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歡
(西南政法大學 民商法學院,重慶401120)
自1900年德國民法首次將法人概念成功嵌入民事主體制度之后,法人的民事主體地位陸續(xù)為大陸法系各國所接受。隨著社會經(jīng)濟和法制的互動發(fā)展,法人現(xiàn)已成為除自然人之外最重要的民事主體,擁有包括人格權在內(nèi)的廣泛的民事權利。但法人是否有精神、是否存在精神損害、能否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各國學說與立法各異,我國對此呈現(xiàn)出立法否定、學界爭鳴的現(xiàn)狀。學說分歧主要源于對自然人與法人的實體本質與法律本質的認識,以及對“精神”、“精神損害”、“非財產(chǎn)損害”等概念理解、接受范圍的差異,少有學者從自然人與法人同為民事主體的共同本質、特性,共同參與民事關系形成的權利、義務、責任的相互作用,以及團體人格的利益?zhèn)鬟f功能方面進行解析。本文意在圍繞此三點,論證法人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斝浴?/p>
民事主體的發(fā)展歷經(jīng)了從倫理人格到技術人格的演變。自然人的主體意識源遠流長,可追溯至古希臘哲學。柏拉圖認為人之為人是因具備求知、求善的品性。在柏拉圖的思想基礎上,蘇格拉底將人的本質歸結為“理性”。在14到18世紀,文藝復興以人文主義為指導思想,倡導“人乃萬物之本”,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世間萬物僅是人之理性的認識對象。在啟蒙思想運動中,康德哲學圍繞“理性”提出“道德律令”,指出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長期以來,在哲學上,人之為人是以“理性”為基礎的,具有濃厚的倫理色彩,并非生而為人。法學受哲學和宗教影響,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法律人格都以“理性”為基礎,不普遍授予自然人。在羅馬法時代,法律主體的“人格”由“自由、市民、家父”三種身份構成,其“基本價值用于區(qū)分自然人的不同社會地位”[1]。自然人同時擁有這三種身份,就具有法律上的完整人格;相反,喪失某一身份則導致人格減等;三種身份均喪失,人便無法律主體資格,與物一般。在羅馬法體系和康德哲學“理性”及“意志學說”的影響下,民法無法將現(xiàn)實社會中形形色色、智力參差不齊的自然人歸入民事主體范疇,而人人生而平等恰恰是近代以人為本的人文思潮所要求的。這迫使民法運用技術手段對主體理論進行改造。首先,去除情感喜好。個體人的個性、喜好、欲望不被作為民事主體的特性要求。第二,統(tǒng)一意志。假定人通過理性立法形成的私法為符合理性的產(chǎn)物,是眾人行為的共同法則。人有遵守自我給出的律令的統(tǒng)一意志,即共同遵守私法。第三,整齊理性差異。事實上,理性程度不同的個體人作為法律主體,適用統(tǒng)一法則是不合理的。但對于個體人,比較無法律地位與物無異,與成為主體不合理地適用統(tǒng)一法則,后者還是更有益的;對于社會文明而言,賦予每個自然人不盡合理的“平等地位”,比因噎廢食地不賦予某些自然人民事主體地位,無疑更符合大眾需要和時代觀念。為達到理性整齊,民法使用了經(jīng)驗與思維的區(qū)分方法[2],以人的本質和共性為基礎,將人加以想象、抽象,得到統(tǒng)一理性標準的“人”。經(jīng)過上述三步剔除具體人個性特征的改造而形成的民事主體,已不再是真實意義上的人,而是技術擬制的產(chǎn)物,是適合蕓蕓眾生的統(tǒng)一面具。這也印證了“人格”一詞的拉丁文詞源“persona”的詞義,即戲劇中使用的假面具。民事人格作為“面具”,為法律政策將其賦予團體組織創(chuàng)造了條件。
民事主體超越自然人,承認以商事團體為主的團體組織的主體地位,首先得益于1900年《德國民法典》的法律政策選擇。在此之前,伴隨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和個人逐利需要,大量團體組織參與民事活動早已成為現(xiàn)實?!斗▏穹ǖ洹烦鲇谡畏€(wěn)定的考慮,選擇不賦予任何團體組織民事主體地位?!兜聡穹ǖ洹芬参磳F體人格廣泛賦予團體組織,而是設置登記為獲取法人地位的條件,以便國家進行監(jiān)管。其次得益于德國民法對“人格”概念的技術改造。德國法作為典型成文法的代表,尊崇嚴密概念體系和權利法定原則。而當時的團體組織在憲法上的主體地位是被絕對限制的[3],因此民法主體僅為自然人。為既能將團體組織與自然人共同置于民事主體制度中,又能達到概念體系的邏輯嚴密,德國民法制定者創(chuàng)制了“權利能力”這一代表私法主體資格的概念,代替作為法律資格的“人格”;并使用“行為能力”區(qū)分“意思能力”程度不同的自然人和事業(yè)目的不同的法人,達到對民事主體行為范圍進行調控的目的。
法人人格繼自然人人格后,徹底吹散了民事主體倫理性的濃霧,民事主體擬制性的本質屬性被撩開面紗,“亮劍”于世。自然人和法人同為民法擬制的人格,凡不以自然人身體或家庭關系為前提的權利,法人均得享有權利資格。[4]這使法人有資格成為非財產(chǎn)損害賠償?shù)恼埱笾黧w。
通說認為,民事法律關系是以民事權利、義務為內(nèi)容的社會關系。實質上,民事權利不僅與民事義務相對應,也與民事責任相對應。在義務人不完全履行民事義務,權利主體的民事權利難以實現(xiàn)且其不放棄民事權利時,民事義務使轉化為民事責任,繼續(xù)滿足民事權利的要求。這表明,在滿足民事權利上,民事責任與民事義務具有同質性;民事責任、民事義務與民事權利都是民事法律關系的重要構成要素。
民事權利直接對應民事義務,民事權利如何得到滿足即為民事義務之內(nèi)容。現(xiàn)實生活的多樣性以及民法在私法自治核心價值準則下賦予民事主體以合意約定權利義務的自由,使得義務的內(nèi)容多種多樣。而民事責任卻形式法定,種類有限①《民法通則》第134條規(guī)定的10種民事責任方式為民法責任的主要形式,其他民事法律法規(guī)僅有少量補充。精神損害賠償即是199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10條第4款提出的。。如果說民事權利和民事義務協(xié)同奔赴民事法律關系的終點是一個多樣、動態(tài)的過程的話,民事權利與民事責任則主要針對民事利益及損害,靜態(tài)地終結民事法律關系。
在民事責任制度中,民法平等原則體現(xiàn)為以填平損害為主、懲罰為例外的損害賠償原則。侵害以財產(chǎn)為內(nèi)容的財產(chǎn)權利,一般會導致權利主體的財產(chǎn)損害。根據(jù)賠償?shù)奶钇皆瓌t,責任人承擔財產(chǎn)性質的責任,賠償權利人的財產(chǎn)損害。在例外情況下,損害具有特殊人格利益的物品,除產(chǎn)生財產(chǎn)損害外,還會導致非財產(chǎn)損害,需要財產(chǎn)損害和精神損害兩方面的賠償。損害非財產(chǎn)權利通常會導致精神損害,可采用以精神撫慰為內(nèi)容的責任予以補償。在精神損害達到一定程度,一般的精神撫慰責任已不能達到撫慰效果時,準予以經(jīng)濟形式補償自然人,此即精神損害賠償。簡而言之,除僅以純經(jīng)濟利益為內(nèi)容的權利外,其他非財產(chǎn)權利、混合性權利及財產(chǎn)權利受到侵害均可產(chǎn)生非財產(chǎn)損害??梢?,精神損害賠償?shù)臋嗬A非常廣泛。
對于法人精神損害賠償,否定說通常認為法人不具有自然人感知精神痛苦和肉體痛苦的身體機能,或認為法人榮譽權、名譽權等的損害是財產(chǎn)損害。面對相似問題,日本最高裁判所1964年判決認為:“所謂撫慰金的支付,不能僅理解為是對人精神上的痛苦進行慰藉,而應當看做是對一些無形損害的慰藉。因此……無形損害僅僅解釋為人的精神損害,而以法人沒有精神為由判斷其沒有無形損害……這完全是謬論?!雹趨⒁奫日]最高裁判所1964年1月28日裁判,第136頁。我國立法受否定說的影響,在2001年公布的《最高人民法院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5條③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規(guī)定:法人或者其他組織以人格權利遭受侵害為由,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中明確否定了法人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闹黧w資格。這不僅將精神和精神損害的概念停留在生物學上,而且是對侵害法人榮譽權、名譽權等產(chǎn)生非財產(chǎn)損害現(xiàn)狀的無視。
北大法寶收錄的法人名譽權原告勝訴案件的統(tǒng)計如下表:
時間跨度 原告勝訴案件總數(shù)精神撫慰形式責任名譽損失賠償(精神損害賠償)1980.3.10.至2001.3.10.2001.3.10.至2012.3.10.22 16請求22支持22請求16支持16請求2支持0請求3支持0
目前,法人對一般精神損害撫慰責任的請求可獲得人民法院的支持,而就名譽權損害導致精神損害的經(jīng)濟賠償請求,人民法院卻不予支持。這表明人民法院也認識到并承認法人精神損害的存在,但并不給予該損害合理的經(jīng)濟補償。《解釋》持有的對法人精神損害賠償請求不予受理的強硬態(tài)度,也迫使較多法人在訴訟請求中放棄“精神損害賠償”一詞,用具體人格權損害賠償來表達訴求,但仍不能獲得人民法院支持。
從我國立法和司法現(xiàn)狀可見,我國法人在遭受嚴重非財產(chǎn)損害時難以得到填平賠償,侵權行為人也未因此受到相應的懲罰。換言之,我國在法人非財產(chǎn)利益的立法保護上出現(xiàn)了權利、義務和責任的非合理格局,即非財產(chǎn)權利有對應義務,但缺乏足以保障的責任的荒謬情形,使得相關抽象民事法律關系顯失公平。
大陸法系民法以抽象民事法律關系為基本法權模型。在規(guī)范內(nèi)部,民事法律關系以權利、義務和責任的形式對利益進行分配;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以民事法律關系為標準,擇選進入民法調整范圍的社會關系;在對具體民事法律關系的調整中,以法律預設的抽象民事法律關系對利益的分配為準,進行裁判。如果把民法比作“加工廠”,民事法律關系即是主要的“生產(chǎn)線”。在法人精神損害涉及權利極為廣泛的基礎上,司法正通過這條不合理、不公平的“生產(chǎn)線”,以“批量生產(chǎn)”的方式,將不公平不斷擴大到越來越多的具體民事關系中。承認法人精神損害賠償,補足保護法人非財產(chǎn)權益的國家強制力,已成為修正該抽象法律關系和維護司法公正的迫切需要。
人本主義是所有科學的終極理念,民法也不例外。民法設立法人制度的目的在于運用法律規(guī)則規(guī)范社團組織的民事活動,固化并穩(wěn)定輸出制度便利。①民事主體制度將法人與自然人并列,并不違背民法的人本主義立場。一方面,法人背后均是自然人。另一方面,若在民事法律關系中偏向自然人分配權利、義務和責任,易導致自然人不當獲利,有違法律公平正義、誠實信用的基本原則,形成不良的社會導向。換句話講,民法重視團體組織的制度便利,并將其固定保留在法人制度中。為自然人獲取并傳遞利益,便是團體人格的重要制度便利之一。
自然人為了實現(xiàn)一定目的,才會由自己或以非自然人人格協(xié)商組建法人。法人將在民事活動中獲取的經(jīng)濟利益或非經(jīng)濟利益?zhèn)鬟f給自然人,最終使設立目的得到實現(xiàn)。不利益之傳遞雖不是創(chuàng)設法人之目的,事實上卻成為法人功能之附帶。經(jīng)濟上之不利益尚可使用有限責任進行范圍控制,而精神上之不利益卻穿越“面具”直到自然人,且損害范圍不僅包括法人之設立人,還包括員工、法人資助對象等相關人員。如2000年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終審的“成都輕工大廈商場訴商務早報社案”,即涉及輕功大廈商場的名譽權毀損和員工的精神傷害。②參見《成都輕工大廈商場訴商務早報社案》,載http://vip.chinalawinfo.com/case/Display.asp?Gid=117522206&KeyWord=輕工大廈,2012年12月1日訪問。德國法學界將團體人格的這種利益?zhèn)鲗Чδ芊Q為“滲透理論”,并認為法人在一定情況下,可因其背后的自然人而獲得憲法上基本權利的保護。[5]而在我國,即使相關自然人精神遭受損害,足以達到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某潭?,也無法得到私法上的精神損害賠償。究其原因,不外乎兩點:一方面,法人人格阻斷了自然人就精神損害向侵權人索賠;另一方面,法人的非財產(chǎn)損害賠償不為立法和司法所承認,無經(jīng)濟補償傳遞給自然人作為精神損害之補償。在這個問題上,法人精神損害賠償否定說學者關于精神損害僅限于自然人,自然人可就精神損害單獨請求賠償?shù)闹鲝?,是不?jīng)濟也是無法實現(xiàn)的。現(xiàn)代公司可向廣泛范圍內(nèi)的主體募資,法人這一團體人格包括的自然人不計其數(shù);與法人相關聯(lián)的員工、受資助人等的數(shù)量也可能是巨大的。司法難以對眾多自然人進行精神損害賠償?shù)膫€體審查。法人的非財產(chǎn)損害是相關自然人精神損害之根源,直接對與法人相關的自然人的精神損害予以賠償也不能消除損害的根源。
綜上,承認法人精神損害賠償,以對單一法人進行精神損害賠償審查替代對多數(shù)自然人的審查,并間接賠償相關自然人的精神損害,徹底消除自然人精神損害賠償之根源,具有理論上和司法實踐上的合理性。
法人與自然人同為民法主體,具有擬制性,除自然人因身體而享有的權利外,二者均平等享有各項民事權利,承擔對應的義務和責任。我國立法對法人精神損害賠償不予承認,導致了抽象法律關系對權利、義務和責任分配的失衡格局,司法實踐中也出現(xiàn)承認法人精神損害存在卻不予以經(jīng)濟賠償?shù)那樾??;诿穹ǖ墓皆瓌t和目的,突破“精神”和“精神損害”的一般語義禁錮,承認法人精神損害賠償,及時矯正抽象民事法律關系,有效、徹底地處理法人精神損害及其引發(fā)的大規(guī)模自然人精神損害的現(xiàn)實問題,才為上佳之舉。
[1]尹田.論法人人格權[J].法學研究,2004(4):51.
[2]李永軍.民法總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181.
[3]馬俊駒,余延滿.民法總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56.
[4]張力.論法人人格權制度擴張的限度問題[J].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8(6):89.
[5]王冠璽.我國法人的基本權利探索——法人得否主張精神損害賠償?shù)膽椃ㄉ险撟C[J].浙江學刊,2010(5):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