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銀忠 李祿勝
伴隨著城鄉(xiāng)全方位的改革開放,廣大農(nóng)村的富余勞動力告別土地進(jìn)入工廠打工,隨著改革開放的進(jìn)一步深化,出于多方面的考量,一些當(dāng)年告別土地的農(nóng)民工又離開城市返回故里。社會人士說,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在經(jīng)濟(jì)社會發(fā)展的洪流中只能完成從原點開始再回到原點的生存形態(tài)的回環(huán)與往復(fù);學(xué)界人士說,由于制度設(shè)計的滯后,導(dǎo)致第一代農(nóng)民工無法融入城市而只能回歸故里;我們認(rèn)為,第一代農(nóng)民工的人生軌跡何嘗不是中國改革開放后經(jīng)濟(jì)社會跨越式發(fā)展的縮影,從農(nóng)村到城市,再由城市到農(nóng)村。值得指出的是,第一代農(nóng)民工回歸農(nóng)村并不是運動中的重復(fù),而是發(fā)展中的螺旋式上升,在二三十年的務(wù)工過程中,他們已不同程度地積累了資金、技術(shù)和經(jīng)驗,這都是他們回歸農(nóng)村后謀求發(fā)展的積累。甘肅平?jīng)鍪械暮斡腊惨呀?jīng)在市區(qū)購房開店做起了城里人。何永安就是一位從農(nóng)村到城市,從城市到農(nóng)村,再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代表。
——寧夏社會科學(xué)院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 李祿勝
何永安和王桂蘭夫妻兩人是甘肅省平?jīng)鍪嗅轻紖^(qū)四十里鋪鎮(zhèn)人,2010年末,他們作為第一代農(nóng)民工返回了老家。2013年2月筆者在平?jīng)鍪嗅轻紖^(qū)遇到他們時,他們已經(jīng)開了一家蔬菜百貨門市店。
訪談?wù)撸郝犇愕艿苷f你們夫妻倆在外面打工十幾年了,我正要了解一些農(nóng)民外出打工的情況,所以想和你們聊聊。
何永安:行啊,我弟弟在電話里都說了。
王桂蘭:親戚遠(yuǎn)道而來,請到家里坐坐。
訪談?wù)撸翰挥?,謝謝!你們一邊做生意一邊跟我聊天,一舉兩得嘛。
王桂蘭:門店太小,也就慢待親戚了。
訪談?wù)撸哼@個門面房是你們自己買的嗎?
何永安:我們哪有這樣的能耐啊,是租別人的。
訪談?wù)撸悍孔庖粋€月多少?
王桂蘭:1200元,貴得要命!
訪談?wù)撸荷庠趺礃樱?/p>
何永安:旺季還行,淡季就混個生活費。
訪談?wù)撸焊ネ獾卮蚬は啾龋?/p>
何永安:比打工少一點兒,但生活穩(wěn)定了許多。
訪談?wù)撸耗銈冞@么多年在外地打工,就沒想著攢錢買一間門面房?
何永安:我們買了一套商品房,手頭的積蓄花得差不多了。
訪談?wù)撸涸诔抢镔I一個門面房多合算,既能做生意,房子還能升值?
何永安:我母親年齡大了,在山上苦守了大半輩子,我想在城里買套房子讓老人家安度晚年。
訪談?wù)撸何覀冞@個年齡段的人是該想著孝敬老人。
何永安:再說我的兩個兒子從外面回來也得有個住處。
訪談?wù)撸耗銈冊瓉淼姆孔幽兀?/p>
何永安:我們老家在四十里鋪的山上,你也去過的,山大溝深,出入不便,不要說年輕人不愿住,我們也都不愿住。
訪談?wù)撸耗愕膬蓚€兒子在外面干什么呢?
何永安:大兒子兩口子在廣州,小兒子兩口子在深圳。
訪談?wù)撸哼@個小女孩是誰家的?
何永安:是大孫女,我大兒子的丫頭。
訪談?wù)撸簩O女為什么沒有跟著她父母一起到廣東去?
王桂蘭:她爸媽都去上班,沒人照看。
訪談?wù)撸嚎梢陨嫌變簣@或者學(xué)前班啊?
王桂蘭:幼兒園收費太高了,她爸媽每月掙的那點錢根本供不起。
訪談?wù)撸含F(xiàn)在沿海的工資都較高了吧?
王桂蘭:工資漲了,可物價漲得更多。
何永安:大兒子兩口子在一家私人電子器材廠上班,每人每月工資才三千多塊。
訪談?wù)撸喊?,在那邊還真夠低的了。小兒子怎么樣?
王桂蘭:小兒子兩口子在深圳的一個外貿(mào)公司上班,他們不錯,媳婦去年生了孩子,今年請了個保姆照看孩子,自己又去單位上班了。
訪談?wù)撸耗銈兎蚱迋z是什么時候返鄉(xiāng)的?
何永安:2011年春節(jié)前回家,過完年就再沒出去。
訪談?wù)撸簭氖裁磿r候開始外出打工的?
何永安:大概是1990年吧,我記著大兒子小學(xué)快畢業(yè)了,當(dāng)時去了寧夏。
訪談?wù)撸焊墒裁椿睿?/p>
何永安:那時候?qū)幭牡慕ㄖ袠I(yè)開始火熱,我們就到銀川的建筑工地去打工。
訪談?wù)撸菏悄銈兯拇ɡ相l(xiāng)承包的工程嗎?
何永安:不是,我們自己找的。
訪談?wù)撸航ㄖさ厣细苫钜话愣际抢相l(xiāng)帶老鄉(xiāng),外地人很難知道信息的。
何永安:我們剛?cè)ト思也幌胍?,我們就磨蹭著承包點工價低勞動強度大的臟活累活,慢慢地人家發(fā)現(xiàn)我們干活能吃苦講信譽,就愿意雇傭我們了。
訪談?wù)撸耗憷掀鸥阋黄鸪鋈ジ苫盍藛幔?/p>
何永安:沒有,老婆在家?guī)椭先朔N地照顧小孩。
訪談?wù)撸耗阍趯幭母山ㄖ恢备傻绞裁磿r候?
何永安:時間不長,就一兩年吧。
訪談?wù)撸汉髞碛秩ツ睦锔闪耍?/p>
何永安:還是在寧夏,不過是去煤礦挖煤了。因為后來到建筑工地干活的人越來越多,工錢上不去,就經(jīng)人介紹就去了汝箕溝煤礦。
訪談?wù)撸和诿罕冉ㄖさ毓べY高嗎?
何永安:那是當(dāng)然,既辛苦又危險,工資肯定要高。
訪談?wù)撸阂粋€月有多少?
何永安:具體數(shù)目現(xiàn)在記不清了,反正記得比建筑工地能多一倍,如果加班還要多。
訪談?wù)撸汉髞頌槭裁从蛛x開了?
何永安:我們干活的煤礦是私人小煤窯,技術(shù)力量不行,安全生產(chǎn)沒有保障,總是發(fā)生事故。
訪談?wù)撸簺]有人員傷亡吧?
何永安:哪能沒有!我就是在一次發(fā)生傷亡事故后離開的。我們一起下井挖煤,料車撞過來,砸死一個,砸傷兩個,我的膽都被嚇破了。
訪談?wù)撸弘x開煤礦回家了?
何永安:沒有,我又去了一家煤炭加工廠。
訪談?wù)撸壕唧w干什么呢?
何永安:什么都干,卸煤、篩煤、砸煤、分選、裝車,老板讓干什么就干什么。
訪談?wù)撸哼@些活計比挖煤輕松吧?
何永安:也不輕松。你想啊,20多噸的掛車一兩個人用锨兩個鐘頭卸完,憑的全是力氣;再說砸煤吧,十幾噸的煤塊全靠錘子和鋼釬敲成十幾塊,手掌虎口都震出了血;裝車也不輕松,一主一掛20噸的卡車全靠人力往車上裝。
訪談?wù)撸合氩坏矫禾考庸み@么辛苦。你在煤場干了多長時間呢?
何永安:1998年就離開了。
訪談?wù)撸菏且驗榛罾蹎幔?/p>
何永安:只要能掙錢,苦點累點沒什么。可是那一年寧夏整頓煤炭市場,關(guān)閉了一大批小煤窯,好多煤炭加工廠跟著關(guān)門了。
訪談?wù)撸涸僖院竽兀?/p>
何永安:去了內(nèi)蒙古煉鐵合金。
訪談?wù)撸簽槭裁聪肫鹑?nèi)蒙古呢?
何永安:在煤場時我就聽人說鐵合金廠效益好工資高,從煤場出來我就想去當(dāng)?shù)氐蔫F合金廠干活。朋友又告訴我,內(nèi)蒙古的鐵合金廠工資比寧夏還高,所以我就去了內(nèi)蒙古。
訪談?wù)撸簝?nèi)蒙古什么地方?
何永安:巴彥淖爾盟,那里有許多的鐵合金廠。
訪談?wù)撸耗阍阼F合金廠干什么活?
何永安:鐵合金廠最有技術(shù)的活是冶煉和設(shè)備維護(hù),我沒文化不懂技術(shù),廠里就安排我去拉料。
訪談?wù)撸河X得這個活怎樣?
何永安:比挖煤砸煤稍微輕松一些,可是整個班次拉著料車不停地來回轉(zhuǎn),很磨人的。我記得好像一個月一千多,比建筑工地上工資高多了。
訪談?wù)撸嚎磥砟銓Ξ?dāng)時的工資還很滿意的?食宿怎么解決?
何永安:當(dāng)時我聽許多人說我們的待遇比國家干部都要好,他們一個月才領(lǐng)四五百塊錢。我們廠里有集體宿舍,吃飯到食堂,伙食費一天5塊錢。
訪談?wù)撸何衣犝f你老婆也跟你去了內(nèi)蒙古,是什么時候?為什么不叫兒子跟你們一起去?
何永安:是2001年,那時大兒子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學(xué),我就讓他在家種地,我和老婆出來打工。小孩子一直念書,身子骨弱,干重活不行。
訪談?wù)撸鸿F合金勞動環(huán)境差,勞動強度高,你老婆一個婦人家怎么干呢?
何永安:農(nóng)村人能吃得了苦,再說家里急需錢,沒有辦法。
訪談?wù)撸耗悖ㄍ豕鹛m)在廠里干什么呢?給你的工資不高吧?
王桂蘭:剛?cè)ツ菚航o人家打掃院子,后來就安排清理料場。打掃院子時不高,那是屬于后勤服務(wù);清理料場工資就上去了,因為這屬于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
訪談?wù)撸耗銈儍煽谧雍献?,還是分開住集體宿舍?
王桂蘭:我給后勤主任說了一下,他給我們倆照顧了一間單人宿舍。
訪談?wù)撸涸趦?nèi)蒙古干了多長時間?
何永安:1998年進(jìn)廠,一直干到2004年離開,總共有六七年吧。
訪談?wù)撸河质鞘裁丛螂x開了?
何永安:那一年全國的鐵合金銷路不暢,好多工廠停產(chǎn)關(guān)門了。
訪談?wù)撸撼斯べY你們還有什么收入?
何永安:正常上班以外再承包些廠里的零活來干,咱農(nóng)村人有的是力氣,吃得了苦。
訪談?wù)撸簭S里還能有什么活呢?
何永安:裝卸貨物,清理下水道,那么大個廠子,每天雜七雜八的事情挺多的。
王桂蘭:不過最好的活計是砸鐵,每次清爐出來的鐵合金銹塊需要砸爛,他爸就給車間主任送一條煙,把活承包下來,由我們抽空去砸。
訪談?wù)撸菏窃诣F啊,那比上班還累。
王桂蘭:累是累,可掙錢多。砸一噸180塊,我們兩個人砸,一天就能砸一噸半。
訪談?wù)撸弘x開內(nèi)蒙古又去了哪里?
何永安:回家給大兒子娶媳婦。
訪談?wù)撸壕蜑榱诉@件事中止了外出打工?
何永安:孩子的事就是家里最大的事。大兒子不愿意種田,鬧騰著要出去闖蕩,二兒子高中畢業(yè)也沒考上學(xué),準(zhǔn)備跟同學(xué)一起去廣東。我父親又病了。沒有辦法,我們就返回了老家。
訪談?wù)撸杭覄?wù)事處理得順利嗎?
王桂蘭:就是花錢的事情?;厝ハ然ㄥX把房子修理了一下,然后給大兒子娶媳婦成家,最后就是打發(fā)兩個兒子去廣東打工。
訪談?wù)撸耗銈円郧皰甑腻X這下派上用場了。
王桂蘭:掙錢不容易,花錢像流水。這幾件事情辦下來,我們辛辛苦苦掙的那些錢幾乎就光了。
訪談?wù)撸簝鹤觽內(nèi)ゴ蚬?,現(xiàn)在該你們守家種田了。
何永安:沒有。打發(fā)走兒子們,就去給我父親看病,到2005年我父親又去世了。幾經(jīng)變故,我們打工掙的錢沒了,還借了外債。沒辦法,我們就把承包田轉(zhuǎn)包給別人,又出去打工了。
訪談?wù)撸哼@次去了哪里?
何永安:河北唐山。
訪談?wù)撸捍笾率裁磿r候去的唐山?
何永安:2005年吧。
訪談?wù)撸簽槭裁床辉趯幭?、?nèi)蒙古找活干呢,畢竟你在那里打工時間長,各方面情況比較了解。
王桂蘭:當(dāng)時我們在家待著沒事干,春節(jié)他表哥來串門,說唐山那邊的燒堿廠大量招收工人,我們就跟著去了。
訪談?wù)撸簝鹤觽儾辉诩?,你們又出去打工,家里誰來照顧呢?
王桂蘭:我們把地轉(zhuǎn)包給了我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家里就由我婆婆看著,再說孩子姑姑住的近,平時也可以過來照看一下。
何永安:如果有辦法,我也不會把母親一個人丟在家里,畢竟父親剛過世。
訪談?wù)撸禾粕降臒龎A廠為什么不在本地招收工人呢?
何永安:燒堿具有強腐蝕性,再加上制燒堿的勞動強度很大,當(dāng)?shù)睾苌儆腥嗽敢飧伞?/p>
訪談?wù)撸哼@種行業(yè)在當(dāng)?shù)匕l(fā)展規(guī)模應(yīng)該不大吧?
何永安:那一帶到處都是制燒堿的,廠子規(guī)模也很大,情況就像寧夏、內(nèi)蒙古一帶的鐵合金廠。
訪談?wù)撸簾龎A是強腐蝕性化工產(chǎn)品,當(dāng)?shù)貫槭裁催€大量生產(chǎn)?
何永安:燒堿的腐蝕性雖然很強,但據(jù)說在工業(yè)上應(yīng)用極廣;還有就是唐山距海近,取海水過濾比較方便。
訪談?wù)撸褐茻龎A的原料是海水嗎?
何永安:是啊,我們的工作就是負(fù)責(zé)過濾海水。
訪談?wù)撸耗呛K旧砭陀懈g性,你們不怕嗎?
王桂蘭:干活時廠里給我們發(fā)了工作服,但就是這樣,我們手上和臉上的皮膚都很粗糙。
訪談?wù)撸耗銈円恢必?fù)責(zé)過濾海水嗎?
何永安:干了一段時間,廠里就派我們?nèi)ジ鱾€車間拉料。
訪談?wù)撸豪虾瓦^濾海水哪個更累一些?
何永安:拉料累,但過濾海水對人的皮膚腐蝕厲害。
訪談?wù)撸耗愫湍闫拮佣荚跓龎A廠干,她能吃得消嗎?
何永安:這些活累,但比起砸煤砸鐵就輕松多了。
王桂蘭:還不是沒有辦法嘛,就想乘能干得動多掙幾個錢。
訪談?wù)撸汗べY怎么樣?
何永安:一個人每個月除去吃喝,能剩2000多塊。兩個人能剩落5000多塊。
訪談?wù)撸菏乘拮约航鉀Q嗎?
王桂蘭:吃飯在食堂,每人每天10塊錢伙食費;有宿舍,免費。
訪談?wù)撸耗銈兏傻侥囊荒昊丶业模?/p>
王桂蘭:2011年春節(jié)過后就沒有再出去了。
訪談?wù)撸簽槭裁床怀鋈チ耍?/p>
何永安:母親年齡大了,孩子們長年在外面打工,家里需要有人照顧。再說,我們也上年紀(jì)了,需要把家收拾一下準(zhǔn)備養(yǎng)老了。
訪談?wù)撸哼@幾年在唐山掙了不少錢吧?
何永安:聽起來不少,可用起來還是不經(jīng)花。去年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子,我們倆又買了養(yǎng)老保險,手頭就不剩幾個錢了,現(xiàn)在就靠這個門市店過日子呢。
王桂蘭:在這里有房子就有了家,和在外面打工的感覺還真的不一樣,雖然天天也還是忙忙碌碌,但心里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