、形象、傳神?!胺路鹚虼丝梢缘玫揭淮蠊P天知道多么大的賞金似的”,“活像教堂里的誦經(jīng)人”,夾在這兩條狗中間的“一條小狗崽子的一串童音,像是掛在郵政車車軛上的小鈴鐺在叮當(dāng)鳴響”,最后一條沒剃過的雄狗的壓軸,這些都反映出果戈理對鄉(xiāng)村生活的熟悉和喜愛。“以上兩種辭法,都是發(fā)生在情感飽滿,物我交融的時候?!盵4]這里的兩種辭法分別指修辭上的擬人和擬物,其實也是一種對動物的人格化的解釋。筆者認為,諷刺作家盡管對人生的丑惡現(xiàn)象和丑惡人性極具敏感和無情,但他在內(nèi)心深處卻是深愛著這個世界,表面的辛辣或有時的尖酸刻薄掩藏不了作家對美好人生或美好人性的向往,而對動物的這種擬人化的描寫恰恰是他對人生愛的一種展示,一種暴露。在《死魂靈》中,還有一些精彩的描寫,比如,當(dāng)乞乞科夫的馬車和另一輛相向而行的馬車交纏在一起的時候,有一段關(guān)于花斑馬的描寫:“在這場大混亂中,那匹花斑馬對新結(jié)交的朋友喜愛到如此程度,竟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從那由于未曾料到的命運而陷入的車轍里拔出腳來,它把自己的那張馬臉擱在一個新朋友的脖頸上,仿佛湊在新朋友的耳邊低聲絮說些什么,說的大概盡是一些無聊透頂?shù)拇涝?,因為那個新朋友不住地搖晃耳朵?!?/p>
綜合上述,我們通過選取《死魂靈》的三個片段,以點帶面地分析了果戈理的幽默諷刺的特點,為我們進一步認識果戈理的幽默諷刺技巧做一些補充,同時也為寫作學(xué)中諷刺作品技巧的研究做一些參考。
注釋:
[1][3]錢中文:《果戈理及其諷刺藝術(shù)》,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97頁,第107頁。
[2]魯迅:《故事新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3年版,第90頁。
[4]陳望道:《修辭學(xué)發(fā)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119頁。
(崔森林,何維 康定 四川民族學(xué)院中文系 626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