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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低溫(中篇小說)

      2013-08-15 00:54:08
      文藝論壇 2013年23期
      關鍵詞:身體

      ○ 霍 艷

      電話響的時候,鄭蕊正用筆尖在答題卡上做著最后的掙扎,prospectus這個詞在耳邊聽得明晰,落在筆頭上,卻拼不對順序,她在卷面上列出中間幾個字母的多種排列組合,還拿不定主意,豆大的汗珠在鬢角上滾著,頭皮和臉頰都濕漉漉的。

      時間所剩無幾,監(jiān)考老師提醒著墻上掛鐘的倒計時,聽力只是漫長戰(zhàn)役的第一個關卡,鄭蕊就感覺自己遭到了強有力的阻擊,一千五百元的考試,刷了幾次系統(tǒng)才刷到的考位,她可不想就這么輕易放棄,又努力把幾個不符合語法規(guī)則的拼寫劃掉,在最后三個中做取舍,每個都越看越像正確答案,她把試卷來回翻了幾次,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也沒找到一丁點提示。

      就在她要將答案交給命運來決斷時,感覺到口袋里有一個定時炸彈在震動,那聲音是發(fā)悶的,像暮年老者咳痰前的喉音,在嗓子眼里翻滾著。她一驚,隨即捂住口袋,把手機狠狠地按在大腿根上,隔著褲子也能感受到金屬的冰涼,她希望手掌像棉被一樣能把那聲音蓋住,可沒多久,清脆的鈴聲響起,致愛麗絲的音樂,引得好幾個有相同鈴聲的考生回頭,很快他們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的手機在響,就又把頭埋進了考卷里。

      監(jiān)考老師皺著眉頭,將收卷的時間延誤了半分鐘,她環(huán)視四周,重申了考場紀律,強調不許把手機帶入場內(nèi),違者論作弊處理,取消考試資格。

      鄭蕊盡量裝作若無其事,把手掌挪開,又移回桌面,努力按住試卷的一角,在三個可能拼寫里隨意取舍了中間那個,胡亂填在卷子上,手機鈴聲剛好在這時停止了,她大舒一口氣,落下筆,死死地盯著那個被拼成prospecuts的單詞,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又說不上來。監(jiān)考老師輪番收聽力試卷,為了加快節(jié)奏,走路有風,裙擺被甩起來,鄭蕊發(fā)現(xiàn)她裙角暗紫色的花朵上有一圈黑線縫補過的痕跡,高跟鞋的后跟蹭掉了一塊皮,露出黑色的內(nèi)里,兩個發(fā)現(xiàn),就讓這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低了一截。許是鄭蕊眼神里透了一點輕蔑,監(jiān)考老師在收她卷子時放慢了節(jié)奏,逐一核對她的考號、照片、身份證,女人身上濕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鄭蕊又借機發(fā)現(xiàn)她眼角的弧度太向下,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幾道皺紋交錯,厚重的粉卡在紋路里,嘴唇干燥脫皮,想是上了歲數(shù)。

      女人打量了她試卷半天,終于收到了口袋里,就要離開時,鄭蕊口袋里的手機又發(fā)出沉悶的震動聲,她一驚,把準考證蹭在地上,彎腰去撿,身體成一個極其別扭的形態(tài),她左手捂住褲袋,右手去撿掉在左腳外側的證件,妄想那聲音因此能消失不見。

      致愛麗絲的鋼琴曲在考場里流淌,聲音好像被放大了數(shù)倍,震得鄭蕊耳膜疼,其他的考生投來嘲笑的目光,女人站在她身邊,雙臂胸前交疊,似笑非笑地說:同學,你被取消了考試資格,收拾東西出去吧。

      在矚目中離開教室,她反而感覺渾身輕松不少,本來對這考試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考前找了無數(shù)理由說服自己放棄,到最后又心疼那一千五的考費,倉促上陣,最后還是亂了陣腳。她想這樣也好,可以把不光彩的放棄歸結為那兩通不合時宜的電話,又想早上明明記得把手機調成了完全靜音,才隨意揣在了口袋里,不知道碰到了哪個鍵,轉換了聲音模式。

      鄭蕊走出考場大門,深秋的北京,地上鋪滿了銀杏葉子,空氣中飄著銀杏果實的腐臭味道,焦黃的葉子很少保留了完整的扇形,蟲蛀或者折斷,都喪失了形態(tài)的美,她索性踩在上面,一腳深一腳淺,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破壞得再徹底一點。

      掏出手機,她想著要找出那個惱人電話的作俑者,兩通電話都來自師妹,師門關系并不深厚,平常只是點頭的交情,逢年過節(jié)才群發(fā)個短信問候。鄭蕊把電話回撥過去,電話那傲慢的女孩一改往日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把一句話拆成了急促的幾個音節(jié)。

      “師姐,老師病了,住院了?!?/p>

      鄭蕊緊了緊衣服的扣子,被初秋金黃色的陽光照著,卻覺得渾身涼颼颼的,天開始要冷了,她想。

      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并不濃,這是鄭蕊一大發(fā)現(xiàn),書里常常出現(xiàn)的“醫(yī)院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是騙人的。她覺得醫(yī)院有一股生澀的味道,生的是血,澀的是那些污物。她穿過急診大廳才到達住院部,正好趕上推進來一個斷了臂膀的年輕人,他躺在發(fā)黃而黑的擔架上掙扎,胳膊在肉最豐腴的地方斷掉,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還連著鮮紅的血肉,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袖子已經(jīng)變成鐵銹色,像女人身體污血的顏色。陪同來的人,在幫他托著那似斷非斷的胳膊,跟著往前跑,隨著奔跑的節(jié)奏,那胳膊跟著上下擺動著,像個木偶。等電梯時,前面排著一個老人,戴一頂灰藍色編織的毛線帽子,臉上有褐色的斑,他仰頭在看電梯上變換的紅色數(shù)字,同時喉嚨里也在醞釀著,數(shù)字變成“1”的時候,他把醞釀出來的濃痰狠狠地吐在了地上,是姜黃色的,還夾著絳紅色的血,他用布鞋鞋底踩在上面,來回蹭了蹭,拖著痰絲走進電梯。鄭蕊跨過那灘污跡,依然排在他身后,眼睛死死盯著X光片被不斷涂抹過的診斷結果:肺癌晚期。

      骨科的病房在四層,正是探病的時間,病人被親友們推出來活動,樓道一時變得很熱鬧,盡管姿勢很難看,他們?nèi)試L試借助各種工具重新練習行走。

      朱同則不然,他躺在405B的房間里,動彈不得。鄭蕊趴在窗戶上觀察了一下,朱同的病床在最里面,身邊已經(jīng)圍滿了人,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把他包圍住,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她認出他有些尖銳的頭形。

      推門進去,她混跡在人群中,從縫隙里看朱同,他正努力地把身子坐直一點,腰部墊了兩個枕頭來支撐起他的身體,他一只手指揮大家隨便坐,坐在病床上也不要緊,另一只手則托著后腰,用力挺直。鄭蕊能看出他的吃力,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病號服,入秋了頭上卻在流汗,嘴角弧度向上牽引的勉強。

      朱同一眼認出她來,招呼她到前面來,眾人閃出一條通道,給他最得意的學生。

      “你來了?你不是在準備出國么,準備得怎么樣了?”

      鄭蕊不敢提上午考試的事情,“正在準備。老師,您身體怎么樣了?”

      朱同一泄氣,身體又往下滑了滑,“老骨頭了,一變天覺得腰疼,貼了幾付膏藥不管用,就去找了家盲人按摩,結果當時舒服點了,一回家躺床上就起不來了,直接拉醫(yī)院。醫(yī)生診斷是腰椎間盤突出,本來不嚴重只是疼,現(xiàn)在錯位了,必須要動手術?!?/p>

      許是覺得這個姿態(tài)不好看,朱同看了一眼梅虹,她會意,把枕頭給他重新鋪平,胳膊挽起他的手肘,把他身子往高架了架。鄭蕊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叫了一聲“師母”。

      “不是師母了,朱同已經(jīng)不是你老師了。”梅虹的身子圓潤,上身的肉貼在朱同削瘦的后背上,像塊肥瘦相間的排骨。她撅著嘴,盡量不去看這個女孩,對其他探望的人卻投以膚淺的笑意。

      梅虹表現(xiàn)得太過明顯,以至于人群中發(fā)出竊竊的笑聲,他們在病房里尋得一點樂趣,朱同最得意的學生背叛師門,報考系里同方向另一位老師的博士,誰都知道兩人在爭研究所所長的位子,手里都握了一項國家社科項目,鄭蕊的叛逃,使得朱同不得不把項目的完成時間延后,眼看就要失了所長的位子。而鄭蕊的導師已經(jīng)許諾她明年有出國交流的名額,只要英語通過,她就是學校派出去最年輕的訪問學者。

      走出去看看世界有多么大,是鄭蕊二十歲時許下的心愿。那時她窩在一所二級城市的師范學院里,未來像蒼茫的霧,一片慘白,看不清方向。家里設定的路,是用免費師范生的資格讀完本科,成為一名中學老師,找了一個條件相當?shù)娜思蘖耍鷤€孩子,按部就班地生活,這是她人生軌跡的唯一設定。如果不是朱同的出現(xiàn),她的天空只有巴掌大的一塊,這個城市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只要一小時,抬頭看天,連云彩都是同一形狀,每個人都有著深淺不一的關聯(lián),談話不過半個小時就會冒出一個彼此相熟的名字,穩(wěn)定安逸卻枯燥無趣。

      朱同來他們學校講座的時候,剛過了四十二歲的生日,是意氣風發(fā)的年輕教授,出版了第三本學術著作,他的海報貼在了食堂的門口,好讓進進出出的學生看見。往來的人太多,帶起一陣陣風,海報被吹在了地上,鄭蕊一不注意就踩在了上面,剛好踩在他照片背景的書柜上,她蹲下來仔細辨認,只認得后面書柜那套莎士比亞的全集,她當見習圖書管理員時,親手憚掉了上面的灰,而其他的書,諸如布萊希特,梅特林克,斯特林堡她聽都沒聽過。她把海報撿起來,在朱同臉上折了兩折,塞在自己的書包里。

      剛開始時,講座沒那么多人,朱同提前一刻鐘到會場,靜靜地坐在聽眾席上,沒有PPT也沒有講稿,他閉上眼睛梳理演講的內(nèi)容。到了時間,學生會的人開始滿處尋他,他才從人群中借過,坐在了臺上,開始還被淹沒在人群中的他,一上臺就像鍍了一層金邊似的,煥發(fā)著光芒,他激昂地講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文學,講詩人變化多端的想象和輕快、灑脫、飄逸的幻想的不同,講自身解放的迫切性。每句話都給鄭蕊的身體剖開了一個口子,灑了點鹽,又照進點光明,她開始懂得生活所充斥著無數(shù)多種可能性,是排列組合般的變化萬千,而不是循環(huán)往復的一成不變。她狠狠地抓住口袋里那張被疊成手帕大小的海報,用指甲在折痕上摳,一節(jié)課下來,指甲縫里堆滿了白色的紙屑,她揣著這些白色的希望,繞過報告廳越聚越多的人群,擠到了朱同面前,她說我很少讀國外的作品,班里的女孩都在讀張愛玲,可我更喜歡蕭紅,我都大三了,卻說不出為什么喜歡。

      朱同笑了笑,他說蕭紅并不比張愛玲差,相反她還有一種生命的粗糲感,張愛玲是精致的對世態(tài)的描摹,從微小的感官感觸切入,而蕭紅的情感要大開大合,撲面而來。他抿了一口茶,望著眼前平靜且普通的女孩,我想你平靜的內(nèi)心下,一定有很洶涌的感情,所以才會更喜歡蕭紅。

      鄭蕊感覺自己的心被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從來沒有人用洶涌來形容過她,深夜里,她無法入眠時感覺到身體涌動的一波波潮水,原來“洶涌”是最恰當?shù)男稳菰~匯。在朱同面前,她感到自己的臉在發(fā)燙,腳底下的血液不斷向頭頂翻涌,燒紅了她的面頰,暈出一朵嬌艷的紅花。她不敢直視他,怕再被看穿,眼睛死死盯著他桌面上那本書——《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法國的浪漫派》。

      很快有別的同學擠過她,站在朱同面前提問,問題都很無趣,他卻都能回答得精彩,講座比原定的時間延長了一個小時。天黑了,她隨著送朱同的隊伍走出教室,還有女生纏著他不放,咨詢考研的事情,考研是能離開這里的唯一出路。鄭蕊從人群里退出來,臉上的溫度恢復了正常,她站在人群外面遠遠地看著他,一個因為知識而有魅力的男人。她從不知道知識除了應付考試,也能使人變得迷人,她以為知識是死的,是扎根于枯燥書本的,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知識是流淌而延綿的。

      病房里的人走了一撥,剩下的人在病床前零散地站著。鄭蕊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旁邊的鋪位,一個男孩,綁著繃帶的一條腿高高地架在空中,另一條腿彎曲著圈在床上。床位旁邊沒有人,男孩一個人捧著IPAD,臉上的紅暈讓人熟悉。

      梅虹努力把朱同的身體挺直一點,她托住他的背,一只膝蓋在床上頂住他削瘦的臀部,在他脖子后面嘟囔著:“你問都沒問我,就去按摩,這下踏實了吧?”濕熱而哀怨的氣噴射在朱同的后脖頸上,弄得他很不舒服,不斷移動著身體的位置,屋里就剩幾個學生,他也不能松懈,絳紅著臉支撐著,白的不自然的棉被下,腳趾在不停交織發(fā)出一點力氣。手機扣放在枕頭邊,他以前總是要不停地接電話,如今一點聲音也沒有。

      把四年前第一次見到的朱同和眼前這張臉重疊在一起,比對著不同,他看上去很平靜,只是鬢角白了,他十分在意儀表,有課前都特地染一下頭發(fā),現(xiàn)在躺在這個不自由的地方,那白色霸道地蔓延開來,不斷盤踞著地盤,在胡茬上也安營扎寨,他老了不止四歲。眼神卻比四年前硬了,瞳孔射出一道光,穿透所有人,也劈開她的身體。她局促地站著,腳踩在自己的影子上,手擺不對位置,像個不受歡迎的人。朱同主動跟她說話,問她學校和出國的事情,她的心又沉浸在上午的失敗中,腦海中充滿各種凜冽的句子碎片,卻連不起來。

      局促被推門進來的護士拯救,她提醒探訪時間到了,病人還要準備手術呢。這才想起告辭,她說了幾句關心的話,知道這并不能對疼痛起到緩解作用,卻是她能組接起來的唯一有邏輯的句子。路過隔壁的病床上,男孩已經(jīng)躺下了,腿還在那里高高地架著,不知是否真能睡著,攤在床上的IPAD,武藤蘭正賣力表演著高難度動作,沒有愉悅的聲音,只有激烈的動作,那是她唯一叫得上名字的日本女優(yōu),可惜去了天國。

      一出醫(yī)院門口,就和師妹分開了,她們的關系曾經(jīng)很親密,現(xiàn)在卻形如路人。走在路上她聽見口袋里隱隱的撞擊聲,掏出來一看,一條未讀短信,來自朱同,他說:“我想抱抱你?!?/p>

      嘆出一口溫熱的氣,撫在掌心,顫抖著卷曲手指,她按下了幾個字母:我也想。

      辦公室里聽老師們議論,朱同的手術被推遲了,手術前化驗有一項指標不穩(wěn)定,是肺部的毛病,醫(yī)生給他掛了幾天的點滴,把數(shù)值降下來了才動手術,加上休養(yǎng)他接下來的大半個學期基本不可能在系里出現(xiàn)了。

      那次探訪以后,她有半個多月未曾見他,來北京后從未試過這么久沒見面,朱同是難得負責任的老師,他喜歡叫學生去家里溝通,認真回答每一個問題?,F(xiàn)在跟的博導,有一半的時間是在香港任教,另一半回來看看,師門聚會時輪番問問大家的情況,就算學業(yè)上做了指點。

      晚上,她在宿舍嘗試著給朱同發(fā)了一條短信:朱老師,您手術還順利么?方便時我去看看您。每一個字都精心雕琢,生怕有什么紕漏。

      發(fā)完短信,她就把手機放在枕頭旁,身體側轉過去,怕自己等得太久,只能保持這個舒服的姿勢,又把眼睛瞇成一條縫,剛好夠手機提示燈的光線射進來。她總是這么盼望著朱同的短信,既可以在不知不覺中入睡,用無意識抵抗等待的煎熬,又可以在有光閃亮的一刻睜開雙眼,清醒的品讀他發(fā)來的字句。

      朱同時常忙得顧不得回短信,這次卻沒讓她等太久,他說:“來我家吧,我出院了?!?/p>

      鄭蕊閉上眼睛,把手機捂在懷里,眼淚掉得有些莫名其妙。

      朱同的家離學校不遠,走路三十分鐘的距離,他不開車也不買車,覺得毫無必要。鄭蕊在路上買了水果,挑最貴的進口水果做了一個果籃,那些飽滿的果實戴上綢絲的圍巾,又覆蓋上一層薄膜,看起來更加誘人。

      她叩開他的門,映出梅虹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她笨拙地提著那籃水果,很小聲地叫了一句“師母”,知道她還因背叛師門的事情而恨自己,以前她總是熱情地招呼學生來家里吃飯。梅虹說朱同在臥室里,恢復得差不多了,但還不能來回走動,她彎腰把39碼的腳費勁地塞進一雙方頭牛皮鞋里,說要出去買菜,一會兒就回來。鄭蕊盯著她碩大而突兀的腳骨節(jié)說了一聲“好”。

      鄭蕊每次進朱同家的客廳,都要找那張海報拍攝的地點,他書桌后面的書柜占據(jù)了一整面墻,從房頂?shù)降孛?,沒留出一點空隙,都用來裝書,他家里的專業(yè)書要比圖書館還全,第一次來,朱同就拉她參觀書柜,有幾本她怎么也借不到的書,好像絕了版,又在這里尋到蹤跡,她把書抽出來,來回撫摸著那光滑的封皮,不舍得放下。朱同在她后面說你想要哪本,可以借走看,她一口氣挑了十來本,他又幫她推薦了一本,鄭蕊回到旅館反復洗干凈手才敢觸摸那些書,閱讀則像一場虔誠的儀式。

      朱同在床上看書,他的身體已經(jīng)可以立起來,看見鄭蕊進來,他把手里那本竹久夢二的畫集放在床頭,伸出手來。

      鄭蕊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把手給他,他的手還是那么有力量,把她拉到床邊坐下。她坐在床沿,起初不敢看他,后來又忍不住把身子轉過來,把視線集中在那本畫冊上,偷偷用余光瞄他。

      朱同又努力把身子挺直了一點,把臀部往她的方向挪了挪,直到大腿貼到了她的身體,他起身,雙手鉗住她的身體,把那顆轉來轉去的腦袋埋在自己的胸前。他心跳得很快,像是特地讓懷里的女孩聽見,唇在她頭發(fā)上胡亂地蹭著,她頭發(fā)有一股玫瑰花香的味道,他能分辨她身上的任何一種味道,頭發(fā)的味道,脖頸的味道,手腕的味道,大腿根處的味道。在她身上,他的嗅覺仿佛被打開了,他以前不認為自己具備這種能力,直到認識她,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能像讀一本書一樣,去讀出一個人身上的微小差異。

      她蜷曲在他懷里,睫毛微微抖動,一旦被他的雙臂捕獲,她的身體就開始變得不安,裂開一個縫隙,有東西要破土而出。她周身躁動著,不是想要掙脫,而是要被抱得更緊,隔著衣服也要把彼此的身體嵌在一起。

      “我擔心死你了?!编嵢锏穆曇舯粩D壓在懷抱中,像一條微弱的線。

      朱同細長的手指插進她烏黑的頭發(fā),“別怕,就是一點小問題,很快我就可以痊愈了。”他把她的頭釋放出來,用手拉下她襯衣的領子,露出右邊那塊尖銳的鎖骨,用無名指輕輕地按在上面,“我的脊柱就長了一個小東西,已經(jīng)被醫(yī)生拿掉了,再休息幾天我就可以去上班了?!?/p>

      “長什么也不可以,我不允許你出事情?!编嵢锇咽汁h(huán)抱開來,主動圍住朱同的身體,手在他身后交疊,指甲狠狠地摳著指肚,用痛讓心情平復下來。接到那條短信,她的恨意竟然大過了關心,恨他一直瞞著自己,忍著痛過了那么久。

      抱了很久,他們才分開,她捧著他的臉,兩周未見,他肌膚的紋理又加深了,眼角的皺紋從四條變成了五條,下巴的胡茬來不及剃掉,劃在掌心里很刺人,他的身體削瘦,能摸到一條條骨頭,第一次見他,她就想原來知識豐盛的人身體卻如此單薄,而那些知識仿佛又支起了一個巨大的屏障,幫他擋風遮雨。

      朱同把手伸進鄭蕊的衣服里,溫熱的手觸摸到了她冰冷的肌膚,“你怎么這么涼?感冒了?”

      她搖搖頭,抓住他的手,想把它從身體里移出來,她小聲說著:“不要,你身體還沒好。”話沒說完,嘴唇就被他覆蓋住,醫(yī)生不許他抽煙,他就狠狠地吮著她的嘴唇,在她的口腔里一吸一呼。

      他們的動作小心翼翼,鄭蕊不得不第一次占主導,這讓她有些難堪,她俯視地看著身下那個男人,一時無法接受不處于仰望的地位,閉上雙眼,任身體隨著欲望而律動。她做得并不順利,很快就從他的身上跌落下來,躺在他的身邊穿著粗氣??戳艘谎蹠r間,她立刻跳起來穿好衣服,像狗一樣地趴在床上,一根一根地撿著頭發(fā),長度超過五厘米的毛發(fā),她都不放過,撿完以后用面巾紙包起來塞進口袋里。

      鄭蕊沒有回到自己的位置,而是打開窗戶,讓風吹在她的臉上,好把臉頰的溫度盡快地降下來,她推開窗戶的時候,看見樓下的梅虹,提了滿滿兩兜子的東西走進樓道,她伸手拿出那縷頭發(fā),扔了下去,被風吹沒了蹤影。

      梅虹上來的時候,鄭蕊跟朱同都恢復了平靜,他們聊著學校里的事情,誰有可能升上副教授,哪位學者又要來學校做講座,他們的表情和語氣很自然,是無數(shù)次練習快速轉換身份的成果。

      鄭蕊主動告辭,梅虹也沒留她吃飯,她瞥見購物袋里新鮮的排骨,對她抱以感激的目光,好像梅虹在代替她行使照顧朱同的責任。臨走的時候,朱同叫住她,告訴她信箱里有封信需要她幫忙處理。她點點頭,說了一聲“老師再見,師母再見”,就蹭蹭地跑進電梯,害怕再多呆一會,就會被揭穿偽裝。

      回到學校,快接近下班時間,樓道變得熱鬧起來,鄭蕊盡量低頭蹭過他們的身體,不得已的時候才打一聲招呼,她從不熱衷交際,所有人都認為冷漠是她的本性。

      她找到信箱,學校的信箱是根據(jù)老師的職稱排列的,這讓教授高高在上,而年輕的講師不得不彎腰甚至蹲下,朱同的信箱剛好和鄭蕊的視線保持水平。她從包里掏出鑰匙,那把鑰匙她掌管了三年,每周替他取一些工作上的信件和學術資料,這也為他們的見面提供了正當?shù)睦碛?,他還會提供給她一些票據(jù),讓她整理好拿到系里報銷,數(shù)額小的他就拒絕收下,讓她拿去買些東西,他說無法盡到一個做情人的責任,這微薄的錢算作補償,那錢鄭蕊一分沒動,兩人每一次約會,她都用這錢和自己的身份證提前開好房間,燒一壺開水,拉上窗簾,在黑暗中靜靜等著他。

      打開信箱,里面被各種工作通知和學術雜志塞得要溢出來,這些東西朱同看也不看,他說除了書,能印刷在紙上的都是沒用的廢話。朱同瘦削的手指飛快翻動著那些核心期刊,用紅色的鋼筆在題目上畫一個巨大的問號,輕蔑地說:“這也能叫論文題目?看王蒙小說里的職位升遷變化?好萊塢電影里的字幕字體研究?讀起來都好笑?!编嵢锔嬖V他行情,一篇核心期刊的版面費已經(jīng)漲到了3000塊錢還要排隊半年,為了省錢大家把文章越寫越短,但沒辦法論文是硬通貨,朱同狠狠地抽了兩口煙,把煙灰彈在那些期刊上,“這學問,不做也罷”。

      鄭蕊找到那封信,是用快遞寄出,寄出的時間剛好是朱同出院后不久,這是他們聯(lián)絡的一種特殊方式,各自處在密集且封閉的環(huán)境,只能還原通信這種古老的方式,他們后來甚至熱衷這種方式,見字如面。她撕開信封,露出他剛勁有力的字體,一點不像在病中書寫,白色的打印紙上列了幾篇論文的名字和相關的語句。她手指摩挲著那些字,嘆了一口涼氣,該來的總會來。

      她靠在信箱上,沉住氣,撥通自己導師的電話,要了那幾篇文章的電子稿。

      晚上接到一個陌生的號碼,一個女孩在電話里傲慢地報上自己的名字,鄭蕊一時回憶不起來,請她再多提供一點信息,她又報出自己學校和父親的名字,鄭蕊這才回憶起來,她是本科那所學校教務主任的女兒。

      女孩說要來北京考研,也要考鄭蕊的學校和相同的專業(yè),這專業(yè)在全國排名第一,任第二和第三如何廝殺,也撼動不了它的地位,每年報考的人數(shù)穩(wěn)居全院首位,每年朱同要用一整月的時間來處理招生的事情,從考前見面到批閱試卷再到復試的取舍,他從汪洋人海里撈出那一顆珍珠,再用三年的時間精心打磨成型,他一直按一個優(yōu)秀學者的標準要求鄭蕊,可當他的手插在她冰涼且日漸稀薄的頭發(fā)里,又忍不住勸她放棄這條道路,他比誰都清楚女人做學術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代價。

      電話里,女孩當考研是場游戲,她從父親那里打聽到當年鄭蕊默默無聞,卻一舉考上了最高學府的研究生,離開的那天她也來出席鄭蕊的歡送宴,還是一個叛逆期女孩的輪廓,穿著親手改造了款式的校服,自顧自地包著白灼蝦,面前摞起小山似的蝦皮,趁大家不注意往鄭蕊的位置上推了推。鄭蕊沒吃幾口,和父母一起忙著敬酒,本科生貶值的時代,出了一個名牌碩士生又成了不起的事情,學校開始動員她畢業(yè)留校任教,父母滿口答應,她瞥了他們一眼,不做聲。

      朱同講座結束的第二天,鄭蕊起了大早在圖書館門口排隊,天還只有一點蒙蒙的亮,像個笨重的鍋蓋扣下來,她站在鍋蓋下面,環(huán)抱著手臂,心卻是彤亮的。她借來勃蘭兌斯的那套《十九世紀文學主流》,認真翻看,覺得每一個句子都充滿力量,在各國的文學思潮里縱橫交錯著,但又是一個渾圓的整體,她看的外國文學并不多,因此難以理出一條線索,只能被那激情流暢的文字裹挾著往前走。朱同說那是他最喜歡的一本書,她為了能看懂,把書里提到作品的索書號都列了出來,在圖書館里浸泡了一年,隔得老遠就聞到一股書香的味道。她發(fā)現(xiàn)知識是神秘之門的鑰匙,打開就關不上,只有不停地找鑰匙去叩開新的一扇門。

      決定進京那天剛剛入秋,鄭蕊大四不再有課,全力準備考研,她變得愈發(fā)沉默,更多的時間用來閱讀和搜集朱同的資料,她有半年多未見他,卻覺得他是那么熟悉,好像每天都在自己身邊激勵著。

      她用省下來的飯錢買了一張硬座車票,坐了整晚的火車,才抵達北京,憑借腦海里爛熟于心的地址找到了朱同的學校。在學校門口,她用像素低得可憐的手機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照片里她輪廓線條還很清秀,紅彤的臉,頭發(fā)梳成了一根粗粗的辮子,一只手抓不住,她手指著背后學校的名稱,想萬一要考不上也當作到此一游的留念,那天天還很暖,像踩在夏天的尾巴上。

      鄭蕊到系里,找不到朱同,才知道原來他這學期沒課,系里的秘書勸她回去,說每年聯(lián)系他考研的大有人在,他如果一個一個接待就別做學問了。她不死心又等了一會兒,站在系里陰暗而狹窄的走廊里,努力辨認著出出進進的臉,沒有朱同。終于有快遞模樣的人來給系里送信,她攔下他,說要替朱同老師拿信,翻到最后,真的被她翻到朱同的信,信封上有他的手機號碼。

      她默念幾遍,把號碼撥出去,很努力地介紹自己是誰,想喚起他的記憶,她甚至提起那次講課的內(nèi)容,她當時錄了音,后來反復在聽,連他說話慣用的語氣助詞都變得熟悉。等她結結巴巴地說完,電話里沉默了幾秒鐘,像是在記憶里打撈關于她的浮萍,她祈禱著一切順利。

      “我記得你,你是那個喜歡蕭紅的女孩,我沒課不在系里,如果你方便可以來我家,很高興你想考研,我們可以當面聊聊?!?/p>

      那是她第二次見到朱同,隔了一年的時間。

      朱同坐在家里等她,穿一件藏藍色的襯衫,胸口有個復雜的圖案她描繪不出,質地很好,貼在他身體上,衣領隨意解開了兩個扣子,露出白皙的脖頸,頸側有一顆黑色卻干凈的痣,點綴在上面。他理了平頭,戴一副金邊眼鏡,架在鼻梁上,鏡片有些許光芒,像民國里走出的人物。

      他招呼鄭蕊坐,給她沏了上好的大紅袍。她不懂茶,但覺得很好喝,不由得多喝了兩杯,第三杯時,她把溫熱的杯子捂在手里,給自己的勇氣添了把火。

      “我想跟您讀研?!彼忧拥卣f,這話在火車上演練了無數(shù)多遍,當面對他講,卻有種敬畏的心情。她從茶杯上的反光去瞅他,聲音因為內(nèi)心激動而微微震顫:“我準備了一年,我讀了很多的書,我不光看了您所有的書,還把您課堂里提到過的書都看了,我聽過您講課的錄音,還買過您的課堂筆記,我想能繼續(xù)跟您學習?!彼龔陌锓瞿切┕P記,承載的內(nèi)容太多,紙張變得清脆,她親自遞到他的手上,無意間,兩人手指有一秒鐘的交疊。隨后,她漸漸不再恐懼,閃亮的雙眼看著他,眸子翹著,落地窗的陽光撲灑在她身上。

      朱同翻看著那些筆記,蹙著眉,眼神里偶爾顯露一絲明朗的喜悅。他看了有十分鐘,鄭蕊的血液凝固住了,她已經(jīng)沒有了恐懼,沒有了感覺,只是靜靜等待著結果。終于,他放下筆記,向上推了一下眼鏡,“我很高興你能來學習,你當時眼睛里有一種堅定的東西打動了我,我愿意收下你,只要你的基礎課考試通過,我沒有問題?!?/p>

      鄭蕊感覺到自己身體里剛剛凝固的血液又沸騰起來,幸福得將顫栗感傳遍全身,她不曾想象會如此順利,嘴唇微微張開,舌尖抵住齒齦繞了一圈,又咬住嘴唇,目光圍繞著他和身后那面書柜,除了不斷重復“謝謝”,她說不出其他完整的句子。

      朱同從襯衣的口袋里掏出煙,他請求得到她的允許。她哪里敢拒絕,這是在他的家里,她早就習慣了男人在她面前隨意吞煙吐霧,囂張地把煙霧噴射到她臉上。她甚至想替他點火,可桌子上那個造型別致的打火機,她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在他面前,她不敢輕舉妄動,兩腿緊緊地并在一起,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指甲摳著膝蓋上的布料,顫抖的目光看著他,生怕他反悔。

      朱同放下了煙,看出她的緊張,招呼她參觀書房。她起身時忽然想起什么,從包里掏出那封快遞,遞給他,說如果不是快遞上的電話號碼,她也找不到這里。

      對她的小把戲,朱同笑得很開心,贊許她的聰明。她被夸得面頰緋紅,散出光彩。

      鄭蕊看出來他對自己藏書的得意,他說這只是一部分,他大概藏了一萬多本書,書柜被塞得滿滿當當,地上還有。很快,鄭蕊的目光就飛在這些書上,仔細辨認每本書的書脊,很多書在學校的圖書館根本尋不見蹤影,她又跑去市里的圖書館找,上網(wǎng)托外地的同學復印,可還有很多書她是第一次見。

      “想看那本就借走吧,復習的時候用得著。”

      鄭蕊的手指在書脊上飛舞著,她不敢借太多,但對每本又都渴望已久,她猶豫不決,遲遲不肯抽下一本,怕失去了借另一本的機會。朱同的手突然上來,第二次碰到她的手指,又落在她手指的上面,指向本雅明的《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借這本吧,你應該用得著?!?/p>

      她緋紅的面頰像珊瑚,有著異樣的光彩,在他的書柜前站了有半個小時之久。他就站在身邊陪著她,替她講解每一本書的精髓,往往用一句話就能概括出一本書的價值所在。鄭蕊不敢再站在這了,她害怕自己站得越久越不愿離去,她強迫自己迅速選定了十本書,加上本雅明那本,牢牢抱在懷里。

      鄭蕊跟他道別,雙腿緊緊合攏在一起,想把自己縮成一條線,在他面前,她是如此的渺小與淺薄,需要不斷攝取精神食糧才配跟他坐在一起。

      朱同提議要送他,固執(zhí)地打斷了她的拒絕。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下午四點的小區(qū)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紛紛出來遛狗,看狗撒歡而自己原地不動,朱同告訴她不要小瞧這些孤單的老人,他們都是赫赫有名的教授,做學問注定是孤單的,要耐得住寂寞,我很少收女學生的原因是女人更需要全情投入這個世界,而男人可以忍受寂寞。

      鄭蕊想告訴他我耐得住寂寞,我已經(jīng)忍耐了一年之久才敢站在你面前。她又怕這話太造次,只是點了點頭,踩在他的影子上往前走。

      朱同送她走了很遠,沿著他家附近的河向地鐵走去,河面比地面低不了多少,還有夏天的余溫,河里有孩子在游泳,衣服就放在石塊上,鋪著沒有寫完的作業(yè)。

      呼喊聲是從河中央傳來的,河邊只有他們兩個路人,一個男孩在河中心掙扎著,不停地揮手,隨時都有沉沒的可能,他的同伴們紛紛靠岸求救,有些膽小的孩子發(fā)出了讓人心慌的抽泣聲。男孩的力氣越來越微弱,腳向下亂蹬,想把身子浮起來,他先是一只胳膊在擺動,接著變成一個手掌,再下來五個手指都要被水沒過,口腔里充滿了腥味的河水,想吐出又被迫咽下更多。

      鄭蕊害怕地要去叫人,她對水仿佛有天生的恐懼,朱同按住她,把身上的鑰匙手機眼鏡塞在她懷里,讓她站著別動。

      她看著他跳下去,劃開雙臂,一直游到了河中心,那件藏藍色的襯衫和河水的顏色相互映襯著,逐漸混為一體。朱同死死地拖住孩子的胳膊往岸邊拉,孩子越來越?jīng)]有力氣,被水浸泡的身體也更加沉了,朱同像漂浮在河里的水草,纏住孩子的四肢,把他往外托。鄭蕊嚇得說不出話來,有好幾次兩個人好像要一起沉沒,又突然在更近的距離冒出朱同那有些尖的腦袋,她喘了一口氣,又再次擔心起來,她緊緊地懷抱著那些書,覺得如果當時堅決地拒絕他送自己,就不會現(xiàn)在看他一個人在河里掙扎。這種譴責在他離自己越來越近,在水淺的地方甚至向她揮了揮手時,依然沒有減弱,她狠狠地踩著自己的腳,恨著自己。

      等到朱同費勁地把男孩托了上來,他的父母已經(jīng)趕到,他們顧不得對朱同說謝謝,就奔向了自己的孩子。朱同向她走來,渾身濕透,衣服緊貼在瘦削的身體上,顯出身材的單薄。她那受驚的目光終于回縮,抱著書嗚嗚的哭了起來,配合著抽泣的節(jié)奏肩膀顫抖著,淚珠結在眸子上,害怕極了。

      朱同摟了摟她的肩,身上的水滴在她的肩膀上,冰涼一片,混合著煙草和河水的干腥味,那股味道貼得鄭蕊又近又緊,“傻姑娘,哭什么,我沒事,我還要帶著你學習呢?!?/p>

      宿舍里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鄭蕊的燈還亮著,強烈的光線射在她臉上,把她的臉打得煞白。

      她強睜著眼睛,不斷對照著朱同的信和導師發(fā)來的電子文檔,在電腦上標記著一些句子,桌子上摞了十幾本參考書,每本書都夾滿了彩色的便簽紙。這工作她已做了半個月,按照朱同的提示,找到導師文章里未標明出處的章句,以此形成一份認定他抄襲的報告。鄭蕊知道,這份報告一旦發(fā)表,就會在學術界產(chǎn)生巨大的震動,會有人挖出更多的證據(jù),也會有人借機站隊以示清白,而更多的人則在茶余飯后添了一件談資,大家熱衷看權威倒掉,如有余興,更愿意親自踩上一腳,沾點泥土和血水,洗掉對學術束之高閣的指責。

      朱同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發(fā)表的媒體,只等鄭蕊的結果,他會化名寫一篇言辭犀利的文章——從知名教授的抄襲論學術的倒掉。這事他醞釀許久,從主動放棄招博開始,他就計劃好把鄭蕊派到他對手身邊,故意完不成科研項目,故意在研討會上示弱,他樂意看對手囂張的樣子,心里想象著他被拉下神壇時的粉身碎骨。這幾天,朱同不停發(fā)短信提醒鄭蕊注意時機,年底新一屆的研究所所長位置就要揭曉,這篇文章一旦發(fā)表,他對手就不會再有翻身的余地,他把捅出這個巨大學術黑幕的機會給了一家暢銷卻格調不高的報紙,又聯(lián)系了幾家學術期刊的負責人,等聲勢一起,就火力全開,把它孕育成2012年度最熱鬧的學術事件。

      鄭蕊猶豫過。他在床上抱著她,手掌撫住她隱隱作痛的腹部,在耳邊說出自己想法時,她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他,繚繞的煙霧里她看見他陌生且堅定的眼神,“這場戰(zhàn)役,我必須要打,必須要讓人知道糊弄知識的代價,學術的規(guī)范性必須重新被建立,如果不是他們把做學問當成爭名奪利的資本,中國的學術環(huán)境也不會一片混亂。我當上所長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整頓所里的學術風氣,挨個篩查論文,一旦有抄襲的情況發(fā)生,就禁止繼續(xù)升學,取消評職稱的資格?!?/p>

      她不是沒問過自己,朱同究竟是為了學術風氣還是為了所長的位置,但很快她就說服自己相信且是堅信前者。她必須幫他完成這項任務,朱同停止招博,她立刻投奔另一導師門下,所有人都沒想到她連這一年都等不起,她在博士面試時語氣堅定地告訴自己的導師,女人年紀和精力都有限,她必須堅持不斷地讀下去,不會為任何人浪費時間和精力,而且她需要獲得出國交換的機會,和海外學術圈基本隔絕的朱同儼然不是一個好選擇。從那天起,她就斷絕了和過去師門間的聯(lián)系,偶爾系里開會的時候,鄭蕊也在,他的導師就會跟朱同道謝,感謝他把這么高素質的學生拱手讓她。周圍一片唏笑,朱同也笑笑說隨她去吧,勉強不來。只有趁著四下沒人的時候,他們才敢把視線交錯在一起,互相鼓勵著把這幕劇合演下去。

      度過今晚,一切就要結束了。導師不是沒有問題,他把別人的整句揉碎了塞在自己的句子里,只不過那些書選得過于偏門,很少有人能看出來。鄭蕊像擇菜一樣把那些句子擇出來,數(shù)量多得有點讓人悚然心悸,作為證據(jù)富富有余,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朱同繼續(xù)。她希望在最喧囂的時候離開北京,隨便躲在哪里都好,不想看見他們殘殺,也不想給任何人憐憫自己的機會,她要找個沒人的地方扯下自己善于偽裝的面具,在腳底下踩個稀巴爛。也要給自己的情緒重新著色,每日從夢中醒來,眼角都掛著晶瑩灼熱的淚水,她實在不想醒來,寧愿在混亂的夢境中找不到出路,也不愿在清醒的世界里粉飾自己不光彩的身份。

      關上電腦,她筋疲力盡,夜幕覆蓋她的周身,她感到自己被一股股翻涌的波浪所裹挾著,向前移動,身不由己。從前她能掌控潮汐的節(jié)奏,如今她空蕩的身體只是被潮水所灌滿,又從各個孔洞里流出,水在她身體過濾時,渾身冰冷,身體震顫的厲害,她死死咬緊牙齒止住顫抖,空洞的眼睛盯著上方被濃重夜色傾潑的天花板的陰影,強迫自己入眠。

      鄭蕊在門口定了定心,才叩開朱同家的門。

      梅虹錯開臃腫的身體,讓她進來,頭發(fā)蓬亂臉上掛著冰霜,她和朱同性格迥異,什么事都掛在臉上,為了朱同的病,她已經(jīng)請了一個月的假,不知是心疼錢的緣故還是責怪丈夫的病好不利落,她在廚房把排骨剁得生響,擾得人心煩。朱同堅決不要孩子,怕耽誤自己的事業(yè),梅虹當時同意了,后來發(fā)現(xiàn)生命里連個寄托也沒有,朱同有滿屋子的書,她有什么?幾件打折買的羊毛衫,托人從美國outlets帶來的coach書包,學生送的彩妝,一個相對無言的丈夫,這就是她的全部。

      朱同在煙霧里等著她,煙蒂積了滿滿一缸,斷在桌子上,他也不去理會,換作從前,他從不讓污物近身,連一根毛屑都要撣干凈。鄭蕊打開屋內(nèi)所有的窗戶,風颼颼的進來,好讓煙霧散得快一點,他們在一起后,他就不再顧忌地在她面前抽煙,抽煙是大學養(yǎng)成的習慣,書看得越多煙抽得越兇,從來沒想過戒掉,好像在煙霧里思考就能看得更清。

      梅虹一轉身,朱同的手就搭在她手上,她手指冰涼,從他掌心下抽了回去,她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從包里遞出那沓資料給他。果然他沒有抓住她的手,而是飛快地翻閱那些資料,他第一次對不是書以外的東西那么感興趣,臉上始終蕩漾著笑意。他看資料時,鄭蕊在看他,他更瘦了,恢復得不夠理想,身體佝僂著,脖頸一線顯得十分脆弱,左右腿來回交替上下的位置,鬢角的發(fā)白了一片,有幾塊褐黃的斑從外沿向中心發(fā)展,眼睛覆蓋了一層霜,好像一月間老了幾歲,女人的衰老是可逆的,而男人的衰老卻回天乏術。他那件衣服穿了有幾天,皺巴巴地掛在身上,袖口有塊斑駁的油漬,領口的扣子掉了也沒察覺,身上餡餅的味道混合著頭發(fā)的味道,油膩膩的。鄭蕊看著他覺得無比陌生,仿佛他不再是知名學者,而只是一個無為的中年男人,這病讓他突然垮掉了。

      “你真的要這么做么?”鄭蕊的聲音在梅虹剁排骨的乓乓聲中,顯得輕飄,她問得沒有底氣,知道根本無法左右他的選擇。

      “是的,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等我當了所長,我會把你重新招到我下面來做博士,我還可以幫你爭取留校的機會,你會和我一樣把學術做好的?!边@話傳到鄭蕊耳朵里,卻很刺心,她替自己感到羞赧,仿佛答應幫忙是因為貪圖留校的機會。

      “可這么做,會傷害到一些人。”

      “如果我不這么做,會傷害到更多的人。你有想過所有的學術資源被他們所壟斷么,我和你一樣是從學生做起來,我有機遇可以成功,他們呢?他們嘗試幾次失敗以后就要為了養(yǎng)家糊口打算,這些沒有創(chuàng)新沒有能力的人卻一直占著那個位置占用那些資源,他們手里握著多項國家課題,用科研經(jīng)費出國,僅僅是這樣,我都可以忍,可連學術成果他們都是靠抄襲和剝削學生得來,做學術是苦,但做學術不是惡,他們把這個圈子變成了最骯臟的圈子之一!”朱同說得激動,兩眼突出,喉嚨嘶嘯,他開始不斷咳嗽,漲紅了臉,那抹鮮紅映襯在慘白的膚色上,讓鄭蕊不自覺地想到了人血饅頭,再一看他表情的確有些駭人。

      鄭蕊不忍讓他繼續(xù)說下去,咳得簡直使人心驚肉跳。沒多久,咳嗽聲驚動了梅虹,她舉著柄刀闖入書房,指著朱同的煙灰缸:“抽煙抽得話都說不利落了!”鄭蕊又駭了一下,那情景像被捉奸在床,刀柄隨時可能調轉方向指著她的額頭。

      “你把刀放下,像什么樣子!”朱同發(fā)起脾氣,咳嗽得更厲害了,他彎腰,像一只被抽干了的蝦米,鄭蕊趕快遞上一張紙巾,他來不及鋪平就把喉嚨里的濃痰吐了上去,帶著猩紅色的血塊。

      梅虹和鄭蕊同時去接紙,梅虹舉著刀,讓鄭蕊不敢靠近,紙遞到了梅虹手中,她油膩的雙手把紙攤開,血塊似的東西把她嚇了一跳,她止住言語,奔出屋子,在窗下察看。

      “謝謝你肯幫我,我希望你能在忍耐一下,就能看見我們的勝利?!敝焱辶饲搴韲担曇羧缫桓毥z,飄忽不定,他闔上眼皮,臉顯得更加瘦長,額頭上漲著兩條青蛇似的血管,像一不小心就會爆掉。

      鄭蕊的目光透著驚嚇,她不敢多做停留,害怕看見他這樣難過。臨走時,她從包里掏出了一本書,遞到朱同的手上,是那本《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她一直珍藏著,不曾找機會還他。

      朱同接過書的手微微抽搐,嘴唇哆嗦著,肺部靠不斷收縮才能說出話來:“沒想到這本書你還留著。”雙手相觸時,她能感到他身上的熱度,火焰般灼燒,一剎間她突然有了異樣的感覺,書一不小心被掉在了地上,掉出一張紙。

      上面剛勁有力的字寫著:給鄭蕊,2009年比較文學研究生專業(yè)試題。

      入學以后,鄭蕊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跟朱同說話。

      她躲著他,上課的時候坐在最后一排,下課的時候第一個離開教室,偶爾在樓道里碰見,也只是輕微地點一下頭,然后迅速離開。她把本雅明的書藏在衣柜里,用羽絨服包裹著,任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荚嚨臅r候,面對著和紙條上相同的題目,她有些不知所措,遲遲無法下筆,周圍刷刷的答題聲讓她回過一點神來,回憶著第一次掃過這些題目時心中預想的答案。

      學期中段,鄭蕊漸漸適應新學校的環(huán)境,她和周圍人相處的友好而克制,心中因知識結構的薄弱而自卑,就在圖書館里抓緊補課。剛開始在圖書館她迷了方向,上百萬本藏書,是原來學校的幾倍,后來她學會在知識的汪洋大海里打撈自己所需的營養(yǎng),日漸變得強壯。

      感恩節(jié)過后,她在上課,朱同打電話給她,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找她,她猶豫一下還是掛斷了。下課以后回撥過去,怕他生氣,先做了一連串的解釋,他爽朗地說沒事,我只是通知你月底有一個重要的學術會議,在海南,我要帶你去。

      鄭蕊第一次領略到朱同的固執(zhí),他仿佛全盤計劃好了,說“我要帶你去”而不是“我想帶你去”,根本不留給她拒絕的余地。她只得答應,心中又暗暗期許,那學術會議的規(guī)格在國內(nèi)首屈一指,各所大學的專家都會出現(xiàn),有好幾位是她的學術偶像,她對流行明星一竅不通,卻癡迷有學問的男子,他們身上有股被書本長期浸染的油墨味道,讓人沉醉。

      走的那天北京已入冬,海南卻還是夏天,鄭蕊對天氣拿捏不準,竟然還帶了秋冬的衣服,只有一件薄薄的襯衣本來是預備晚上睡覺時穿,卻被海南撲面而來的熱風逼迫著提前換上。身邊的朱同,一下飛機就脫掉外套,露出里面的襯衣,襯衣的胸口有一個馬車的圖案,她在候機樓里仿佛見過,又記不大清楚,她對時尚一竅不通。

      出了機場就看見專門迎接他們的人,舉的牌子分上下兩層寫著“新世紀比較文學前沿會議,歡迎朱同教授”,他們迎面走過去,朱同和舉牌子的人相互握手、擁抱,像老朋友一樣,第二天開會鄭蕊才知道來接他的人居然是當?shù)刈钣忻麣獾膶W者。

      上車,朱同和她一起坐在后排,他不是第一次來海南,熱情地充當導游,鄭蕊習慣了北方干燥和枯萎的生活,植物像是硬栽上去,整齊劃一卻沒有生機,海南的植物是盎然的,肆意舒展的,那綠色讓人心怡,一路她都望向窗外,貪婪地想把一切都盡收眼底。

      鄭蕊做好和別人合住一間的準備,到了酒店才知道朱同安排他們一人一間房,房間是挨著的,準確地說是一個家庭套房拆成了兩間,中間有一扇門是鎖住的,鄭蕊試著轉動了幾圈把手,門也不動,她這才放心地拉上窗簾,脫掉自己身上厚重的衣服,脖頸上密布著汗珠,她索性去沖了一個澡,頭上濕嗒著就跑去參加歡迎晚宴。

      朱同拉她坐自己的桌,她不肯,急忙跑到角落里的一桌躲起來,桌上都是會議的組織者跟剛入職的青年教師,他們都很拘謹,相互打探著各學校的工作待遇和科研津貼。鄭蕊聽不懂,四下尋覓,朱同坐在主桌,桌上還有幾個知名的學者,看著眼熟卻和書里的照片對不上號,只得小心翼翼地問同桌的年輕老師,他們是誰?這問題易遭到鄙視,他們回答了幾次,臉上卻露出“連他也不知道”的神情,漸漸鄭蕊也不敢問了,專心吃東西,碗里的魚翅嚼著像粉絲,沒人動的扇貝她偷偷多吃了兩個。主桌開了一瓶茅臺,大家起身相互敬酒,最起勁的是一名中年女子,在做學問的女子里算有些風韻,她緊挨著朱同坐,不停往他杯子里倒酒,擺出一副“你隨意我干了”的架勢,鄭蕊身邊人議論這女人為了評教授在不?;顒?,從校長到系主任都得到了她的好處,他們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有些曖昧,鄭蕊寧愿相信是喝了酒的緣故。

      酒席過半,大家開始串桌相互敬酒,他們這桌少有人來,多是隔壁桌剛升到副教授的年輕學者們來看個熱鬧,每次鄭蕊都得跟著起身,大家也不問她是誰,當她是會議的工作人員,她卻很實在地每次都把酒喝完,紅暈像條蟲一樣爬在臉上,她有些醉了。

      朱同是唯一來這桌敬酒的教授,這讓年輕學者們倍感榮幸爭著要和他碰杯,酒盅在鄭蕊的眼前交錯著,她分不清哪個是朱同的,干脆胡亂碰撞。當大家就要喝的時候,朱同抓了一下鄭蕊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讓她清醒起來,“這是我的學生鄭蕊,是很有前途的年輕人,希望大家以后能對她多多關照,我這個做老師替她謝謝你們了?!敝焱伙嫸M,把酒杯翻轉,一滴酒在杯壁上旋轉著,掉不下來。大家立刻把頭轉向鄭蕊,怪她不早點說出自己的導師,鄭蕊微醺地看著他,心里說了一聲謝謝。

      酒席散場,鄭蕊掙扎著回房間倒頭就睡,半夜聽見隔壁的敲門聲,卻不想起身看個究竟。第二天開會時才聽說,女副教授昨晚挨個敲教授們的門,叫大家繼續(xù)出去喝酒,最后倒在一個房間里沒有出來,至于是哪個房間,大家笑而不語。

      鄭蕊的頭還有點疼,強打精神聽第一場發(fā)言,所有重量級的學者都集中在第一場,朱同排在中間的位置,他換了一件黑色的襯衣,襯得表情有幾分嚴肅,談的是比較文學的學科建設,指出學科界限模糊的嚴峻現(xiàn)狀,這是一個宏大的論題,他闡述得清晰而激情,引得臺下專家的附和,商討著要出一份向教育部提交的學科獨立的議案。

      這是鄭蕊第一次參加學術研討會,沒有想象中的針鋒相對,大家更像是一場老朋友的聚會,相互交流著最近生活上的瑣事,都是關于房子和孩子,有年輕學者見縫插針地介紹自己,遞上自費出版的學術著作,他們也只是笑笑,客客氣氣說一句鼓勵新人的話。朱同領著她和大家相識,介紹得頗為隆重,此時她還沒發(fā)表任何一篇有分量的論文,但朱同卻把她的天資和勤奮放大,他說這要比什么狗屁不通的論文重要多了。本來圍在一圈的年輕學者聽這話時知趣地退下,留她被一群教授圍著,她卻試圖捕捉他們臉上的蛛絲馬跡,究竟誰給女教授開了門?她對此更感興趣。

      終于逮到和朱同單獨相處的機會,她和他同時進入衛(wèi)生間,出來時發(fā)現(xiàn)朱同靠著墻壁抽煙,像是在等她。

      “很沒有意思是不是?我已經(jīng)很少出來開會,這次我?guī)銇硎菫榱俗屇阏J識一些人,以后會帶你有幫助。”

      她“嗯”的聲音很小,像蚊子一樣,“謝謝朱老師?!?/p>

      朱同吐了一口煙,煙在她的頭頂形成一個圓圈,過了好久才破掉。他們兩人一起抬頭看煙圈從完整到破裂的過程,“你是不是在躲著我?”

      “沒有?!彼拖骂^,怕謊話被揭穿。

      “你是有天賦的孩子,我想盡所能幫幫你,這沒有錯?!敝焱牧伺乃募纾种干系臒熁业粼谒募绨蛏?,小小的一粒本不會有感覺,可她的身體卻像過電般震了一下,覺得被他手指觸過的地方有些發(fā)燙。朱同連忙幫她憚掉肩上的煙灰,整個手掌在她肩膀上撫著,她只穿了薄薄一件襯衣,那感覺穿透輕薄的布料直抵肌膚,更加強烈。他身上海洋香水的味道中和著煙草的味道,混合出一股奇妙的香氣,鄭蕊用力嗅了嗅,鼻黏膜捕捉氣體微粒,傳遞給大腦皮層,她想要記住這股味道。

      中午宴會,當?shù)氐念I導上臺講話,講了個有足足半個小時,鄭蕊沒吃早飯的肚子咕咕在叫,惹得周圍人偷偷在笑。宴會上又開了幾瓶好酒,有些學者喝得高興,干脆不去參加下午的會議。

      朱同下午沒出現(xiàn),這讓鄭蕊有幾分失落,回憶著中午他的酒量,遠不如昨晚。下午是青年學者專場,昨天身邊那幾個年輕人爭著發(fā)言,互相反駁,氣氛倒比上午熱鬧。

      三點鐘的時候,鄭蕊收到朱同的短信:累了么?要不帶你出去走走?

      正在進行的發(fā)言頗有意思,發(fā)言的人昨天還特地留了她的電話號碼,說以后有論文想請她指正,鄭蕊慌了一下神,立刻反應過來說:“放心,我會跟朱老師一起探討的,朱老師跟我提過你,說你是很有潛力的學術新人?!睂Ψ搅⒖搪冻龅靡獾纳袂?,走路的步伐都輕飄起來,發(fā)言的聲音格外洪亮。如果不是這幅嘴臉,鄭蕊還真愿意把這場報告聽完,但手指不自主地回復了:“好,在哪兒見?”

      兩人約在大堂碰頭,下午大堂的人很少,只有幾個前臺的接待人員湊在一起開著玩笑。朱同靠在前臺等他,換了一件白色的POLO衫,好讓身體顯得結實一點。他跟酒店前臺要了路線圖,知道附近有海,提議去海邊走走。

      路上,鄭蕊問起女教授的事情,朱同笑得很大聲,說你不會以為給她開門的是我吧?我不惹那些能喝酒的女人,都是男人堆里摸爬滾打出來的。你猜她昨天去了誰的房間?

      鄭蕊猜不到,讓他揭曉答案,朱同在她耳邊輕聲說出了一個名字,以“華”結尾的名字,伴著一股熱氣往她耳朵眼里吹,她癢癢的,又挪不開身子,那名字駭了她一跳,是比朱同還有名的教授,今天下午的會仍端坐在主席臺上,三十度的氣溫下一絲不茍地穿著西服,每個人的發(fā)言他認真做記錄,她怎么也想不到他是這樣的人。

      “沒想到吧,這圈子有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帶不帶你來,我猶豫了很久,我希望你能好好讀書,卻不想你混跡這個圈子,一切圈子都是骯臟的,但如果你不進來,你永遠成不了第一流的學者,這已經(jīng)不是過去一門心思做學問就能受到人尊敬的年代。你看,學術會議也有當?shù)氐念I導干部要來插一腿,他們把舉辦會議看成當?shù)匚幕ㄔO的成果,可沒人關心你講的是什么。悲哀,卻沒有辦法,不是么?”

      鄭蕊發(fā)現(xiàn)他情緒有些低落,就把話題引開,“我們?nèi)タ春0?,我還沒見過大海呢?!?/p>

      朱同有些驚訝,他攤開地圖向海岸線前進,她緊緊地跟在后面,像個怕丟的孩子。

      朱同有極強的方向感,沒多久,浩瀚的藍色就在鄭蕊眼前鋪開,海遠比文學作品里寫得壯觀,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拍打在礁石上,噼啪作響。朱同提議向海再靠近一點,岸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像是海的主宰者。

      鄭蕊不敢,她穿了一雙高跟鞋,走了這么久的路,腳已經(jīng)有些一瘸一拐,踩在沙灘上都有幾分吃力。朱同讓她把鞋脫下來走,她不肯,腳不停地往回縮,藏在石頭后面。一沒站穩(wěn),她被碎石絆了一下,跌在地上,朱同趕快上前,他沒扶起她,而是把手放在她的腳上,輕松地幫她脫掉了鞋。鄭蕊尷尬極了,不停藏著大腳趾上那個絲襪的破洞,她悔死了,應該盡早扔掉這雙勾絲的襪子才對,沒了絲襪的保護,她大腳趾外側的皮膚跟鞋摩擦起來,蹭破了一塊皮,露出粉嫩的肉。

      朱同不敢讓她再往前走,怕感染了皮膚,就陪她坐在石塊上,望著大海。

      他們都關掉了手機,那個下午是安靜的,只有海浪的聲音。

      雨意料之外的降臨,兩人身上都沒有雨具,朱同拉起她,問她是否可以忍耐一下,跑回酒店。

      鄭蕊被她拉著跑,本來無力的雙腿重新恢復了力量。天突然化作魔鬼,發(fā)出怒吼,伸出巨爪,想要抓住他們。

      他們跑了很遠,終于跑回了酒店,所有的人都去吃飯,走廊里是空的,地毯上很快吸附掉他們身上的水滴,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進了各自的房間,鄭蕊脫掉身上濕漉漉的衣服,用浴巾擦干身體,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可以替換的衣服,被淋濕遠在她計劃之外。她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用浴巾捂住自己的身體,焦急地拿浴室里的吹風機試著吹干衣服,吹了十幾分鐘,衣服也只是干了一小塊。她打了一個噴嚏,看鏡子里的女孩滿頭蓬亂,像一只流浪多時又被拾回的小貓般無助。她拿起手機給朱同發(fā)了一條短信:我不大舒服,就不去吃晚飯了,您自己去吧,抱歉。

      朱同敲她的門,她不敢開門,靠在門后,用浴巾裹住自己的身體,不想以這個樣子見人。

      那敲門聲很快就中斷了,鄭蕊舒了一口氣,打算一會兒等衣服干了去買碗泡面充饑。

      緊接著,她聽見細碎的鑰匙聲,房子中間的門把手慢慢旋轉開來,露出一條小縫,朱同的腦袋伸進來,看見她在,松了一口氣。

      “嚇死我了,我以為你出什么事了,敲你的門也不開?!彼麛D進來半個身子,但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禮,鄭蕊的胳膊和雙腿完全露在外面,只有胸部以下被毛巾包裹著,包得很嚴,能看見她胸部突出的形狀。她肌膚白得耀眼,上面鋪了一層薄而疏松的絨毛,在燈光的照射下,發(fā)出金色的光澤。

      他們都嚇了一跳,呆住不動。

      時間是停滯的,是結成的蠟,覆蓋了一層不明朗的霜。

      兩人幾乎同時迸射出的熱情把這蠟融掉,朱同抓住鄭蕊的胳膊,抽開隔在兩人中間的毛巾,感覺他所懷抱的身體火一樣地熱,她在他的懷里迅速地膨脹著,想要長大。

      鄭蕊懵了,在他懷里完全不知所措,貓一樣的呢喃不需要經(jīng)由大腦控制而發(fā)出,她兩只手垂在身體兩側,被他抓住,環(huán)抱在自己腰上,從微微用力到使勁鉗住他的腰,不讓他跑掉,她只知道自己的身體在發(fā)燙,額頭發(fā)燙,脖頸發(fā)燙,胸發(fā)燙,大腿根處也在發(fā)燙,如同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一不留神坐在了火山邊緣,還好奇的伸出手想要一探究竟,火山巖漿彌漫出熱氣很快把她灼傷了,她不知閃躲,固執(zhí)直行,直到整個身體被巖漿所覆蓋,才發(fā)現(xiàn)身體里所流淌的不是血,是火水。

      朱同引導她完成從女孩到女人的儀式,從笨拙而細密的吻開始,到床上那點點紅色結束,他有些不敢相信,想起她剛才無助的表現(xiàn),嘴唇快要被自己咬破,他又極端確定,把她的頭摁在自己的懷里,聽到她小貓一樣的低吟聲,他慢慢滑下自己的身體,和她的腦袋處于水平,輕輕地在她眼瞼上一吻,“直到現(xiàn)在我才相信,我第一次見你時不是錯覺,我那時就想這樣抱著你,留你在我身邊?!?/p>

      朱同再度住院的消息繞過大半個地球,才傳到鄭蕊耳朵里。

      手機上亮起導師的電話號碼,鄭蕊像握個燙手的山芋,不敢接也不敢掛斷,她能想象導師在電話惱羞成怒地指責她的背叛,她默求他千萬不要問“你究竟有沒有……”之類的問題,一旦發(fā)問,就注定那個真實答案是“沒有”。

      最后還是接了,鄭蕊覺得遲早需要面對,逃避不是辦法,她屏住呼吸,等著接受導師從大洋彼岸發(fā)來的一連串質詢。

      電話出乎意料的平靜:“朱同又住院了,說是肺癌晚期,你替我去醫(yī)院看看他吧,一場同事,你又是他的學生?!彪娫捘穷^深深嘆了一口氣,彈撥著鄭蕊的心弦,“人生無常,以前挺好的人,說得癌癥就得癌癥?!?/p>

      電話跌在地上,咣鐺一聲,手機殼被彈開,像一個嵌入她心里的炸彈碎片。她心是亂的,沙沙作響,有鋸從心房剖開。

      不是沒設想過身邊人死亡的情景,但絕對不會是他,他是堅硬且完整的。

      鄭蕊跪坐在地上,把手機重新組裝好,開機,屏幕晃了一下,她的心也跟著晃了一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看見一丁點波動,心都會跟著巨大的震顫,那蕩漾的感覺每一次都讓她精疲力竭。

      “你還好嗎?”她發(fā)短信給他,他們第一次在一起,她悄悄鉆出他的懷抱,躲回自己的房間,半夜里有一條短信在她手機屏幕上無聲地顯現(xiàn):“你還好嗎?”她微笑地吮了一口眼淚,抱著這條短信入眠。

      沒有人回復她,她開了信息報告,又發(fā)送了一遍,還是石沉大海,維護他們關系的手機,突然斷了線,她感覺自己像一只風箏孤零零地在天上搖曳著,飛不上去也掉不下來,就這么無依無靠的飄著,搖搖晃晃。

      握著風箏線的人躺在醫(yī)院里,室友回來傳遞著關于朱同的消息。朱同有一天晚上突然昏迷被送去醫(yī)院急救,發(fā)現(xiàn)各項指標均不正常,照了CT才發(fā)現(xiàn)他肺部有一個巨大的腫瘤,已經(jīng)是晚期,那瘤子狡猾地長在肺部后面,普通的X光片無法顯現(xiàn)出來,更糟糕的是,他的身體由于剛進行完腰部的手術,已經(jīng)極端虛弱,無法進行化療,癌細胞對器官的侵蝕肆無忌憚,那些邪惡的小家伙攻克下他身體的一個個堡壘,啃噬著他的生命。

      幾個女孩在旁邊唉聲嘆息,說醫(yī)生估計朱同只有三個月的生命,他每天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死亡。

      她們說這話時悄悄觀察鄭蕊的反應,她在鋪床,身體背過去,為了讓肩膀不要抽動,她把手指狠狠地杵在了枕頭上,枕頭被捅出一個小洞,那是宣泄痛苦的管道,所有的絕望從那小洞連接到地面,和腳趾相通,腳趾伸出拖鞋死死地扣住地面,怕一不小心就會暈倒。她克制著,忍耐著,死死咬住嘴唇,牙齒沾了血,也不許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響。

      極緩慢的速度,她終于把床單撤換下來,抱著走出了寢室,表情干燥的狀態(tài)只能維持到此,緊接著,所有的淚水傾瀉而下,盡情而肆意的流淌,淚水和粘膩的鼻涕混在一起,覆蓋了全臉,她把頭埋在床單里,躲開宿管員的視線,坐在樓下的石凳上,放縱自己哭泣。她在月亮照射下的哭泣的臉有幾分嚇人,眼角和眉毛下墜,淚水滴在耳畔,嘴唇發(fā)青,嘴巴大大張開,讓空氣進來一點,不然隨時有缺氧的可能,鼻子流出透明色的液體,順著鼻翼兩側的紋路滑在衣服上,結成痂,她的手摳住石凳,身體后仰,月光如瀑布般覆蓋在她身上,像烈士身上覆蓋的國旗。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哭出聲來,巨大的悲鳴以無聲的形式宣泄,她像在賣力地演出一幕默劇,如同他們的關系,用力卻無法發(fā)聲。

      拖了一個禮拜,鄭蕊才決定去醫(yī)院看朱同。

      系里的老師輪番去過,朱同躺在床上像是動物園里的珍貴動物被參觀著,他的痛苦被他們細細咀嚼,又把滋味播撒給自己的學生,全校都知道有個教授肺癌晚期,在死亡的邊緣徘徊。鄭蕊在食堂門口看見有學生在為朱同募捐,他的照片被打印在海報上,還是那張坐在書架前的照片,背景介紹卻換為“病魔無情,愛心募捐”,捐款箱伸在鄭蕊面前,她低頭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些被團成團的零錢,慵懶的姿態(tài)像是一種侮辱。

      朱同入院以來就不斷昏迷,醫(yī)生放棄了給他做腫瘤的活體化驗,認為他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不適于任何治療,只是用藥物維持著他的生命。他被騰到了單人病房,把死亡陰霾的擴散范圍維持在這五平米的房間里。

      鄭蕊一進來就能聞到高濃度的死亡味道,一股干燥的咸腥味道,微微發(fā)臭。

      朱同躺在病床上,靠呼吸機維持,鼻子、嘴巴、手背被插滿了各種導管,液體源源不斷地注入他的身體里,把他身體里的血液稀釋掉。他的臉比原來還要瘦,可是身體卻是原來的幾倍,肋骨凹陷下去,肚子卻大大的鼓起,像一個快要被吹爆的氣球,梅虹在床邊不斷活動著他的四肢,替他放松肌肉,避免萎縮在一起,她敲打著他的大腿一直到腳踝,把他貼在骨頭上的肉在掌心揉捏,像是在料理一道美味的佳肴。

      她進來的時候,朱同仰面躺著,微微睜開眼睛,他睫毛掉的奚落,眼睛覆蓋著灰色的霧,透過一個狹小的切口望見她的臉,他像是在責怪她怎么現(xiàn)在才來,嘴里哼唧了一聲,手往上抬高了一下,又沉沉地落下,針頭撕扯了一下他的皮膚,卻沒有痛感。她覺察到他身體的變化,他身體裸露著,脖頸的顏色發(fā)紫黑,胡子已經(jīng)有很久沒刮,新長出的胡茬都是白色,頭發(fā)黏在一起,鬢角落了霜,她親吻過的嘴唇裂成一層層的干皮,像蛻皮的蛇。他比實際年齡老了要有十多歲,老天知道他不符合死亡的年齡,就要在他的樣貌做出改變,好讓他和死亡貼得更緊密些。

      鄭蕊知道她想握住自己的手,可她不敢,她躲在梅虹的身后注視他,看他努力想要坐起身子,不停用腳踹著被子,卻遭遇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終于,他放棄了努力,平躺在枕頭以下,喉嚨里發(fā)出短暫、含混的音節(jié),梅虹靠在他耳畔,要求他說的再大聲一點,他又努力了一下,咕噥著:“我……我要……洗澡”,每說一個字就要吞咽一口唾液,嘴唇稍微濕潤一下,很快又被風干,滑落的口水在胸前結成一個一個白斑。

      “洗澡,等你病好了,我們回家就洗澡?!泵泛巛p撫著他的肩,背過身來,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她用手臂蹭了蹭,又裝作若無其事的面對他,輕拍他的手臂,“快點好起來,我們回家?!?/p>

      鄭蕊呆住,他知道朱同想在她面前保持最后一點尊嚴和體面,他痛恨自己這幅模樣,他寧愿留在她記憶里的全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談論浪漫主義的自己。他像一株植物一樣躺在這里,目睹著自己身體的枯萎,力氣被抽干,水分在流失,心臟的速率越來越慢,偶然一陣爆發(fā)似的狂跳讓他差點斷了氣。他的身體每天都起著變化,死神卻沒有立刻降臨,它用一種更浪漫主義的方法折磨著他,讓他在心愛的人面前來承受巨大的苦難。

      “回家”這個詞語刺痛了鄭蕊,她與朱同沒有家,兩個漂泊的靈魂偶爾碰撞在一起,擦出一段火花,天下卻沒有容器可以承載他們。

      鄭蕊望著朱同的臉,他像當年被自己折起塞在口袋里的那張海報,臉上的表情被痛苦地擠壓在一起,她不忍再面對死神對他的摧殘,說了再見。離開時,她和朱同的眼睛同時有淚滑落,一個在左,一個在右。

      出了醫(yī)院,鄭蕊靠在墻上大聲地哭出聲來,這是她目睹的人生中的第一場死亡,死神卻選擇她的愛人來表達自己的威嚴。她哭得聲嘶力竭,滾燙的淚沿著冰冷的面頰滑下,周圍的人都在看她,她縱情享受著痛苦。她感覺有人抱住了她,像是死神派來的使者,連懷抱都是冷的。

      一個禮拜后,鄭蕊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她回到寢室,手里攥著一盒米非司酮片。她不吃飯也感覺不到饑餓,空腹吞下兩枚藥片,連續(xù)吃了三天。

      第四天的時候,她一口氣咽下三片,躺在床上,靜默著時間,生命中的這一段時光,漫長而難熬。黑暗中,她靠傾聽風聲而度過時間,風呼嘯而過,像一個暴虐的人在施展威嚴,卷起沙塵,撞擊著窗戶,粗暴的釋放自己身體的能量。

      恍惚中,她再度感覺到身體里潮水奔流的感覺,她的身體漸漸打開了一道口子,像是一扇閘門,潮水噴涌而出,裹挾著她前進。她聽見汩汩的水聲,聞到身體咸濕的味道,是海水的味道,她仿佛看見朱同在海水里向她揮手,讓她勇敢一點,再靠近一點,她用盡力氣,朝漩渦中心游去,把身體沒在海水里面,在海浪里翻滾。

      在海水里,她拼命打撈著那件寶貝,那件她不得不丟失的寶貝,終于她看見了,還不具備完整的形狀,卻已經(jīng)是溫熱的,有了重量,她抱在懷里悉心的拍打著,呢喃著他的名字。忽然一個浪頭打來,把她的身體沖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她的手散開,寶貝滑了下去,淹沒在海水里,被浪沖的很遠。她想喊朱同一起打撈,不見了他的蹤影,只剩下自己被海水翻涌著,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把她推向一個又一個的高點,她望著湛藍的天和透明的海水,卻望不到自己的愛人。

      鄭蕊和朱同終在醫(yī)院相遇,卻是陰陽兩隔。

      鄭蕊的被褥被血浸濕,滴答在地上,她昏迷了一天,被室友送去急救,診斷為流產(chǎn)失敗,子宮受損。在她昏迷的時候,朱同終于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死于凌晨四點,陪在他身邊的只有梅虹。

      2012年12月的北京變得異常寒冷,整座城市籠罩在世界末日的陰影下。

      鄭蕊堅持著要出院,年底有一場政治課考試,這是她博士階段的第一場考試,只要她修夠學分,就能按照原定的計劃出國。

      那天風很大,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絨外套,還是感覺到寒冷,手術以后她身體仿佛失去了調節(jié)功能,無論在室內(nèi)還是室外,她只能感覺到一種溫度。

      考試是開卷,她提前復印了室友的筆記,攤在桌面上,對照著題目從里面摘抄句子回答。

      手機在這個時候,又在她的身體里翻滾起來,她愣了一下,趁著監(jiān)考老師不注意,把手伸向了口袋里,低著頭,瞥了一眼手機的提示信息,是朱同的號碼。

      她愣了,完全慌了神,筆跌在地上,發(fā)出咣當?shù)捻懧?。她看見監(jiān)考老師把頭轉過來,望向自己,卻無法控制去閱讀那條短信的沖動,她按下了確定鍵,短信打開得很慢,幾條短信合并在一起。

      她的手被監(jiān)考老師抓住,連同手機一起,鄭蕊伸手去奪,監(jiān)考老師鉗住她的手臂,撕扯中她的指甲劃了對方一道口子。

      監(jiān)考老師大聲念出短信內(nèi)容:

      ACBDAB……

      鄭蕊低頭,發(fā)現(xiàn)跟自己試卷的答案完全一樣,她被判作弊,取消了考試成績。

      朱同的葬禮,有很多人來參加,鄭蕊的導師從國外趕來,參加葬禮前剛剛接受了研究所所長職位的任命,他染了黑發(fā),顯得年輕了幾歲,在朱同葬禮上接受著大家對他的祝福。

      葬禮結束后,大家一起去了朱同家。在樓梯上,梅虹把鄭蕊攔住,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藏住身上多余的肉,頭發(fā)挽成了一個髻,在肌膚粗糙的紋理上擦了淡淡的顏色,隱藏住悲傷的蹤跡。

      “把鑰匙給我?!彼斐鍪?。

      “嗯?”

      “把朱同信箱的鑰匙給我,你跟他的事情我早就知道,短信是我發(fā)的,流產(chǎn)的事是你咎由自取,他死了,你也搶不走他?!?/p>

      鄭蕊交出鑰匙,她什么也沒說,樓道的窗戶被人砸破,風吹得她臉刺痛,血液在身體里被凍住,她卻感覺不到冷。

      這是北京近十年來最冷的一天,天氣預報著夜間最低溫將降至零下十五度。街上沒有幾個人,只剩下鄭蕊自己,游走得漫無目的,她張開嘴想要哭泣,淚腺卻被冰凍中,失去了效用,從嘴里不停向外翻滾著白氣,迷蒙了她的視線。

      不知不覺,她又走到了朱同家旁邊的那條河。

      河里的水結成冰,調皮的孩子在冰面上鑿開一個洞,向下不斷投擲著冰塊,那是一個無底洞,孩子們卻天真地想要填平它。

      鄭蕊在旁邊看了很久,六點一過,孩子們一哄而散,只留下那個冰窟在黑暗中閃著光澤。

      她一點一點地向冰窟靠近,有幾次差點要滑到,她穩(wěn)住身體,把步伐放緩,離那片光澤越來越近,月亮和霓虹燈把冰面鋪了一層銀粉色。

      她脫下鞋,脫掉襪子,坐在岸邊,把腳伸了進去,她的腳立刻被凍住,腳趾回摳,開始有些發(fā)癢,漸漸失去了知覺。

      她又脫下自己的羽絨服,毛線衣,只剩一件單薄的襯衫,把身體的重量減到最輕。她的手撐住冰塊,慢慢下滑,把身體浸泡在水里。她終于感覺到寒冷,骨頭縫里冒著白氣。她牙齒發(fā)顫,倒吸了一口涼氣,兩腿死死地并攏在一起,保持一個船型的姿態(tài),沉入水底。

      她重新感到血液加緊流動的感覺,身體蕩漾開來,有一股股潮水向上翻涌。她的身體被冰塊寫滿了一個個浪漫情懷的句子,這些句子朱同曾在她耳邊反復吟誦。

      她漸漸閉上雙眼,沉浸在這冰冷的水中,在月光下輕聲發(fā)出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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