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全
2013年9月26日凌晨3點,于光遠溘然長逝,走完了整整98個春秋。
27日上午,我陪同杜導正(國家新聞出版署原署長)到于家吊唁。于家已經搭建了簡易靈堂,在鮮花叢中,是于光遠微笑著的遺像——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基本上是他常態(tài)的形象。
我對他的去世并不感到意外。2012年5月28日,我和杜導正曾經到北京醫(yī)院去看過他。那時,他基本上處于昏迷狀態(tài),只是偶爾會有知覺。他的秘書胡冀燕把我們帶去的雜志在他眼前晃悠,他微微地點點頭,算是知道我們來了。我才真正地感覺到,原來于光遠也會老。
于光遠曾經說過,活過80萬小時就夠了,再多就是賺了。他像孩子一樣地說:“我科學地計算過,80萬小時就是91歲又95天?!爆F在,他走了。家人說,他走得突然,但很平靜。我想,他到天國后也會笑瞇瞇地說:我賺了。因為,80萬小時后,他又多活了7年。
每一個時代,都有領軍式的人物,或者說標志性的人物。改革時代,于光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他參與起草了鄧小平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前的講話《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擔任了10年的中顧委委員;中國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中許多重大理論問題,都是他率先或較早提出的。他是當之無愧的中國改革開放的重要參與者、見證人和思考者。
我在這里所記敘的,僅僅是他在黨史方面的成就。
1996年4月,我第一次拜見于光遠。
我所在的雜志社的副社長方實,和于光遠在延安是同事。我們已經刊發(fā)了他寫的回憶抗戰(zhàn)初北平淪陷前后的文章,他還在寫北平《解放報》的歷史。方實讓我去看看于光遠,看是否需要記錄或者干點整理的小活。
我如約去了北京史家胡同8號院于光遠的住所。見到于的秘書胡冀燕,我才知道她是原河北省副省長胡開明的女兒——胡開明曾因推行“包產到組”,被毛澤東批評為“胡”開明。在座的還有于的學生宋廷明。
我那時剛剛開始學習研究黨史,見到這樣一位歷史的親歷者很興奮。于光遠也很健談。那時,他正在寫兩篇大文章,一篇是應《憶周揚》編輯組的邀請撰寫的回憶周揚的文章,另一篇是關于八大歷史的文章。那一年是八大召開40周年,而他當年是八大代表。他說,他老了,愿意就親身經歷寫點歷史方面的文章。我第一次知道作為經濟學家、哲學家的于光遠,還在研究黨的歷史。
我當然積極約稿,他也答應給我們寫稿,后來的確給我們寫了不少稿子。
那次,我還有個意外的收獲。在座的宋廷明(原國家體改委理論宣傳局局長)告訴我,他也寫了一篇回憶周揚的文章,本來是拿來讓于光遠提意見的,我就順手拿走,以《周揚晚年的悔悟》為題刊發(fā)。
我雖然拜見了于光遠,但當時并沒有機會跟他走得很近。因為這年的下半年,我就離開了原雜志,去參與《百年潮》的創(chuàng)辦。這是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主管的刊物,領軍人物是黨史研究室原副主任鄭惠,協同鄭惠工作的韓鋼、楊奎松等都是黨史大家,學識廣博,聯系面也很廣,輪不到像我這樣半路出家的人去約稿、去采訪。我只知道,刊物剛剛準備創(chuàng)辦時,鄭惠就帶著韓鋼去見于光遠——鄭惠和于光遠在中宣部和國務院政治研究室曾兩度共事,彼此都熟悉。
《百年潮》1997年創(chuàng)刊。這一年2月,鄧小平去世。鄭惠帶著韓鋼去找于光遠約稿。記得韓鋼回來后非常興奮地說,在于家發(fā)現了一件寶貝——鄧小平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前舉行的中共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的講話提綱的手稿。
這篇講話,就是被稱作“新時期的宣言書”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以往,人們想當然地認為這個講話是胡喬木起草的,可是這份文獻提供的史實是,講話是由鄧小平自己擬出提綱,由于光遠等人在此基礎上起草的。這應當是一個重要的發(fā)現。難怪鄭惠和韓鋼都興奮得不得了。韓鋼根據這個提綱和于光遠的回憶,寫了一篇稿子登在《百年潮》上,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我很想飽飽眼福,當時我負責編輯事務,就以用復印件做配圖不好為借口,自己跑到于家拍照。于夫人從內室拿出一個透明塑料夾子,抽出3頁微微發(fā)黃的16開白紙。提綱是用鉛筆寫的,字體瀟灑流暢,一看便知是鄧小平的親筆。
提綱約500字,共列了七個方面的問題:一、解放思想,開動機器;二、發(fā)揚民主,加強法制;三、向后看為的是向前看;四、克服官僚主義、人浮于事;五、允許一部分人先好起來;六、加強責任制,搞“幾定”;七、新的問題。首頁上的“對會議評價”一句,被勾到了最前面。
我拍照配發(fā)圖片后,就作為資料自己留藏了。
1998年,是改革開放20周年。于光遠參加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前的中央工作會議,又列席了三中全會,是這一歷史事件的親歷者。而且,還親歷了一般與會者不曾經歷的一些事情,比如,起草前述的鄧小平講話稿,并致信葉劍英,對他的講話稿起草提出建議。
在鄭惠和韓鋼的“壓迫”下,于光遠寫出了10萬字的長篇回憶文章?!栋倌瓿薄贩謨善谶B載了部分內容,又在組織編輯的《改變中國命運的41天》一書里全文收錄。當年回憶三中全會的文章,恐怕屬這篇最詳盡,篇幅也最長。
此后,于光遠在這篇稿子的基礎上,寫出了一部20萬余字的著作《我親歷的那次歷史轉折》,也在當年出版,是迄今為止有關十一屆三中全會最系統的回憶錄。
于光遠所寫的黨史系列回憶文章,因為鄭惠的關系,大多都在《百年潮》發(fā)表,直到2000年鄭惠辭職。
那年,我也回到了原雜志。于光遠不僅擔任了我們的特邀編委,而且從此成為關心我們刊物的積極分子。
在2005年于光遠九十壽辰的紀念會上,在中宣部時曾經是他的部下的著名學者龔育之,作了一篇“祝壽詞”。他說:“于光遠的一個特點,是學識廣博。他的學識淵博,又不是通常人們所稱的學貫中西或學貫古今,而是學貫兩科,學貫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這兩門科學。他擔任學部委員,屬于哲學社會科學。但他的根底,卻是在自然科學?!?/p>
1934年,于光遠考入清華大學物理系,與錢三強同班。1935年,導師周培源去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講學,將于光遠的相對論論文交給愛因斯坦,這篇本科生的論文,愛因斯坦竟然給予了指導意見。如果于光遠繼續(xù)從事理論物理研究,成為杰出的物理學家基本沒有懸念。不過,他對政治的興趣,很快超過了學術。
于光遠參加了“一二·九運動”,加入中共,奔赴延安。一到延安,他就得到毛澤東的賞識,被安排做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工作,很快成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學術權威。沿用幾十年的教科書《政治經濟學》,就出自他的手筆。
2001年7月,于光遠參加我們雜志社10周年的活動,我?guī)е摹段矣H歷的那次歷史轉折》,請他簽名。他問我對這本書的看法,非常謙和的樣子。我當然贊賞有加,是很由衷的那種。
不過,閑聊的時候,我倒是說了一點自己的感想。我說,這本書應當是“身份寫作”的標桿。
“身份寫作”,是我自己發(fā)明的一個詞,冀望以此能夠與一般的“回憶錄”相區(qū)別。
讀回憶錄和傳記,你很容易發(fā)現,大多數的回憶錄都存在著有意或無意的“自我放大法”。所謂“有意”,是回憶者高壽,與其一同參與這段歷史的人作古,他可以信口開河,將功勞攬在自己身上,反正死無對證;所謂“無意”,是因為記憶本身是靠不住的,一般人回憶往事,記憶會不自覺地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傾斜。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自我放大”的出現,都是因為回憶者有在場的“身份”而沒有“寫作”的功底——沒有能力通過歷史記錄來甄別回憶的準確性,當然也就更沒有能力從歷史和思想高度上來總結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這種東西只能稱之為“回憶錄”。
而讀于光遠的書卻不同。于光遠兼有雙重身份:歷史在場者和研究者。他本身就是一位黨史人物,或置身歷史的潮流,或側身漩渦的邊緣,有時還身處漩渦之中。因此,他關于黨史人物和事件的回憶和敘述具有獨特的學術價值和閱讀魅力。他又是學者,本著科學的精神,對黨史作了透辟的觀察和深刻的分析,提出了許多獨到的見解。
更可貴的是,他寫作這本書,在充分發(fā)揮嚴謹的文字能力的同時,融入了史學的甄別功底。他說過:“即便本人記得很清楚,我還是要努力去找有關的文字材料,和去找知情者共同回憶。這樣,既可以使寫出的東西更準確些,也可以使自己更放心些。”
簡言之,他的“身份”即現場回憶,僅僅是線索,而查找文獻和走訪知情人相互參證的“二重證據”——這是王國維在1925年提倡的歷史研究法——則豐富了回憶的內容,勾勒出可信的場景。
對于我生造的“身份寫作”這個詞,于老倒也不反對。他笑瞇瞇地說:你可以寫文章來闡發(fā)你的這個觀點。
于光遠關于黨史方面的著述,除了公開的文獻外,大多是靠自己保存的史料寫成的。我去他家時,他洋洋自得地向我展示了保存的一些資料。他說,這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
這一習慣,最初是受郭沫若的啟發(fā)?!拔母铩鼻八谕舻墓ぷ鹘佑|中,發(fā)現郭對過去的許多事情記得很細,有些時間地點都記得清清楚楚。問其原因,郭沫若說自己保存有個人檔案。多年來,于光遠也形成了保存?zhèn)€人檔案的習慣。前述關于1978 年中共中央工作會議和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回憶,他就充分利用了個人檔案。書中介紹的許多史實,為一般人所不知。
于光遠不僅自己注意保存史料,而且倡導發(fā)表和利用這些史料。1999年底,雜志社請他擔任“特邀編委”,他很高興地答應,并談了關于雜志以及黨史研究方面的看法。
他說:要研究歷史,首先是要存史。我有這樣的習慣,我覺得也會有人有這樣的習慣。你們雜志要認真進行發(fā)掘,將這些原始的資料在刊物上公布,以利于研究者進行研究。
后來,他看我們沒有一直沒有動靜,在2007年7月很認真地給我們寫了一封信,甚至連欄目的名字都想好了,叫“故紙堆”,專門發(fā)表當事人保存的各式各樣的史料。這個欄目,我們一直在用著。
也是在這次談話中,我們請這位新任“特邀編委”對本刊讀者說幾句話,以作為新世紀寄語。他很認真地進行了準備,并寫成文章發(fā)表在2000年的第一期雜志上。
他在寄語中闡述了“寫歷史、讀歷史、對待歷史的基本原則”:崇尚真實、崇尚獨立。他說:“古今不乏強力干涉、不許真實地寫歷史的事例,因此崇尚真實與崇尚獨立不可分離。歷史可為婢女,實用主義者如是說,然為馬克思所斥。向后看為的是向前看,就是用真實的歷史的經驗和教訓,教育來者,不重犯或少重犯歷史上犯過的錯誤。千萬不要忘記過去,忘記過去就把握不了未來?!?/p>
“千萬不要忘記過去,忘記過去就把握不了未來”,是于光遠晚年常常愛說的一句話。這是從人們熟知的列寧的“千萬不要忘記過去,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套過來的。于光遠并告訴大家,這話在《列寧全集》上沒有,是出自蘇聯的一部話劇《曙光照耀著莫斯科》。
我參加過于光遠的兩次壽辰會,一次是他的九十壽辰,一次是他的九五壽辰。
2005年7月,在于光遠的九十壽辰祝壽宴會上,他發(fā)表了一篇“九十感言”的演說。在演說的最后,他說:
現在你們恐怕看不見我在為年齡而發(fā)愁,因為我一直努力保持一個年輕人的精神狀態(tài)。而年輕人是不會為他的年齡發(fā)愁的。我當然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但是我主張可以有幻想?!谛牟焕戏矫妫孟胍彩且粭l,我要的就是這樣能支持和加強自己毅力的幻想。因此,最后講這樣12個字:“我追求!我堅持!我執(zhí)著!我成功!”
老人說這最后12個字的時候,滿堂喝彩。每個人都能夠感覺到他的底氣,他的力量。
于光遠踐行了這12個字。我做了粗略的統計,2006年到2008年,于光遠給我們雜志寫的稿子就有六七篇,五萬字的篇幅。
2010年7月3日,于光遠九五壽辰宴會舉行。過了五年,他顯然有些老了,不過,坐在輪椅上的他依然很精神,對于來出席宴會的老朋友,也一一認得。但他已經不能夠像九十壽辰那樣發(fā)表演說了,只能在別人遞過來的麥克風前說句“謝謝大家,感謝大家”。
2011年,于光遠中風住院,再也沒能從醫(yī)院出來。
2012年5月28日,我和杜導正一起去看望老人家。與一年前相比,他已經基本上處于沉睡狀態(tài)。看到我們來了,胡冀燕把他叫醒。他努力地掙扎著聚攏意識,偶爾會向我們眨眼示意。
我很感動,陡然想到了他在九十壽辰上說“我追求!我堅持!我執(zhí)著!我成功!”的神態(tài)。我相信,此時此刻,他一定在心里默念這12個字,鼓勵自己睜開眼來。
如今,斯人已逝。我們紀念于光遠,實際上也是對他參與的那個時代的追憶和緬懷。在那個時代里,他寫下了精彩的人生;而那個時代,也因為有了他這樣的人,而光彩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