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洪生
這是30年前的事,30年了,村人說起此事還歷歷在目,心意難平。
瘸腿阿三終于死了。朱家村半個月里出了三口棺材,百年難遇。
說阿三終于死了,那是因為阿三已經(jīng)著床五年,年年說死,卻死不了。累得妻子死了,女兒死了,他卻遲遲不死。妻子的姐姐回來服侍他,也累得快死了。他已不能說話,卻一口氣上上下下,眼睛睜得老大,就是不肯走。姐姐問他,還有什么舍不了。他像嚴監(jiān)生一樣,只是伸出兩根指頭,喉嚨里“呵呵”地吼,誰也不懂。
阿三自小家里窮,只讀了一年書,抗美援朝時跨過鴨綠江,打仗勇敢,在一次阻擊戰(zhàn)中負了傷,一顆子彈鉆入右膝,復員時得了個三等功拿了個“三等殘廢”?!叭葰垙U”不過每月拿5元津貼,哪個女人也不愿嫁個瘸子,阿三打了大半輩子光棍。直到過了50歲,才跟一個帶小女孩的半邊人勉強成了家,還是因為聽到了阿三將要去窯廠工作。
上世紀80年代初,農(nóng)村造樓房成風,鎮(zhèn)里辦起了東、南、西、北、中五只輪窯。鎮(zhèn)黨委照顧瘸腿阿三,派他去南窯。窯上朱書記讓他當了發(fā)貨員。
這輪窯發(fā)貨員的位子不好坐,雖沒有什么級別,權(quán)力可大了。用戶開票后,排隊提貨往往要幾個月,輕重緩急,排隊的大權(quán)自然是書記兼廠長朱玉根一支筆,可到號能不能提貨全由阿三說了算。計劃每天發(fā)8萬貨,實際情況總會有變動,提前或拉后的事是常有的。瘸腿阿三就成了香貓卵子,然而,這差事的艱難也就在這里??砂⑷F面無私,像當年阻擊戰(zhàn)一樣,任誰也別想開到后門。有人說他死板,而老百姓都說他好。朱書記讓他干,當然有他的道理。他食宿在廠,以廠為家。他在窯廠的人緣很不錯。
次年初夏的一天晚飯過后,窯廠里兩個值班的、門衛(wèi)、財務上的,還有阿三等幾個人,照例在一起閑聊,正要拿出撲克牌來玩幾副“三打一”,忽然停電了。那時,農(nóng)村停電不稀奇,一般人家和單位,應急蠟燭是常備的??墒?,黑暗里幾個人到處瞎摸,卻半個燭頭都沒有。“三打一”可以不玩,當天的賬目不能不劃清,小店倒是不遠,可按規(guī)矩買個釘也要朱書記批條子。從不打牌的瘸腿阿三,攔下了去后面書記處批條子的事。據(jù)說今天朱書記正好不回家。
辦公室兼宿舍的書記處,在窯廠西首那樹木蔥蘢的清水河邊。阿三瘸著腿,一搖一擺穿過一條磚巷,左轉(zhuǎn)50米就到了。書記處,前半間辦公,后半間宿舍,腰門是一條掛著的青布。大門沒關(guān),房間里透出些微亮光。瘸腿阿三只兩三步就進了布簾,一邊走一邊大聲說:“朱書記,他們叫我來……”
然而,他下面的話說不下去了,他的神經(jīng)凍結(jié)了。因為燭光下,他的面前出現(xiàn)了如下驚心動魄的一幕:床上,赤條條的正躺著一男一女。定睛一看,那女的不是后村紅臉阿英嗎,都說是朱書記的相好,我還不信呢,真是無風不起浪!背上汗涔涔的正是朱書記。
“他們叫你來你就來啦!”不知什么時候,兩人都已經(jīng)收拾停當,房間里只剩下了書記一個人,不耐煩地問,“什么事啊?”
一聲斷喝,阿三的魂魄終于慢慢地回到軀體,開始喘氣,出汗,可是下巴怎么也合不上,口水“嗒嗒”地掉個不停,一味地“他們叫我來……他們叫我來……”其他什么都不會說,什么也記不起來了。
“叫你來做什么?”
阿三搖搖頭,“他們叫我來的……”
“什么也不記得啦?”
阿三還是搖搖頭,“他們叫我來的……”
“不記得就好。去吧!”書記發(fā)落了他,“下次別亂闖!”
“他們叫我來的……他們叫我來的……他們叫我來的……”阿三大汗淋漓,像大病初愈,扶著墻壁,口中念念有詞,一步步走了出去。
阿三沒有回到原來的地方,他艱難地摸進自己的宿舍,躺在鋪上。燈光照著他那像金紙一樣的臉,和濕透了的布衫。阿三第二天沒有上班,第三天仍然沒有上班,阿三病了。朱書記另派了代班發(fā)貨。
窯廠是干活的地方,病假沒有工資。這份工作對他太重要了,一個星期后阿三要上班了,書記沒說什么,同意了。
阿三上班了。同事問他,“好好的,怎么說病就病了呢?”
阿三望一望對方,目光呆滯,自言自語地說:“他們叫我來的……”就不再言語。
同事望望他,一時摸不著頭腦,搖搖頭,干活去了。中午開飯時,朋友小四將飯盒遞給阿三,問道:“你得的什么病???”
阿三望一望小四,兩眼無光,喃喃地說道:“他們叫我來的,他們……”
“什么呀?牛頭不對馬嘴!”
“他們叫我來的……”
小四不理他了,只顧狼吞虎咽地吃飯。阿三也不再理他,慢慢地吃自己的飯。其實,這發(fā)貨,具體操作很簡單,或一萬,或兩萬,磚都已經(jīng)堆在貨場上,照書記排號的簿子,讓甲班工人向客戶的船或車上發(fā)就是了,一天不要說上幾句話。
瘸腿阿三,三等功殘廢軍人,鎮(zhèn)黨委派來的,窯上安排的,言語不多,辦事公道,這風口浪尖,他本來還是坐得住的??墒?,自從大病一場以后,阿三常常發(fā)呆。尤其是當有人關(guān)心起他的病情來時,他便立即呆若木雞,口中念念有詞,“他們叫我來的……”于是,人們背地里就不免竊竊私語。
一次,那天晚上要打牌的幾個人碰到一起,說起阿三的病情,都覺得有些奇怪?!八麄兘形襾淼摹?,是啊,那天是我們叫阿三去書記處批條子買蠟燭的呀!等了很久他沒有來,后來電來了,就沒有看見他,再后來他就病假了。這病,興許跟批蠟燭有點關(guān)系,是不是那天晚上,黑洞洞的,路上遇著什么了。阿三那天晚上,有沒有到書記那里去呢?商量的結(jié)果,是讓小四去問問朱書記。
書記說沒有看見,“哪晚啊?記不得了?!?/p>
“停電那晚。我們叫他去你那里批條子買蠟燭的?!毙∷囊槐菊?jīng)。
“都這么多天了,哪能還記得——沒有的事!”書記一臉漠然的樣子,說完急匆匆走了。
然而,書記心里明鏡似的。他走過兩個磚堆,就放慢腳步,在大河邊蹲下身子,掏出一根煙,叼在嘴唇上,手里捏著打火機,久久不打火,陷入了沉思。
一個月以后,正當大家要把這件事忘了的時候,廠部突然宣布:阿三從發(fā)貨員調(diào)任門衛(wèi)。
什么原因?有說是為了照顧阿三身體的;有說是阿三工作出了差錯的;有說是阿三不講情面得罪了大官的。問阿三,阿三什么也不說,默默地上任干門衛(wèi)去了。
遠離村莊的窯廠,野野豁豁,門衛(wèi)幾乎可有可無,收入也不到常人的一半。阿三從香貓卵子一下子成了個閑人。阿三潛意識里好像有些感覺,仿佛明白了。阿三慢慢地病倒了。其實,阿三什么都不明白,他為什么從熱點的發(fā)貨員位子上,突然被擼了下來。
書記要動他的念頭,早在蠟燭事件三天前就有了。
主辦會計月底做賬,整理票據(jù),發(fā)現(xiàn)有一張兩萬磚的提貨單上沒有朱書記的簽字。
“好個瘸腿阿三?。?quán)力倒大著哩?!敝鞎浄捶磸蛷偷乜粗菑埰?,“事前不請示,事后不匯報,膽氣不小啊。廠規(guī)都不要了——去查一查這個劉阿大是什么人!”他將票據(jù)鎖進自己的抽屜,囑咐會計。會計立即查出劉阿大是王鎮(zhèn)長的外孫。
朱書記的氣就不打一處來,“爬上司抱大腳胖了!好啊,等著吧阿三。”
其實阿三是冤枉的。那天中午,阿三正捧著飯盒在河邊監(jiān)督下貨,水面上來了一只掛槳船,跳上來一個小伙子,對阿三說要兩萬九五磚。阿三一看票據(jù)上沒有朱書記的簽字,說:“你要先去找書記。”
對方說:“急等要用,是王鎮(zhèn)長讓我來的?!?/p>
“我們廠里有規(guī)定,發(fā)貨要書記簽字,先排隊?!比惩劝⑷龓е』镒訚M廠找書記沒找著,就把他帶到主辦會計那里,“書記不在家,這里你官兒最大了,你決定吧?!?/p>
“既然是王鎮(zhèn)長讓來的,這個忙還是要幫的?!毕氩坏綍嬕豢趹校鞍⑷?,你就將其他客戶向后面擠一擠吧!”
“是不是等朱書記來了再……”阿三遲疑著。
“書記縣里開會去了,他要是在家也會同意的。”會計訓斥阿三,“你的毛病就是太死!”
阿三將劉阿大的兩萬磚發(fā)了。心想會計過后一定會如實匯報朱書記的,過后他也就忘了。
哪料到會計就是記恨阿三前幾天不讓他提五千磚的事,叫阿三上套子。
朱書記正思謀著如何理會這阿三,卻出了個蠟燭事件,更使他加大了決心。然而,他又不能不犯躊躇:我一理會,阿三將那晚的事一抖落,不亞于拉爆一顆定時炸彈。“他們叫我來的”,說不定阿三后面有人,尤其那個小四,烈性漢子一個,嘴巴很尖刻。耐一耐性子再說。
一個多月觀察下來,阿三似乎神經(jīng)有了故障,早就什么也不記得了,完全變了個人。趁他還不清醒的時候,先下手為強,及早把這個瘟神送掉,免得日后麻煩。
阿三終于病倒了。病倒了就回家,也好有人送口飯倒個茶的。阿三臥病在床,腦子里卻不休息。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就在他病倒在家的某一天,屋后大路上“嗒嗒”地響起了運磚的拖拉機聲。阿三拄著拐杖出去看,是窯廠的車隊,都認得。好朋友小四也在,說是送給阿英的八萬塊甲級磚,十塊五雙,塊塊紅堂堂。阿三一看,不是“8×5”磚,也不是“9×5”磚,是特制的“85×5”磚。
“八萬,乖乖,窯廠一天的產(chǎn)量??!”阿三想。
“阿三,你至今還是土坯草棚子兩間?!毙∷恼f,“你看,人家阿英就發(fā)了,憑什么?抱粗腳胖的臭娘們!”
“哦,——喔!”他仿佛想起了什么,阿英……那天晚上……,“他們叫我來的……他們……”他像做夢一樣,腦袋里又開始糊涂了,眼前又不斷出現(xiàn)那天晚上的碎片,以及那個紅臉堂女人的模糊臉面。
阿三明白了事情的大半,再一次嚴重地病倒了。原來像他阿三一樣窮得叮當響的阿英,三間三層樓拔地而起。外墻,扁砌,嵌縫,緋紅的磚,雪白的線腳,陽光下,鮮亮而奪目。上梁的鞭炮聲應天響,酒宴的首席,朱書記當仁不讓。村人們輿論大嘩,有嘖嘖羨慕的,有搖頭嘆息的。漸漸明白就里的阿三,病得幾乎不省人事。從此,阿三右手總是伸出兩根指頭,什么也不說,什么也說不出。兩年后,紅臉堂阿英回家了,說是鎮(zhèn)黨委的意見。阿英回家后,三天兩頭被朱書記的妻子辱罵,有幾次還廝打得不可開交,臉都抓破了。丈夫也罵她罵得不成體統(tǒng),子女也不把她當人。她不久得了癌癥,拖了兩年多,半個月前,死了。
阿三聽說,奄奄一息地收起了一根指頭。阿三躺在床上已第五個年頭了。人已經(jīng)瘦得不成形狀,除了皮就是骨頭。妻子和女兒都去了,他眼睛定定地望著屋頂,就是不肯咽氣。
十天前,嫖賭成性的朱玉根,酒后駕車去鎮(zhèn)上桑拿,在離阿三家只有100多米的S形公路橋轉(zhuǎn)彎處,失控撞壞欄桿,桑塔納飛下河去,沉入水底。等到過路行人發(fā)現(xiàn),打撈出水,人已一命嗚呼。病入膏肓的瘸腿阿三,聽姐姐說了這事,臉上微露笑容,慢慢收起了那根指頭,喉嚨里“咕?!币宦?,閉了眼,走了人。
村里人說,阿三是軍人,他的命硬得很。他那是勾命指,不勾去冤家性命,他是不會死的。村里人又說,三人同住一個村,命運如此因果相連,真是前世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