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
項羽劉邦之事,兩千多年了;世人言之不盡,也思之無窮。我是個鄉(xiāng)野之人,讀史書,一如劉姥姥逛大觀園,只覺得眼花繚亂。但是,看他二人之起起落落,倒讓我想起了自己的一樁小事。
那是1996年的夏天,賀伯臺風侵臺,引發(fā)空前的自然災難,也帶來臺灣社會偌大之撞擊。有感于斯,我寫了篇一萬兩千字的長文;下筆前、完稿后,一直都澎湃洶涌,久久不能自已。后來,將稿子寄給了兩家報社,當然,都退稿了。一則我當時毫無名氣,再則實在也寫得太長,任誰都不該用的。過陣子,我總算明白了這點,心境也已然平復,對于刊登之事,便沒那心思了。倒是我中學時代的導師,深覺可惜,屢勸我稍事剪裁,修成短篇再投。提了幾次,我卻意態(tài)闌珊;最后一回,我只淡淡言道,“其實我不想這么早成名?!?/p>
當時,我二十八歲。而今想來,這話,算得上是樁小小的洞見嗎?
回到項羽劉邦。項羽是貴族之后,先祖“世世為楚將”。一般而言,世家子弟識多見廣,起手便高,若加上“才氣過人”(司馬遷言項羽),在風云際會之時,便常常驟然而興。項羽初起,年方二十四。自古英雄出少年,項羽正是不世出之少年英雄。且看他巨鹿之役,先殺了“卿子冠軍”宋義,威震諸侯,又率楚兵破釜沉舟,軍士們一以當十、呼聲震天,不僅大破秦軍,還讓作壁上觀的諸侯各軍“無不人人惴恐”;既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如此項羽,何等豪情,又何等英姿!短短三年內,他引領各路諸侯,一舉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如此成就,史記說,“近古以來未嘗有也”;當時項羽,遠遠還沒三十!
此時此刻,項羽豈只意氣風發(fā),又豈只年少得志?但是,這么叱咤風云,不過才又五年,項羽竟急轉直下,垓下受圍,旋即又烏江自刎。噫!何興之暴也,又何亡之倏也?可嘆他自矜自伐,四顧無人;身旁的高手,連個范增也留不住。可嘆他執(zhí)念甚深,即使垓下突圍,仍執(zhí)著于“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仍念念于自己萬人莫敵之能耐,都不忘證明自己輕易就能斬將刈旗。唉!都甚么時候了,還要逞能?!
項羽是才情過多,遂被才情所執(zhí)。項羽又是成名太早,遂為名聲所縛。他的死,是死在烏江自刎;他的自刎,又因沒臉見江東父老。他的家世、他的名聲,都成了甩不掉的沉重包袱,至死不得解脫。這樣的才情、這樣的身世,固然讓他暴然而起,讓他年紀輕輕就登上絕頂;但也正因如此,當年輕的項羽獨立孤頂時,也就只能目空一切;除此之外,他沒機會領略呼吸吞吐,也不知如何回身轉圜。他的人生有起無落,一旦落下,就只能粉身碎骨。
劉邦不然。劉邦在起事前,年近半百,卻幾乎一事無成。他“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總被老爸嫌為“無賴”。即使當個亭長,閑來無事,也就狎侮一些僚吏,尋尋開心吧!縣吏蕭何于是笑他,“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愛說大話的劉邦,卻又胸無大志,從不像項梁(項羽季父)時時刻刻都是宏圖遠慮與多有謀略。亭長劉邦,不過是“好酒及色”;喝了酒,囊空如洗,便賒賒賬;店家訛他,將酒賬又多記幾倍,他也不在意。
這般被嫌棄、被笑話、被當成冤大頭,劉邦壓根不當回事。天生之豁達,再加上半生之際遇,使得他凡事都無可無不可。這般無可無不可,看似吊兒啷當,又看似漫不經(jīng)心,但事實上,卻有其根柢之大氣與元氣。
因為大氣,所以劉邦素來寬厚,故而在起事群雄中,楚懷王獨獨許他進軍關中,遂成日后漢王大業(yè)。又因為大氣,故劉邦海納百川。論運籌帷幄,他不如張良;論后勤補給,比不上蕭何;論戰(zhàn)必勝攻必克,更遠遠不及韓信。但“無甚才能”的他,憑其胸襟,憑其氣度,卻能將這天下第一等俊杰盡納彀中,開創(chuàng)了亙古未有之新局。
劉邦的元氣,更是驚人。當年曾國藩討太平軍,多有挫折,上奏戰(zhàn)果時,原說“屢戰(zhàn)屢敗”,后又改“屢敗屢戰(zhàn)”。這一改,固然好,但終究經(jīng)過了一番轉折。若是劉邦,憑其根柢之元氣,屢敗屢戰(zhàn),本屬當然,連轉折都不必。在他看來,顛躓踉蹌,原屬尋常;回過神來,也就得了。正因老被嫌棄、被笑話、被當成冤大頭,使他在呼吸吞吐之間、回身轉圜之際,都毫不執(zhí)著,也毫無罣礙。對中年以前一直籍籍無名、兩千年來名聲也未必多好的劉邦而言,人生起落,一如花開花謝;而沙場爭戰(zhàn),即使輸?shù)迷俨豢?、逃得再狼狽,那都不過,就是一敗。