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水
使典用事是辛棄疾詞的一個重要特點,著名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一詞中運用尤為出色。緊扣“懷古”兩字,成功地運用了典故,熔化和緊縮了一系列著名的重大史實,都不過三四句,但在寥寥數(shù)語間或正面鋪張(金戈鐵馬),或反面襯托(倉皇北顧),或用親身經(jīng)歷(烽火揚州路),或借前代遺跡(佛貍祠)。境界全面色彩各異,如一幕幕歷史場景在我們面前輪轉變換,并且通過一幅幅壯麗的歷史畫卷,以古喻今,借古諷今,深刻批判了南宋朝廷腐敗無能,表現(xiàn)作者堅決抗金,收復中原的主張和進行軍事斗爭必須有充分準備的深謀遠慮,反映他高度的愛國主義精神和老當益壯的戰(zhàn)斗意志,通過使典用事,收到了良好的暗示、隱喻效果,增強了作品的說服力、感染力。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主要是通過四個影射現(xiàn)實的歷史故事來表現(xiàn)主旨的:
1.幼年在京口居,后來從京口起兵,兩次北伐,一戰(zhàn)復青州,再戰(zhàn)復關中,戰(zhàn)勝侵占中原的鮮卑族集團,并一舉平定桓、玄判亂,滅晉建宋的南朝宋武帝劉裕的故事。詞中概括為“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表達北伐收復中原的熱切期望。
2.劉裕之子南朝宋文帝劉義隆好大喜功未作天下騷動,以致“慘遭潰敗,北顧涕交流”的歷史,借以鑒戒,表明對當世魏國草率北伐憂心忡忡,詞中寫道:“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黃北顧。”
3.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擊敗劉宋北伐軍,并在奮起直追至長江邊,在瓜步山上建行宮,大肆慶典的事實。借“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眮睃c明作者自己深沉的隱憂:民俗安于統(tǒng)治,漸淡忘了自己是宋室臣民。這樣就發(fā)泄對南宋統(tǒng)治抗金不力,偏安一隅,不思收復失地的不滿情緒。
4.“憑誰問,謙頗老矣,尚能飯否”,最后用廉頗為故事。廉頗為趙名將,趙王親近安人,疏遠不用他。作者遭遇類似,同有為國殺敵的決心、能力,但不受重用且遭讒毀;同有戰(zhàn)斗斗志、報國雄心,但不能實現(xiàn),況且作者目前處境還不如廉頗,連來問問:“尚能飯否”的人都沒有,內心又有何等憂憤!
這樣來,全詞幾乎全用典故編織而成,用典雖然繁雜,但始終穿著一條感情主線,就是對南宋朝廷的不滿和對國家、對民族危亡的擔憂。正是這條感情主線把歷史時期有異,發(fā)生地點不同的事件有機的組織在一起。所以處處給人事如已出,天然渾厚的感覺,全然沒有“掉書袋”的弊病,正如陳廷焯所說“以浩氣行之”讓人“不嫌其堆垛”探其使典用事的藝術技巧,主要有以下三個特色。
首先,用典使事圓轉、曉暢,貼切、自然,關合身世時事,作為為中心服務的材料,加強詞意表達,辛棄疾出生淪陷區(qū),親身經(jīng)歷了女真貴族的暴虐統(tǒng)治,親眼目睹了中原人民進行的英勇抗金斗爭,從小就產生了強烈的民族情感。二十一歲在山東起義,一年時間就組織了兩千多人的抗金隊伍,二十三歲就參加耿京領導的農民抗金起義軍,任掌書記,接著在戰(zhàn)火彌漫的揚州以北地區(qū)積極從事抗金斗爭,并在有千軍萬馬的敵營中活捉殺害耿京的叛徒張安國,率萬余抗金義士南渡的輝煌業(yè)績?!敖鸶觇F馬,氣吞萬里如虎。”這繪聲繪色的語言中正凝聚著作者當年“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沙場秋兵”的戎馬生涯和“烽火揚州路”的豪邁威武、風流倜儻的身影。南歸以來,恢復中原、為國效勞的衷心不變,一直積極發(fā)展生產、備戰(zhàn),對執(zhí)掌大權想要北伐抗金的韓侂胄,寄予自己的期望,曾賦詞歌頌說:“君不見,韓獻子,晉將軍。趙孤存。千載傳忠獻,兩定策,紀元勛。孫又子,方談笑,整乾坤。”為進行北伐辛棄疾從軍事、財物和論等方面進行了積極籌備,而且當時的外部形勢對北伐也是極為有利的。韓侂胃先后起用了一大批主張抗金的有識之士,其中備受打擊、屢貶斥的辛棄疾被重新起用為紹興知府浙東安撫使。這樣,辛棄疾實現(xiàn)理想,又有了新的希望。因此,他對韓侂胄進行北伐不但是積極支持的,而且迫切希望能夠在北伐中施展自己的才能,為國效力。雖是六十四歲高齡的白發(fā)老人,可他不遠萬里,欣然去鎮(zhèn)江赴任,成為當時恢復中原的期望,他沒想到韓侂胄只想利用辛棄疾四朝元老的身份和主戰(zhàn)的招牌而已。在北伐大計不能很好合作,而分道揚鑣了。對韓侂胄的貪功冒進,草率用兵不能不憂心重重,又不能不以歷史教訓“元嘉草草”提出告誡,流露自己的隱憂,造成對北伐的反刺和諷喻,寓意深刻而又曉暢天成,詞的結尾以廉頗自比更是自然貼切。既表現(xiàn)他老當益壯、臨戰(zhàn)思戰(zhàn)的凌云壯志,又點明他南渡以來備受艱險、屢遭遇,同他的心情、身份都有一致之處,含義深遠。辛棄疾曾滿懷激情地先后向宋孝宗,丞相虞允文進呈論述抗金復國大計的《美芹十論》、《九議》,未被采納,到了鎮(zhèn)江抗金前沿要地又受權豪勢要節(jié)制,以致被劾免職。思用而不受用,生活經(jīng)驗喚起了類似記憶,廉頗“披甲上馬以示可用”矍鑠形象不也煥發(fā)作者老當益壯的奕奕神采嗎?古人與“我”渾然一體。這樣回顧歷史又緊緊關切個人處境,國家形勢,有力地表明了中心,并且通過辛棄疾續(xù)用事,使詞氣象境界闊大,形成橫掃六合,掃空萬古的氣勢,“慷慨縱橫,有不一世之概”此為辛詞的最大特色。
其次,用事中展開對比,照應,使詞意豐富曲折,感情深沉強烈,加強了作品的感染力。上片面對眼前江山,浮想聯(lián)翩,由“坐斷東南,北御強敵,內固國本”的孫權,引出馳騁中原氣吞胡虜?shù)乃伍_帝劉裕。他們都挽救危局,決不妥協(xié)投降,但兩者相比,孫權僅靠“固守”為吳要,成就一番霸業(yè),而劉裕則是“攻”,也就更具進取的精神,也就更成為辛棄疾熱切向往,倍受欽佩的對象。下片用宋文帝劉義隆的史實“倉皇北顧”,導致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建“佛貍神祠”,這樣正反以對舉,誰是誰非,何去何從,一目了然。特別曲折有趣的是宋武帝、宋文帝既是父與子的對比,又是勝與敗的反襯。前者由京口入主中原,滅南燕、后秦,復洛陽、長安,叱咤風云,所向披靡,勢不可當,“金戈馬,氣吞萬里如虎。”后者誤用庸人,癡想“封狼居胥”,冒失用兵,落得化臺大敗,北顧追兵,涕淚交流,倉皇失措,這樣給人形成一種鮮明深刻的印象。
使典用事之中作者把古代歷史史實與當前現(xiàn)實對比,荒涼的“斜陽草樹”與雄壯的“金戈鐵馬”對比,四十三年前烽火揚州路和現(xiàn)在“佛貍祠下,一片神社鼓”的對比,作者青年時馳騁中原的往事和垂老時壯志未酬的處境的遭遇對比……乍然看來,上片所說的是兩回事,仔細分析才發(fā)現(xiàn),或一正一反,或一今一昔,整個意境、感情、氣脈是那么地上下相撞接,完整貫通。
最后,典中套典,以典引典,以典諷今,含蓄蘊藉,感寄遙深,表達了一種難達之意,起到了一種隱喻效果,擴大了詞的意境,詞中“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用的是南朝宋文帝劉義隆的典故,其中的“封狼居胥”則是用漢朝霍去病,圖建立“封狼居胥”那樣的功業(yè),在元嘉二十七年由于“草草”,遭致殘敗,落了個“倉皇北顧”狼狽敗逃。結合時事,表達憂心:現(xiàn)在權豪勢要韓侂胄用兵類似,南宋軍隊定會有同樣的下場。果然,開喜二年,韓侂胄敗績,次年被誅。這里的諷喻、暗示、警戒,充分證明了作者的遠見卓識,寓意無疑是深刻的,隔一句的“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边@是用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事,結合上文可見是由劉義隆典故引發(fā)而來。正因為有宋文帝“倉皇北顧”才致使北魏太武帝乘勝追擊,直至瓜步山下,建行宮于山下,如今耳聞社日祭神的鼓聲,目睹迎神賽會后烏鴉對祭品的啄食,一旦想起淪陷區(qū)人民正在遭受著深重的苦難,又怎能不痛心疾首?又怎能不對忘卻被凌辱的恥辱和不思恢復中原的景況表示極大的憤恨?江北淪陷日久,再不迅速謀求恢復,大宋江山就會永歸異族了,這樣對南宋偏安、茍且朝廷進行了有力的諷刺,使詞的意境得到了很好擴展。
這首詞的使典用事,歷來有了認為太多,如宋未詞人岳珂著《檉史》批評該詞“用事多”,這是不確當?shù)摹W鳛閼压旁~,不應涉及到眾多的史實,除廉頗一事外,都是有關京口的史實與眼前的風光,這又與“京口懷古”一題應有的內容,所以本詞的使事應該是辛棄疾的用心所在。另外,用典與詞的思想感情緊密相連。這首詞是以當時統(tǒng)治者批評,因為不可能正面直說,所以用典才是最好的辦法,就藝術方法而論,作品思想內容許多史實,起到了巧妙的暗示、隱喻效果,有力的加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把歷史故事提煉成詩句用于詞中,以此來影射時事,抒發(fā)感情,表達思想。多而不繁雜;新而不奇詭;含而不晦澀;巧而不做作。難怪明代楊慎在詞品中稱頌該詞在辛棄疾六百余首詞中的地位是“為嫁軒詞中第一”,無疑是頗有見地的評語。
(作者單位:安徽省馬鞍山市當涂縣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